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式超||我知道的南京大学“文革”罹难者

文摘   2024-09-21 19:55   天津  

我知道的南京大学“文革”罹难者

作者:吴式超

转自何蜀主编《昨天》第222期2023430日)

在所谓的文化大革命中,在最高指示“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思想指导下,高等学校成了运动重灾区。我们南京大学也不例外,大批高级知识分子和员工受到冲击和迫害,有些人甚至被迫害至死。南京大学被迫害死的至少有27人,其中不包括文凤来、瞿郁文。因为文凤来在文革后期调出南大;瞿郁文是家属。我看到在《南京大学大事记 1902—1988》中,记载全校被迫害死26人。现把《大事记》的记载抄录如下(在“”内的是原文):
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在审查中,不幸死亡者计5人”;

1970年,“本年在‘一打三反’‘深挖5·16’运动中自杀身亡达17人(其中教师8人学生5人,干部职工4人)。知名气象学家、气象系主任徐尔灏教授于7月14日被迫害而死”。徐尔灏是在东南大楼跳楼自杀的;

1971年,“继续进行‘深挖5·16’及‘清队’运动。运动中自杀身亡者4人。原党委常委、教务长杨世杰2月13日被迫害致死”。杨世杰系割腕自杀。

我认为《大事记》对死难者的统计是不够完全的, 1966年图书馆自杀1人,就没有记入。我还怀疑,难道1969、1972年没有死人?全校逼死人最多的是“深挖5·16”,而“深挖5·16”运动到1973年才基本上停下来。《大事记》的记录也极粗疏,没有记下绝大部分人的名字,更不要说他们是怎样被害死的了。

我把自己收集到的和亲见亲闻的死难者点滴情况记录如下,作为对“文革”的控诉和对死难者的深切悼念。

我校第一位自杀者——图书馆负责人老陈

老陈文革前是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秘书。他较早崭露头角,1956年27岁时就是南京大学党委成员10人之一,可算年轻有为。一定有什么原因, 1958年他从南大团委副书记的重要岗位上,贬到图书馆仅仅担任主任秘书。图书馆馆长是由一位副校长兼任的,挂名不管事;副馆长是位民主人士,年老有病,长期不上班。老陈便成为图书馆实际掌权人。他不懂业务,也不重视业务,图书馆的日常业务工作按惯性运行。他很重视对员工的思想掌控,特别对年轻人。他常常宣扬自己重视培养和爱护青年人,要求所有青年人要经常向他汇报思想,乃至喜欢什么样的衣服、想看什么电影等小事也成为报告的内容。谁向他汇报得多,谁就是靠拢组织靠拢党,就是进步的表现。通过这样的手段,他把馆里年轻人牢牢地掌握在手上,进而掌控整个图书馆的员工。

我刚到图书馆时,对工作不满意,情绪低落。他找我谈话,问我,你有什么思想问题?人家反映你整天闷闷不乐的。连我的表情他都知道,还有什么能逃得过他眼睛的。他常常利用报上宣传模范党员事迹,抬高党员,最后技巧地落实到拔高自己。他说,党员是群众中的英雄模范,很不简单的!斯大林说,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造的!有一次,他说自己参加学校领导干部会议,在会上发了言,受到匡校长赞赏,“校长很欣赏我,很喜欢我”。他说,拥护党、听党的话不是空的,具体就是听本单位党领导的话,靠拢组织,向组织交心。他规定团员及青年积极分子每两周有一个晚上,到他家去学习座谈。经他炒作,能参加他家学习是很光荣的。所谓学习座谈,就是向他汇报各组人员的思想动态,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有几个善拍马的,当面吹捧,很是肉麻。在政治学习会上奉承他的人,就受到表扬。他用这些手段把自己的“威信”提得很高。有一次他生病住院,馆里同事轮番探视(有很大的裹挟成分,看到别人去了,只好跟着去),络绎于途。出院后他在全馆会上说,医院的护士感叹,你这位领导真不简单,这么多人探视,如此受群众爱戴,在我们医院住院的领导人中,还未曾有过呢!

馆里有位年轻人小杨同志,他不像别的青年人,不愿意向老陈汇报思想,恭维老陈,被老陈视为另类。他出身不好,当老陈讲到出身不好的人须加紧改造时,总会捎带敲打一下他。虽然没有点名,群众心里都知道这是在说谁。老陈这种做法,我非常看不惯,受到敲打的小杨,他的不满当然比我强烈。

文化大革命来了,各级领导成为革命对象。1966年6月起,学校停课,图书馆不开放。全馆人员在老陈主持下政治学习,就是读报纸、讨论,各人把文章内容复述一遍。图书馆员工,中老年人占了一半,其中不少是教授和领导干部的夫人,她们的丈夫是革命对象,个个忧心忡忡;青年人多数出身不好,有自卑感。大家谨言慎行,保平安第一。全校文革热火朝天,图书馆却像一潭死水。

来势凶猛的“文革”,让老陈心惊胆战。他的要害问题是上一年他妻子下乡搞“四清”,他在家里出轨,被邻居老杨家保姆发现,告诉了老杨。老杨是校部机关党总支书记,老陈的顶头上司。老杨批评了他。老陈的绯闻传到图书馆,大家都知道了。那时,不正当男女关系被看得很严重,舆论压力特大。我们每天学习的报纸文章内容,就是号召群众揭发领导的问题,这使老陈极度不安。有一次学习结束时,他按捺不住,声色俱厉地告诫说:大家注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维护党的领导,特别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更要辨别方向,不要上阶级敌人的当,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我明白他说“党的领导”是指他本人。这段训话,放在“文革”前是百分之百的正确,可在这会儿,与报纸上的中央精神,明显唱了反调。

没过几天,驻校工作组在大礼堂召开全校大会。礼堂小,容纳不下全校的人,拉了广播线,我们在图书馆收听。会上工作组领导对运动作指示,要求大家相信党的领导,在党委领导下有步骤地开展文化大革命……这些话与中央的号召放手发动群众背道而驰。工作组领导没有讲完,有一位名叫李太平的年轻人,冲上主席台抢话筒。小李说:我来讲几句。工作组领导不让他讲。小李责问工作组领导“要将我校文化大革命运动引向何方”,工作组领导训斥他,双方争斗激烈。主会场乱糟糟,工作组领导宣布散会。在我们图书馆这边,老陈也接着说我们也散会。这时,小杨站起说,刚才李太平向工作组提的问题,在我们图书馆也存在,老陈近来言行和中央精神不符,应该向群众作检讨。老陈听了,气得脸煞白,霍地站起身,用手凶狠地指着小杨,厉声说道:你说清楚,我哪些言行不符合中央精神?你懂中央精神?你吃透了中央精神?我看你才应该特别注意!今天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我们走着瞧!

一向习惯于乖乖地听老陈训话的图书馆群众,见此情景,都惊呆了。老陈是有权威的啊,大家知道,印在纸上的中央精神,没有坐在身边的小领导管用。人人面色凝重,噤若寒蝉。我一向对老陈有看法,人家小杨提了个意见,你这样暴跳如雷,对你有意见提不得吗?出于义愤,我也站起来说,小杨意见提得对,老陈应以中央文件精神对照检查,你近来的言行都正确吗?你压制小杨提意见,就违背了中央发动群众向领导提意见的精神!

我刚坐下,出人意外的,平日不大讲话的小王,也站了起来,表示支持小杨和我的意见。老陈脸色铁青,深知形势对他不利,硬压不行,于是口气相对和缓地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新生事物,自己应该虚心学习,虚心听取群众的意见。“文革”的火终于烧到了图书馆。

“文革”前两个月,图书馆调来一位副主任秘书老丁。老丁把老陈与群众发生的矛盾,向工作组汇报了。工作组决定由老丁主持学习,老陈靠边,并要做检查。他的检查实在太不像样,非但仍旧端着领导架子,还话里藏话,语带威胁。他深知图书馆的人胆小,吓唬一下,就会往后缩。可是随着文革迅猛发展,在中央的再三鼓励下,有几个人的胆子稍大了些,对他提了几条实事求是的意见,语调也理性平和。这本来是很普通的事,由于此前图书馆的民主气氛特别差,开起会来一贯是老陈一人训话,群众只有听训的份,现在居然当面说他的不是,他感到天翻地覆,无法忍受,又特别害怕进一步揭发到婚外情问题。这次会,把老陈的威风打下去了。会后不久,他被罚一边反省一边参加打扫卫生,日子更不好过。

有一天,他在扫地时,偷偷听见馆里小范对辛某说,要找个字纸篓做高帽子,如果老陈不老实交代检讨,让他戴高帽子游校。老丁通知老陈,明天上午开会,让他检查交代问题。第二天上午,我们上班,就听说他触电自杀身亡了。

众人感到非常意外,心里沉甸甸的,没有想到发生这样极端的情况。群众议论,我们仅仅给他提了一般的意见,没有批也没有斗,就受不了?想来只有怕婚外情曝光,太难堪,无法面对家人和群众。他的性格有个弱点,太倔强要面子,自我迷恋。他是个基层干部,平日总摆出首长架势,俨然是英明正确、崇高圣洁的模范领导人。

解剖老陈的死因,内因是他品德问题、行为失检,外因就是文化大革命。像他这样犯生活作风错误的,平时不过在党内、行政上受处分,调离图书馆而已;文化大革命要在群众会上交代,贴大字报、戴高帽子游校,在大庭广众面前出丑。他受不了羞辱,死于非命,值得同情。

老陈在1966年7—8月间去世,年约37岁。

二、优秀教师蔡鲁戈之死

这里的“优秀教师”,不是随便滥用的虚浮之词。“文革”初,在批判、打倒一些老师才是政治正确的高潮中,竟有学生贴出赞扬蔡鲁戈的大字报,下面签名的有十多人!如果不是蔡鲁戈教学水平高,敬业负责的精神极大地感动了学生,在那样的气氛下,怎么可能受到学生的实名表扬?我看过这张大字报,可惜内容记不得了。这是非常难得的,不仅南京大学绝无仅有,其他高校只怕也未必有。

蔡鲁戈,男,上海人。1953年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组织分配他到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他不肯去军事院校,申请到普通大学工作。一个人到哪里工作,是党组织说了算的,个人怎可提出异议?组织的决定不可更改,你不服从,就不分配。他回到上海家中赋闲。他与复旦、南大联系求职。那时南大很缺教师,物理系有些课没有人上,决定要他。他于1955年来到南大。蔡鲁戈气质高雅,品德高尚,工作、学习很努力。

他与徐煜是北大同学,像兄长似地关照徐煜,时常提醒徐煜,小心谨慎,不可以乱讲话。他自己也很谨慎小心。不过,再怎么小心,也总有疏漏的时候。他住在“陶园”单身教工宿舍,物理系有8位教工住在那里。同一个系互相熟悉的年轻人,难免一起说说笑笑,议论时事,如三年大饥荒的原因、波匈事件、铁托问题、赫鲁晓夫问题等等,闲谈中无意间讲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他们开玩笑地自称“陶园八怪”。“一打三反”大揭发中,有人揭发“陶园八怪”是反动集团。他们8人被分别隔离,逼他们交代问题和揭发别人。在压力和逼迫下,有的人为保自己过关,乱揭乱咬。蔡鲁戈是诚实人,又讲信义,他不乱交代乱咬别人,被认为态度最顽固。

审查中,蔡鲁戈案升级为叛国集团。这是因为几年前,同住陶园的沈云先生到外国去了。沈云是蔡鲁戈的北大同学,身材魁梧,食量很大。1960年大饥荒,他粮食不够吃,一个月的饭票20多天就吃完,然后买高价食品,又没有足够的钱,患了肝炎,身体极虚弱,眼看很难支撑下去。沈云的哥哥在加拿大,他哥哥神通广大,得知弟弟情况后,通过外交渠道申请接他的弟弟去加拿大。经过公安部批准,沈云办妥了去加拿大的手续。住在陶园的物理系同事(所谓的陶园八怪),在大三元酒家为沈云设宴饯行。蔡鲁戈与沈既是同事,又是同班同学,关系深,理所当然出面张罗:联系酒店、约定宴会时间、垫付餐费,最后向参加者收取匀摊的钱。经过公安部批准,堂堂正正办了出国手续的沈云,这时被指为叛国分子,而参加送行宴会的人则是叛国集团。蔡鲁戈成为叛国集团头子,问题越搞越大,逼供不断升级,压力越来越重。

蔡鲁戈自尊心强,很重视保持做人的尊严。他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父亲曾留学德国,家庭条件优越。他曾看到系里右派分子受到的侮辱和虐待,曾对徐煜说,这样的侮辱如果落到我身上,我是忍受不了的。最后,在隔离审查期间,他受不了折磨,对黑暗的社会和自己的前途绝望。在住地屋后树林里上吊身亡,终年不到40岁。

三、被判处死刑的瞿郁文

1971年下半年,在一次全校“宽严大会”上,公安机关宣布判处瞿郁文死刑,立即执行。

瞿郁文是体育教研室职工刘新源的妻子,家庭妇女。刘新源曾在民国政府教育部任职,1949年后,历次政治运动都受到审查。“文革”时他已60多岁,因那时没有实行退休制度,所以还在学校上班。清理阶级队伍时,被隔离审查,已关押两三年了。瞿郁文挂记丈夫,怕他年迈经不起折腾。为此,她给学校工军宣队领导写了一封信,对很多人被长期隔离审查表示不满,还认为南大打出这么多“5·16”,一定是扩大化了。她不敢署名,又怕查笔迹,就从报纸上剪字粘贴。当局将此事定为恶毒攻击政治运动的反革命案件。全校开展大排查,查出后,由公安机关将她逮捕。她的罪状,除写反革命匿名信外,还是大叛徒瞿秋白的堂妹。两罪并发,宣判死刑,立即执行,由公安人员押赴法场。

她的丈夫刘新源也被带到会场“接受教育”。他毫不知情,突然看到妻子被拉去枪毙,惊悚得面无人色。这真是晴天霹雳,震得他晕头转向,呆呆地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当时因为有重要的“5·16”头子顽固难攻,有关方面领导决定重判一人来立威、震慑。拿谁祭旗呢?选来选去,选中了瞿老太。她年纪大,又是没有用的家庭妇女,不妨拿来开刀。可怜这位老太太,本意是想帮助丈夫早日回家,做梦都没想到招来杀身之祸。我不知道是否对她进行过审问,有没有给她申述、自辩的机会,根据哪条法律判她死刑。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押去枪毙了。

她的孩子也受到株连,孩子被流放到新疆。几年后,查明刘新源没有问题,解除审查,放回已经空无一人的家。他的家就在我住的筒子楼前面的小屋里。我常看到他佝偻着腰,踽踽而行,拿饭碗去食堂打饭。可怜的孤老头,目光呆滞,脸无表情,从不与人打招呼。他与这个世界已经决绝了。据一位去过他家的女士对我说,他家里乱糟糟的,养了好几只猫。人,他已经看透了,只有猫可以为伴。  

几年前,我向体育室的老领导、“文革”前的党支部书记老傅,打听刘新源和瞿老太的情况。老傅说,审查老刘时,是工军宣队一手搞的。查来查去,查了几年,没有查出任何问题。瞿老太的匿名信内容也算不上反动,完全是枉杀。20世纪80年代初,当局给她平反。这时刘新源已去世,孩子在哪里也没人知道。平反书没处送,再三打听,才打听到他们有个孩子在上海,派人把平反书送到上海。好歹算是“把党的政策落实了”。

四、第14宿舍楼的死难者

“文革”时,我住在第14宿舍楼。此楼住户中有6人罹难,其中2人是家属。他们是:江先生(不知道名字)、施复瑜、王文武、史兆俞、蒋能棠、朱盛祖。

我把所知情况记述于下:

江先生,不是南大员工,是家属。他的死,是因妻子受迫害引起的。他妻子孙女士是化学系教师,教研室党支部书记。平日为人老实本分,胆小谨慎,除了出身不好外,没有其他问题。我推想,在“文革”前,她各方面的表现应很合时宜,领导相当满意,不然,她出身不好怎么能入党还担任党支部书记呢?

她在1968年上半年出事。当时每天学习,就是读报纸,然后根据报纸内容,各人大同小异地复述一遍,甚是无聊。她在一张《参考消息》上信手写字,虽随便写,已十分小心,翻来覆去只写“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本来没事,因她是一派群众组织“红四联”成员,又是基层干部,遭到同教研室对立派“8·27”成员侧目。此人制造事端,说她写的字,沿某一方向斜读,成“毛主席无寿无疆”,就是反革命标语。他马上报告了军训团领导。中国字原来从上往下直读,文字改革后从左到右横读,哪有斜读的?但在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年代,又事关攻击伟大领袖的严重问题,谁敢轻轻放过,包庇反革命?接到报案,领导很重视,马上派红卫兵来捉拿罪犯。她在家里烧菜做饭浑然不觉。红卫兵闹哄哄声响很大。我家宿舍正对着楼梯口,我在吃午饭,听到吵吵嚷嚷和打门的声音,开门出看,有七八个红卫兵气势汹汹地冲进她的家,叫喊:“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孙××!”她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何事。红卫兵七嘴八舌,指责她干了反革命勾当,不由分说,以坐喷气式飞机的方式,前呼后拥押着她下楼。同时化学系革命师生紧急集合,在北园北大楼前草坪上,开批斗她的大会。她丈夫在外单位工作,中午不回家。她的孩子3岁,看到妈妈被拉走,吓得大哭。邻居施女士约我一起去安抚孩子。我们在她家哄孩子,化学系来人了,进门厉声问我们是什么人,在此做什么的?我们看这阵势,只好退了出来。这批人是来抄家的,当然抄不出名堂。孙女士挨批斗后,回了家。南京大学的事,直通许世友,他听到发生矛头针对毛主席的重大反革命案件,马上下令将她抓到南京警备区关押。

在学习会上拿笔随便写字,当时相当普遍。孙女士案发生后,大家再不敢胡乱写字,进一步发展到身上不带笔。“笔”不是好东西,它是作案工具,很会闯祸,没有笔,反动不起来。

孙女士被押送警备区后,化学系马上有人来驱赶江先生和孩子。学校宿舍如此紧缺,怎能让被抓起来的现行反革命家属占住?江先生只好带着孩子搬走了。我不知她何时被放出的。1970年7月下旬我下溧阳劳动,看到她与化学系女教师一起住在我隔壁。我们点头招呼,不敢讲话。她带着孩子,每月能回南京休假,证明她不是审查对象了。

江先生在某研究所工作,“文革”前是该单位党支部书记,为人文静不爱说话,夫妻恩爱和睦。骤然祸从天降,妻子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这对他不啻晴天霹雳,被当头猛击一棍,精神受了重伤。江的工作单位要他揭发老婆反动言行。这你能逃得过去吗?她既然是现行反革命,在家里的反动言论当然更多啦。你不揭发就是包庇,与她一鼻孔出气,立场站到反革命一边了……

在高压和逼供下,老江不得不交代一些孙女士对文革不满的牢骚。孙女士放出来后,江先生觉得揭发妻子和自己说的私房话,很对不起她,心灵痛苦,精神受到伤害。精神病初起,不容易发现。孙女士说,自己发现他不很正常,但不知怎么回事、应怎么办。“文革”后期,江的单位派他参与落实政策,他看到别人受到的冤屈、迫害,联想起自家,冤狱处处,触目惊心,精神不断受刺激,终于明显发作,幻觉幻听,言行不正常。

1975年,校工军宣队的人到孙女士家,替她落实政策,推倒过去诬陷不实之词。这是好事,可是精神不正常的江先生,认为又来害她,害他们一家了,不管怎样对他解释都没有用。他开始东躲西藏,非常害怕。孙女士也提防他自杀,可是没有防得住,他上吊而死。

孙家与我家紧邻,一向关系不错,她断断续续地向我说了上面的情况。当我有心向她采访时,她却回绝了。她说,讲这些事有什么用呢!

施复瑜女士,历史系教师,浙江杭州人,长得很漂亮,皮肤白皙,智慧的大眼睛,放出和善的光芒,笑起来现出深深的酒窝,举手投足,一副儒雅的知识女性模样。逝世时约35岁。

1967年“7·20”事件后,他们画地图的一伙人,写了四份大字报。内容是声援武汉造反派啦,揪军内一小撮啦,打倒带枪的刘邓等,与当时报纸口径完全一致。谁知风云变幻,这几份大字报送了她的命。她的丈夫老宗,是南京农学院红总派群众组织的头头,1970年6月,被隔离审查。她身边带着一个8岁的儿子。从中苏珍宝岛之战后,她参与一项国家任务,研究元代以来中国北方疆界演变情况,绘制各历史时期的地图。虽然手头有重要的工作,革命还是不能不革的。他们每周抽出固定的时间,学文件和报纸上重要的文章。

1970年8月,历史系工军宣队领导通知她下溧阳,她知道大祸临头了。那天晚上,徐煜借她家的煤炉热菜,见她正在整理缝补小孩的衣服,问她做什么呢,她说明天要带着孩子下溧阳农场。徐煜说,你手上有重要任务,为什么要去溧阳呢?她神色黯然地说,还不是因为“5·16”问题,老宗早就被隔离了。她情绪很紧张。徐煜知道“5·16”是莫须有的,看她背着如此沉重的包袱,便安慰她说,你放心,只要你没参加,将来一定会搞清楚的。她抬起头,忧郁地看着徐煜说,请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参加,除了与同事一起写了四份大字报外,别的什么都没有做。徐煜后来对我说,他永远忘不了当时她那忧郁、恐惧、飘忽的眼神。徐煜回自己宿舍后,一会儿,她来敲门,说请徐煜代收她家的报纸和信件,代领每个月的粮油票。徐煜满口答应。一会儿,她又来敲门,歉然地说,我托你做这些事,会不会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徐煜说,我们不在一个系,不会产生不好影响,你放心,只要我在南京,一定替你办,但是看形势,我也很有可能下溧阳。她听了,神情沉重,欲言又止。徐煜说,他是她生前最后一个讲话的人。

徐煜单位规定,每晚必须到集体宿舍睡觉。第二天是休息日,上午他带着儿子回家。快到宿舍楼时,听到人说,有人自杀了。他没有在意,当时学校里自杀的事常发生,锻炼出耐受性了。接着听说是个女的,心里悸动一下,在上楼时,碰到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的人,全身盖着白床单。他一惊,这是谁啊?到了四楼,走廊上站着好几个人,神色异常。邻居许先生说:老徐,你到哪里去了?我敲你的门,找不到你,施上吊死了,她的儿子早上起来,吓得跑到走廊上大哭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我忙跑去看,糟糕,没有救了。想找你一起把她放下来,谁知你不在,我只好独自把她放了下来。历史系的人刚刚把遗体抬下去了。徐煜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半天说不出话。徐煜后来对我说,那天幸好回家迟,他没有勇气与老许一起把施放下来,多么残忍啊,昨晚还和自己讲话的人,早上就成一具遗体了。他心头悸动了好几天,至今想起都很不平静。徐煜问老许:她的孩子在哪里?老许说,孩子被住在西头历史系的老周领去了。徐煜怔怔地站在自家窗口往下张望,一会儿,殡仪馆开车来把她拖走。施女士的孩子由好心的周老师牵着跟在车后,算是给母亲送行。可怜的只有8岁的孩子!徐煜目送灵车远行,心头涌起无限的悲愤。几天后,徐煜在教学楼厕所偶遇周老师,见旁边没人,他问老周,施女士的孩子现在哪里?老周说,被他外婆接去了。又问:她的骨灰在哪里呢?老周说,这些事都是系里领导处理的,他也不知道。说完,两人像做贼一样,左右张望没有人,才一前一后从厕所里走了出来。

我在溧阳,因为劳累、烦心,晚饭后,洗了澡,早早上床,放下蚊帐,在帐内的“独立天地”里休息。这天晚上,我在蚊帐内休息,小郑从外面进来说,告诉你们,又有人自杀了,是历史系的女教师,住在14舍四层的。我马上猜到是施,心里不禁狂跳起来,无限的悲伤疼惜,涌上心头,泪水止不住地流。我压制着哽咽,免得被人听见。她是多么优秀的、多才多艺、年轻有为的人啊。有人想起我是住14舍四层的,便问我:认识不认识这个人?我压着嗓门勉强回答:认识。又问:她是什么情况呢?我说:不知道。当天晚上,我几乎一夜难眠。施女士的音容笑貌,在我眼前晃动,在我心中翻腾。我痛失良友,国家痛失英才。

1973或1974年,一个周日下午,有人敲我家的门,打开门,老宗站在门口。他说,你不要害怕,我没有问题,不是“5·16”,已经放出来了。我一把把他拉进来,请他坐下。我告诉他,我也是“5·16”,你的事我早就知道。

他说,他被关押的三四年里,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直到放他时,才告诉他妻子的死讯。他被关押时,脑子里天天酝酿,放出后把自己的遭遇和感受,向两位最知心的人倾诉,一个是妻子,另一个是他的好友、南农红总派的头头某人,想不到他们两人都死了。说着,眼眶红了,慢慢地流下眼泪。我无言安慰他。沉默了一会,他说,他宿舍的钥匙丢了,无法开门,向我借张凳子,站上去从气窗往里看一下。临别,他说明天动身去杭州看儿子和施的母亲。这几年,儿子一直跟着外婆。

接下来的几年内,我们互相帮助,关系比较好,再后来断了消息,我想念施女士,2010年设法打听到老宗的电话,向他要一张施女士照片,意外地遭到婉拒,有可能他怕我写纪念文章吧?写了也没处发表呀。

“文革”结束后,历史系为施女士举行追悼会。本系的教师员工几乎都来了。我也应邀出席。当我看到她的遗容,那美丽儒雅的模样,眼泪止不住簌簌地往下流。谁杀了她?作孽的文化大革命,作孽的挑起文化大革命的人!

我想起她说过,为什么要颠倒黑白,为什么要指鹿为马,为什么不准讲真话,社会太黑暗了。她是那样自尊自爱的一个人,她无法面对作为审查对象将受到的凌辱,宁死不受辱。何况还有孩子在身边,让孩子看到妈妈受辱挨批斗,情何以堪?丈夫在受审查,生死未卜,自己一家全完了。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希望,像猪狗一样挣扎在泥淖中的日子有什么过头呢?

一个母亲,断然割舍下身边的孩子而死,那是怎样的觉着没法在这个社会生存,死、比活强啊!

王文武,男,湖南人,贫农出身,党员,南京造船厂会计。逝世时30岁出头。

他算是南大的家属,妻子文女士在南大工作,所以住在南大宿舍,与我邻居。他是空军转业干部,政治上响当当铁嘣硬,清理阶级队伍开始后,他是所在工厂专案组成员。他是怎么变成反革命而自杀的呢?我不敢去问文女士。自己猜想,可能他审查“5·16”时,对人比较凶,被受审查的“5·16”记恨,反咬一口,就从最革命的专案成员变成被审查对象。天上掉到地狱,变换太快、太大,想不通,同时受不了逼供、打骂,走了绝路。

文女士是一位能干、坚强的人。丈夫死后,她以每月29.4元的微薄工资,抚养两个孩子,极其艰辛,我们很同情她。

2015年5月1日上午,文女士来看望我们。当只有我和她两人时,我鼓起勇气问她老王的死因。文女士说,老王确是因被咬为“5·16”而死。她不相信老王会自杀,认为是被打死的。工厂的专案组靠的就是拳头和棍棒。我问她有证据吗?她说拿不到证据,当时不敢追查。

老王亡故的打击猛然降临,如同天塌地陷,她哭了几天几夜,无论如何不相信老王是“5·16”阴谋集团的反革命,他冤啊!然而到哪里去申冤!?她不相信老王会抛下孩子和自己,他一定是被打死的,可是能追查凶手吗?她感到空前的无助,像掉入深渊,没有一根可以抓到的稻草。眼泪哭干了,面对现实,自己这一家日子没法过。政治上,自家本来是光荣的工人阶级,一向高人一等,如今成了反革命家属,沦为黑五类贱民;经济上,吃饭问题也解决不了,一个月29.4元,怎么过?算了,老王,你等着,我们跟你一起走吧。

她准备了一根长绳子,打算娘仨捆在一起,投入长江去喂鱼。她带着绳子,牵着大儿子,抱着小儿子走出家门。小儿子不满3岁,以为妈妈抱他上街玩,很开心,小手搂着妈妈的脖子,笑着轻轻地拍打妈妈的脸。孩子这个亲昵的动作使她震撼,她的心软了,双泪直流,哭着又折了回来。从此,下定决心,咬碎牙也要活下去,把孩子拉扯大。

史兆俞,男,外文系德语教师,自杀时35岁左右。

他是烈士子弟。其父当年与李先念一起革命,在皖南事变中牺牲。牺牲后,妻子寡居抚孤。因是烈士子弟,他被派往东德留学,回国后在学校任教,是学校外文系德语教研室拔尖人才。文革中是外文系造反派头头之一。他是个理性温和的人,为积极响应毛主席号召,参加了造反派。1970年被诬为“5·16”反革命分子,隔离审查。他一定受到严酷逼供,要不怎么割舍得下老母、妻子和幼小的儿女,毅然从4楼跳下去呢。他是我校“5·16”案第一个罹难者。

1970年7月1日中午,我去食堂打饭,经过第七宿舍,看到楼下围着一群人,指手划脚在议论什么。我这时哪有心情过问闲事?回到宿舍,听同房间的积极分子说,今天上午,第七宿舍四楼有一个审查对象跳楼。她看到满地的血,人已送往鼓楼医院,不知能否救活。

第二天傍晚,我打饭经过七舍,看到一个老太太在那里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嚎啕大哭,凄厉惨痛的嚎哭声在南园上空回荡。原来自杀者已死了。这位痛哭的老太太就是他的母亲,只有她敢哭,有权利哭,换了别人,连哭也不敢的。她千辛万苦拉扯大儿子,等来了他父亲为之付出生命的党夺得天下,哪里想到儿子不明不白被害死,她的全部希望破灭了。这样撕心裂肺的伤痛,落到了这位烈士妻子的身上。

蒋能棠,男,浙江人,年约45—50岁。是南京大学仪器厂8级车工。8级是工人最高级别。他在清理阶级队伍时,被隔离审查。自杀身亡。

朱盛祖,男,物理系无线电教研室实验员。文革时,群众组织编《读报手册》出售,他参与出售。朱盛祖很穷,每月工资29.40元,妻子是农村人,没有收入。他挪用了卖书的钱,被认为是贪污,办学习班审查他的贪污问题,他没有钱退赔,走投无路而自尽。所谓“贪污”,不过几十元钱的事,可怜啊!死时才30岁出头。

五、江苏“红总”头头文凤来之死

(下面是从百度上复制的文凤来夫妻照片。不知谁在文凤来脸上打了X,这是“文革”中常见的做法,以表示与之“划清界限”。)

文凤来,生于1929年11月,辽宁省海城市接文镇人。中共党员。曾就读于辽南建国学院(培训班性质)、大连工学院。1950年10月参军,在沈阳空军司令部任宣传干事,后被保送到中国人民大学党史系研修班学习,1955年毕业后到在南京的空军政治学校任党史讲师。1958年借调到南京国际旅行社(江苏省委办公厅交际处)任翻译。1963年从部队转业到南京大学马列主义教研室,任党史讲师兼越南留学生班政治辅导员(以上根据网上资料整理)。

“文革”前,我不认识文凤来。1966年6、7月,“文革”刚开始,当绝大部分人都在谨慎地观望时,他给学校党委、后来又给工作组组长兼党委书记彭冲贴大字报,批评他们压制了学生,在校内造成很大影响。大约7月下旬的一天,校部机关工作组负责人武夫,在北园南楼草坪指挥一帮人批斗文凤来。我在旁边看,才认得他。他反校党委、反工作组,跳得最高。批斗他,就是枪打出头鸟。这时,工作组的人心里也有矛盾,一方面觉得执行省委指示有什么错?自己的腰杆是硬的!另一方面又知道《人民日报》宣传的调子已经于己不利。他们也学聪明了,明明批斗文凤来,却不说批斗,而采用时髦的“大辩论”——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是毛主席提倡的,我们是按毛主席指示办事。

不过,批斗与辩论也确有区别,批斗会上,被批斗者只能认罪,而辩论,双方都可以讲话。这场辩论双方力量很悬殊,武夫一方有二三十个帮腔助威的人,而文凤来是单枪匹马。旁边有不少围观的群众。武夫体态魁梧,身着军装,雄赳赳地指着文凤来厉声说:今天姓武的碰上姓文的,天生就要斗。像你这样的,也够资格当共产党员?你是道道地地的三反分子。若有风吹草动,你就是叛徒!帮腔的跟着武夫气势汹汹地高喊:叛徒!叛徒!武夫嘲笑文凤来说,看到了吧,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人就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大家说对不对啊?众人起哄,大声喊道:对!

文凤来毫不畏惧,回敬武夫说,你知道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吗?你知道“文革”是革谁的命吗?奉劝你好好学习,像你这样不学习,看不懂文件和报纸文章的人也够资格领导文化大革命?你替我好好记住,你不会有好下场!围观的群众虽然沉默不语,心里很佩服文凤来,胆真大,好样的。

8月间,文凤来率领校内反工作组师生上京告状。刚好碰上“8·18”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人民日报》上刊出整版报道和多幅照片。我们南大图书馆里群众非常关注“8·18”接见传达的信息。往常学习,由一人读,大家听。今天要自己看。先看报上的照片,有人发现了文凤来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的照片。这个发现引起关注,大家一起仔细辨认,咦,奇怪,真的是文凤来。几天前刚挨批的文凤来,怎么竟上了神圣的《人民日报》?有人说,群众镜头是摄影记者随意拍的,难道那记者认识你南大文凤来?马上有人附和,对,文凤来人高马大,有力气会挤,挤到最前面上了镜头,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觉得不是这样简单,群众镜头拍了许多,选哪一张刊出就有讲究。马上有人看到报道中说:“从秀丽的江南来到宏伟的北京的南京大学教师文凤来同志,登上了天安门。”肯定了,党中央支持南大造反派!学生消息灵通,用大字报公布文凤来上京告状成功,“8·18”接见时,被康生指定为革命教师代表,安排他登上天安门城楼。

越南留学生班办公室与图书馆相距只有一二百米。1967年上半年乱哄哄的时候,我常到越南留学生班打探消息,与教师们一起讨论形势。这时,文凤来在社会上活动,我没有碰到过他。通过一段时间交往,我和越南留学生班教师徐曼华成了好朋友。徐曼华是党员,年纪与文凤来差不多,原是中文系教师,为人沉稳有主见。文凤来刚起来造反时,压力、风险很大,徐曼华坚定地支持他,因此二人关系密切。据徐曼华说,文凤来常到她家了解学校情况,和她商量事情,印象中文凤来很重视她的意见,她在一定程度上起着参谋作用。江苏“1·26”夺权后,红总和“8·27”矛盾不断升级,武斗频仍。我关心文革形势,常到徐曼华家打听消息,请徐劝说文凤来制止武斗。徐曼华说,老文也反对武斗,他虽然是红总头头,但是控制不了局面,工人容易冲动,好胜心强,只想占上风。他们不听他的话,还指责老文右倾。她说,武斗大多是“8·27”方先挑起,红总方有的头头认为自己人多势大,凭什么怕你?就打起来了。具体情况徐也不知道。

中央下达清查“5·16”文件后,在江苏揪“5·16”,头号对象就是许世友的仇人文凤来——因文凤来为首的红总那一派曾经在“揪军内一小撮”风潮中提出“打倒许世友”。文凤来被关押审查。他坚守实事求是、为江苏百万红总群众负责的底线,攻不动。1970年12月,南大另一个造反派头头葛忠龙被突破,承认了“5·16罪行”,全校进一步掀起揪“5·16”的新高潮,恐怖气氛笼罩全校。12月30日晚6点半在学校大礼堂批斗文凤来。我在溧阳农场,没有参加这个会。多年后,与朋友王女士闲聊,她说自己参加了那天批斗文凤来的会,现场气氛恐怖极了。她是“5·16”审查对象,坐在那里惊惧得气都透不过来。会场上不断高呼:打倒文凤来!声震屋瓦。文凤来真不简单,他沉着镇定、语调平和,承认自己犯了“揪军内一小撮”反对许司令员的罪行。他说:“我有罪,我认罪。但是,我和红总其他头头与北京‘5·16’没有任何关系,江苏没有‘5·16’。”工军宣队领导让地质系(?)某某(女)上台指证文凤来是“5·16”,与文凤来对质。她要昧着良心当面说谎诬陷文凤来,心里过不去,浑身发抖,话都讲不出来,低着头,不敢看文凤来,后来此人被逼得精神失常。葛忠龙上台揭发,他胡说八道,文凤来批评他:你这样做对得起红总上百万群众吗,摸着良心想一想,你对得起谁?因为文凤来坚持实事求是,不肯诬认自己是“5·16”,当场被戴上手铐。王女士对我讲这些时,文凤来去世已几年了。

朋友杨先生曾参加批斗文凤来的会。2018年11月,我向他征集他知道的文凤来材料和那次批斗会情况,他回信说:“他(指文)初期造反,经常发表演说和辩论,就在当时小楼(即南楼)边上,我经常看到他非常勇敢地和人辩论,从不轻易丢弃自己的观点,非常佩服他。后来他成了学校造反派头头,就见不到他了。直到全校批斗‘5·16’会上,我那时也是‘5·16’批斗对象,被带到大礼堂接受教育,亲眼目睹了他被批斗的情况,和你上文中讲的情况一致。批斗会不但没有取得预想的效果,适得其反,让大家看到了文的坚贞不屈和坦荡胸怀,大家心里无不佩服。”我请他回想那次批斗会的细节,他说:“就那次批斗会来说,因为时间长了,许多细节已经忘记。但是,文的敢于坚持真理和大义凛然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至今不能忘记。那次批斗会的目的是为了‘打掉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教育广大群众’,因此安排了对质。本以为可以稳操胜算,结果在文凤来正义、坚定的反击下,那些被安排上台对质的人一个个溃不成军,包括葛忠龙都显得非常狼狈。我是被押去受教育的,散会的时候就听到有人低声说:‘乖乖,这家伙厉害。’其他的记不得了,我的感觉就是两个字‘佩服’!”(在引号内的是杨先生信中写的原文。)

我在百度上查到《记忆》2009年8月13日第20期,刊载《南京大学深挖5·16见闻——蒋广学教授访谈》。蒋广学教授退休前是《南京大学学报》负责人、南京大学思想家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文革”中,他没有卷入校内两派争斗,比较客观公正。工宣队进校后,他是学校专案组成员。主要采访者董国强是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采访时间2006年3月9日,地点在董国强家。全文比较长,这里节录与文凤来有关的内容:

蒋广学:文凤来这个人很正直,很讲义气。他之所以走到后来那个地步,就是因为他讲义气、认死理。他起来造反没有多少私心,他就认准一条:我要听毛主席的话,听中央的话。他的文化水平不高,我估计他没有上过大学,即使上大学的话也没有认认真真地读过什么书,只会认死理,认准了这个理就一直走下去。毛主席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中央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中央叫我们造省委的反,我就带着一批人到省委去造反;中央说要夺权,我就带着人去夺权;中央说要“揪军内一小撮”,我就带着人去“揪军内一小撮”。这批人就是这样,非常听毛主席、中央的话。

当时中央高层的情况也是很复杂的,那个“无产阶级司令部”里头也是不断分化的,谁也搞不清楚那里面传出来的有些东西,是不是毛主席的。比如有的人昨天还说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是代表毛主席的,第二天就遭到清洗了,变成反对毛主席的了。即使有些话确实是毛主席说的,但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自己就变来变去的,前后不一致。这样一来,文凤来他们这些人后来就吃亏啦。

比如文凤来等人与许世友的矛盾,就是1967年夏天武汉“七二事件”以后“揪军内一小撮”时结下的。毛泽东当时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后来才说中央文革的王力他们鼓动“揪军内一小撮”是“毁我长城”。那么许世友后来做了江苏省革委会主任,许世友能放过文凤来他们吗?不可能的!所以到了抓“五一六”的时候,首先就对“红色造反队”下手。葛忠龙这个人很滑头的,等搞到他了,他就把他们一个一个都咬出来了,他不是往上面咬,而是往下面咬,咬出了许多“红色造反队”的人。很多人不知道怎么交代就被逼死了。

在南大大礼堂批斗文凤来的时候,我也参加了。我觉得文凤来的的确确是条汉子。台下的群众批斗他,要他老实交代,他一点都不惊慌,他说:‘我反对许司令是错误的,但我不是‘五一六’!江苏没有‘五一六’。’葛忠龙在台上揭发他,文凤来就说了:“葛忠龙你这样无中生有、胡说八道,把我们的这些同志搞成这样,你对得起谁?!”但是当他说这个话的时候,台下的人都高喊:打倒文凤来!

我和文凤来原来是认识的,他放出来以后,我还在南大南园的球场上看到过他,和他打过招呼。

董国强:他年龄比你大吗?

蒋广学:比我大十岁左右。我当时跟他打招呼,他基本上不理睬我,他已经显得很麻木了。

董国强:也是精神方面出问题了?

蒋广学:是的。他这个精神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据我估计,出在他意识到“文革”的一切东西可能都是一个骗局。所以他老是有一种自责,老是觉得他对不起他的那些弟兄们。这样他出来没有很长时间就自杀了。所以我觉得他这个人很讲义气。

董国强:那么根据您和他接触的印象,他这个人还是一个思想比较单纯的人。

蒋广学:思想比较单纯,信念比较固执。他后来没有任何的报复心理,而是带有很强烈的自责情绪。在南大斗争文凤来的大会场上,我觉得他的的确确是一个汉子。在群情激昂的时候,他说过几句话,我的印象十分深刻。他说:“我对不起许司令员,揪军内一小撮时搞他,我犯下了罪行。用这个东西来整我,我文凤来认了!但我不是五一六!江苏没有五一六!”他还用手指着葛忠龙,有没有骂他“不得好死”我记不太清了,但他肯定说过:“你这样做对得起谁?!”

董国强:他们原来是战友吗?

蒋广学:他们原来关系非常好,葛忠龙是文凤来的副手。

董国强:葛忠龙是想把自己解脱出来?

蒋广学:葛忠龙那也是瞎交代!什么组织系统啊等等,其实都没有那些事儿。不过这样就把他自己解脱出来了,后来他还到苏北响水县当了个公社书记。张建山后来也患精神病了,游泳的时候淹死了。

文凤来被拘押后,遭到无所不用其极、严重的法西斯折磨。1972或1973年,我在南园看到一张大字报,说文凤来在监狱里装疯卖傻,怎样怎样,凭直觉,我认为文凤来精神不正常了,心里很难过。后来证实,他被迫害得神经分裂,放出来后一直不正常。1976年春,南京爆发反对张春桥的群众运动,省委在追查中找文逼问,文精神病再次复发,不久在家里自缢而亡,终年48岁。

六、其他几位

陈巧娣,男, 物理系基础组实验员,自杀时年30岁出头。他是在“深挖5·16”时,遭逼供而死的。他死后,当时基础组的掌权者陈必武说,为什么先拿陈巧娣开刀呢?因为他和物理系红总派头头关系密切,与学生也有来往,他胆子小,加大压力容易突破。所谓加大压力,就是狠批猛斗,陈巧娣胆小,很快被整死了。他的死,陈必武和一个姓贾的,负有重大责任。

陈惠彬,男,学生,在“深挖5·16”时,被隔离审查,于1970年7月9日自杀身亡。

蔡福星,男,学生。在“深挖5·16”时,被隔离审查,1971年4月4日自杀身亡。具体情况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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