杨锡九||右派专列把北京编辑拉往北大荒

文摘   2025-01-17 17:59   天津  

【原题】

六十年前往事如烟

杨锡九

本文原载“博客中国”2018-03-19,原文署名痴叟。

1958年3月25日,我们中央国家机关第二批被处理的“右派”和10万转业官兵中的一部分人上了从北京直发密山的专列,临开车前几分钟,阳苏突然来了,他握了握我的手说:“编辑部的同志让我代表大家来为你送行,希望你好好改造,早日回来。”我一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8个月来第一次受到如此礼遇。简短的告别后,列车开动了,我们这个专列,除中央国家机关的几百名“右派”外,还有从部队转业下来的。总之是满满一车。

据统计,1958年从中央机关分几批去北大荒的右派共有1327人,其中分派到853农场的487名,分配到850农场的840名。另外还有部队系统的总数不详(据有人统计,能记得起名字的仅在850农场的就有147人)。我们这一车,有一机部、文化部、教育部、商业部、外交部、建工部、国家计委、财政部、侨委、新华总社、对外文委等单位的人,仅文化部就119人,一机部117人。列车到达牡丹江后,不知什么原因停了4个小时。大家都下来吃饭。我吃的是朝鲜冷面。是第一次,又凉又辣。到密山已是3月30日晚上。气温在零下20多度,我们住在了一个小学教室里,室内没有火炉,饭后,就地把行李打开席地而睡,当我感到头顶一股凉气时,用手一摸墙上全是冰,只好把狗皮帽子带在头上。

第二天,每辆大卡车装40多人,把我们拉到云山畜牧场。这是一个苏式大型现代化养殖场,它隶属于850农场领导。把我们这些敌我矛盾按内部矛盾处理的人送到这里算是优待。据说到853的人去了后连住房都没有,就是几个破马架子,现打草现修理,而我们这里还有砖房。这在当时的北大荒确实少见。我们被安置在新落成的猪舍中。外墙是红砖砌成的。室内木地板,门开在山墙上。进门后南北两排猪栏,中间甬道两侧是排水沟,每个猪栏有3平方,安排两人睡,我是和史毓华睡一起的。内墙一样结冰。穿棉衣带狗皮帽盖被睡觉挺有趣。

在场部待了几天记不清了,做的第一件活却是终生难忘,就是排除田间障碍。这名称是头一次听到。我们每人拿一把二齿钩或洋镐,到田间后,师傅给我们讲如何干。原来是拖拉机把荒地深翻后,带起很多草根树根,如不清除就不能耙地播种。这些树根很难清理,大都是藕断丝连,需要用镐头刨下来。这就是我们上的第一课,从此我就和洋镐结下了不解之缘。师傅说今天是练兵,可这一练把这些书生们弄得大汗淋漓,疲惫不堪。中午饭是送到地里吃的,吃饭时需要两人挑水,我和谁去的记不清了。但其情其景历历在目。取水的地方距吃饭的地方约1000米,中间没有路,全是草甸子,里面又是一个挨一个的大塔头墩子(千年草根结成的直径40公分左右的大草疙瘩,)。人挑水后两个桶被草墩拌着走不了路,脚下又是淤泥和污水,一脚深一脚浅,很难迈步。因此挑水要派两人,有一人专门推着后面的桶,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聂绀弩老人,时年56岁,也曾经挑过水。他写道:

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

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

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

任重途修坡又陡,鹧鸪偏向井边啼。

他写的是在井边挑水,大田里是没有井的,只能找小溪去接水。

几天之后,我们全部开拔到第三生产队。这里背山建立, 分东西两部,东面叫7栋房,西面叫5栋房。两边相距1公里。没有路,全是沼泽地,人走进去,没腿深的淤泥。所有房舍都是泥草房。5栋房是早已废弃无人居住。我们就被安置在这里,但吃饭还要到7栋房去。每天3个来回,拖着疲惫的双腿过塔头地,趟泥水,颇不好受。于是大家纷纷给家里写信要雨衣雨靴。他们寄来的都是大雨衣,惟有景富给我寄的是雨衣雨裤,干活特方便。

五栋房的房子是用土坯或草皮块砌成的,屋顶盖草。北面一排,一明两暗,对面铺,每屋可住三四十人。东西各一排,南面两排,分为左右,中间是甬道。出甬道是山涧。未来的五一水库就修在这里。我们人民出版社去的就被分配北房的东屋。放下行李后,第一件事就是修房搭铺。铺都是用树条和羊草搭,我们有的砍树,有的打草。在拆旧铺时西屋曾拆出了一条蛇,大家的心都沉甸甸的,怕也得住。

46年后,《人民日报》社办的《人民文摘》邀我写人生格言。我根据一生的经历写了一条:“勇敢、自信、乐观、认真地面对坎坷甚至绝境;咬紧牙关努力做好自己最不乐于做的每一件事;困难面前不消沉、不悲观,不虚度一生中的每一秒锺,这样你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20年的“右派”生涯中,我就是按这个信条做的,繁杂多变的生产和工作实践武装了我,天堂与地狱般的生活经验丰富了我。它增强了我克服困难的力量,在以后50多年的路上,沟壑纵横,三死而后生,百折而不挠地活到了今天。

4月上旬又来了中央气象局的8人,其中记得名字的有张蔚材、翟裕中等;还有大批部队的,分配到我们组的一位吴辅仁,此公是坦克兵的头号“老右”,清华大学肄业,坦克学校教员。他的事刊登在坦克兵报头版头条。此人有一毛病,夜间睡觉打胡噜练武,左伸臂右踢腿,谁也不同他挨着睡,我说我不怕,这样我俩就成了好朋友。晚上比枕而眠,白天共抬一筐。此时的五栋房可以说是人才济济。有全国著名的大画家尹叟石、丁聪、黄苗子;有大作家聂绀弩;有民初四大公子之一、收藏家、名票张伯驹的琴师屠楚材;有作曲家陈地;有著名记者谢和赓、萧离、高汾、朱启平、戴煌;有著名电影演员李景波、管宗祥、郭永泰、张茔;有原外交部礼宾司司长王倬如以及许多翻译家、艺术家、编辑、工程技术人员、政府官员。年龄最大的是聂绀弩,56岁,最小的是一机部的打字员、17岁的戴菊英。20至30岁的居多数。还有两对夫妻“右派”,是东北鲁迅美术学院的院长杨角和副院长张晓非夫妇,剧作家田庄和舞蹈演员陈敏凡夫妇。还有对外文委赵超群的妻子韩渊,本人不是右派,是随丈夫去劳改的,夫妻深情,实属可钦。

五栋房集中的是“右派”,七栋房是转业军人。但我们干的是一件事:修五一水库。队长好象姓张,指导员是刘文,转业军官。排长开始是故宫博物院的喜野,付排长是张启亚,后来是文化部艺术局的作曲兼指挥陈地。净白而又圆圆的脸,个子不高,温文而雅。当年的交响乐队指挥,出身于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的艺术家,今天变为北大荒水库工地号子头,兼几十名准劳改犯的小头头。我们人民出版社的人起初编在一组,组长高恒。

水库劳动是简单劳动,人们把土从三四百米远的地方用筐抬来,填到坝上30公分砸一夯,一直填到坝顶。各班排开展了流动红旗兢赛。每天按各组填到坝上的土方,计算人均土方量,最多者可得红旗。就一个组来说,能否得红旗,一看体力,二看劳力组织。一开始我们既不会干活又不懂组织劳力,造成了人力浪费,费力不出活;后来队里请老职工教我们技术,从如何用锹、怎样刨土这种最简单的劳动技能开始,学会如何省力而又出工效,如何搭配劳力,慢慢摸出了经验:铲土不能直腿弯腰,要下蹲用弓步,腿臂并用才省力;刨镐要两边挖沟、孤立一点中间震,才能省力工效高;三百米运距,一把镐、两把锹、三副抬筐为一组,流水作业,一环扣一环,谁也闲不上。锹、镐、筐三者的比例要根据运距长短变化及时搭配。无论怎么说,对于我们这些文弱书生说来,这确实是一个脱胎换骨的改造。半天下来,抬筐的肩疼脚痛,挫锹的直不起腰来,刨镐的手起水疱。刚开始我和王志明抬一副筐,后来是吴辅仁,从一个筐加到两个,后来加到三个,每个筐约有七八十斤,三个就有250多斤。工地上抬得最多的是张莹和郭永泰,二人抬到四筐。他们搞抬筐表演时,引起全工地的人停下来观看,其情其景比当年看他们演的《智取华山》、《六号门》等电影还热闹。可是,干一天下来回到宿舍往铺上一躺,就爬不起了。再一下地,脚板象针扎一样疼,走几步就好一些了。指导员有时给我们打气说,头三脚难踢,过了疼痛关、劳累关、生活关,慢慢习惯了就好了。最难过的还有出公差关。刚开始吃饭要到七栋房,每天来回三次过沼泽地,简直是拔泥涉水。一到下雨天,下工回来刚躺到铺上,头儿们一声喊:“谁去抬饭?”比起来我是小字辈的,绝大多数是会自抱奋勇的,拖着疼痛的双脚,穿上雨衣雨靴,带上扁担冒雨去穿越沼泽地抬饭去了。

工地上劳动的除了“右派”队外,还有几个转业军官队,每次流动红旗总是他们得。有一次,一个军官队把冻土块都垒到坝上,足足有50公分,才打一夯。晚上评红旗时又是他们的。我当即向队长提出不公道,结果队长说我不老实改造,我就和他顶了一顿。后来指导员作了我的工作。他劝我要考虑自己的身份,不要和队长顶。果然,在1959年摘帽子时,这位老兄就给我提了一条:太骄傲。最后是基建队指导员李惠作了说明,才算过关。

我们刚去时,除了劳累外,在生活上就是吃菜太困难,当时的850农场,种菜不多,又逢青黄不接,每天吃的是干萝卜条。有一天半夜,天正下着中雨。突然集合哨吹响,紧急集合到老电锯背萝卜。每人发麻袋一条,穿雨衣雨靴,沿着泥泞路,排着一字长蛇阵,一个跟一个,向二三十里外的老电锯蹒跚而去。到了那里,每人装了半麻袋,约有二三十斤,冒着雨,踏着高低不平而又泥泞的路,跌跌撞撞地走回来,到家已经天亮,每人都成了泥猴,早饭后又去上工,人之体力消耗可以说到了极限。所幸我当时刚刚25岁,年轻力壮,56岁的聂绀弩是如何挨过来的,想想真是后怕。

劳动之余,最使我惦记的是北京的家和山西的爷爷。我走之后,机关就开始了机构调整,“通俗”的人大多被调走。实际上并不是合并,而是撤消“通俗”,把“通俗”的财产交给了“人民”。景富留在了设计科,一是忙于突击出版《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和和《毛选》简装本,白天黑夜住在工厂加班加点;二是忙于大跃进,在人民社的院搭起了炼钢炉,白天黑夜大炼钢铁;三是还得照顾孩子。还在八达岭劳动了两个月。因此给我的信就少了一些。但我却坐立不安。这个家能不能维持下去,我也曾想过,离婚的人也不少。处理前,在我卖书柜准备回老家时,就曾有人和她说:“你是要跟杨锡九走,还是要跟党走?”她以沉默对之。但最终没有离开我,这对我在精神上是一大支持。到东北后,每月我要给爷爷写一封信。我告他是下放劳动,他不知实情。不久又来信说,北京给他寄的钱由15元改为10元。怕他不够花,就从我的20元生活费中挤出5元,每月寄给他。到9月中旬,7月初寄去的钱没回信,就一再写信问景富,国庆节这天收到来信,说我爷爷已于6月去世。这天正下雨,难友们都在各自的蚊帐里,有的睡觉,有的缝扑衣服,有的写信或写日记,我坐在蚊帐里一面读信,一面偷偷地哭。全是我的罪过,更后悔1956年过家门而没看看老人。终生遗憾。 同时在信中说,是我父亲回山西告爷爷说我成了右派。1976年回到山西后,才知当时老人精神上突然崩溃,整天在院子里喊着:“秃娃!秃娃!”(我的乳名)最后在极度苦闷中郁郁死去,时年,65岁。当时家里就是老人孤身,母亲带着孩子不到一岁,无法离开,我父亲不回去,只好由本族村人共同料理,把家里大门卸下,作成棺材埋葬。老人一生谨慎、谦虚、自理,宁可穷困潦倒,不当汉奸。日寇占领山西后,在全省招考公务员 ,爷爷当时失业,奶奶就让他去报名投考,结果在2000人中考了第5名。太谷伪县长白光普与我家是世交,就说伪省府要放他做县长,老人坚决不干,结果当了教员。人们嘲笑他“没出息”,他泰然处之。祖父死后不久,父亲回家把三套老式家具、五间西房、全套日用器皿,统统拍卖一光,最可惜的是还有文物,如圣旨、吏部的文书、字画、书籍、清代的文房四宝等。

1958年的7月1日是中国共产党成立37周年。水库原定要这天完工,结果没有完成,于是队里决定,从6月30日起打夜战,向党的生日献礼。本来白天干了16小时就已经精疲力竭了,又干到凌晨一两点时,我们抬筐的人已经遥遥幌幌处于半睡状态了。原来是抬三筐的,最后抬成一筐。特别是回来的路上,一步也不想迈了。装筐的人一有点空,就拄着锹打盹。为了减轻劳动强度,实筐快走,空筐慢走,结果到天明也没完工。七一休息了一天。劳民又费电,其实是在折磨人。除了超强的劳动外,还有北大荒的三件“宝”:蚊子、瞎蜢、和小咬。这三大害成群结队向人进攻。小咬专钻人的鼻孔、耳朵眼和头发跟,咬得人火烧火燎,坐立不宁;瞎蜢一叮一个大包,先疼后痒,血流不止;蚊子一掌打下去,能打死五六个。我第一次在野外大便时,蚊子叮得就没法完成。所以我们每人都有一顶防蚊帽。把头和脖子包得严严实实,只露两眼睛。有人把袖口和裤口都扎起来。至于住房名为房屋,实乃茅草蓬,二十多平方米住三四十人,又没有条件洗澡,其气味可想而知。到下雨天就更遭殃了,外面大下,里面小下。因此好多人情绪低落,特别是在粮食紧张来后,大家都灰溜溜的。我是怀着悔过之心去北大荒改造的,一心一意想着早摘帽子早解脱,早日和家人团聚。因此全身心投入劳动,提高劳动技能。大约在七月中旬,水库完工了,劳动组织大调整。人民出版社的人大部分到了伐木队和打草队,我和吴道宏分到基建队。基建队指导员李惠,陆军上尉,待人和善,从未训斥过我们这个全队唯一的右派班。班长杨吉昆,是新闻记录电影制片厂的工会干部.性格坦率爽朗。全班共10人。钱伟, 北影的俄文翻译,爱人是苏联人。郑光泽,新影的摄影师,王清辉,北影舞台美术。罗忠恕,编剧。吴道宏,人民出版社团委书记、编辑。当时人社已打右派中有党员没有团员,×副部长说,党内有团内也应有,于是就找到了道宏,因为他说过,向科学进军中,应当独立思考。王根生,21岁,一机部干校学生。王毓珍,一机部干校学生。朱跃锡,少尉,部队文化教员。杨锡九,26岁,助理编辑。全组最大年龄的是老郑,30多岁。最小的是王更生。主要任务是盖房子。基建队住地在场部。分组后又在水库干了些收尾工作,还支援了一天云山水库收尾工程大会战。之后就上山伐木去了。

第一次到原始森林,参天大树,一棵挨一棵,有的三个人抱不住。地上覆盖着三尺厚的树叶和杂草,脚踏上去可没膝。在林边静静地听,会听到从林深处传来清脆的“叮当”响声,可惜这是一片禁止入内林区。我们只能在林边驻足窥探。深山沟里,黄菠萝、核桃楸、水曲柳、榆树、柞树、白杨、白桦树、松树,为了争夺太阳光,竞相上长,树梢与山顶齐平。最可爱的是黄菠萝,非常名贵也稀少,我们碰到幼苗,有时砍下来做镰刀把、镐把。各种参天大树在微风的吹拂下,碧波荡漾,似乎整个山岭都在晃动;山葡萄、黄花菜及各种不知名的红、白、黄、紫、的山花满山遍野,在伐倒的旧树干上有时能碰到木耳,我们还在树杈上见过一次猴头。山沟里流淌着溪水,清澈透底。在溪边脱光了身子,撩起水来把浑身积淀了半年的污泥臭汗,荡涤干净,感到一身轻松。仙境般的景色与流人们沉沉甸甸的、郁闷的心形成强烈的反差。谁还有心去游山玩水呢。重任压肩,繁重的伐木指标,摆在面前,限期完成。我们就在这大山沟里开始了新的旅程。流人身上的三件宝:镰刀、扁担、破棉袄。这是每人必备的武器。队里还派了一位老师傅作技术顾问,他从如何拉锯、如何使斧开始,教会我们如何割草,如何苫房,如何伐木,如何砌墙。此人名叫褚英,年约40多岁,劳改新生。耐心细仔,手把手教,从不发火,平等待人。这是我第一个劳动老师,生活老师,从他身上学了不少本领。

我们伐木是为盖房用的,一开始以为很简单,用锯子把它锯倒就行了。可是听老褚一讲,原来大森林里也有很多学问。比如如何辨别树倒方向,是顺山倒还是迎山倒,或是横山倒。上下两锯先下哪一锯,如何在大森林里辨别方向等等。锯木头不难,抬木头难,抬大木头归塄更难。有的木头要四副杠、六副杠抬,前面还要有人领着喊号。有一次我和一位同志抬一根木头,抬到地点后没有约好一起放,结果我先把木头扔下,另一头把他给打了一下,幸亏木头不大,没有造成更工伤。大山里是很少有路的,特别是寻找合格的木头,需要穿过很多小树条子林,来回走几趟,衣服被挂得千疮百孔,只好千补百纳,补丁摞补丁。夏天伐木最难受的是蚊虫叮咬。密集的草木让人透不过气来。蚊子小咬围着每个人转,闷热流汗加奇痒,真不好受。好在此次工作是单组作战,不搞比赛,劳动强度不大。任务完成后,我们就回到场部基建队。生活条件好多了。当天晚上,我与吉昆、钱伟等人聚集到供销社前,高音喇叭播着歌曲,真有点回到京城的感觉。

到基建队后第一件工作就是割麦。在山西时,假期和同学割过两次。但那是小块地,每人割几把就完。北大荒的麦田可不同了。一望无际,1000多米长的麦垅,有人割了一个月麦子,没有割到过地头。起初我是蹲在地上割的,抓一把割一刀,割20多米再回来捆。速度太慢。后来师傅教我滚刀割,一刀一捆,随割随捆,而且教给了挽腰子的方法,从麦捆中间拽出一把一擗两半,一拧就得。既省事又避免来回跑浪费时间。他说 ,干活如何能提高工效呢?节省一切不必要的动作,才能提高效率。割麦近一个月,每天早晨3点起床就下地,3顿饭全在地里吃。晚上割到天黑。与抬土练肩和脚不同,这回练的是腰,每天回来,疼得直不起腰。过了几天就好多了。最后我一天割到2亩多。麦收结束评奖时,我与老职工、转业军人一同上了基建队的光荣榜,获得物质奖励。麦收后我与另一人被派去赶马拉搂草机,两个大铁轮子直径一米多。机身长达两米。任务就是把打草队打的五花草楼成堆,准备装车,每天都是两匹马拉,有一天役马没有了,饲养员让用乌克兰大种马。他特别交代,此马很名贵,一匹马就是一台解放汽车,不能打,不能累着,它想走就走, 不想走就让他歇着。早点收工,不能耽误他吃草时间。拉到地里后,它刚走几步就不走了,我们只好一人在后面轰。不料他一惊,往前一冲,就把我冲倒了。我怕踩着,就往外一滚,此时多亏队长跑来把马笼住,爬起一看,大铁轮离我的头所在的位置,仅仅30公分。第一次大难没死,逃过了一劫。

搂草结束后全班开始青贮饲料。在水库工程结束后,就组建了打草队,他们用大扇刀把五花草打下来,拉回后用铡草机粉碎,装入半地下的青贮窖中,密封发酵,冬天喂猪。我们的任务就是挖青贮窖、铡草入窖、封青贮窖。五花草装入汽车拉回后卸车时,是一卷一卷地推下车的,可是喂入机器时要一把一把填入,20多个人分割大捆草卷非常费力。我曾为此写过一首顺口溜:

青草如麻乱,卷成大地毯。

拉也拉不开,扯也扯不断。

手挥二齿钩,五马分尸完。

一把又一把,老虎口中填。

青草装入窖,发酵香又甜。

千头猪老公,严冬享大餐。

青贮饲料分两班干,机器一开必须把草均匀地喂入,多了卡住,少了机器空转。喂入口两人,其余20多人分两排,用二齿钩把草卷分割为小把,流水作业传给喂入口的人。最累的就是使二齿钩的人。最危险的是喂入口的两个人。特别是夜班到12点以后,人随机器转,只有在喂多了机器停转时,才能喘口气。喂入口的人不小心就会把手卷进去。经常用二齿钩分草的是我和王更生,在喂入口的是吉昆、老郑、钱伟和二王。青贮饲料持续了一个多月,就开始了秋收。第一次割大豆,每人发了一只左手线手套,割不几步手套就被豆角尖扎烂了,只好徒手割。不到半天,左手掌就扎的血迹斑斑。因为在数千亩的豆田里,几百人搞割豆比赛,谁还顾得了手破。秋收到11月底结束。

12月3日,850农场开始了水利大会战。我们云山畜牧场被编为第6团,下辖五个连,三个农业连编为1、2、3连,全由转业军官、农工、支边青年组成,4连是劳改新生,五连是“右派”。我们班也编在五连。成员不变。地点是在二分场。出发前每人发一把镐、一把锹、一根扁担、一张镰、一条绳子。扁担一头挑工具,一头挑行李,在草甸子里穿行三四十里,到目的地后,是一片结冰的沼泽地。已到傍晚,放下行李,我们动手打草,每人打了够自己睡觉铺的草后,胡乱吃了一点送来的饭,就地在草上展开被子钻进去睡了。次日我起得最早,站在路边一看,每个人的被子上都结满了厚厚的一层霜, 全变成了白色,就和下了一层雪一样。人们从被子里爬出后,就开始为自己搭窝。在大甸子里用镰刀砍些树条子,搭成够一人睡觉的马架子,用草披上,再用现搓的草绳子捆牢,里面铺上羊草(北大荒的羊草学名叫大叶樟或小叶樟,一人高,可以苫房顶)。“住房”搭好后就开始挖排水沟。当时白天气温已到零下10几度,夜间到30度;地在开始时冻了30公分,后来逐渐冻到一米深,要在冻地上,开一条顶宽8米、底宽60公分到1米、深1米2到4米多不等的大沟,其作用是把沼泽地中的水排出去,以便拖拉机下地开荒。在长达几十公里的地段上同时开工。每个流人,头带狗皮帽,厚棉衣棉裤,内穿绒衣棉背心,腰扎一条绳,脚蹬棉袜子和棉乌拉(胶棉鞋)。我和王更生在班里算强劳力,都是用镐的。我那把黄菠萝把的洋镐,十分称手,从修岁水库开始伴随了我一年多,离场交回时却有些恋恋不舍。这一回可发挥了作用。对于此次排水,聂绀弩老人有两首诗:

《夜战》

你一镢头我一锹,熊熊篝火照天烧。

朔风自冷人方热,河底渐低岸更高。

千古荒原多隐沼,一干神禹战通宵。

缩将冬夜成俄倾,鬓发须眉雪欲飘。

《草宿同党沛家》

成百英雄方夜战,一双老小稍清闲。

眠于软软茅堆里,暖过熊熊沟火边。

高士何需刘秀榻,东风不揭少陵缘。

清晨哨响犹贪睡,伸出头来雪满山。

到地里后,按各排的人数平均划出地段,再由排按各班的人数分到班,然后开展比赛,每晚收工时量土方,按人数平均,那班人均土方高,就可得红旗。我们起初每天人均只能刨2立方,几乎天天挨批评。红旗总在转业军官那里转,每天把任务下达后,晚上干不完不许收工。一天开5顿饭,全在地里吃。由于天气很冷,每个班都点着篝火。各个地段土质不同,遇到水分大的就好刨,有的地段水分极少,一镐下去一个白点,象石头一样,工效自然很低。当时发明了拔白旗的办法,工效最低的班要插白旗。我们右派连则是插黑旗。对于这段生活,我有几句顺口溜:

冰月三日朔风寒,全场打响排水战。

一镐一镰一扁担,挑着铺盖怀揣碗。

茫茫荒原草浪翻,下铺冻土上盖天。

一碗楂子一杓菜,吃着这边冻那边。

冻土三尺比石坚,一镐一个白点点。

三十六时连轴转,晚点命名黑旗班。

超负荷的劳动,非人的生活,屈辱的人格待遇,折磨着每一个流人。整整一个月无水洗脸,双手成了黑爪子,满身汗泥满脸黑。不少人情绪低到了冰点。为了活下去,为了争取到摘帽子的那天,我们提出了“苦战不苦熬”的口号,鼓励难友们度过难关。为了提高工效,我们也想了一些办法,比如三面孤立打排镐。把冻土断面挖成一条条齿状的沟,双镐或三镐齐下,狠砸一块,最大的一次可以刨下0.25立方,特别是在冻到30到50公分时工效最高。冻土层刨完后,用锹挖软土就快了。但到沟深两米以上时,底层的土一次甩不到沟上,又需要两人或三人往上倒一锹土,这就大大影响工效了。我们几次连轴转,全班24小时人均工效10立方,再没有突破过。可是有一天传来东方红水库放的卫星,人均一天100立方,指导员刘文问我能否达到?我心想这是吹牛,但嘴里却说;“他能干一百,我就能干九十九。”24小时100立方,一小时就是4立方,光甩软土也甩不上去。后来才知道他们的卫星是靠放炮和推土机放的。人同自然作斗争是要靠科学的,来不得半点虚假。假卫星终究会成为泡影。

在吹牛风盛行的时候,规规矩矩干活的右派连,也开始小打小闹的弄虚作假了。有一天班长给我派来了两个人,一位是我们单位的吴道宏,一位是鼎鼎大名的水浒专家、文学大师聂绀弩。道宏是人民的团委书记因说了几句实话,而打成右派;聂老在反右中没说一句话、没写一张大字报,只是在其老伴的发言稿上改了几个字,就把他定为右派。此二人都是文弱书生。道宏和我就是一个组的,没有劳动经验,干活特慢,但人非常随和,是个大好人。对聂老,久闻其名,尽管同在一个大楼办公,没有接触,这回却凑到一起了。吉昆对我说,他俩给你搓土清坑,干出的土方算一人的。也就是说仨人干活顶一人的工效。干了24小时还是10立方。因为一把镐,人再多也提不高工效。对于聂绀弩老人在排水工地的形象,丁聪曾有一副速写,聂老配诗一首:

驼背猫腰短短衣,鬓边毛发雪争飞。

身长丈二吉可德,过瘦瘪三南郭綦。

小伙轩然齐跃进,老夫耄矣啥能为。

美其名曰上工去,恰被丁聪画眼窥。

1990年中秋节在书店买到《散宜生诗集》时,《北荒草》中的每一首诗都激发我深切的回忆,同坑挖土的情景再现眼前。于是也诌了几句: 

《忆聂翁》

驼背昂首抱铁锨,频频往来篝堆边,

你撮土来我刨镐,千古荒原开天堑。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也开始弄虚作假了,就是在量土方时做手脚,沟的上口和下底按规定尺寸挖,沟坡可留一定的肚子,沟底可留成波浪形,这样可以节省不少土方。这也是没有办法,大家都这么做。晚上完不成任务,不能吃饭,干的土方排名最后还要插黑旗。班里每次量方都是我和吉昆、老郑、钱伟参加。我班从未插过黑旗。由于搞的是疲劳战,工伤事故也是每每发生。有放炮炸死人的,有伐木砸死人的,有不小心烧了窝棚的。我们到北大荒后第一位牺牲在伐木现场的是山西人刘琛。他是中国粮油进出口公司副经理。1936年红军东征到山西时参加革命,他在伐木队伐木被砸死,作个棺材就地埋掉,家属连最后一面都没见。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都沉甸甸的。有一次王更生在我后面刨土,不小心就把我的棉衣后襟刨了下来,离我的屁股仅差5公分。想起来还真后怕。在大甸子里连续干了两条沟后,已经是12月下旬了,我们奉命挑起行李向小云山进发,几十里的草甸子整整走了一天。此时最低气温已到零下40度,土冻到一米。我们吃饭都用大搪瓷盆,一碗苞米馇子这边没有吃完,那半边就开始结冰了。所以吃饭必须快。我的狼吞虎咽的速度有了进一步提高。为了向元旦献礼, 我们搞了36小时的疲劳战,但人均土方仍停留在10方左右。12月底,一个突然的命令要全线撤退,当时什么原因不知道。后来才知道是要来大烟泡。北大荒的大烟泡就是特大的暴风雪,如果不撤退我们都得被埋葬在大雪中冻死。

挖沟结束后,我班被调回基建队。在云山开始了打草备料,准备开春盖房。在楚英的带领下我们每人一条绳子一张镰,来到大草甸子,一人高的羊草(大叶樟、小叶樟)黄澄澄,在北风的吹拂下,宛如走进了黄色的大海。比起排水来说,我们现在进了天堂。每天每人300捆的任务,割好背到集中点,老褚教我们如何滚刀割,如何捆得快,如何背草,看去简单的活,其实大有学问。与一般的一把一把地割不同,滚刀割是左手左臂与左腿左脚揽草,右手执镰向右伸到最大跨度,把刀放平贴地割草跟,一直拉到左前方的最大跨度收刀。一刀就可以割一大捆。就地从草捆中间跟部抽出一把,右手一拧,一分为二,把草反转当腰一捆再一别,既省时又省力。标准捆三掌(约60公分)。背草也有技术,一开始我们不会捆,把草摞一起用绳子在中间一捆,扛在肩上走,不几步就散了。也扛得少。后来老楚教我们 用人字形捆法,象战士背背包一样,把两臂伸进去,两条绳子分别勒在两肩上,草捆背在背上,既背得多又方便走路。一次我能背40多捆,约150多斤。大家背起草后,在地里走起来,如同一座座小山滚动,只见草动不见人。割草干了一个多月,我们又上山伐木去了。

冬季伐木与夏季不同,山上常年积雪,榛子条全成了干支条,人们在里面穿行几次,就把衣服都挂破了。到处是没膝深的雪。聂绀弩有一首诗《伐木赠李锦波》写道:

终日执柯以伐柯,红松黑桧黄波罗。

高材见汝胆齐落,矮树逢人肩互摩。

草木深山谁赏美,栋梁中土岂嫌多。

投柯四顾漫山雪,今夜家中烤火么?

“矮树摩肩”是山上伐木的一大难题。刚穿好的新棉袄,一天时间就会被挂得四开花。一件破棉袄3季不离身,既可御寒,又可防风挡雨,还可席地当褥子,不愧为三宝之一。好在时间不长,而且我们伐的都是条子,准备盖房用的。过了五一,我们就开始脱坯。北大荒的土坯与黄土高原不同,是用碎草和泥脱的。泥要人们用双脚反复踩成烂泥,上模子抹出晒干。砌墙除了土坯外,还有草皮。千年野草根与土结成的草皮有20公分厚,象切豆腐似的切下,用来砌墙。不过这要现切现砌,不能等晒干,所以第二年墙上能长出草来。砌墙的另一种材料就是拉哈辩子。把羊草分成一把一把蘸大泥拧成辫子状,一层一层地垒成墙,八成干后两面用大泥抹平。这三种房子我们都盖过。在备料劳动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到辉崔火车站卸水泥。在吉昆的带领下,我们到五分场所在地辉崔火车站去卸水泥,每人发一块包头布,到车站后,发现车皮摘到离站台很远的地方,我们十几个人就去推车。每车皮装30到50吨水泥,能推动么?俗话说:“牛皮不是人吹的,火车不是人推的”,这回我们可要推火车了。一开始都不相信,结果齐心一试,很大一个装满水泥的车皮被推到指定地方。一袋水泥100斤,听来不重,但一扛却难得多,主要是水泥面从袋子接口处漏出来,弄得鼻子嘴里及全身都是,卸了一车,每个人就成了泥人。最难的是每个车皮卸到最后都有一部分破了袋子散装的,铲到铁锹里不敢甩,甩就飞开了。只好慢慢用锹倒。工效很低,人却吃了不少水泥。两天卸了三车皮水泥。总算完成了任务。

在场部时我们还遇到几次火灾。一次荒火发生在大草甸子里,是在半夜。当我们到火场后,就赶到火头前面去打,被老职工阻止了。那样会烧了自己。打荒火必须追着打。可以派人去打防火道,就是用镰刀把火场周围的草割一条隔离带,或引火烧出一条隔离带来,防止火蔓延。另一次是职工宿舍起火,人们把屋里的东西枪出后,就把着火的房子围起来,看着,阻止它蔓延。泥草结构的房子,一见火就没治了。还有一次是我到伙房去取饭往地里送。突然灶坑内的火,冲上房顶,把秫秸顶棚燃着了,我拿着扁担就要捅。一位师傅立即制止,他不慌不忙地提起水桶把半桶水泼了上去,火熄灭了。事后他说,如果你把房顶桶开,一见风就没救了。还有一次是打山火。等我们到火场时,大火已灭,但消灭余火却费了很大的劲。必须保证一个火星都不留。特别是在树洞里的火,打不着也扣不出,冬季山上取水又很困难,不得已只好发动大家往树洞里撒尿。用树枝往树洞里捅。灭余火比打大火用的时间都长。

1959年麦收到了,连阴雨机器不能下地,只好人工收割。有一天半夜11点,天还下着小雨,突然紧急集合,人们穿上雨衣雨靴,拿上镰刀下田割麦。行军10多里到地头一看,麦子倒伏在一片汪洋之中,我们的任务是人均10垅,天明割到头放卫星,向场部报捷。大家排开队分了垅,就干起来了。其实天黑又下雨,小麦倒在水中,只好用镰刀乱砍一通,践踏着麦子走到地头。捷是报了,辛辛苦苦种的小麦却损失殆尽。1958年我们到农场,食粮是从关内运去的。大跃进最紧张的排水会战中,每天可以吃5顿饭。大办公共食堂时,基建队的职工家属全部到食堂吃饭,每人每月交6元钱就行了。我们也一样。当时还宣布,以后要做到,每人每月要吃到3斤肉、3斤鱼、3斤蛋,可是到了1959年秋,粮食就紧张了。后来出现了三年困难,连带皮的粮都吃不上,有的队工人每月皮粮只领14斤,其余都吃代食品,就是把豆秸、苞米核粉碎磨成面,加糖精烤熟吃,我的漏疮就是在此时得的。从农场的情况看,主要是为了讨好上级,弄虚作假,高报产量,损失浪费,丰产不丰收。

麦收结束后,就从场部搬回五栋房,盖鸭舍去了。我们是泥工班,因为当时盖房不用砖瓦,土坯加大泥,房顶苫羊草。在场部期间在老职工带领下,就盖过房子,到五栋房后,我们就独立工作了。班里分工我和老郑是把角的,墙能否砌直就看角直不直。我俩每人一个线锤、一把靠尺,全班一把木水平,每人一套瓦刀、刨锛、大铲,还有其他一些工具。全部手工操作,和泥用一口大铁锅,几个人围着铁锅转。我们的任务是砌墙、抹墙、苫草。最累的活是盖好顶后上大泥。一桶一桶地把泥从下面通过梯子传到房上,再抹平。等泥干后才能上草。为了房子盖得快,还特制了一种大号坯,长50公分,宽30公分,厚10公分。每块有30斤。砌一天大坯,下班后两臂都疼得抬不起来。我们独立盖起了第一栋房后,非常高兴地搬了进去,结果遇到一场雨,室内到处都漏,晚上无法睡觉,把被子也卷了起来。天晴后请教老职工,主要是苫草时,没有把草用草拍子梳顺,只好返工。盖泥草结构的房子最难的是苫草,苫草最难的是屋檐的第一排草、山墙的边草和最后的封脊。班里铺草打头的是老郑和钱伟。封脊多数是我干的,就是把两面铺的草在屋脊合拢,然后在正中封严披脊,两头各扭一条小龙尾巴。由于土坯供应不足,我们试图学关内打土墙的办法,在砌室内间壁墙时,弄了一些夹板,把土填进去夯实。可是第二天一看,全倒了。原因是北大荒的土质黏度很低,见潮湿就散。只好改用草皮砌内墙。墙砌好后是抹墙,最难的是抹墙裙。托泥板不好端,我们就把泥倒在墙根底,用抹子从下往上拉,既省力又快。

1959年的秋天,农场的粮食已经很困难了,有几天我们就是靠青苞米充饥的,有一位老兄一次就大大小小吃了70穗,大家的情绪比修水库时低得多了。当时打草队和伐木队的人也在这里突击盖房,我经常能看到史毓华,他的情绪很不稳定,时好时坏。而正在此时传来了国庆节要摘一批人的帽子。所以大家的心都忐忑不安。基建队的领导也告诉我们准备做小结。指导员李惠还找我谈过一次话,要我注意严格要求自己,防止骄傲情绪。11月,中央考察团来到云山,并到了七栋房。人民出版社是人事处长邢显廷,他对我社来的人逐一进行了考察,但我们都没有见过他的面。11月23日我们400多名“右派”集中在一间大房子里开会,宣布第一批人摘帽子。人民出版社是我、高恒、王树贵,我们班是吉昆、更生和我。全部不过20人左右。据胡平在《禅机·1957年苦难的祭坛》一书记载,1959年全国右派摘帽总计37506名,占当年右派总数的8.5%。1年9个月的准劳改生活结束了。据高恒回忆,当时他和王树贵在一起,公布了摘帽名单后,王树贵连夜就回了北京。而把我和高恒留在了北大荒,看来是邢显廷早已有了安排。我俩还蒙在鼓里,天真地以为可以和别人一样待遇了。没想到却带来了更大的灾难,从1961年起,把我和高恒的全家统统流放北大荒,让一家老小过起了15年的“摘帽右派”家属的生活,景富则放弃了本来已经很熟练的书刊设计工作,当了风马牛不相及的数学教员,受我牵连,牺牲了她的青春,我这一生对家人的负罪感是无法弥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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