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志之死
·赵 瑜·
◇ 立场不同判断两异
文革之初,晋东南红字号、联字号两派尖锐对立一大焦点,是地委第一书记王尚志之死。1966年12月底,尸体从长治市南郊一口机井中打捞上来,腰间拴着70多斤重的砖头石块。人已经泡肿,死去好几天了。王尚志之死,引发了山西上层和各地市干部们深切同情,好端端一名地委书记,怎么就这样死了?疑为造反派所害的怨声骂声呼声,连成一片。而失踪当晚,最后一批纠缠斗争王尚志的造反派,正是潞安中学联字号“毛泽东主义红卫兵”。联字号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极力洗刷自己。此时,地委第二书记仝云、专员张行夫、长治市委王景生书记等,出于对同仁惨死的强烈哀怨,出于对这场疯狂无序大运动的深深反感,也宁愿认为,这位好书记就是被造反派乃至军分区害死的。
当时,王尚志失踪,仝云书记和张行夫专员还有王景生书记,在夺权前所行使的最后权力,就是组织整个地委、市委直属机关干部们,动员全社会力量,在长治城乡展开大查寻。城壕、沟坎、厕所、水塘;小巷、高楼、校园、厂矿,遍寻失踪不见的好书记。终在一周后,用大镜子反光照射技术,在南关农田水井深处,发现了死者身影。
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真尸体,便是这位晋东南地委第一书记王尚志。——尸体摆放在东招待所大屋中,让人祭奠,实际上就是干部们对造反派暴行的无声控诉。尽管在冬天里,还是有人搬来了河中大冰块,置放在屋内,以防止尸身腐烂。那时北风凛冽。印象中,就这样公开摆放了好些天,力图让广大民众看一看想一想:造反派在干些什么?
分裂即将形成:不出俩仨月,造反阵营联结成为联字号,保守群体衍生成为红字号。这是两大派的老底子。
王尚志从内蒙古乌兰察布盟调到山西晋东南不足两年,作风朴素谦和,从不搞帮派团伙。又传说他年轻时,在塞外雁北是位著名抗日英雄,群众对他感情很深。夺权大动荡之后,红字号充分地顺应了群众的怀疑与不满,很快与来自内蒙古,来自本省雁北地区“为王尚志报仇”串连人员,结成了同盟军,愤怒声讨联字号残害革命好干部滔天罪行,使他们不得人心,借以争取群众,成为反击联字号以及军分区的一项战略步骤。
王尚志到底是自杀还是被害?造反派一时间也向群众说不清楚。造反派只能呼喊,“决不允许以死人压活人!更不允许以死人压运动!”显得苍白无力。红字号种种跨行业结盟大组织,本来具有各种名称,后来索性打出“为王尚志同志报仇大军”统一旗号。而另一重意思,誓为王尚志伸冤雪恨,也可以曲折地反映出,红字号许多成员正在为仝云、张行夫、王景生等地市领导干部大鸣不平,当时谁也不好公然站在保护“走资派”立场上。而高一层“当权派”行将存灭,代表着中一层“当权派”行将存灭,进而又代表着县乡既得利益者们的得失兴败,上上下下命运休戚相关。所以,当权者总是有人同情有人保护的。而带头造反者,不是一无所得惟锁链在身的赤贫者,便是积怨已久受到无情压制的失意人,再不然就是反正两手空空,乱世一搏或有人生斩获的赌徒们。
王尚志到底是自杀还是被害?这不仅是诠释晋东南文革血战不可缺失之一环,也由于笔者当年刻骨铭心吃过惊吓,对案底好奇日久,也就成了我在调研中尽力破解的一桩要案。
王尚志之死,触发了许许多多人对文革动乱强烈不满,逐步发展到两派立场观点大争端。半年后,七月间,红字号聚众围困军分区四天四夜,不依不饶,打的仍是为王尚志报仇旗号。传单上说,“王尚志之死,是晋东南阶级斗争的集中表现”。
要说王书记被害致死或是害死后移尸第二现场,在当时很容易让人相信,人们宁愿接受这类推论。总体心理前提,在于好人普遍受压无奈,迁怒于天下大乱坏人横行。好端端一个书记难道会自跳井中?分明是坏人乘机作乱!在当时,各地确有乱中滋事报复杀人现象。据高平县老干部乔高升先生回忆,他们县里就有这样的事。他说:天下无政府,好人要受苦,在高平县造反派宣布夺权头一天,县政府垮了,不等过夜,就连续发生了五起杀人惨案,集中在高平城关几个小时之内,有的被抛尸街头,尸体上还插着刀子。乔的看法,全部是乱中作案,报复杀人。
我还听广东朋友们说过,中共早期农民运动领导人澎湃的母亲和儿子,在文革中惨死,也与报复仇杀有密切关系。
不幸中之万幸,王尚志书记在1966年12月底死去时,造反派尚未彻底夺权,以仝云为首的地委紧急向省委汇报,省、地、市三级旧政权仍处在惯性运行中,抓紧组织专人进行了突击破案工作。尽管当时组织破案还是要抓出“敌人”来,是从“被害”切入的。当时,省里派来了名牌法医王克峰先生,主刀解剖,专案组为历史疑案留下了第一手侦勘资料,地、市公安干警搜集和检验了大量线索,甚至还抓紧了最后掌权时光,把法医获取的解剖样品,急送上海做出了权威鉴定。——20天以后,大夺权开始,结论尚未完工,应该揭开的谜底尚未亮相,破案工作当即被夺权所冲垮,两大派社会斗争全面展开,此案被迫搁置下来,省市县公检法被砸烂。直接负责侦破此案的地区公安处处长、刑侦专家白玉山先生,也受到运动冲击。全家被下放到壶关县大山深处;又是不幸中之万幸,这批破案材料经过多人保护,神奇般地保存了下来。为十几年之后地委重新组织破案,留下了证据。换句话说,此案发生如果稍稍晚一点儿,赶上大夺权前后,一切侦勘与证据将不存在,也就无法做出正确结论。叹文革运动,全国各地发生数不清的死亡惨案,给历史给后世留下了千千万万悲凉谜团,不明不白,至今欲破不能,正是因为没有了第一手依据。
地委书记王尚志,一位抗日老英雄,到底怎样死的?人们站在各自立场,做出顺乎各自利益的主观推断:善良百姓们认为,是丧尽天良的坏人害死的;老干部认为是造反派害死的;未能掌权的晋东南红字号,认为是抢班夺权的联字号乃至军人们害死的;而造反成功者们,认为是“老走资派”为保自身给害死的。
各敲各的锣,各吹各的号。在王尚志死后八个月,山西省以刘格平为首的新政权,召集晋东南核心小组程首创、武天明、刘凤翱、李顺达、崔修德等人在太原迎泽宾馆开会,解决晋东南派性对立问题。与会省核心小组成员有刘格平、袁振、陈永贵、69军政委曹中南、昔阳干部张怀英等。开会开到半夜,众人口干舌燥,面对程首创与武天明一对矛盾,难题还是难题。正当晋东南军分区司令员武天明发言,谈到两派斗争难以调和时,陈永贵突然打断他,发了话:
“武司令啊,你不要这个那个的,王尚志到底怎么死的?你们当时把王尚志突然从襄垣会上叫回长治,说有事嘛,回去连个人也找不见,跟随他的人也突然换掉了,明明是敌人害死的嘛,偏要说成自杀!”他使用了“敌人”一词,转而问询李顺达,“老李,依你说哩?”
李顺达出于善良直觉,毫不含糊地回答:“明明就是被害嘛!”他虽然站在联字号立场,却始终同情王尚志,出事前,他刚刚和王尚志在襄垣县学毛著讲用会上分了手,老李说:
“在襄垣会上人活得好好的嘛!”王尚志当时还对李顺达说过:我愿意接受群众批判,就是不要先扣那么多帽子,咱们革命了一辈子,咋会反党?咋会反毛主席!二人依依话别。不料想,王尚志前脚返长治,造反派后脚就来到襄垣批判王尚志,大字报大标语贴到了李顺达眼皮子跟前,还让他揭批王尚志最新反动言行。李顺达为王尚志打抱不平,他愤怒地说:人家说甚来?人家号召学毛著,哪句话是反动话!——几天后,惊闻王尚志死讯,李顺达曾经当着人面,悲愤落泪。所以此刻陈永贵一表态,他马上表示赞同:明明就是被害嘛。对王尚志之死,陈李二人结论一致,而立场观点以及两者出发点却很不相同。
接下来,武天明开始汇报,说有可能属于自杀吧,陈永贵那位昔阳老搭档张怀英便打断他,提醒武天明:
“你阶级阵线清楚不清楚?阶级斗争的盖子揭开了没有?薄一波在晋东南时间很长,卫恒是在晋东南起家的,王谦是在晋东南起家的,王大任也是晋东南的,仝云是卫恒派到晋东南的!”
陈永贵当即点题:“仝云去了不几天,王尚志同志就被害了嘛!”
你看看,不同立场得出不同判断,新贵们认为,王尚志无疑是“老走资派”这伙敌人给害死的。
李顺达愕然,他怎么也想不到“老干部害死老干部”这一层上。同是全国著名劳模,在大风大浪中,老李比老陈,阶级斗争观念显然差多了。
再来看看老干部们是何立场。刘开基,一位读者已经熟悉的山西省副省长。周恩来坚定地保他,几次敦促刘格平等人释放刘开基。1968年6月,刘开基带病获释。其它老干部仍在关押中。刚出狱,这位失去指挥权的刘开基不顾病痛,冒着风险打发儿子刘继英,去寻找给王尚志做法医解剖的专家王克峰,请王来家谈话。而王克峰处境同样艰难,在他分别给地委第一书记王尚志和省委第一书记卫恒——两位特殊身份的死者做了法医解剖后,对立派和阴谋家们就开始恫吓威胁他,并多次揪斗他,甚至在夜间向王克峰家中投下了炸弹,王幸免于难。各派力量都要从王克峰口中得到各自需要的结论,斗争真是太残酷了。这不,刘开基一出狱,即找王克峰。
王克峰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他沉痛地回忆说,刘开基带病获释,全家被赶到省委后边两间小破屋中栖身。“在一个傍晚掌灯时分,他孩子继英找到我家,告知他爸出来了,要见我。我去时巧遇两件事。一是遇到一位已经站出来的省级‘领导同志’,正在劝勉刘开基要认清时势,坚决站在本省造反夺权领导者刘格平一边,由此引发了刘开基勃然大怒,他毫不客气地追问说:你把你刚才说的话重说一遍!什么站在谁谁谁的名下?这算何种道理?如果我明天也无组织无纪律,树起刘开基造反兵团大旗,是不是也能聚众推波?共产党员能这样干吗?我知道你,你这个人不但自己会投机,还要唆使别人也去投机。你们如果不让我干工作,我宁愿再回看守所!——当时刘开基的颜面和手脚都浮肿得厉害。
“这是一件事。这一幕还没过去,想不到卫恒同志的妻妹张坤萍进来了。有外人在,家人担心引出新麻烦,急示意坤萍快躲走。坤萍转身刚刚迈出门坎,病中的刘开基猛然从床上起来,站在地上,大喝一声:坤萍回来不要走!他冲着那位‘领导’生气,便说:怕什么!回去告诉你姐姐,保重身体,把娃儿们照护好,卫恒不是反革命,咱们不要惧怕他们!老卫虽然死了,要相信事情总会水落石出!坤萍闻言,挥泪而去,刘开基两眼也涌出了老泪,他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深受感动。真是疾风识劲草,坂荡识诚臣。
“刘开基找我,包括住院病中几次约我谈话,是要我坚强,要我顶住压力,不要做违心的事。因为卫恒和王尚志惨死,死亡原因不明,都是由我主刀完成的病理解剖,他得知我各方面压力很大,人家不仅批斗我,还往家里扔炸弹。他深恐我经不起风险和压力,做出不切实际的诊断和证据。他再三叮嘱我,不要弯腰,不要惧怕,要无私无畏,要尊重客观事实。一定要把病理解剖的证据保存好,将来向人民如实做出报告。刘开基同志在极端危难时刻,对我的点拨、关怀和教诲,是我从逆境奔向坦途的路标和灯火!”——这是主刀法医王克峰的回忆。
刘开基真是一条山西好汉。刘开基的立场代表当时绝大多数老干部立场:卫恒和王尚志,都是在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中,被阴谋家和造反派害死的。
这位法医专家王克峰,后来在北京公安大学做教授。他不负重托,终于在十几年后协助组织和政府,通过多方面努力,对这两起死亡事件,做出了科学结论:卫恒,在连绵不断的批斗摧残中,因“急性出血性胰坏死,引起严重休克而死亡”。死亡地点在太原迎新街,杨承效旗下造反“决死纵队”囚牢中。
王尚志之死,同样有了如实结论。
◇ 失踪当晚被揪斗
王尚志一家,住在晋东南地委天主教堂大院。不在纵深里头,而在大门口头一排,是大院出入必经之路,往来者最多,造反派来大院提人,须从这里过。我们找同学王权玩狗,亦常在王家门前。王权就是王尚志的小儿子。文革前,地委干部们多好打猎,当他们无暇远足时,就提着口径步枪在天主教堂附近打鸟,也算过过枪瘾。坐汽车去太原开会,便走一路打一路,听说打得最好的选手是第二书记仝云和著名劳模李顺达。他俩坐车上省里开会多,对地形熟悉,所以野鸡、兔子蹲在路上等人哩!他们打野味,认为是保护粮食除山害,到了太原住宾馆,交给厨房一收拾,还可以改善伙食。文革前有一次,仝云从太原开会回来,卸下东西,吉普车开走了,他提着一杆双筒猎枪在大院前歇脚,地上放着一只硕大猫头鹰,居然是雪白雪白的。我和王权一伙儿上去围观,惊讶这鹰还没有完全死去,弹粒打入了体内,浑身无血迹,鹰头如狗头,巨目炯炯闪电。印象深刻。记得王权还说,我们家在内蒙时,打的全是黄羊和狼,用卡车拉。我就说太行山里也能打到狼,狼肉不好吃呀。
就是这么一个地理位置,王尚志失踪那天傍晚,许多人都看到,潞安中学红卫兵,连推带搡,把这位大个头书记从家里抓走了。这排平房头一家,住着中年作家韩文洲,被誉为赵树理的好学生。2004年春季我在山西作协采访他,韩老记忆犹新,说那天他亲眼看到一伙人来院里揪人:天傍黑时,恶汹汹地带走了王书记。韩老说,我为什么记忆深呢?是因为文革初,最早在专区礼堂批斗作家赵树理,捎带有我,我们想不通。迫于北京的压力,当时省里批判王中青,还有李束为,地区批判赵树理,王尚志按照统一部署,还写出了批判老赵的大字报。这也是山西省委没办法的办法吧!群众瞎批,我们依照惯例,只好找党。因为和王书记家住在同一排,我就引着老赵上王书记家倾诉苦恼,寻求安慰和保护。我和赵树理并没有意识到更大灾难还在后头,地委书记也难逃劫祸。所以我和老赵找到他家时,他也毫无办法,甚至痛苦地打断我们,说你们啥也不用多讲啦,现在只有多检查多交待自己的问题,我也没有救你们的办法!当时我和老赵还觉得,咱和这位内蒙来的书记不熟悉,甚也说不通。不几天,我们明白了,这场运动太邪门太可怕,党的各级干部人人自身难保。这不是,红卫兵、造反派闹到他家来了,又推又骂,比对待我们更要凶,所以我记得深。那天揪他走,说是连夜要他回答问题,拼刺刀。想不到,这是人们最后一次看到他,傍黑把人弄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再往后,老赵被揪回太原,也被斗死了……
韩文洲老师所述这一天,是1966年12月20日。抓走——当时叫揪斗王尚志这一幕,还有一个少年见到了,他就是韩文洲的儿子,友谊小学同学韩征天,2003年任《长治晚报》总编辑。韩征天对我回忆说:王尚志书记被揪走那天傍晚,我们家正要吃“和子饭”,院子里乱哄哄的,我跑出门外,看见王尚志书记被人连推带拉,无奈地往院外走,忽然,他站住不动了,我和我爸一看,从院门外,迎面走过来一个年轻红卫兵,打着背包,步伐坚定的样子。他正是王书记家的二儿子,就是王权他二哥,叫啥来着?他刚从外头走革命长征,大串连回来了。父子俩突然相见,站在那里碰了个照面,谁也不知该说啥好,王尚志书记想说啥又没说出来,潞中造反派催走声声急,父子二人默默地相望,擦肩而过,就一辈子分手了。
大家都知道,王权和他妹,是王尚志与新民夫妇亲生的,王权算老三,往上老大老二,都是王尚志收养的烈士孤儿,方才碰到串连归来风尘仆仆的老二,就是他老战友的遗孤。
当时父子俩难中相见,能说什么呢?年少者要革命要造反,年迈者在挨批在受罪,这真是革命人生惨烈一幕。
大夺权前夕,造反派们急惶惶斗争专区王尚志、仝云、张行夫和长治市王景生等领导干部,相当频繁。有时候,造反派自家在场上吵得一塌糊涂,下不来台,竟然还要“走资派”们站出来说:好啦好啦,不要吵啦,都是革命小将嘛,听毛主席的话,咱赶明儿接着来,谁有什么要报销的条子,我现在抽空给你们批一下!
王尚志和仝云这批“走资派”,这些天就处在压力重重却体制犹在的状态中。红卫兵是毛主席的天兵天将,只能正确对待。你让去哪里,咱便去哪里。最常去的揪斗地点是专区大礼堂、西招红卫兵接待站、地委大楼一楼东头会议室、地委五楼总会议室、地委大楼门前台阶上等处。这一回,又把王尚志揪到大礼堂去,连晚饭也没吃。
据长治老牌红卫兵周军等人回忆,最早面对面斗争地市委领导的造反组织,常常是医专文革、潞中红卫兵、太行反到底、一中北京公社,然后是二中井冈山,加上师范、农校、火星中学红卫兵,范围离不开地委、市委这一片儿,上街还不太多。夺权以后,进一步把残酷斗争扩大到游街、扩大到英雄广场,扩大到社会各界,扩大到工矿企业,扩大到全区17个县市。把老干部们关在看守所,随斗随揪。
这一晚,周军等人从家里揪走了王尚志,照例没有走远。先在大礼堂,批到半夜,又转至地委一楼东头会议室,主攻以潞中红卫兵为首,让王尚志、仝云回答问题。反过来调过去,是要否定文革前期工作组,给革命造反师生平反。上边提到的几所学校几个组织,曾被地委派出的工作组压制过,一转眼变成了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让王尚志回答各种问题,除了直接吆喝直接问,凡挤不上去的人,还有一种方式,就是把疑问写在纸条上,递上去令其回答。此类条子,每一次批斗,王尚志等人都能收到一大把,末了,王尚志等人自己收走。这一晚也同样,各类字条一大堆,上面写啥的都有,其中少不了怀疑王尚志是叛徒,是暗藏的反革命,怀疑历史不清等内容。这是当时的“觉悟”与时髦,因为北京红卫兵说了,“刘少奇一帮人都在历史上叛党,然后窃取党的大权”,如“六十一个叛徒案”等等。
王尚志死后,在他办公桌抽斗里,留有这类胡乱置疑的纸条多多,他留下来,说明他重视。而潞中红卫兵周军等人,是太行山上最早一批学生领袖,根红苗正,一心一意要闹革命,第三次和第七次毛泽东检阅红卫兵,他冲破阻力到达北京,在二里地以外遥望天安门城楼上毛泽东的身影,算是被领袖接见了两回。很不容易呢。
周军等人认为:我们受压,我们不服,我们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才见到伟大领袖,我们命运惟一支撑点,就是有毛主席的支持和爱护。惟有毛主席才理解我们曾经受屈的心。许许多多的战友,是强扒火车或者跋山涉水一步一步走到北京,才见到毛主席的,处境不一样,心情特激动……
周军生一副娃娃脸,却是个发育良好的大个子,特像当年标准的红卫兵形象。黄军装一穿,宣传画似的革命小将。
这班革命小将,四处寻觅敌人何在,怀疑任何一个老干部曾是叛徒,或是特务,毫不奇怪。
◇ 黑暗的历史怪圈
王尚志等山西老干部,当年参加革命,历史背景的确复杂。特别是在抗日战争爆发前后,山西地面属阎锡山统领,推翻帝制,开办新学,组建新军,保晋保国,是代表全省人民利益的新政府,代表着新生的进步的历史方向,高君宇、石评梅、彭真、李雪峰、薄一波、高长虹、卫恒、赵树理、安子文,甚至中共元帅徐向前,数不胜数,哪个不是从阎锡山的新学走出来的?抗战中,阎锡山身为中国政府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在国共合作前提下指挥抗日,连林彪平型关大捷和晋东南八路军总部建立,包括“牺盟会”和抗日决死纵队崛起,都是在二战区麾下名正言顺合理合法的事情。是整个山西抗敌前线对日作战的组成部分。贺龙一二○师,聂荣臻一一五师,刘伯承一二九师,都是二战区正规序列。山西青年用躯体筑成了血肉长城,八年抗战,誓不退过黄河,人民不靠政府靠什么?脱离历史条件大谈谁谁参加过“国民党阎匪军”大谈“叛徒特务”,脱离历史常识,又是多么无知。正如著有长篇小说《太行风云》的老作家刘江先生所说,在山西抗战前后,阎我之间,往往犬牙交错,纵横驰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联合又斗争,既相互矛盾又相互依存,如今文革,“档案被抢,干部个人历史完全公开。从旧中国过来的志士仁人,哪个党员的道路不坎坷?哪个革命者的命运不乖蹇?一刹时,山西境内抓叛徒的到处冲,历史反革命何其多!这一手干得够促狭。好多领导人,曾出生入死于敌人监牢,史实朗朗,早已结论在案,文革中谁管这些?只要你沾个边,特务、叛徒、变节分子的大帽子那算戴定了”。
刘江先生说得不错。这些天来,王尚志就陷入了这种黑暗的怪圈。山西抗战之初,日寇首先占领了王尚志的家乡,太原以北长城脚下雁北地区广大土地。敌寇力量相对强大,抗战力量相对薄弱。他的故乡在平鲁,周边朔县、宁武、原平、阳高、天镇、大同,到处是焦土瓦砾,血流成河。“不到一万人的宁武城,被日军杀了4800人,朔县屠城三日,数千尸体填满了护城壕;日军施行了灭绝人性的毒气战、细菌战,还在晋东北地区,制造了宽近40里,长达1000多里的无人区”,雁北地区的抗日斗争至为残酷。
王尚志是雁北地区有名的抗日英雄,在文革前多有记载。造反派一家《风雷》战斗队,贴出大字报污他是叛徒特务,当然不可信,而真相又是怎样的呢?此次写作,我曾留意查找雁北当地抗战史料,未获。后来查得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山西抗日群英谱》,由山西史志研究院汇集多年文章选编而成,王尚志作为山西第一流健儿入选其中。细察文尾,写到王任“绥远集宁军分区副政委兼集宁地委书记,后任内蒙古乌兰察布盟盟委第一书记”为止,便知此文成于文革以前。作者尹建勋。文中谈到王尚志英雄虎胆,列举多项抗敌故事,讲到“敌人对他恨得要死,几次捉拿,他凭着果断顽强和各地群众的掩护,都一次次脱险”,“敌伪军一说起王尚志,都说他有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本领,当地老百姓亲切地称他为‘大王’,王尚志成为山阴朔县一带传奇式的抗敌人物”。但是文中正面提到另外两件事,却成了造反派整他使他难以解释的根由,也最终夺走了他的性命。第一件事,请看书中原文:
“1940年冬,中共雁北地委根据对敌斗争需要,决定派王尚志和陈华二同志到朔县城,打入敌人内部工作……王尚志在杏园敌据点,为我方收集敌人一些情况。不久,八路军攻打了杏园据点,引起敌人怀疑,随之把王尚志带回朔县,进行了审讯。但王尚志非常镇定,敌人虽怀疑他,但得不到真凭实据。当敌人又要下令逮捕他时,他已悄悄地出城回到平鲁西山抗日根据地”。
这件事,组织上备案有据,清清楚楚,却很容易被造反派纠缠,上纲上线。所以王尚志在去世前不久,曾担心地向他的同事、第二书记仝云咨询:“为了革命任务,隐蔽在敌人宪兵队工作算不算问题?”仝云不在意地说:“做敌工工作可以,做党政工作不行”。仝云转而问他指谁,他支应道:我母亲曾在敌方做过地下工作。这是王失踪四天前的对话。
第二件事更麻烦了。1944年冬,“大汉奸吴贵被我骑兵队捉住,带回西山根据地。吴贵见到王尚志急忙磕头哀求:老同学,快救救我吧,我当汉奸是没办法,是被逼得,今后我一定重新做人……王尚志看看这个高小同学,心里很不是滋味。本该惩办,但根据当时的形势,还是要争取他们早日反正。……王尚志义正辞严一番话,使吴贵好久抬不起头来,当听说要放他时,顿足捶胸发了誓言,表示一定悔改,回去为八路军做工作,并要求联系方法。“王尚志考虑了一会儿,交待他:你真正回心转意,要做好事,可以和北岭上的李通联系,他会替你想办法的。”
我想到电影《小兵张嘎》里,金保叔不是把胖翻译放回去了吗?还动员嘎子把那支“真正的撸子”手枪还给这汉奸,让嘎子生了气,堵胖墩家烟筒又关了他禁闭……捉放汉奸,为我所用,此类事儿在抗战中亦属普遍。
却不料,王尚志轻信了同学吴贵,汉奸吴贵也不是可以改造好的艺术形象胖翻译。这个汉奸返回杨树坡据点后,把王尚志告诉他的地下党员联系人李通,密报了日军,李通因此被捕遇害。
当时,愤怒的王尚志要为战友报仇。“王尚志听到这个悲痛消息,心里非常难过,后悔自己看错了人。从此,王尚志决计要除掉这个可耻的汉奸”。原文接下来写道:
“1945年8月9日,王尚志得到可靠情报,汉奸吴贵要到朔县去,第二天将在砖井村亲戚家吃午饭。王尚志即带领一名警卫潜入砖井一带。……(先处理了吴的随从)吴贵正在炕上抽大烟,枪扔在一边,王尚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房中,缴了吴贵的枪。……王尚志大手一伸,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吴贵从炕上抓起来,一直拖到大门外的照壁跟前,只听叭的一声枪响,一股污血从吴贵的脑袋里喷出。这个民族的败类,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王尚志从容地骑上吴的大白马,出了砖井村,和警卫回到了西山根据地”。这一时期,王尚志先后担任朔县、山怀县县委书记、游击大队和支队政委。
以上两件在民众中传为佳话的抗日斗争故事,多年前就有过正面记载,现在到了造反派嘴里,却变成了相反的性质,完完全全走了样,让人有口莫辩。请看第一件事,在文革批判材料上被写成这样:
“在战火纷飞的1940年间,我雁北地区抗日斗争处在存亡危急的紧要关头。隐瞒历史混入我抗日阵营的政治奸商王尚志早已吓破了胆。因此趁组织上派他以百姓身份打入朔县特务机关长期做伪‘兴亚团’工作的机会,公开叛党投敌……堕落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汉奸卖国贼”。
第二件事变异得更加离谱:
“就是这样一个大叛徒,……专门接受了日本主子的训练,作为一颗定时炸弹,再次混入我革命阵营,进行间谍活动。……有意将知道他投敌历史的我方地下交通员李通同志,暴露给日本宪兵队队长和铁杆汉奸吴贵,使李通同志惨遭杀害!当时上级党组织就此事查得很紧,王为了灭口,又将吴贵私自用枪打死。”
造反派的材料还煞有介事地注明此事“见证明材料附八、附九”,待翻开附八、附九一看,证明人只是极客观很正面地写到记得有过这么两件事。并没有任何评价和自我判断。附八任佐成、附九王万顺的证明材料均十分简略,如附八写到:“吴贵带队伍到西山,出发时被王尚志捉住,还有曹四。当时把吴贵放回,王尚志叫吴贵回去好好工作,和李通商量好通讯办法。但是吴贵放回后,把李通扣去枪毙了。后来王尚志在砖井把吴贵捉住打死了”。——总共就这么几句话,按手印,完了。附九更简单,“上述情况全是事实,我绝对负责”,按手印,完了。人家根本没写别的,不带任何倾向性,更没有说王是叛徒。而造反派“改编”的材料,黑白颠倒,血口吃人:“大叛徒”先是“公开投敌”,然后“专门接受了日本主子训练,作为一颗定时炸弹,再次混入我革命阵营”,“有意暴露”我方同志 “为了灭口”,王“私自”打死汉奸——整个逻辑都不通。一位县游击大队指挥员,打死汉奸叫“私自”吗?定时炸弹要到啥时候才爆炸呢?
文化大革命,全国自杀者千百万人,令后一代人难以理解,多看看此类材料,就不难理解了。当年出生入死喋血建功的英雄故事,现在成了这般模样。
叹威震敌胆一代豪雄,日本人杀他杀不了,却惨死在和平年代革命“运动”中。
文革运动,替日本鬼子杀了王尚志。
文革运动,灭杀了无数民族精英。这里不妨再次剖看另一个例子:人民作家赵树理同样死于山西文革,冤深似海。最早批斗他,就在晋东南。除了许多强加于他头上的“罪恶”外,还有一个内情,更令人心痛。
1958年,赵树理在晋城、阳城挂职深入生活,任县委副书记。出于对党的忠诚老实,老赵毫无隐瞒地填具了一份《干部简历表》,在《个人认为历史上需要说明的问题》一栏中,赵树理诚意地写道:
1928年(注:赵树理20岁出头),山西省立第四师范(设长治)党组织被破坏,有两位同志被捕,四五位同志逃亡。有一天,同学王春同志(阳城人)要我同他逃跑。……我父亲是中医,自己在没有医生时候也能治些平常小病,所以他要我和他去装野大夫。临行时候,他给阎锡山上书说是“误入歧途”,并说“今后要当好国民”等语。书后并具有我的名字。他说这样做了,万一被捕也无大碍。他比我高两年级,有才名。我对他是一切听命的。1942年在太行整风时候,我和他同在新华书店。我向党详细谈出这段过程,并和他当面订正。他承认说当时他回到阳城后,有人告他说在阎的秘书处发现这封信,认为对他不利,就把信扣下了,未向上转。整风小组认为无论此信起作用否,都是反党行为,但应由他负责。1956年(中国)作协审干办公室认为即使是被人拖下水,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实际上连我前次入党也是被他用拉夫式作法替我决定的,入党后,离校前的思想水平始终没有超过他,以为他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但他本人已故,没有留下足以说明这事的材料,作协尚按常理判断,应该说我也有责任。——赵树理 1958年7月
凡赵树理研究界尽知,王春是山西上党地区一名早期共产党员,立场坚定,是赵树理从多年彷徨中走向革命的引路人。战乱之中,上书省府掩护自己,何况还是个学生,无非是为了“万一被捕也无大碍”,此信亦无任何作用与后果,阎锡山根本没有见到。但从1942年太行整风到1956年审干,党组织均认定此事为反党行为,赵树理本人也有责任。到了文革,这种事情更了不得!这位深受人民爱戴的作家,终被无情地整死了。他背了20多年黑锅,到底没有躲过这场劫难,尽管他乐观豁达从未选择自杀……
王尚志“案情”比王春写信自要严重许多:一名我党地下交通员,由于王尚志的“有意暴露”,被杀害了……
回到前面的纪事中来。
1966年12月2日下午,王尚志在巨大压力下,代表地委,向造反派作了一个关于地委在文化大革命运动初期“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万言检讨。应该说,这次检讨是依据省委第一书记卫恒被迫所作检讨,套用的一个“翻版”。老干部们是不甘心真正向造反派们低头认罪的,专员张行夫把王尚志这次公开检讨,仍然称做“王尚志同志作报告”,因而也遭到了红卫兵造反派的强烈批判。地委和行署机关“文化革命小组全体革命群众”加上“第三支部”造反派们,针对王尚志《检讨》,写出了一份长达几千字的讨伐式大字报,到处传播,煽风点火。从12月7日以后,这张《评王尚志代表地委的检讨》大字报和印刷品,成为当时打击地委的炮弹和斗争焦点。
应该说,这份大字报文告,对于王尚志的精神打击相当大。
大字报称:王尚志的检讨,是“欺骗群众,糊弄群众的一个阴谋”,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更大错误”。称王尚志的检讨,是“一锅煮,不敢把自己摆进去、亮出来,不敢真正触及灵魂”,“一个人每做一件事情,都有他自己的思想活动过程,都有一定的动机和目的,地委领导也不会例外”。大字报要求王尚志揭发仝云等其他领导者,同时,“要做进一步的深刻检查,要敢于触及灵魂,敢于谈具体事实,敢于交待真实的思想活动过程和原来的动机目的”,特别严重的是,在大字报的最后,造反派们强烈要求“成立一个专案组,根据《中共中央关于处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档案材料问题的补充规定》,把前段运动的简报文件仔细地审查一遍,把问题全部公布于众,让群众彻底批判和清算”,要追查王尚志、仝云等地委领导的“根子”问题,“清算罪行”。
这张大字报被印成铅字布告,让干部群众广为览阅。
王尚志、仝云和张行夫等老革命,陷入了他们自走上革命道路和担任领导职务以来最大困境。他们一向有着紧紧依靠上级党组织而工作的传统,可现在,举目北望,省委组织遇到了比他们更大的难题,省委领导、华北局领导,一个个自身历史坎坷复杂,自顾不暇。眼下屡被冲击批斗,东躲西藏,人人自危。得不到指示,见不到光明。从省委到地委,悉数都在打倒之列。王尚志的精神支柱正在崩塌。
红卫兵精力旺盛,全社会如火如荼,满目狂暴。造反派步步紧逼,大批判颠倒是非,势如敌我。历史误区甚多,真情有口难辩。
这不,1966年12月20日傍晚,王尚志在家中晚饭都没有吃成,又被“医专文革”和“潞中红卫兵”等造反派们揪出了家门。几十年阶级斗争,内外整肃,无休无止,这将是他呼啸人生的最后一个夜晚。
前半夜,王尚志已是疲惫不堪。又是一个争吵不休的辩论会。据潞中周军、医专郭天聪,还有一中、二中等多位老红卫兵回忆,那时候造反,本来是让地市委领导回答问题,批着批着,红卫兵两派之间,就吵了起来,忽儿,年轻人又众口一词奋起围攻老干部,场面让人尴尬。
这一晚,在11时前后,王尚志曾经暂离会场,回到地委大楼,接了一个来自省委的电话,斩断了老干部们最后的希望。电话告知形势将更加严峻,省委困境重重,各地市有可能与省委失去联系,在独立坚持条件下,地委仍要继续检讨下去。然后,王尚志重新回到会场接受批判。半夜,全体从地区大礼堂转到地委大楼一楼东头会议室继续批判质问。而王尚志自己的办公室则在地委三楼,有简单床铺,忙时可以在此过夜。
夜深散场,已是21日凌晨3点多了。王尚志在质问会上心灰意懒,直打瞌睡,即由潞中周军等人送王尚志上楼。仝云则留在会场继续回答质问。到二楼口,王说不用送我了。周军等人也没多想,掉头出得楼来,七嘴八舌间,过了马路,百十米不到,回到西招待所红卫兵接待站睡觉。他们这些日子常住这儿。
王尚志精疲力竭,万念俱灭,再不愿奉陪这场运动。
此后一两日,谁也未见王书记。仝云、张行夫等首脑很自然地认为是被造反派揪走了。派出下属们正常寻找,仍未见王,问谁谁都不知道,这才急了。领导们直接跟造反派打过交道,只好亲自去问去找。周军回忆说:大概是第三天早晨,专员张行夫来到我的床前,拧着我的耳朵叫我起床,我迷迷瞪瞪醒来,张行夫匆匆相问:小鬼,把王书记搞到哪里去了?——我哪里知道?那天晚上他回到三楼去了呀。
医专郭天聪回忆:地委来了一位秘书长,找我问,王书记在这里吗?找另一派头头梁权也问了,双方都说肯定没有来过。秘书长急了,他说已经问了太行中学和潞中红卫兵,谁都说没见。秘书长沉思了一下,当场在我这里动笔写了一份《寻人启事,十万火急》就近跑到地区印刷厂安排大量印行。并让我们各个组织都出动寻找。
寻找范围扩大,寻找人员增加。再扩大,再增加。
地委第一书记失踪,惊动了全市百姓,惊动了省委卫恒、王谦。
地区公安处和长治市公安局,联合行动,昼夜不停。地、市两级名探全体上阵,搜集查证线索,分片包干排查。
一星期过去,还是没有找到。
◇ 名探出马
长治市公安局有两位名探,一叫关双锁,一叫王双锁,脾气性格相仿。饱经沧桑,双具慧眼,做事稳当。不但名字相似,而且阅历相同,一个当刑警队长,一个当治安科长,文革一来,观点也相同,你不参加联字号,我也不参加红字号,咱俩就是“双锁号”。看透了世道可怕,二人拒不参加两派组织,生怕受伤。谈恋爱时候往一家走,你谈姐姐,我谈妹妹,要结婚咱俩相跟上,果真成为“一条杠”。俩人心里明镜儿似的,两颗心合成一本账。一般坏人你别惹我们俩,特殊坏人我俩也不惹你。及至到了文革后,死的死,伤的伤,二锁双双都无恙。二人没讨便宜,却也没吃亏。年龄大些,二人双双提拔,又双双退休,二人双双锁到一块儿了。本市半个世纪以来的案子,全在俩人肚里装着。
为了王尚志等几道长治文革案子,我特地采访了长治两位名探。他俩的人生故事真是奇而又奇,我纪实采访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说有如此奇特的一对锁子。这不,我先是采访关双锁老人,他马上提议:叫王双锁也参加,俺俩在一块儿才能想起事儿来,说话儿才能准确。我闻言自然高兴。人说你找到一个锁,就等于找到俩锁,真是经验之谈。此时,70多岁的关双锁给70多岁的王双锁拨通电话,但听没有任何废话,只轻声嘟囔了两个字“来呗”。刨掉语气助词,其实只说了一个“来”字,就把电话放下了。两位高级捕快默契到这般程度。不足10分钟,王双锁到。
关王双锁——往后凡提到他俩就这么写,同时出面协助了我的工作。
当时,地市两级公安机关,寻找王尚志行动全面铺开,关王双锁包片的重点地段正是南关。南关村干部王正其带一小组积极配合。到12月27日上午,王正其小组成员张继国、常小文首先发现重大线索:用镜子反射机耕深井,发现一具尸体泡在井下,头朝东北,脚朝西南,平躺在水底。这一发现距王尚志失踪之日已经一周。
地市公安局紧急制定并实施打捞方案。先接电用泵抽水,往农田排泄。
地市主要领导亲临现场,仝云,张行夫含泪无语。
几大红卫兵组织负责人也到现场。
很容易确认,井下尸体真是王尚志。
别人闹哄哄大忙大乱,往往容易忽略了破案。而老警察关王双锁一丝不乱,只顾一心一意在南关上下查找线索。二人说,我们埋头侦破此案,要专门找黑夜不想睡觉的人,一大早偏要起身的人,在他们当中寻找目击者。道理很简单,这案子不可能发生在大白天,你找一万个人问,他说自己逛街,便不会有任何发现。
抽水、排水,水落尸出。12月27日下午八时井水排完后,地委常委、组织部长林矗亲自下井打捞。在强光照射下,人们看到:王尚志身上用床单捆负着大堆砖头石块,重量惊人,竟达74斤3两。案情轰动省地市。
第一手侦勘纪录是破案的根本。地市公安局指挥关王双锁等干警,查验、纪录,完全做到了周密、细致、准确。丢失的惟一指标,是没有采集到现场足印。四面八方的群众蜂拥而来,在第一时间就踩踏了田野现场,其它纪录则按照刑侦程序,一一做到。
关王双锁和干警们默默地寻找各种线索,终于有了一大收获,他们果然在一个最平常最不起眼的人身上,找到了一条极重要的证据:长治市制棉社普通职工李计则,爱好绝早起来跑步锻炼,他证实:12月21日晨5时35分,他跑步经过大南关,看见马路西侧土堆前,面朝东站着一个人,高个子,穿黑衣,戴火车头棉帽,正在往地面上铺撑大块白色包单。引起他注意,但未停留。当他跑返程回来时,见同一人在同一地点正在把包单收起来,“圪瘩累赘的”很沉。李计则心存疑虑,但仍未停留,还是跑走了。
这条线索,单一无凭时,并不显珍贵。一经对照衣帽及床单颜色形状,便重要起来。死者入井的床单就是白色,属王尚志办公室床铺上自用床单。衣帽无误。时间5点35分。其重要的意义还在于——
另一批警察查到了另一条证据:地区招待所民兵雷洛祥,同一天被安排在广播电台门口站岗值班。这是地委向东惟一出口。凌晨四时左右,忽见一个大高个子,黑衣,火车头帽,左腋下夹着什么东西,由西向东而去。疑为王尚志本人。这里距南门外好几公里路。前后两线索合并,干警们遂亲自弃车步行验证,一路掐表走去,到上一条线索捡石块地段,正是那个时间长度。穿戴及身高与两位目击者所述吻合。这两条线索结合对照,就极珍贵了。这一切,与王尚志本人失踪时间、穿戴身高、事发地点,身负物品完全对上了号。
尸体出水时,床单捆在腰间,挽成死圪瘩,侦探们用双手试验自挽,与死者身上床单圪瘩的走向、扭结相同,可认作自挽。而非他人强行挽成。
现场勘察结果:死者衣帽鞋袜穿戴整齐;左腕上手表完好,表壳表带与皮肤压痕未错位;全身衣服除外衣第五钮扣缺损外,余皆完好,未见任何撕损毁坏之处。
井内打捞,无其它凶器。
地市公安干警在专家指导下,把以上勘察诸项做得很细致,记录详实,程序严谨。40年逝去,关王双锁至今讲诉得很有条理。据他们从经验上分析,此案接近自杀而非他杀。
但仅仅这样仍不敢冒然结论,还要掌握更科学的“硬件”。以下工作就不是关王双锁他俩的职责了。
省级法验专家,如王克峰等,率地市高级法医包括长治外科专家马永泰先生,分三次进行尸体体表检验,认定:死者皮肤完好,“除发现数处‘羊皮纸样化’尸体正常变化外,未发现任何异常现象和他杀迹象”。
经省级防疫专门机构化验,死者胃内物、尿液及肾脏等未发现异常,“氰化物、生物碱、巴比土、砷、汞、锑、锌等毒物均未检出,证明非中毒死亡。”此项化验随即送往上海检察院法医检验所进行再次查验,结果相同无分歧。进一步交给上海验察的内容还有井水,其它多项组织切片等,结果是“未见各项毒物中毒现象;全身无生前外来暴力性损伤;死者患有轻度慢性炎症。有窒息、皮肤接触冷水、肺增大及浸水现象”,因而“认定死者系淹死,排除暴力性损伤、毒物中毒和急性病变等”。——自杀证据充分,他杀难以成立。
除案发初期地市公安机关组织了上述侦破外,到1976年落实政策期间,地委对王尚志死因再次进行了调研落实。补充查证到:王尚志死前确有一些反常表现,一是他曾向地委第二书记仝云咨询隐蔽在敌人内部工作算不算问题,前头已经提到过;二是王和爱人新民在与仝云谈话时,曾担忧地问:听说有人到北京串连,还到内蒙和雁北调查我的历史材料”等,这个情况发生在死前两个月;三是到了1966年12月8日,此时造反派越闹越凶,王尚志曾在深夜给省委赵雨亭打电话请求:“告诉省委,我顶不住了,再派个人来吧!”这情况发生在王死前十来天;四是王的爱人新民因身体有病,很少外出,但在王失踪之夜的凌晨4时20分左右,起身到家属院内外寻找王尚志。“以往王常在办公室休息过夜,她没有找过,说明她心里担忧,恐与王那几天表现异常有关”;王曾于死前数天,在家中吃饭时,烦恼间摔过几只碗。五是在王死后,新民闭口不提供王失踪前的任何情况,不提供王的笔记本,也不同意解剖验尸,后从快将王尸装棺运走。——那时,通常会把自杀定为叛党,定为抗拒运动,会长期累及家属子女,她是无奈的;六是在王失踪前半夜,11点钟时,王曾经从地区礼堂辩论会上临时离开,回办公室接省委长途电话,被告知“还要继续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地委还要继续检查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在北京高层的强压之下,省委也将垮掉,王尚志在暗夜中实在看不到一点儿希望了。
◇ 十五年后的结论
中共晋东南地委根据以上全部情况,于1977年间向省委作出一次正式调查报告,山西省委1978年11月21日作了批复,指出:王尚志同志是一位好同志,虽系自杀,却属于受迫害致死。并指示对其遗属生活等问题给予妥善处理。地委根据省委批复精神,为王尚志同志举行了追悼会,明确了“因受四人帮迫害而致死”。追悼会上未向社会公布自杀情节。
到1981年9月,中共晋东南地委根据指示再次向省委作出《关于王尚志同志死因等问题的复查报告》,最终结论如下:
根据省委办公厅来函精神,我们组织了有地区公、检、法和组织部门参加的调查组,在省公安厅吉振安、省高级人民法院李金元等同志配合下,对王尚志同志的死因等问题再次进行了复查。……这次复查中,调查组详细翻阅了原来的全部案卷和调查材料,查验了当时的出事地点和路线,对有关证明材料进行了复核,并同有关证人举行了座谈。一致认为,原来地委和公安机关对王尚志案件的调查工作是下了功夫的,勘测、检验和侦破、取证工作都是做的比较细致的,认定王尚志同志不属于他杀的理由和证据也是比较充分的,对王尚志同志死后的善后工作也做了妥善安排。因此,我们的意见是,仍维持原来的结论:王尚志同志是受“四人帮”迫害致死的,但不属于他杀,按正常死亡对待。
写到这里,读者已经很清楚了,是残酷的文革运动,逼死了王尚志,逼死了这位深受人民热爱的雁北抗日英雄,但不属于他杀遇害。为了消除人们的派性疑虑,我还要补充告诉读者,当年参与做出以上结论的晋东南、长治市主要政法领导,如老公安处领导白玉山、赵龙吉等人,当初都没有直接参加派性组织,也是受迫害的“走资派”,甚至在当年还倾向于红字号观点。历史上,红字号坚持认为王尚志被对立面所杀,要为王尚志同志报仇,应视为运动初期客观存在的民众情感大波澜。2004年我多次采访白玉山、赵龙吉、关王双锁这批老公安得知,他们在办案中并没有受到派性观点影响,而是尽职尽责,坚持以科学客观态度据实推演结论,终致水落石出。他们一致认为,王尚志确系在深度绝望中自杀了。这批老公安对我讲述的最感慨的心里话有两句,一句是:文化大革命太可怕,无法无天;另一句是:要实事求是,太难太难了。
从王尚志牺牲于文革乱世,到地委最后结论,整整15年,到今天,竟已40年了。
对于王尚志的愤然辞世,上述言之凿凿,脉络也算清晰,似乎已经把话说完。但是,在研究了文革前夕大量史料之后,我还想向读者补充一点特殊因素。王尚志最终选择自杀,与党内长期以来不正常的政治生活,给个人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孤独,是相关连的。在内蒙古乌兰察布盟,王尚志处在本土蒙系干部体系包围之中,各种矛盾差异以及所谓阶级斗争长年不断,中共华北局重点解决自治区蒙汉干部间矛盾冲突好几次,到1964年冬,华北局对内蒙古主持实行了一套省际干部大换班办法。晋东南地委书记赵军,很不情愿地带一批山西干部到内蒙去,与王尚志对调。1964年12月,王尚志来晋东南做第一书记,却没有带来任何干部。而晋东南党政两体系中,太行派与太岳派同样是经年累月明争暗斗,王尚志当年在雁北打天下,如今来到这里,人事竟无一熟悉。大体上说,太行派在中央有李雪峰、陶鲁笳,省以下有王谦、贾俊、王中青、史纪言、张行夫等;太岳派在中央有薄一波、安子文,省以下有卫恒、胡晓琴、刘文山等,到了刘少奇、邓小平特别是彭真那里,合流为一回事。建国以来,“两山”干部在晋东南乃至山西省轮流坐庄,当仁不让,平分秋色,他人不要想插手。王尚志来此担任第一书记,卫恒随即派来仝云为第二书记。仝云本来就极能干,是省委委员,多年的团省委书记,调来时从省里同时带了几十名贴身干部,很快打开了局面,执掌晋东南实权。王尚志根本动不了干部。王来时正搞四清,便下到县里以至大队,以普通队员身份加入工作队,“连个写简报搞材料的干部都配不齐”。在长子县搞四清结束,又转到长治县苏店蹲点。“王尚志讲话,讲稿要经仝云审查,结束要由仝云收场。”第一书记,实为空中楼阁。举目晋东南17个县市,新干部都在寻找粗腿,而太岳派时为掌门人,太行派亦是实力帮,你看该跟谁?反正无人来抱王尚志的腿。地常委开会,决议干部安排或事项,太岳仝云不说话定不了,太行张行夫不点头行不通。对外时,又联合一致看不出分裂来。王尚志从茫茫草原初来乍到,这里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处势险要,他远离战友与乡亲,有职无权工作展不开,心情自当悲苦,还要维护团结。公平地说,太行派、太岳派都是土生土长老革命,江山是人家舍命流血打下来的,本乡本土,首长部下,亲切一点儿关照一点儿也不足怪。从实际情况看,并没有发现明显排挤王尚志的过分事例,只是亲热不成,帮派亦不成,免不了生出孤单凄凉无助来。
本地区如此,在上层如何?王尚志从内蒙草原转战几十年刚刚归省,对省委上层同样不够熟悉。与他曾经共过事的晋绥干部包括晋察冀干部,在山西党政很难坐庄主事。虎落平阳呢。
偏偏,王尚志回山西,迎头赶上了四清,赶上了文革,赶上了最不讲人性、最凶狠倒霉的年代。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又向谁人说?
万念俱灭了,人才会漠然走向死亡。自杀,也可以看做是对革命时局的一种抗议。捡那么多石头捆扎在自己腰间,表示他永远也不想浮出水面,只求永远平静地躺在大地幽深处,不愿让人惊扰。
他当然不会想到,他的惨死,搅动了太行山巅一场两派大风暴,多年不可平息。
我们深切地悼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