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怒涛||清华学生砍头案轮奸案真相及其思考

文摘   2024-08-09 09:52   江西  

清华学生砍头案轮奸案真相及其思考

孙怒涛

本文转自何蜀主编网刊

《昨天》第225期(2023年5月30日)

社会上不时热传文革初期,清华学生犯下了砍头、轮奸的罪行。绝大多数清华校友都不相信当年的清华学生会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恶行,但又无据反驳,只能无语。我今天对这两个传言的真相予以澄清。

所谓砍头案

大约在2022年的11月份,好些微信群都在转发一个抖音小视频,内容如下:

2011年清华大学百年校庆,北京电影学院一位姓周的教授隔空喊话清华大学,希望他们对1966年对周家做的事情作一个说明。清华大学保持沉默。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从头说起。

清华大学的第一任校长叫周自齐,生于1869年,山东单县人。他留学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1896年开始做大清朝驻外使节,并且负责清朝留学生在美学习监督。1908年回国,1909年主持留美学务处工作。从1909年到1911年,一共分三批往美国派去180名留学生。他亲自主持,都有面试。他对学生的要求甚严。第一要中文通达,第二身体强壮,第三品行纯正,第四家世清白,第五质地聪明,第六相貌端正。到了1911年,周自齐又扩大了留美学务处,把它从一个简单的培训班变成一个学堂,就叫清华学堂,招460名学生,并大量招聘教师。这是清华大学的源头。所以清华大学说它是1911年建校。这样,周自齐就应算是清华大学的第一任校长。

其实,周自齐的才干远不止于创办了一个清华。他后来做过山东都督中国银行总裁北洋政府交通总长陆军总长财政总长,而且1922年任北洋政府总理兼教育总长,并且代行总统职务11天。1922年退出政界,1923年去世,葬于北京门头沟。他的遗孀和女儿还在北京生活。

1966年,清华大学的学生冲到了周家,在厨房里拿菜刀把周自齐的遗孀王喜顺的头给割下来,并且让他的四女儿当场看着,四女儿吓疯。

北京电影学院周教授说的就是这件事,希望清华大学对此事做一说明,不要再装疯卖傻。

北京电影学院的周教授也非等闲之辈。他叫周传基,是周自齐的堂孙子,此人学问十分了得,被称作中国电影的总教头,陈凯歌、张艺谋、娄烨这都是他的学生。如果这么说大家不太清楚的话,86版电视剧《西游记》导演杨洁女士是周传基教授的第一任太太。

周传基2011向清华大学喊话以后,清华大学无言以对,继续保持沉默。其实在1966年,清华大学的学生做下的事情又何止周家这一条2017年,周传教授也逝世了,在美国芝加哥。

这个传言早在2016年就在微信群中疯传,并且传到了清华校友微信群。当时,校友对这个传言的真相进行了追踪。最后,经多方努力,我们终于找到了周自齐老先生在美国的亲孙子周政先生。他应邀进了我们的真话群。

周政先生2016年7月6日在真话群发帖说:

我是周自齐之孙,对这件事可以说几句。我奶奶名叫唐康玉,住在北京东城区汪芝麻胡同一个独居小院,是在1966年8月下旬红卫兵恐怖活动中遇难的,时年66岁。我们和其他亲戚当时听说的情况是,她是被来抄家的附近中学红卫兵用皮带打死的。她被认为是某个天津资本家的遗孀,名单是街道派出所给的。我们一直认为那是一场国家的灾难,也是当时所有遇害者家庭的灾难。

很多年后在清华百年校庆前夕,有个族人周传基突然爆料“砍头说”,随后又被演绎成“周自齐夫人王喜顺被清华红卫兵割下头颅”,为的是吸引眼球。我们从未听说过这个“砍头”的故事,也没听说过王喜顺这个名字,更不知道这次抄家和清华大学有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周传基,他是周自齐一位堂兄的后人,和我们周自齐后人没有联系。从他讲的我爸爸、姑姑及奶奶的故事来看,他对我们家的事情也不很了解。他说过一些事情,例如说他亲眼看到过黎元洪给周自齐的大总统委任状,任何懂点民国史的人都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本人对那些没有事实根据的道听途说不太感兴趣。当然这位老先生愿意讲什么是他的自由。

我有时间也做一些周自齐研究,和清华校史馆也时有交流。有兴趣的学长可以看我的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zhouzheng2000 

清华校友对周政先生的澄清表示非常感谢!

方莉莎说:周政先生是最有发言权的。那是一场国家的灾难,也是当时所有遇害者家庭的灾难。

孙毓星说:谣言止于智者。我们希望得到的是真相,不是用以吸引眼球的奇闻。

至此,“砍头案”的真相已经清楚了。我们希望,这个流言以后不再重现。

所谓轮奸案

早在2012年的清华校友社区里,就曾出现了文革武斗期间中央主楼发生过强奸女中学生的帖子。有人提出要成立一个调查小组,有人愿意出钱资助调查,还有人向414头头隔空喊话“站出来!”“说明白!”这传言虽然惊悚,但是绝大多数校友都不相信当年会发生这样不可思议的恶性事件因无人有能力证实或证伪,只好不了了之。

其实,有一些校友对此案是非常关心的。如沈昆,早在2005年他就开始了调查,在网上搜寻相关信息。

我也很关注此案,常与好友在邮件里讨论。

2015年2月4日,我收到但燊发给我的一则邮件,很有价值。他说在2013年春节后,大约是2、3月份,蒯大富的前女友、清华附中红卫兵头头刘×来到深圳,连果义在深圳蛇口“观景台壹号”酒店做东招待,邀请参加,蒯大富夫人罗小波陪同刘×参加,一席共四人。席间,但燊向刘×问起外界传言“414在清华主楼轮奸一个中学女红卫兵”的事。但燊根据刘×的陈述,追忆如下:

1968年清华两派武斗期间,刘×被清华附中的卜大华等人抓了。卜大华没有地方可以关押刘×,就想到作为老蒯(刘×的情人)的对立面414,于是联系了汲鹏,希望请414代他们看管刘×,汲鹏答应了。后刘×被卜大华等人送到了清华主楼,被关在主楼的一个房间,由一位机械系(或冶金系)的7字班男同学看管(刘×还记得此人名字)。一天后,刘×被转移到焊接馆地下室,仍由这位同学看管。所谓看管就是关在一间房间里,并没有捆绑,刘×可以在房间里活动、看书。在整个看管期间,刘×没有被打,也没有人“审讯”过她,没有被要求写什么材料,更没有所谓“性侵”发生。这位7字班的同学很和蔼,按时送饭给刘×,有时和刘×聊天,从来没有训斥过她。刘×至今很感谢此人。

后来清华附中刘×那一派又把卜大华抓住了,他们通过老团向414提出用卜大华交换刘×。此事又找到汲鹏,汲鹏觉得刘×本来就不是414抓的,放在414手里也是一个负担,立即同意老团的要求。

×记得交换俘虏是在二校门前进行的,她从动农馆的西侧走到二校门前,卜大华从校卫队走到二校门前,然后刘×走到团派控制的校卫队,卜大华走向动农馆。交换过程和平。

作为“受害者”的刘×亲口否认了“性侵”事件,我认为就是从根本上否定了“414在清华主楼轮奸一个中学女红卫兵”这个传言。我写了《武斗期间在清华主楼根本不存在“轮奸”中学女生事件!》一文,在2016118贴到清华人文茶馆群。

第二天,沈昆跟帖说:这不是“传说”或传闻,而是登载在纪实文学《青春的浩劫》一书中的一段叙述,后来又为任不寐在其评论文革的文章中引用。因此,这应该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我这才知道了这个传言的源头。我特意从孔夫子网买了一本《青春的浩劫》本文题图为该书封面)。

原来在1996年,方正、金汕、陈义风、孟固四位作者出版了一本纪实作品《青春的浩劫》(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该书的P215有这样一段文字:

清华大学一些造反派们捉住对立面头头的女秘书时,不仅逼迫她自己念认罪书,通过高音喇叭向全校广播,而且有多名大学生、红卫兵轮奸她。清华大学武斗结束,工宣队进校,在住人的教室里,多次发现用过的避孕套。

虽然,就我和绝大多数清华校友而言,这个轮奸案已经搞清楚了,被否定了,但鉴于轮奸案之说来源于一本公开发行的正规图书,已经产生一定的社会影响,我们必须找到作者,查明他手里究竟掌握了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实锤证据。也就是说,轮奸案真相的追寻还得继续。

在网上能找到四位作者的一些信息,但是,怎么也联系不上他们。无奈之下,我打算向社会发布一封致四位作者的公开信。公开信的主要内容是我们调查轮奸案的结果,以正视听。公开信肯定作者写这本书的初衷是良好的,但作为学者,把道听途说当做史实写入作品,实在是不严肃的态度,对广大当年的清华学子是伤害,对揭露文革真相、深刻反思文革也是不利的。公开信要求作者对自己不负责任的叙述表示道歉,并在作品再版时改正这一错误,以免贻误后学。

我在我的部分好友中征集公开信的联署签名,王普、蒯大富、王嵩梅、陆元吉、吴学民、但燊、傅胜初、吕述祖、汲鹏、颜慧中、张比、沈昆、孙毓星等十几位校友签名了。他们都是清华文革的亲历者,有的还是百日武斗的见证者。他们中有当年的团派,四派,也有逍遥派;有头头,也有普通群众。之所以只约请十几位好友签名,是因为若是只有几个人签名,太少了,不足以显示公开信的分量;太多了,又有过于兴师动众之嫌疑。

公开信完成于2016年2月2日。本打算在4月22日举办的“文革反思与清华” 座谈会上宣读,然后通过微信、邮件等渠道向社会广为散发。遗憾的是,4.22座谈会被北京有关方面破坏了,这封公开信也成了永没有机会公开的“公开信”。我们对轮奸案真相追寻的努力再次遭受挫折。

2018年10月10日,我开办了网上的文史讲堂。在三四年的时间里,先后邀请了近三十位专家学者、文革亲历者和文革史研究爱好者来网上讲堂做讲座。

2020年秋,友人于向真女士向我推荐她的好友金汕先生来讲堂做讲座。我一看到这个名字,心头一喜。好熟悉啊!我立即表示了欢迎。金汕先生在12月22、23日连着做了两场“我眼中——文革中的体育界”的精彩讲座。讲座稿《乒坛三杰之死》收录在《黑夜豆灯——文史讲堂讲座集(上卷)》里。在主讲嘉宾的简介里,金汕是这样自述的:1948年6月生,北京市人。毕业于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供职于北京社科院并担任体育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以及北京当代史研究会常务理事。主要研究方向是北京文化和体育文化,出版过《京味儿——透视北京人的语言》《中国足球之谜》等二十余部著作。多年来也从事文革史研究,编著《非正常死亡》,创作《青春的浩劫》(与孟固等合作)。

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非功夫!他正是我们寻觅多年而不能得的金汕呀!

通过这几年的交往,我对金汕的印象很好。他做事认真,写作严肃,有责任心,对文革有深刻的认识和反思。只是因为我忙于办讲座,编文集,静不下心来,没与他谈及《青春的浩劫》一书的事儿。

终于到了2022年12月8日,我很直接地向他提了个问题:

《青春的浩劫》一书中“多名大学生轮奸女秘书”的史料依据是什么?

你们中哪位作者对这段文字负责?

金汕很快来了回答。他说:

这本书是书商1995年找的我让我完成,但要求三个月完成。书商敏锐察觉到政策变化快,我只能找几个同代人一起写。这本书当时我们四个合作,确实有分工不同,方正主要是写知青系列,我则主要是写红八月红卫兵运动、乃至于文革的时代背景、高层斗争,陈义风写了遣返以及市民所遭受的文革迫害,孟固主要就是写大中学的学生运动,最后我把几段都串联起来。关于造反派强奸这一段是孟固写的,他文革中在清华附中读高二。当时我觉得这段有点邪乎,因为造反派干坏事甚至打死人确实有而且不算少,但强奸确实没听说过,似乎还不敢。我问过他,他说肯定的,他听清华大学的一个朋友说的。

由此看来,孟固手里并没有什么史料证据,完全是根据他朋友的道听途说写的。而这个“道听途说”的谣传,当年在清华文革中十分活跃而现在清华校友群里的一千多名学生都没有听说过,却只有他的这个朋友听说了不评论其他方面,就这一件事而言,孟固先生对这一“听说”的处理是很不严肃的,造成的社会影响是很坏的,对当年清华学生的伤害也是很大的,我们有理由要求他道歉。

我对金汕说:我们的目的主要是搞清真相。如果真是清华学生干的坏事,我们是一定要把这种败类追查出来。虽然现在已不能绳之以法,但一定要公诸于世,以儆效尤。如果这件事是子虚乌有的,则必须澄清,还当事人一个清白和公道。

金汕说:

孟固出身不好,饱尝了文革对他一家的迫害,所以有时候也有点感情浓烈。他夫人说孟固为这本书他写的部分采访了一系列的人,而且很认真。文革结束后对待造反派是用造反派的方式解决造反派,觉得反正他们是死老虎,又有民愤,所以更加往坏里说。这也是一个历史的误区。

我问金汕:“孟固”是真名还是笔名?他说:是真名真姓,退休前是首都文化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可惜他已于2019年疫情前脑癌去世,没法儿问他了。

哎,我们紧追慢赶,还是晚了一步。所幸,遇到了金汕先生,把七年前,不,如果从2005年算起,十八年前开始追寻的轮奸案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了!

思考

我对这两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不相信的。

砍头案,发生在1966年的红八月。那时,清华的学生还没有冲向社会,还都在学校里折腾。若是说清华附中的学生做了这样的事,我不敢为他们打包票说一定没有。但要说是清华的大学生干这样的事,实在难以置信。

轮奸案,发生在1968年。清华学生中已发生了抓人,打人,甚至把学生活活打死,把干部活活折磨死的恶性事件。凶手之所以下得了手,其“理由”就是被害者是阶级敌人,是走资派,自己是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是出于强烈的无产阶级义愤”,有这样的“政治正确”壮胆,可以无恶不作,开枪打死人、活口拔牙这样令人发指的罪行都能做得出来。

但要是强奸或轮奸,因为施暴者无法用任何冠冕堂皇的遮羞布为这种最无耻下流的罪行开脱和狡辩。恶行一旦实施,立即会受到专政。坐牢判刑当是必然,被枪毙都有可能的。清华学生的素质会高一些,但素质并不是根本。根本的原因是当年的高压形势下,敢于以生命为代价去耍流氓的,全社会也没几个有胆量。

当然,我这只是以常识和逻辑来推断,不能代替证据。而且,也不排除存在特例和意外,最终还是要靠证据说话。

我之所以“小题大做”,热衷于追寻这两个传言的真相,动机中有还清华学生一个清白的想法,也有情感的因素——因为我不相信当年的清华学生,无论是老四还是老团,会如此的堕落下流。但这些都不是我追寻的主因。

我向来认为,对文革中发生的重大事件,都应该尽力把真相搞清楚。尤其是这两件涉及一万多名清华学生的重大恶性事件,趁着我们这些亲历者、当事人还在世,尽一切努力追查清楚,不要把疑团留给后人去瞎猜。这两个传言得以澄清,就是一大批清华校友十几年来对真相持之以恒、不懈追寻的结果。这是我们对历史负责任的交代。

有人以为,文革中的罪行太多了,即便是编造或道听途说的“故事”,只要是为文革添黑的,不真实也没有关系的。我是不赞同这样的观点和做法的。叙述历史,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真实!真实是历史的生命。追求真相是推动社会进步的一个原动力。

掩盖文革罪恶是错误的,虚构文革罪恶同样也是不可取的。只有站在真实史实基础上的批判和反思,才能得出正确的教训并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文革的罪孽本来就已罄竹难书了,难道还用得着有些人再编造一些惊悚的吸引眼球的“故事”来加油添醋、无中生有吗?

2023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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