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文艺家‖悬疑小说】廖安生《断魂》

真想不到，在小镇上人人尊敬的方文老师就这样静悄悄的走了。

秋去冬来，山上的脐橙熟了，黄灿灿的似一盏盏灯笼，像嗷嗷待哺的孩子，急欲扑入人的怀抱。

这些天，左撇忙于采摘果园的脐橙，已好几天没看见方文老师了。

晚上，从果园回来，左撇便问妻子秋莲：“这几天方文老师来我们店里了吗？”

秋莲一惊，“哎，是有几天没看见他了！”

左撇忙拿出手机，拨打了方文老师的电话。一连拨打了两次，传来的都是“对方已关机，请用其它方式联系。”

左撇眉头一皱，心想，也没听说方文老师这两天要去哪里？一阵凉风吹来，左撇打了个寒颤，他顺手披上外套，脑海里竟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秋莲把饭菜端上桌，左撇却顾不上吃饭，直往方文老师家里赶。左撇与方文老师住在小镇同一条街上，相隔十来间店，不到100米的距离。

快步来到方文老师家，见大门紧闭，轻敲猛敲店门，里面都无半点回应。问过左邻右舍，也毫不知情。

左撇便从邻居那里找来梯子，爬上方文老师二楼阳台，打开一扇未关紧的铝合金窗户，钻进方文老师家。

步入方文老师卧室，见方文老师躺在床上，走近床前一摸，方文老师已双手冰冷，停止了呼吸，左撇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手机因没电，已自动关机。

方文老师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独自驾鹤西去，尚未满70岁。

左撇第一时间将此噩耗传送至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

璜溪是一个以廖姓聚居的千年古镇。唐朝末，堪舆大师杨筠松与鄂州刺史廖鉴为避战乱相约择址迁居，便相中了此地。小镇南北各有一条小河流过，并在东边相汇，合二为一，故三面临水的璜溪，如一条乘风破浪的大船，扬起风帆，破浪前行。小镇古祠林立，古木参天，文化底蕴深厚，历代名人辈出。

方文老师祖上一直秉承耕读传家，是小镇上大家公认的书香门第。其祖上有数人中过进士，曾祖父、祖父都是清末秀才，在小镇创办私塾，教书育人，造福桑梓。

进入新社会，方文老师的父亲仍子承父业，受先辈影响，在解放初考入位于县城南门的师范学校，毕业后，一直在小镇致力于教育事业。方文老师有个哥哥叫方仁，兄弟俩自小都聪明伶俐，品学兼优。可惜他们都生不逢时，高中毕业时，正值文革，考取制已改成推选制，他们未能参加高考，进入高等院校。方仁毕业后下放在父亲执教的小山村。方文更幸运，高中出来，小镇中心小学缺老师，他成为一名代课老师。

1977年10月，全国恢复高考制度。得知这一消息，方仁、方文兄弟俩为之一振，二人跃跃欲试，信心百倍地投入备考中。 

双喜临门，双双考中，让小镇人刮目相看，津津乐道。方仁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院，方文上了县城的师范学校。方仁师范毕业后分在县城教中学，方文师范毕业后回到小镇中心小学教书，一直到退休。

左撇在读小学五年级时，方文老师担任他们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左撇在小学时，成绩拔尖，方文老师非常看好他。此后，方文老师也一直很关注他。只可惜，左撇读中学后，成绩没稳住，参加三次高考都差那十来二十分。左撇的爷爷和父亲认为家中没有读书的风水，不像方文老师家那样。爷爷、父亲都是理发匠，从学校回来的左撇却没再子承父业。当然，左撇这个高中生也不满足于种那几亩刚分到户的责任田。左撇通过熟人在信用社贷了款，租用了20多亩荒山，率先种起了脐橙，还在田里种了白莲，养了鱼。凭着他那聪明的头脑，勤劳的双手，收入还算得上殷实。

秋莲嫁给左撇是蛮有福气的。左撇娶了秋莲后，怜香惜玉，没让秋莲跟他成天去山上劳作，他别出心裁，利用房屋临街的一楼开了个南杂店，让秋莲当上了女老板。婚后，秋莲接连给左撇生了两个男孩。

方文老师与左撇乃同房本家，都姓廖，小镇街上，只要不是外来的，几乎都姓廖。左撇大名叫廖方平，与方文老师同辈分。他因吃饭、写字都用左手，从小到大，大家都叫他左撇这个外号，很少有人唤他廖方平的学名。

方文老师教子有方，儿子旭辉那一年高考，获得全市理科状元。县委书记亲自登门来到方文老师家，代表县委、县政府给旭辉送上一万元奖学金。方文老师甭提有多高兴了，脸上总是荡漾着笑容。旭辉成为小镇第一个上清华大学的。旭辉大学毕业，又获公费留学资格，前往美国留学，获得博士学位，留在美国的一所叫斯坦福的私立大学教书，听说现在都已是教授了。旭辉成为小镇学生学习的楷模，小镇文脉绵长，崇文重教，蔚然成风，每年都有一大批学子步入全国各地的大学，不乏那些985的重点大学。

高考落榜对左撇来说是终身的遗憾，不过左撇的两个儿子给他挽回了点面子，特别是他的小子。左撇的大儿子家超考的是一所医学专科学校，毕业后回到小镇，成为卫生院的一名医师，留在小镇，与左撇朝夕相处。左撇的小儿子家越，那年是全县的文科状元，录取在复旦大学，大学毕业后也公派去了美国留学，不过，他没有像旭辉那样留在美国，而是获取博士学位后即回到国内，在一所大学执教。

对远在美国的儿子旭辉，方文老师总是摇头表示不满的。当初，旭辉考上清华大学，他感觉脸上有光，旭辉公派去美国留学，也让他欣喜若狂。然而，旭辉获得博士学位，提出要在美国工作，方文老师可不答应，还极力反对。俗话说得好“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在美国呆了那么长时间的旭辉，已适应美国的生活，自认为在美国发展更有前景。他不再听父亲的话了，不管方文老师如何反对，如何劝说，旭辉毅然留在美国。

由此，方文老师感到自己教子无方，认为旭辉有才无德。心想，国家花那么多钱把你送到美国去深造，本想你学有所成，报效祖国，哪曾想你竟然不回国了，这难道不是白眼狼吗？

开始，方文老师对旭辉还心存幻想，认为先让他在国外工作几年，慢慢地劝说他，说通他，让他心甘情愿的回来。随着时间一长，旭辉在国外娶妻生子，方文老师这一念想渐渐的化为泡影，消失在他脑海里。

方文老师和妻子福英很不情愿的去了一次美国，那时旭辉的儿子凯尔也有三岁了，他们去的目的就是看看从未谋面的小孙子。媳妇艾米虽是加拿大华人，却满口英文，基本不说中文，在这种语言环境下，凯尔一句中文也不说。夫妻俩见到孙子，如同陌生人一样。方文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悄悄对妻子福英说：“旭辉不可能回国了，凯尔更不可能回国！”故乡璜溪对他们来说，已渐行渐远。

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内心沮丧，在美国呆了一个月的方文老师回来后大病了一场。

方文老师开始羡慕左撇，认为左撇教子有方，夸左撇儿子家越在美国留学整整五年后，能放弃美国优厚的物资待遇，回到国内工作。

每每有人在方文老师面前提起儿子旭辉，方文老师总是摇头，叹息着说同一句话，“小孩能干在外，是贴嘴皮子的，还是在身边更实惠。”

这年夏天，同房一个叫春晓的孙侄大学毕业，被公费选派出国留学。春晓的父母高兴，在春晓出国前宴请亲朋。方文老师和左撇去了，席间，春晓父母带春晓过来一起敬酒，席上，春晓父母对春晓说：“方文伯伯的儿子旭辉，现在美国大学里都当教授了，你要向他学习。”

方文老师听罢此话，当即发话说：“我那没良心的儿子，不值一提。春晓，你要向你左撇伯伯的儿子家越学习，在国外学有所成后，回来报效祖国，孝敬父母。记住，父母、国家培养你不容易。”

数日后，方文老师又在网上看到一篇报道，称清华才女高杏欣，硕士毕业后，她到斯坦福大学深造读博。期间，竟然破解北斗编码交给美国政府。方文老师看后，勃然大怒。此后，他絮絮叨叨了好长时间，感慨道：“加强出国留学生的爱国主义教育迫在眉睫！”

此后，在小镇，每每被宴请参加升学宴，方文老师定会向那些年轻的学子说上几句话，灌输一些爱国主义思想，不管这些年轻人爱听不爱听。

方文老师在退休后，与左撇就走得更近了。

左撇人缘好，家中南杂店生意好，左撇索性把家中一楼的房子全部打通，开了一个小超市，还添了两张桌子，供街坊邻居打麻将、打扑克，人气旺旺的。

退休后的方文老师养成了散步的习惯，每天散步路过左撇家，习惯性的总会踏了进来。或站或坐，聊些闲话。此外，自方文老师退休后，小镇廖姓人家遇有红白喜事，常邀请方文老师去理事，邀请左撇去帮忙。方文老师管内，负责礼节规矩、抄抄写写，左撇管外，负责采购物品、跑腿请客，二人配合得相当默契，深得主人信任。

小镇读书人多，在外工作者众，那些年龄稍大，在小镇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中老年人，往往不愿随在外工作的子女去外面生活，自然小镇的留守老人也多。方文老师和左撇处事有头绪、有条理、不怕累、不忌讳，为本家逝去的一个个老人处理好后事，赢得了众人的称赞。由此，在闲聊时，这些留守在家的长者都半真半假，与方文老师和左撇开玩笑，把自己将来的后事托付给他们。当然，方文老师和左撇每听到此言，都笑而不答，算是应承下来。

再说说方文老师的哥哥方仁老师。方仁老师退休后，没有呆在县城，也没有回璜溪来居住，他直奔广州，随儿子去了。方仁老师儿子大学毕业后分在广州工作，在广州成家立业。有文化、有知识的方仁老师喜欢广州这座南方城市，喜欢在这座城市里生活。

城市车水马龙，在一个冬天的黄昏时刻，方仁老师在横穿马路时，被一辆快速行驶的小轿车撞了，早早去世，来广州才几年时间。

方仁老师曾向弟弟方文流露过，自己虽喜欢在广州这样的大城市生活，百年之后，却希望能叶落归根，入土为安，回璜溪安葬。

左撇陪方文老师夫妇来到广州，帮忙处理方仁老师的后事。然而，方仁老师的儿子怕麻烦，待方仁老师火化后，执意在广州找了个公墓，方文老师拗不过。方仁老师就这样客死它乡，安葬在异地，未能魂归故里。这事，让方文老师难过了好长时间。

方文老师尚未从失去兄长的痛苦中完全解脱出来，妻子福英又病了，咳嗽不止、胸痛痰血，经医院检查确诊为肺癌。辗转各地，治疗了整整一年，福英还是抛下方文老师走了。这一年，方文老师明显老了，没日没夜独自照料福英是辛苦的，真正催老他的还是精神上的打击。

妻子福英临终前，其实很想见见儿子旭辉的，她却始终未说出口。善解人意的方文老师数次给儿子旭辉通电话，通报妻子的病情，希望旭辉能早点回来看他母亲最后一眼，然而方文老师终未如愿。儿子旭辉是得知妻子福英死讯后才回来的，而且是独自一人。

接二连三的打击，彻底把方文老师催垮了。妻子死后，方文老师接连患上肺气肿、冠心病。说话变得慢条斯理、有气无力，走路也变得迟缓，显得步履蹒跚。

左撇感到方文老师明显老了，每天没看到方文老师，他心里都空落落的，一定要上门去看过他，陪他说说话，说些宽心的话语。

这次，左撇万万没想到，仅两天没看到方文老师，方文老师却与他已是阴阳两隔。

方文老师在安葬妻子福英时，就已经为自己备好了棺木，墓地是与福英一起的双人墓，他想在世时夫妻俩相依为命，死后也要一起做伴。

旭辉还是一个人回来的，如方文老师生前所料。旭辉回来时，左撇已做好了各项准备工作，就待旭辉回来，将方文老师入殓、安葬。

在左撇和众乡邻的帮助下，方文老师入土为安。

来年清明，左撇独自上山为方文老师扫了墓，他想在自己有生之年，一定会坚持下去，至于他死后的事情，他也管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