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旧影:大南门有座城隍庙
文摘
2024-11-12 10:00
老挝
(美国飞行员林白1931年拍摄的安庆城大水照片,黄框内为大南门城隍庙)之所以强调“府”,是因为安庆城是省、府、县三级同治,除府城隍庙外,还有一个县城隍庙,怀宁县城隍庙。安庆府城隍庙位于大南门盛唐山顶,其南街道为插竹巷。插竹巷之“竹”,民国版图上也为“烛”,香烛之“烛”,其名之源,自然与府城隍庙相关。早前镇海门(大南门)内外,是回民集聚之地,如南关清真寺、探花第等,均位于此。往上行至登云坡口,就是汉民的地盘了,首当其冲的建筑,便是城隍庙。 《安庆·纪公祠》,安庆特务机关1942年编绘
@无求老人 马自正先生说过一个回民与城隍庙相关的故事。大南门200多回民没有逃,太平军发现了,就把他们关在城隍庙,不改变信仰就要杀掉他们。之后,英王陈玉成病了,听说回民中有杏坛高手,就满城搜寻,还放出狠话,一天找不到就杀一个关押在城隍庙的回民。民国交通部部长端木杰的祖父端木东山,虽只略懂一点医术,但仍自告奋勇前往,结果还真把陈玉成的病给看好了。端木东山不要陈玉成送他的厚礼,说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把关押在城隍庙里的回民都放出来。陈玉成同意了端木东山的要求。端木东山成为回民中的英雄。马自正小时候住在胭脂巷,与城隍庙只有几步之隔。虽杖朝之年,但童年时代的城隍庙,仍是无比清晰的画面——城隍庙山门向西,山门外一左一右,立着两头高约两米的石狮子。那时候小,最喜欢爬到狮子头上骑坐,看大南门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The Temples of Anking and Their Cults:A Study of Modern Chinese Religion》,J.K.施赖奥克著。中文版名《安庆的寺庙及其崇拜:近代中国人的宗教研究》,程曦译)安庆人不知道,安徽人不知道,中国人不知道,但有一个外国人知道。这个外国人叫施爱客(John Knight Shryock),圣保罗中学(现二中)校长。在安庆生活期间,他几乎跑遍了安庆所有寺庙,并为此专门写了一本书《The Temples of Anking and Their Cults:A Study of Modern Chinese Religion》。整个府城隍庙占地长250英尺(76.2米),宽100英尺(30.48米),面对一条南北向的街道,所以庙门朝西。 (安庆记忆:方崇贵笔下的府城隍庙大门)
施爱客这本著作,后由阜阳师范大学校长程曦翻译出版,译名为《安庆的寺庙及其崇拜:近代中国人的宗教研究》,其中城隍庙记述非常具体:大门两侧各有一只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在对面的街道立着一堵很大的“照壁”(Spirit Wall)。城隍庙内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大殿位于东端,正对大门。门廊边也有两间房子,北面是公共阅览室,南面是客厅。大门(西)的上方,面对院子,是一个戏台,人们经常在此唱戏“娱神”。如果说施爱客对城隍庙的描述是横向测绘,那么程小苏《安庆旧影》中记载的城隍庙,就是一个纵线梳理——府城隍庙初建时间不详,但据元至正十四年(1354)余阙《城隍庙碑记》,此前城隍庙“及盗之平,所在为墟”,“民不忘神德,相率出泉以新其庙”。当年夏四月,余阙“乃为铭诗,刻之庙门”。府城隍庙屡毁屡建,最后修复是清同治四年(1865):署巡抚吴坤修捐式廓之,复经巡抚英翰,布政使张兆栋,知县王鸿飞捐俸得还旧。所谓“还旧”,现代语汇就是“修旧如旧”。但此旧非彼旧,考虑府城隍庙“建于元以前,神之崇幸,亦已显于元以前。” (1915年印行《怀宁县志》有关安庆府城隍庙的记载)城隍是守护城池之神,它是随城池出现而出现的,在安庆,这个时间只能在1217年之后。城隍执掌权力,与一府之官相同,只是阴阳有别。因此严格意义上,城隍只是一个职位而非特定人物。各地城隍任职者有异,如杭州城隍是周新,苏州城隍是黄歇,南京城隍是蒋子文,但大多数地方的城隍,都由纪信担任,安庆府城隍也是如此。楚汉相争,刘邦被困荥阳,纪信扮刘邦挺身而出,为刘邦赢得冲出重围的生机。刘邦胜项羽,感恩纪信,封其为督城隍,并广建城隍庙(纪信庙、纪公祠)以纪念。如“正德己卯(1519年),宸濠攻城不下,又以为神助,知府石简新其庙,构堂五间,蔽以后寝,翼以两庑,同知熊汲为之记。”如“康熙壬子(1672年)庐凤滁和等处蝗,协镇吴从礼请巡抚靳辅祷之而蝗灭,捐金新其庙,勒石记之。”城隍爷真能护佑一城平安?或许。至少安庆近两百年城市史有那么一丁点迹象——清咸丰三年(1853),太平军攻安庆,城隍庙被毁,安庆城无城隍护佑,民不聊生长达八年。曾国藩克复安庆第三年,城隍庙重建。自此,安庆风调雨顺又数十年。1927年春,北伐军入安庆,城隍庙再遭厄运。之后,1938年,日军攻陷安庆,城市再遭蹂躏。题外话,苏州古城保护之所以中国第一,不知道与城隍护佑有没有关系。至少苏州城隍庙历经风风雨雨,仍能修复完美,也是一个奇迹。 (右,城隍庙供奉的城隍爷纪公;左,道坛护法神王灵官。施爱客摄)虽然城隍庙供奉的城隍爷也是纪信,但安庆的城隍爷与其他城市的城隍爷不同,他不仅有七情六欲,还娶了一位年轻的女孩。说光绪年间的某一个夏天,大通镇某官衙小吏,与妻子带着美貌如花的女儿来安庆,第一站就去了大南门城隍庙。高高在上的城隍爷,一眼就看中了少女,且当晚直闯少女之梦。头戴皇冠,身披龙袍,那一身装束,让少女亮眼。母亲也很惊奇,母亲告诉少女,如果再来,就插一根缝衣针在他身上。少女依计而行。再去城隍庙,果然有缝衣针别在城隍爷长袍上。当晚,城隍爷在少女梦里摊牌,“你我有缘,不久将结为夫妻。”果然,少女病重。临终之际,少女向母亲表达了与城隍爷永结同心的想法。母亲尊重女儿遗愿。发丧当日,敲锣打鼓将少女陪嫁之物,大红被褥、大红澡盆、脚盆、马桶等,浩浩荡荡送至城隍庙。施爱客撰写《安庆的寺庙及其崇拜:近代中国人的宗教研究》,说传说转摘于《城隍庙志》,并肯定“现在这些嫁妆还保存在庙里,每逢女孩生日就拿出来展示。”施爱客1918年前后到安庆,直到1927年北伐后才离开,作为一个严肃的学者,他的记述有可信处。程小苏《安庆旧影》对此传闻嗤之以鼻,他认为城隍庙最有特色的,是被称“孽镜”的一面奇镜:庙扁嵌有圆镜,周不过一尺,两人并立,仰而望之,只见人之影而不见己之影。名曰孽镜,不知光之折角之所致也。不仅程小苏称之为“奇”,安徽前后两任巡抚,彭玉麟与吴坤修,也觉得不可思议。为此,他们特地合作过一联——不是文奇,而是他们这种为官心态,能如此正直如此坦荡,或古或今,恐怕也不多吧? (“国内时事:生理变常之大头孩童二口,现陈列安庆纪公祠,供众鑑览。”刊1935 年《东方杂志》第32卷第2期)1911年秋冬,辛亥革命风起,城隍庙初起衰败迹象。据1915年印行《怀宁县志》:“民国初,两庑十殿折毁,改建戏园。今虽复,非复日之盛矣。”《安庆的寺庙及其崇拜:近代中国人的宗教研究》记述更为详细:辛亥革命以后,庙里的许多塑像都被清除掉了,所以在1916年我第一次去看时,寺庙显得破败不堪。但现在城隍信仰又复活了,寺庙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城隍庙的经费由一个绅士们组成的团体筹集,由他们发出募捐倡议,大家捐款。其实城隍庙产权有主,“府庙建在黄氏捐献的土地上,庙产也由黄氏照管,他们通过卖香油、蜡烛等获取收入。”《安庆的寺庙及其崇拜:近代中国人的宗教研究》做有详细调查。民国黄氏对城隍庙的掌管,应该是一个世袭,既然是“黄氏捐献的土地”,那么这个黄氏,渊源至少要追溯至宋。据程小苏《安庆旧影》“黄家狮子”,“明左军都督黄应甲故里,旧有两石狮子。故名。东门内大都督坊,亦为其建立。”走进城隍庙,“两庑十殿”在施爱客笔下,是这样描述的:在院子周边的游廊设立了十殿阎罗,一边各五殿,前面竖着木栅栏,挡住游人,人们站在栅栏外观看并获教化。阎罗殿里包括刀山、研钵、毒蛇、锯子等许多惩罚恶人的刑具,并塑造了一些活灵活现的小人在受刑,旁边则有凶神恶煞在监视着。每间地狱里都有判官,游廊末端在栅栏外还有一批塑像,其中有阎罗、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及地狱里的官吏。马自正先生少年顽皮,他回忆说:“进城隍庙大殿,正面就是城隍老爷,两边立的是牛头马面之类。每尊雕像左右还置有小土偶,年少手贱,还将其中一个小土偶的手给扳断了。”城隍庙正殿之东,还有一个后殿,那是城隍爷的后宫,“里面有送子娘娘、痘神、城隍夫人(城隍娘娘)的塑像”,经过观察,施爱客感觉后宫“似乎只供女人祭拜”。 (民国安庆城区版图上的纪公祠及城隍庙供奉的城隍爷纪信)同治二年(1863)九月二十九,曾国藩小女儿曾纪芬来安庆,就住在任家坡督帅行署。“余在督暑虽仗髫龄,而随诸姊之后不出暑门一步,惟从望楼上得见迎会之高跷,稍知市井间情状耳。”在《崇德老人自订年谱》中,曾纪芬如是说。崇德老人所说的“迎会”,指的是城隍庙年度盛事——城隍菩萨巡游。城隍庙供奉的城隍菩萨,有动静两尊。据《安庆的寺庙及其崇拜:近代中国人的宗教研究》,“大殿里有一个华丽的中心祭坛,上供两座相似的城隍塑像,前后各一,后面的位置较高。前面的一个是供游行使用的,后面的那个则一直摆在那儿不动。”城隍巡游有特别讲究,须八抬黄绸大轿,其气势,浩浩荡荡。而城隍巡游之处,鼓乐动天,鞭炮不断,烟火缭绕,热闹非凡。可惜刚及髫龄的曾纪芬畏于父亲的严厉,不敢吵着出门,只好眼巴巴待在望楼上,用耳朵听远远传来的“迎会”锣鼓。民国之前,类似巡游一年两度,五月、七月的望日(十五或十六),辛亥革命后一度中断,但恢复之后反增加到三次(三月初三、七月十五和十月初一),后又减少,只规定七月十五中元节进行。 (左,牛头马面之马面鬼王、掌生死簿之陆判官;右,勾魂黑白无常之白无常。施爱客摄)余阙《城隍庙碑记》记:“五月之望,里俗相传以神生之日也,民无贫富,男女旄倪,空闾巷出乐神,吹箫伐鼓,张百戏,游像舆于国中,如是者尽三日而后止。”对于安庆人,这一天是他们放开束缚自由狂欢的节日。圣保罗中学校长施爱客,这一日,也夹围观群众中做细致观察——游行从早上九点开始,因为每条街道都要游到,所以要到半夜才能返回寺庙。市民们纷纷恭迎城隍大驾的光临,各个商铺和住户都在门口摆上桌案,点烛烧香,燃放鞭炮。整个城市充满节日气氛,乞丐、算命先生、赌徒、说书人和玩杂技的挤满了街道。有人灵巧地踩着高跷,做出各种逗人开心的动作,难以尽述。巡游队伍经过施爱客时,他抬眼看手表计算了时间,结果发现“游行队伍在我面前走了有一个多钟头”,而他眼前的景象,不仅让他惊讶,而且让他恍若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成百上千的小鬼神出鬼没,他们脸上涂着各色油彩,身穿闪闪发光的绸衣,帽子上的珠宝熠熠生辉,他们肩插双旗宛如长着翅膀。扮演武士的人衔枚而行,扮演护卫的则扛着各种器物,大大小小的城隍部属,两两成行地穿过狭窄拥挤的街道。城隍回庙已是凌晨一点,院子里已挤满了人,在静静地等候城隍归来。城隍一进庙,人们便纷纷下跪。一切平安,城市的福祉有了保证了。 (大南门城隍庙位置图。1980年前后安庆航空摄影)其实城隍巡游只是城市节日的一半,而另一半,则在城隍庙及周边如火如荼展开。城隍庙里从早到晚都会挤满成百上千的人。祭坛上燃起了巨大的蜡烛,空气中弥漫着香气。人们推推攘攘,谈笑风生,鞭炮、锣鼓喧天,真有点狂欢节的感觉。而此刻,地方小吃、特色手艺、民间杂耍,以及烧香者敬佛者逛庙者,将城隍庙及周边的东西四牌楼、大小二朗巷、插竹巷等,挤得水泄不通。既然是城隍诞日庆典,带妆表演是必须的,角色主要是“城隍属吏”,也就是城隍爷身边的“小鬼”。外套下面肩膀上架上木板,穿上怪怪的长袍,戴着特制的帽子。而最奇特的装束还不是这些,而是其画脸,看上去有点像面具,有的恐怖,有的滑稽。画脸时主要用白颜料,另外还用红、黑、蓝、黄等颜色,皮肤上贴着金色、银色的纸带。参加表演的青年人,“或者是为了给生病的父母祷告,或者是自己过去生病时曾向城隍祷告过”,还愿成分大于娱乐成分。小鬼们成双成对地出场,手里拿着扈从的护杖,相互交叉,他们先磕头,然后站到祭坛两侧,一言不发,纹丝不动,直到换班。他们嘴里含着一块金属片或一只铜钱,这可能和古代中国的一种风俗有关(人们让抬棺材的人嘴含铜钱以免他们发出声音)。也正因为如此,民国初年城隍庙废弃,被改设成名为“庙台”的戏园子。戏台是现成的,庙门在台下穿过,至中院回望,就是台口朝东的大戏台。庙台为露天剧场,观众自带板凳,戏台上换场,还可以顺便拜一下城隍菩萨。庙台的演出,基本以京剧为主,除庙事活动,真正演出的并不多。以上特别标注出来的文字,均选自《安庆的寺庙及其崇拜:近代中国人的宗教研究》。 (“民政厅指定增设南门内城隍庙等为临时菜场”,刊1934年《安徽省会公安局两年来工作概要·增设临时菜场》)施爱客是1916年来安庆的,来安庆不久,他就与夫人一道去了位于大南门城隍庙。“辛亥革命以后,庙里的许多塑像都被清除掉了,所以在1916年我第一次去看时,寺庙显得破败不堪。”这是他对城隍庙的第一印象。不仅仅如此,“乞丐们喜欢在城隍庙的院子里睡觉,要死的穷人也希望被抬到城隍庙,因为据说死在城隍神面前会转到好运。庙里也有算命先生,还有人在那里赌博,有时这里简直成了坏人窝。”程小苏《安庆旧影》也称:“民国初,两庑十殿拆毁,改建戏园,后又不断驻军,而香火消沉矣。殿后内治阁(后宫),予于十年(1921年)改办第九小学( 由插烛巷辟门与登云坡女模范联为一气),已叙入初等教育中。”安庆市图书馆藏《安徽省佛学会安庆安庆寺庙登记簿》(民国十七年)中,有关府城隍庙登记为:住持法名:王信原,湖北黄陂人,年五十岁;黄笃安,怀宁人,年二十八岁;醒霖,俗姓吴,怀宁人,年二十八岁,幼时出家。僧道人数:三人;佛像:三十一尊;神像:一尊;礼器:铁香炉一座,大瓶一口;乐器:钟鼓引磬。 (府城隍庙简介。资料出自1928年《安徽省佛学会安庆安庆寺庙登记簿》)
1950年代初,登云坡小学(分校)也设于此,马自正先生早年就在此读书。1930年代初,张治中弟弟张本舜出任安徽省会公安局局长,在任期间,为解决民众买菜难问题,提出了在原有吴越街、龙神祠(现北正街)两个菜市场基础上,再增加造币厂前、鼓楼前、白云凸3个菜市场,后来计划报到安徽省民政厅,他们又提出增加另外3处,一个是县学宫外,一个是司下坡口(即鼓楼前),另一个就是南门城隍庙内(《增设临时菜场》,刊1934年《安徽省会公安局两年来工作概要》)。马自正先生是城隍庙最后见证者之一,他说1949年解放军入安庆,城隍庙被改成了马厩,里面养了好多马。喂食的马草,是用大铡刀切碎的。马自正先生回忆,城隍庙最后从安庆版图消失,是1957年前后,当时时兴全城打扫卫生,城隍庙被列为重点对象,于是,上下动手,将城隍爷以及其他菩萨,都从庙里面“请”出来,丢在大街上,碎成一地垃圾。关于城隍庙的归宿,《安庆文化志》(黄山书社,1999)在介绍“庙台”时有简单一句话:“建国后改建成民房,现为茶厂宿舍。”“现为茶厂宿舍”的“现”,应该为1980年代中期或末期。之后,老城改造,一切都没有了。本文创作得到@无求老人 马自正先生、@寂静之声 朱涛先生、@百川归海山独秀 张全海博士、@阿祖 祖文君女士、@I辰 罗燕女士、@王永安 王永安先生、@王四清 王四清先生、@讓葲 阮鸷先生、@李奕木 李奕木先生、@章宪法 章宪法先生、@余世磊 余世磊先生资料、图片、线索支持,特别鸣谢!(风雨百年,曾经城隍庙,夜幕之下,物不是,人亦非,繁华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