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我们
如何阅读《登泰山记》?
如果看成一篇游记散文来读,不过瘾不说,总感觉缺少点什么,名家名篇不能如此简单吧?《登泰山记》不足五百字,叙事描写简洁明快,抒情议论含而不露。备课重点如果只放在字词研究、文意疏通上,应该不符合此文选入教材的初衷。“学习提示”说,《登泰山记》是古代写景抒情的名篇,在读通、读懂的基础上,体会景与情的关系。如果我们将文中情感简单地理解成游玩之乐,应该不合姚鼐本意,“读通”容易实现,“读懂”到底是什么意思?姚鼐有隐情?文中有深意?那“读懂”就需要下一些功夫了。
近期读了一篇文章,孙绍振的《以作者身份与文本对话》,豁然开朗。当我们以作者身份阅读《登泰山记》时,隐于文字背后的问题就慢慢浮出水面。
孙绍振在文中提到叶圣陶阅读文本的观点,叶先生在他的《文章例话》一书中说到:
“我于读文章的时候,常把我自己放入所读的文章中去两相比较。一边读一边在心中自问:‘如果叫我来写将怎样?’对于句中的一个字这样问,对于整篇文章的立意布局等也这样问,经过这样的自问,文章的好坏就显出来了。那些和我想法相等的,我也能写,是平常的东西,写法比我好的就值得注意。我心中早有此意或感想,可是写不出来,现在却由作者替我写出了,这时候我就觉得一种愉快。……我想鉴赏的本体是‘我’,我们应把这‘我’来努力修养锻炼才好。”
孙绍振认为叶圣陶的这种说法,不但有重大的理论价值,而且有具体的操作性。按照叶圣陶的原则,将读者的主体性落到实处,就要把读者从单纯接受的主体改变为参与的主体。以此摆脱主体被动的困境。阅读过程中阅读主体积极参与带来的思考,与作者写作时表现的主体意识,构成“两相比较”,在对话、碰撞、领悟中,把文章的“立意布局”真正“读懂”。
让我们以作者的身份阅读《登泰山记》,看看有什么新发现。
先看《登泰山记》的第一段: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最高日观峰,在长城南十五里。
“学习提示”中提到“文章善于取舍,将小细节和大印象结合”。第一段落笔“大印象”,只字未提登山一事。我们会问:“如果我写,会这样开篇吗?既然文章题目是‘登泰山记’,为什么先写泰山印象,这算跑题吗?”
让我们换成作者身份,参与到创作中来。假设我们写登山游记,是直接写登山,还是先写个引子?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起笔写的是与泰山擦肩而过的遗憾,第二段才入题开始写雨中登泰山。散文往往在第一段有个总起,拿捏出一种气魄、气象,立意上定下基调,做好铺垫,这样往下写,就可开合有度。当时从京城远道而来的姚鼐,泰山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天然的距离使姚鼐心生敬畏,直接写登泰山有示好之嫌,过于亲近的态度有些狎昵,保持距离才能体现山水之美。而且从宏观的角度描写初始印象,将泰山雄伟壮观山水相连的特征简笔勾勒出来,然后落笔日观峰,这是登山的目的地,以显示登山之艰难,为下文做好铺垫。这样运笔才能体现出攀登者的本真心态,更符合情理逻辑。
第二段写登泰山之前,先写了从京城到泰安的行程,这与登泰山有什么关系?
让我们带着疑问,追随姚鼐的步伐,走进姚鼐的创作视野,一起走走这段路程: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从天气情况和经过的地方来看,这段行程路途漫漫,充满艰辛,透过“乘”“历”“穿”“越”这几个动词,我们能真切体会到姚鼐离开京城的决心和顶风冒雪前来登山的迫切。
接下来,姚鼐开始登山,他选择的登山路线是由中谷进山,越中岭循西谷登其巅。但是古人登山,或者说传统的登山路线是循东谷入。姚鼐为什么不走寻常路线?作为外来游客,人生地疏,首选传统路线才合情理。再让我们站在姚鼐视角,把原因主动找出来。文中写道:“与知府朱孝纯子颍由南麓登。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可见天气之恶劣,山势之险恶,登山之艰难,随时丧命的危险都有,但姚鼐毫不退缩,表现出无所畏惧的勇气。这是为何?按照王国维的“境界说”,此处的景物描写属于“无我之境”,也就是“物”“我”在这样的一种境界中,没有矛盾,物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体现,但两者是互观状态,达到一种本然契合。由此可见,看上去是对泰山景物的客观描写,实际上,这些景物必然映射姚鼐的内心世界。登山之难,寄寓世事艰难,而姚鼐明知登山不易,也要找到一条路,勇敢地走下去,实现人生的突破。这两句描写与第二段段首从京城到泰安的描写两相照应,可见姚鼐此时正处在人生突围的十字路口,姚鼐将内心收敛,情感深藏,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自己的艰辛,跨越人生的风浪。
第三段起笔交代时间“戊申晦,五鼓”,行文至此,时间出现了三次: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是月丁未(腊月二十八);戊申晦,五鼓(除夕五更)。作为旁观者,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要在腊月二十八登山,除夕这一天观日出?这一违背常理的做法唯有从作者角度出发,才能找到答案。从前文来看,作者登泰山,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味道,有一种不畏艰险勇于“闯关”的胆量,有一种速速完成心愿脱胎换骨不甘流俗的清高。众所周知,姚鼐参修《四库全书》,是“桐城派”的主要作家,才华过人,但在这一年,却以养亲为名,离开朝廷告归田里。当我们以姚鼐视角走进《登泰山记》的创作,我们慢慢明白,姚鼐写的《登泰山记》是一份宣告书,宣告自己告别过去,迎接新生。姚鼐不是庸常之辈,懂得如何经营自己的人生。所以,他选择了除夕这一天登峰赏日,选择极具仪式感的一个时间、一个场景,重启人生之门。这是人生的一种大智慧,不纠缠过往,不留恋功名,与时序同交替,把新桃换旧符。
第三段最后写泰山日出:“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此次登泰山的目的就是观日出,第一段已经铺垫好了,为什么真正写“观日出”了,却不穷形尽相,大写特写,让激动愉悦的心情来一次大爆发,而是如此简练节省,情感的表现也波澜不惊?
我们带着问题,再次走进姚鼐的内心,从他的视角,把谜底揭开。第二段中姚鼐登至日观峰,极目远眺,泰山景色尽收眼底。“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这几句我们在阅读的时候,能够明显感觉到姚鼐的心情是兴奋的、激动的。一个“负”,写出了苍山的俏皮可爱;一个“居”字,写出了云雾的故作深沉。姚鼐沉浸在如诗似画的泰山晚照中,已经完成了身份的转换和心境的回归。
所以,当他观日出时,心情比先前平静多了,我们比较两段文字就能感觉出来。而且,观日出的姚鼐,“回视日观以西峰”,实则就是回看过去,他看到山峰“皆若偻”,实则就是看到过去的自己,曾经傲岸地活过,曾经攀至峰顶,一览众山小。此刻告别官场,此生无憾。
所以,第四、五段的记叙,以电报体的形式,用极其简练的笔墨,简单交代了日观峰周围的名胜古迹和山石特点,明快的节奏显示了姚鼐完成自我超远的愉悦心情。
我们与姚鼐一起,亲身经历了登泰山的过程,完成了自我身份的转换和人生重启的仪式。当我们再次回到起点,捧读《登泰山记》,就有了别样的感受。优秀的作品,都有着鲜明的主体意识,作者通过内容的选择、技巧的使用、艺术的留白,给读者营造思考、体悟的空间。刘勰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姚鼐笔下的泰山,是姚鼐的泰山,不是你我的泰山,所以,我们以作者的身份与文本对话,才能发现姚鼐的泰山到底深埋了多少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