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明鑫||搞什么航天飞行?喂猪去!

文摘   2024-10-16 10:56   江西  

“中航公司经过二十年人民血汗的培养。我们在此工作,把公司看作国家资产、我们的事业,我们为爱心所驱使,为对于事业的热忱所推动。”——1949年11月7日中航员工签名宣言

搞什么航天飞行?喂猪去!

熊明鑫口述,谭松采访

转自《文革博物馆通讯》第1257期,2024年8月5日

熊明鑫——1958年民航西南通讯台台长,1923年生。本文为采访熊明鑫记录。
〔采访人;谭松,时间:2001年5月20日,地点:重庆市气象台〕

  你来挖这段往事,啷个说哟,我父母都是死在我手上,我真的是不想提呀。

  抗战时我在齐鲁大学医学院学习,后来又考入无线电通讯专科学校,毕业后进入中国航空公司,在飞机上搞通讯导航,不久,我就成为该公司的技术骨干。

  中国航空公司在1949年时,已经是世界第三大航空公司,排在美国PIA航空公司、英国BOC航空公司之后。大陆解放时,中航一片混乱,1949年底飞到香港机场的飞机就有上百架,大量的中航职工聚集在香港。当时主要有三条路摆在我们面前:到台湾、留香港、回大陆。此外还可以到世界各地,那时飞行人才在全世界都是抢手货,我们中部分人就被一些国家用高薪挖走,例如,英国挖了一些人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在中航近3000人中,约有500人选择了回大陆,我是其中之一。

  我为啥回来?当然有原因。

  我经常跑国际航线,到过近20个国家,亲眼看到中国人在异国他乡的生活情况。我认为祖国强大,海外华侨才有地位,在外面流浪总不及呆在自己的祖国,我的技术肯定能为祖国服务。还有,我虽是搞技术的,但也有点历史知识,我那点浅薄的知识告诉我,开国皇帝总是比较好的,奋发向上的。共产党能够打败强大的国民党,一定有它先进的道理。还有,1945年我在重庆机场见过毛泽东,听过他的讲话。毛泽东非常亲切,宽厚,开明,而且很有才学。他提出要联合,要共商国事,要政治协商,我非常赞同。总之,那一次毛泽东给我留下的印象好极了。1949年10月,我在香港读到他在开国大典上的致词,读到“共同纲领”,我激动得很,觉得中国在他的领导下,一定能走上富强、民主、光明之路。我才26岁,人生路还长,不为一个光明的新中国效力,还到哪儿去效力?

  1949年11月9日,12架飞机载着53名机组人员(包括中航的经理),突然从香港升空,穿云破雾直飞北京。这就是著名的、在世界上引起轰动的两航起义。这事不仅国民党没想到,美国没想到,就连共产党也没想到——天上突然掉下来12个馅饼!

  中航的职工,除了那随机的53人外,陆陆续续返回大陆的有500多人,我是其中之一。

  我留在了重庆,共产党刚刚执政,西南地区航空人才奇缺,我成了宝贝,不仅马上被录用,而且进入了专门接送邓小平、贺龙等大人物的专机组。

  我们当时很受信任,也很受重用,只是共产党最初承诺的高薪和用美元支付没有兑现。我每月只有100多元人民币,只当我1949年之前三个小时的飞行津贴。我们回来的人中,有100多人因此离开大陆,到了香港或世界各地。我没有走。我回来不是为了钱,而是希望祖国强大,我自以为自己能干,能做出贡献。但是,我不久发现一些问题。

  1952年,叫我们捐款支援抗美援朝,大家都有觉悟,都自愿捐款,我们不到100人就捐了48万,买了三架飞机,两门大炮。但共产党要我们捐款的方式不对。他们给我们算帐:你在中航干了多久,应当有多少钱,所以,你起码应当捐多少。而且还来硬的,比如说某人交了多少,你也得交多少,某人钱全部交了,你也得全部交,不交不行,搞得不像是捐款,而像是逼债。在那次捐款中,我们一起回来的有两个人,被逼得没有退路,上吊死了。我的家底比较厚实,我爱人叫杨世华,她哥哥杨少华是中南空军司令,蒋介石直升机的驾驶员。1949年前我家属于富有阶层,捐款前,家里还有不少黄金和美钞,到捐款结束时,除了还剩点首饰,基本上洗空了。捐款给我心上投下一点阴影,但没有影响我工作。新中国的航空业刚刚起步,太需要人了。我训练飞行员,举办学习班,开辟新航线,一年到头在外奔波,忙得不亦乐乎。周恩来出访万隆的飞行我提供了气象数据,中缅国际航线的开通是我奠定的基石,我还为贵阳民航的建立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正因为如此,1956年我被评为民航全国优秀员工,刘少奇亲自给我授了勋。

  1958年是我人生路上的“滑铁卢”。前一年的整风、反右虽然搞得红红火火,但我一点没参加。为啥?一个字,忙!1958年,重庆市领导认为,民航中有人来自旧社会的中航,这些人在外面日子过得十分滋润,薪金极高,为什么“人往低处走”,甘愿回大陆拿低薪?说不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虽然一时没有线索,但不妨分配两个右派名额,敲山震虎,防患于未然。这样,市里专门拨下来两个右派名额。

  那天,民航政委亲自上门来找我,请我对民航工作提点意见。我正忙,没空说话。政委见我实在抽不出身,就说,不要紧,等你空点了我派车子来接你。

  几天之后,我到政委办公室,说了几句心里话,包括三方面:

  一、培养新生力量要注意知识面,不能只强调出身。我提这个意见是基于惨痛的教训。例如,1951年我在成都负责培训13名女飞行员(因为毛主席说我们也要有女飞行员),这些女学员按出身好——雇农(贫农都不行);政治好——中共党员;身体好三条标准从部队里选拔。三条中唯独没有文化标准,我们训练时,费尽移山之力。由于学员文化太低,一个小时能完成的训练,花十多个小时都达不到要求。折腾下来活脱脱报废了两架宝贵飞机,那发动机和配件是美国货,当时根本配不到。这个想法(即选拔注重知识),我在1952年曾当面给朱总司令提过。

  二、希望今后考虑配备懂业务的副局长。民航的飞行和管理工作,技术含量很高,我们的局长、政委等都是军队干部,他们打仗行,但搞航空外行,我不同意外行领导内行,我记得刘少奇就说过,我马列主义水平再高也开不动飞机。局长不懂业务,我们中层干部很难处,没有决定权,但要承担责任。向局长请示,他不懂,说我们认为行就干。干得好自然相安无事,一旦出了问题,领导(当时叫首长)可以推说他不懂业务,责任全在下面。我们中好些人因此被判刑,而且一判最低六年。所以,我提出在党领导全面的前提下,最好配一名业务副局长。

  三、希望提高民航干部的待遇,因为当时实在太低。

  我提这几条意见,政委连连点头,样样同意,很把我感动了一回。哪晓得转眼就变脸!共产党我摸不透,红脸白脸眨眼变。后来在长寿湖,管教人员教育我们说:“形势变了政策就要变。”换句话说,就是可以说话不算话。因此我们管共产党的政策叫“月亮政策”——天天不一样。

  我这三条意见都有回答:一、污蔑工农学员,以技术权威要挟党组织。二、想篡党夺权,自己当业务副局长。三、梦想恢复旧社会资产阶级特权生活。这几条罪状把我惊呆了!告诉你,从那以后到现在40多年,我再没提过任何意见。

  公平地说,西航并不想一棍子把我打死,原因是我的技术。我担任民航西南通讯台台长,统领十余个科室,50多号人,负责整个西南地区的飞机导航与通讯。还有,这些年来,我是怎样在干,他们应当看得清楚。

  发放名额的重庆市“首长”非要完成任务,他们一状告到省委书记李井泉门下,李井泉马上将民航局长和政委找去,说了一句话:“两个右派都处理不下去,是不是要我报到中央去批?!”

  抓我,采取了军事上的突然袭击。那是1958年4月的一个晚上,一辆军车突然开到白市驿机场,把我抓上车,押往位于大巴山深处的通江劳改农场。我当然不愿把这事告诉父母,但是我有两个娃儿,儿子七岁,女儿五岁,我一走,他们怎么办?我不得不写信回武汉老家,请父母来重庆把孩子接走。妻子?她在1957年因病去世了。说到她,我心里很难受,她1948年毕业于南京金陵医科大学。结婚后,我一直在外忙,很少回家,更说不上照顾她。她弥留之际我从成都匆匆赶到医院,她躺在病床上,双眼睁着,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我俯下身去抱她,非常伤心,旁边的医生、护士在流眼泪。后来我才知道,抱她的时候,她已经断气了,但是她的眼睛没有闭,我在她的遗体前站了很长时间,一动不动望着她。至今我都觉得对不起她,怀念她。

  再说那封信,正是那封信断送了父亲。那几天父亲心情正好。老友董必武先生发来通知,接他进京做点事。他行李已经打点好,喜滋滋准备进京。他收到我的信,坐在藤椅上品读。信还没读完,他突然大叫一声:“这个杂种不争气!”他头一歪,倒在藤椅上。家里人赶紧把他抬到医院,脑溢血,已经没救了。在大巴山劳动四个多月后,重庆把我们接回来,准备转到长寿湖。这个时候,大跃进在全国展开,民航也要大跃进,要在15年内赶超英国。他们觉得我正是可用之材,不必发配我到长寿湖,只需要把我“阉割”一下——保留“拉磨”的力气,去掉“传宗”的功能,用他们的说法,叫“政治上打倒,技术上使用”。我不干,我是头犟驴,宁愿受惩罚,也不愿被阉割。我跑出来,自己买船票去长寿湖。

  我一直认为,中国人有力量搞航空,可以不依靠美英把新中国的航空业搞上去,我就是为此回国。后来我们中很多人离去,我也有去香港的机会,我不走,也是为了这番事业。但是我决不以一个“分子”的身份来干事业。

  我到长寿湖后,劳改名单中没有我,农场不接收,不给我安排住处。我铁了心,找到一间教室(当时还在放暑假),将几张课桌拼拢作床,然后跑到农场的养猪场,挽起袖子就干活。白白送来一个劳动力,猪场居然不要。我不管,天天去宰猪草,也不多说话,操起菜刀,“通、通、通”一阵猛宰。时间一长,人混熟了,养猪场终于收留了我。

  这年我35岁,开始长达20年的长寿湖生活。

  我当右派后,只发9元生活费,后来按市政府规定发18元,1962年加到30元,一直到1979年“改正”后才恢复原工资。饥荒年我全靠卖首饰,一件接一件卖,卖了就赶紧买吃的,1952年没捐走的那些首饰救了我一命。

  但是,我个子大,消耗多,还是饿得全身浮肿,1960年,管教干部孙×看我不行了,开恩特批我回武汉老家养病。(在我采访的所有长寿湖右派中,熊明鑫是唯一提到孙×好处的人。)

  那个时候,武汉条件相对四川好一些,关键是我呆在母亲身边,她象护理婴儿一样护理我,把家里和能搞到的好东西全部给我吃,几个月时间,我又恢复了人样。

  我该回长寿湖了。头一晚上,母亲流了一夜的泪,她怕我又要挨饿,在长寿湖活不出来。第二天,母亲和姐姐送我到江边。船拉了汽笛,要开了,她这才放我的手。我转身匆匆朝轮船走去。母亲一直呆呆望着我,就在我走上跳板,要登船那一霎那,她突然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往前窜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上。姐姐惊叫起来,我扭头一看,飞也似地奔回去。母亲躺在地上两眼翻白、口角抽搐,已经不能言语。我与姐姐一起将母亲送到医院急救。她没有再醒来,第二天,她走了,她不会再挂念我了。父母都是死在我手上啊,都死在我手上!

  母亲去世后,我把我的两个孩子分送到姐姐和妹妹家,姐姐收养儿子,妹妹收养女儿。事情还没完,文革还有一道鬼门关在等我。

  1967年,一群造反的学生气势汹汹杀进岛来,把我们拖出来跪成一排。他们在我胸前挂一块大牌子,强迫我双膝跪在煤渣上。这次,给我定了一个“美蒋特务”的罪名,命令我向毛主席认罪。我跪在煤渣上痛得冷汗直流,突然,一个红卫兵飞起一脚踢来,这一脚狠,力量特大。我惨叫一声,向前扑出三米多远,额头在地上碰得鲜血直流。这一脚踢在我腰上,肾脏受了严重损伤,我躺在床上几个月起不来,整整拉了两年的血尿。幸亏那人穿的是双回力鞋,要是大头皮鞋,我肯定当场就报销。

  他们为什么下死命踢我,原因是他们抄家搜到我当年同美国飞行员一起照的像片,说我里通外国。那次挨打后,我把过去的照片统统烧光,一张不留。(毛泽东也同美国飞行员照过相,那是1945年9月16日。那时毛看上去无比亲切、宽厚、“民主”。)

  造反派打人不说,还抄家。我在长寿湖的“家”被抄得只剩下一件劳保服,真正成了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我身体垮得很快,1971年初,终于倒床不起。我料想我不行了,快去见我父母了,别人也这样看。管教干部郑修成来到我床边,问我有什么话要说,也就相当于遗言吧。我告诉他,这辈子我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子女,没有做一件亏心事……

  然而,我大难不死,盼到了1979年的“后福”。

  一天,狮子滩场部来了一辆豪华轿车,这车在当时当地极其少见,车上下来两个气宇不凡的人物。场部办公室人员一看介绍信,慌了神——来者竟是地师级官员——渔场场长也不过才县团级。办公室人员赶忙把场长叫来接待。“地师级”告诉场长,他们要见民航西南通讯台台长熊明鑫。

  场长说,熊明鑫住得远,一两天出不来,有什么话对他讲。“地师级”表示,他们愿意等。

  三天之后,我才从长寿湖最偏远的一个地方——飞龙岛划船出来。

  “地师级”在场部招待所接见了我,我那时已被改造成一副“熊”样。我看见桌子上放着我一尺多高的档案,里面装有我多年的思想改造汇报,每年每月的劳动评审鉴定,认罪服法表现,言论思想记录等等。

  “地师级”态度非常诚恳,他对我说,当年把我错划成右派,组织上决定“改正”,接我回原单位工作。我本来早已心如死灰,这几句话来得突然,一下子把我撩翻,我也不知为什么,由“熊”转“牛”,一跃而起,指着“地师级”的鼻子大骂:“一句整错了就算了?!老子是二十一年冤屈,九死一生哪!”

  “地师级”非常有涵养,他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来之前首长就给我们交待了,说熊明鑫同志能力很强,水平很高,但性子急。你受了几十年的苦,心里有气,骂我们,打我们,往我们脸上吐痰都可以,只是请你出了这间屋就不要再乱说了。”

  这一招,以柔克刚,我伸出去的那只手垂了下来。但是,这几十年我伤透了心,民航伤透了我的心,情感上我无法再回民航。这就象一个把灵魂和肉体全部奉献,但却被无情抛弃和折磨的女人,不愿意再回到那个男人的怀抱。所以,我申请调到了重庆气象局。那时气象局的三个局长都不懂业务,我还算懂气象业务的人,能够做点事。

  我进气象局时国家正强调领导干部年轻化,1979年我已经56岁了,因此,我自愿放弃官职,当一个一般技术人员。就这样,干了几年退休完事。

  从1949年到1979年,经过30年的折腾,两航起义的500多人已被整肃得所剩无几。“文革”中,仅在北京一地,便有48名起义人员被当作美蒋特务整死。那位策划并指挥了著名的“北飞行动”,将12架飞机和53名航空人才交到共产党手中的潘定国,也被打断了背脊骨。若不是周恩来念他立下试航首飞拉萨之功,保他一命,这位著名的飞行员也活不下来。文革之后他去了美国。

  我后来听北京的朋友讲,我当年训练的13名女飞行员之一诸××,在林彪手下当了民航总局副局长,“文革”中她曾到处找我——我在训练时几次想淘汰她。北京的朋友说,幸亏我早早躲到了长寿湖,如果落在她手里,必死无疑。

  说来不可思议,我两次差点死在长寿湖,但长寿湖终究救了我。

◇ 访后记

  熊先生身材魁梧,步履稳健,一眼望去,犹有当年蓝天上叱咤风云的气魄,甚至还有几分“大首长”的风度,虽年近八旬,但耳聪目明,思维敏捷,由此可想,35岁“下岗”时,是何等精神。

  长寿湖猪场的菜刀“通、通、通”,把熊先生十八般武艺宰得稀烂,拌合他回归大陆的热忱,效力祖国的愿望,一起煮熬,倾入猪槽。

  2001年深秋的一天,我登上长寿湖同心岛,这儿是熊明鑫劳动改造过的地方。我沿着一条土路往半山坡走去,四周非常寂静,看不到一个人影,凉嗖嗖的秋风扑面而来。我走到一家农舍前,一眼就看到一个大猪圈,几头肥猪在圈里拱动,吧吧嗒嗒地争吃槽食,空气中飘荡着粪水和谷草的气味。我站在猪圈旁,望着深秋有些萧瑟的山坡,感到一种远离社会、远离文明的荒寒。吱呀的木栅圈门,潮湿的石头猪槽,一堆红苕藤,沾着泥粪……

  熊先生留我吃饭,席间,他叹了口气:“我今天说了好多话,破例了。前不久有人来找我了解1945年重庆谈判的一段往事,我客客气气,但绝不多说,更不表态。电影《重庆谈判》和反映两航起义的电视剧《北飞行动》与我所了解的一些事实有很大出入,可我一言不发。不怕你笑,我被整怕了,看见一根草绳,便怕是毒蛇。我现在有心脏病,共产党再整我一次,完了。”

◇ 补记

  熊明鑫先生于2005年8月2日在重庆去世,终年82岁。

  2004年5月16日,熊先生最后一次参加长寿湖右派难友聚会,在会上,他与分别了37年的长寿湖难友谭显殷重逢。一年后,这位厚道的老人永远走了。

1949年11月12日毛泽东电贺两航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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