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苞:舥艚记忆

文摘   2024-10-28 15:31   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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舥艚渔港 池长峰 摄



 一曲《外婆的澎湖湾》曾风靡全国,勾起了多少人的童年回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童年,而回忆童年,不外乎陈旧的古屋,村头的榕树,弯弯的小河……。其实,所谓的乡愁,都是由这些元素组成。记忆是奇怪的,并不是发生越近的事情,记忆就越清晰,有时反着来,越是久远的事情,反而越是清晰。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有一个特殊地方名叫舥艚。它是一座渔港小镇,居住着世代以海为生的渔民,在计划经济年代,许多地方农业歉收,人们处于饥饿或半饥饿状态,而地处海滨的舥艚相对食物充足。这要感谢大海的馈赠,丰富海产品使渔民度过了饥荒的岁月。

 小时候每到暑假,就到舥艚亲戚家度假,亲戚家就住在渔港旁边。后门望去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滩涂,洁白的沙鸥在上空飞翔,点点渔舟在远方出没。碧海、蓝天、清新的海风,滩涂上可爱的小蟹。当然,还有东魁河上的长桥,大埠头归港的渔船,这幅记忆图景,至今难忘。

舥艚渔港 刘登棒 摄


 每当日落时分,前门“大埠头”变得喧嚣起来。渔船归航后,一群群古铜色肌肤的渔民,来不及挥去身上流淌的汗水,纷纷把自己一天劳作——捕获的各类鱼虾等海货摆上街道旁边,吆喝叫卖。这个时候,镇上的居民也纷纷出来买海鲜,于是人头攒动,人声嘈杂。正如诗人张綦毋所写:“潮上渔舟舣浦边,人喧小市集腥鲜。相逢邀醉鬅鬙叟,也脱蓑衣换酒钱。”


 亲戚是一名慈祥长辈,他牵着我的小手去大埠头,让我挑选喜欢吃的海鲜。而我往往让他失望,既没有挑红膏蟹,也没有挑大虾,而是指向摊贩用小带鱼腌制而成的瓶装“鱼生”。在大人眼里,我真是“傻孩子”,可是他们不知道是,越不值钱的东西,有时越让人难忘。台湾著名的报人马星野吃到南怀瑾先生从家乡带去的鱼生,赋诗道:“拜赐莼鲈乡味长,雁山瓯海土生香。眼前点点思亲泪,欲试鱼生未忍尝。”


 大埠头是舥艚的集市,在这里可以看到顾客与鱼贩讨价还价。买梭子蟹或蝤蠓是最考验人的智慧,因为没有经验的顾客或许会为买到物美价廉的蟹类而窃喜,实际上可能已被精明的鱼贩调包,只有宰杀或下锅前才知道蟹的胖瘦。


 当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这位长辈亲戚怎么也不会被忽悠。比如他挑选梭子蟹或蝤蠓时,先把蟹抓住,先看蟹盖与蟹身结合部的饱满度,然后翻转过来,将蟹腹部朝上,轻拨蟹脚,露出尖盖部分,观察其色,如呈暗红色,说明是膏蟹。然后按了按蟹腹的某个部分,如果硬邦邦,说明这蟹是胖,下手了买。反之就掉头而去。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这些生活经验,就是属于自己的宝贵财富。其实渔民生活也不容易,每到夜色渐浓,吆喝声渐落。卖完了海鲜渔民,疲惫的眼神里会流露出收获的喜悦;而没有卖完的,只能把残留的海鲜带回家给自己吃,或者送人。


 日出日落,千百年来,舥艚大埠头重复着安静和喧嚣两种声音。多少年后才知道,比起现在在超市中戴着口罩,扫支付码完成物品交易而言,大埠头才是烟火人间。


无论何时,一到舥艚,海鲜气味扑面而来。无论走到哪里,触目可及的都是海鲜。表叔大我五六岁,也是玩家。他带着我到屋后的滩涂捕捉各类小动物,最有趣的是滩涂上抓蝤蠓。蝤蠓在滩涂上很难抓获,洞口不太容易被发现,且埋伏的很深,极其考验人的耐性和智慧。但是这难不倒表叔,他教我要仔细观察,找到水比较清澈的洞口,然后慢慢地将手伸进去,如果洞很深,还抓不到,就把洞口的淤泥挖开,手再深入。最后几乎全身伏在滩涂上,如果还是抓不到,只能放弃。我们找一个洞,就试一下。那一天,我们找了十几个洞,最后才抓到一只。蝤蠓的体型类似螃蟹,但是比螃蟹要来得圆润、厚实。洗去蝤蠓身上的泥土,其外形像“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美女之手,厚实而柔软。其色泽像景德镇烧成的青瓷,细腻光滑,放在锅里烧熟后,整个就变成了鲜红色,令人爱不释手,闻其香,已垂涎三尺。用手拨开蝤蠓的盖子,就可品尝,其肉质鲜美,滑而不腻,非其他蟹类所能比拟。蝤蠓的肉鲜美,有韧性,异常美味。也有的蝤蠓个大肉少,这时就将它炖汤。蝤蠓汤清味好喝,但我更喜欢将米饭倒入蝤蠓,然后当稀饭,几口就吃完。


 在滩涂中,还有蛏子、文蛤、泥螺、跳鱼以及说不出名字的滩涂小海鲜。这些可爱的小精灵,让我享受新鲜的美味,为我枯燥的童年生活增添了几许乐趣。如今有的海鲜(比如黄鱼)已经不多见,许多舥艚渔民也告别大海,“洗脚上岸”,享受现代都市文明的生活。滩涂、海鸟、阳光和海风,这些本来触手可及的东西,如今竟成为奢侈的自然图景。

舥艚阴均水闸 林邦威 摄


 舥艚有三座水闸,阴均和东魁两座老闸,如今老闸废弃,又新建一座规模更大的新闸。站在水闸栏坝前,一边是碧波荡漾的河水,一边的不远处就是波澜壮阔的大海。江南多河,当汛期到来之前,必须放水,否则会淹没农田,舥艚水闸是江南河网最后一道防线,其中以阴均水闸最为古老。据史料记载,阴均水闸始建于南宋嘉定元年(1208),是平阳县令汪季良偕乡民林居雅等人,为使江南平原免遭旱涝之灾,保护江南农业而兴建,至今已近800多年的历史,经历岁月消磨和风雨剥蚀,水闸屡毁屡修,如今依然屹立阴均山下。只是与旁边的新闸相比,他似乎更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不过风骨却依然硬朗。


 在水闸上方观看河水归海,是一件无比惬意的事情。尤其是在夏天,清凉的海风拂去了一身的疲惫,靠在墙栏上,看闸门升起,水流突然变得湍急,急速地冲出闸门,就像小孩奔跑着,奋力地向大海母亲扑去。水声轰鸣,如万马奔腾,这种壮观情形,我的心潮也随之起伏跌宕。


 在老陡门旁边,还有一座阴均殿,祭祀修筑陡门的平阳县令汪季良和乡民林居雅。在我亲戚家旁边,还有一座数百年历史的镇海宫,一直香火缭绕,供奉妈祖娘娘、华益侯王、陈府高真、杨府上圣等尊神。这些宫庙,就是当地渔民的精神家园。


 在古代科技不发达,面对神秘的大海,渔民的眼中,大海既是暴君,多少渔民在大海作业中葬送生命。它又是慈父,靠海吃海,大海是渔民的衣食父母,靠它的恩赐,渔民才得以生存。这种又敬又畏积淀成渔民的“集体无意识”,这是镇海宫得以存在的心理基础。因此,与其说它是一座宫,不如说是一个与神对话或谈判的场所。广大渔民把神请到人间,建庙供奉,再用虔诚的香火,来换取神的护佑,增强自信,以此来消除对大海的紧张和恐惧。


 从古至今,以镇海宫和阴均殿等宫庙的神为中介,使渔民与大海之间达成一种无言的契约,并一直在舥艚民间被渔民遵守。官府和渔民明白,不能过分地掠夺海洋资源,所以每年都有一段时期休渔,即让海洋生物能繁衍生息。在此期间,渔民也做一番休整。这份默契恰恰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关系。但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国家经济困难,一种名为“敲罟”的作业出现,打破了这份的默契。


 据传,“敲罟”产生了潮汕地区,从福建东山岛传入金乡镇石砰。中间两艘大渔船(称罟公罟母)张网,再用二三十条小船在大船前围成半圆圈,小船上的人用木槌敲打绑在船帮上的竹杠,通过水波震荡,引起黄鱼的耳石共振,让黄鱼四处逃亡,随着船队渐渐合拢,鱼群逃无可逃,结果被一网打尽。后来人们发现,在船舷上横置一块柚木板,声波传入海中更远,捕获的鱼类也更多。沿海渔民纷纷效仿,结果黄鱼遭受灭顶之灾,原本海中数量异常丰富的黄鱼几近枯竭,这是人为酿成的悲剧。


 朋友缪克构先生在《黄鱼的呐喊》《捕鱼》等文章,称“父亲是船老大,捕杀黄鱼是父亲最显赫的战绩,也是他上了年纪之后最后悔的事情。”其实,这样的自责,几乎是全体渔民真切的感受。可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何况在那个饥荒的时代,鱼的生命与人的生命孰轻孰重?如果没有黄鱼果腹,可想而知,将会增加多少人死亡?所以人们与其自责,不如重建人与大海之间的默契。


舥艚开渔节 刘登棒 摄


  在舥艚,最震撼的当属每年都开渔节。每当开渔之时,鞭炮轰鸣,旗帜猎猎,热闹中似乎夹杂着几许悲壮而凄凉,伤心而无奈。试想,前方是大海,谁说自己能掌握命运。尽管现代渔船有了先进科技的装备,可以有效地降低了危险系数,可是一次的出征,谁说不是一场生命的冒险?人要生活,必须出海,而出海后,渔民的命运却又牵系着千家万户。谁能了解渔家的悲欢?诗人范仲淹曾经写道:“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道尽了渔夫捕鱼的艰辛。当我们品味各类的海鲜时,可曾想到出海渔家的辛苦!


  从2003年开始,县政府出台规定,从6月16日与9月15日之间,定为休渔期,9月16日开渔,举行热闹的开渔节。


  开渔节,其实是一种古老的祭海仪式,在舥艚历史上代代相传,延续至今。首届开渔节,我作为新闻记者应邀到场采访,有幸目睹了开渔的一幕。千百只修葺一新的渔船排列一起,停泊在港口,如同古代出征的将士,这场景实在壮观。当地的政府领导宣读《祭海文》,然后把五谷、水果倒向大海,放生幼鱼,以示对大海的感恩,然后举行各种庆祝活动,使古老的祭海仪式彰显出现代的文化元素。


舥艚渔文化广场 池长峰 摄


  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不少舥艚渔民放弃海上作业去办厂、经商,以前在大海中“捞鱼”,现在多到商海中“捞钱”,纷纷走上致富的道路。但是也有部分渔民仍然依恋这片大海,从事渔业生涯,接过上辈传下来的渔网,驾一叶渔舟,与波涛为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延续着渔家祖辈们的梦想。

  如今的舥艚已经不是童年记忆中的模样,水泥路取代了原来的滩涂,高档的楼房替代了原来低矮的小房子。走在宽敞的街道上,勤劳的渔家女们在家门口织网的现象还是随处可见,她们专注的眼神,熟练的手艺,似乎在编织着致富的梦想。在港口,还能看到渔民忙碌着,保养机器、修补渔船、整理渔网。他们平静的脸上,仍洋溢着一份朴实、一份坚定和一份幸福。


  2019年,龙港撤镇设市,舥艚成为龙港的后花园,迎来了大开发、大建设,千年渔港旧貌换新颜,一座现代化的渔都已呼之欲出。

该文原载《鳌水苍山:家乡的人和景》(陈文苞著,2011年11月中国对外翻译出版有限公司出版),今作者略有修改。

作者陈文苞笔名芦苇,高级经济师,龙港市政协委员、市作协副主席,龙港城市文化客厅负责人,业余从事文史研究。著作有《思想的芦苇》《温州试验——两个人的改革开放史》《郭心崧传》《锦绣江南垟》《陈定模回忆录》《鳌水苍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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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顾问:曾伟律师,浙江瓯南律师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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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读书,在这里记事,也在这里交友”。本号创始人叶俊青,著有《门前雪》《活在金乡》《时光简记》等个人散文集,曾任《今日苍南》《今日龙港》等县域党报总编,编著《“今日苍南”获奖作品集》《同行•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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