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京东健康心理的专访栏目“宛平南路600号解惑”。
我们将会与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不同科室、不同领域的专家聊一聊,透过他们对心理学的科普和解析,寻找应对这个繁复世界的力量和温度。
文章开头,我想先问大家一个问题:
这几年,我们听到了很多“养花人”和“花”争斗的故事。
有孩子声泪俱下地控诉自己的母亲:
也有家长带着患病的孩子,挤在儿童精神科门诊,追问着医生:
“好端端一个孩子,怎么就抑郁了?”
这道题真的有正确答案吗?
正确答案到底是什么?
带着这样的疑惑,我们和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儿童青少年科主治医师张桦面对面聊了聊。
01|
“满怀好奇心,等着孩子给我们惊喜就好”
张桦医师的答案很坚定,要先“从自己种植等方面找原因”,但如果真是“花”本身的问题,那就学着接纳,欣赏这株“花”的别样风情。
她提到了两个词:
陪伴和倾听。
a、陪伴
“无论什么时候,对孩子的陪伴都是很重要的。
就像一颗种子,你不能埋了之后就不管了。
‘孩子不管怎么都会长大的,我们小时候不就这么过来的’这种理念其实很过时了。
我们从一开始就要有意识地去逐步建立深度的亲子关系。
从换尿布、喂奶,到后来逗他开心、哄他睡觉,再到关键节点时的出谋划策、积极支持。”
“孩子有的时候就像一面镜子,我们会在他们身上看到很多自己的印记。
如果我们从小就告诉孩子‘要有创造力,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比如,在他玩积木的时候,不单单是把说明书扔给他就不管了,而是一起用积木来搭建一些很有想象力的建筑,或者是演绎一些有趣的故事。
那即便之后父母特别忙,他也有能力一个人去应对‘独处’这件事,甚至能把时间利用得很好。
相反,如果父母对孩子一直很忽略、很敷衍。
比如,为了省事,每次自己一忙就扔给孩子一个手机,让他去刷短视频或打游戏。
那孩子能接触到的东西就很有限、很被动、很刻板了,而且也缺少有效的互动。
这类孩子就可能会有社交困难。
遇到问题的时候,没有办法很好地去表达和沟通,也很难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教育是有滞后性的。
陪伴的缺失,当下看可能没什么,但一定会在孩子长大后的某个时刻,以我们意料之外的方式展现出来。
“刚刚我一个朋友给我发消息,说她女儿出现了明显的厌学倾向。
夫妇俩其实都很优秀,可工作实在太忙了,日常陪伴孩子的时间很少。
孩子的成绩也一直挺好的,但就是跟同学的关系处理得很差。
因为她从小就被迫要去照顾自己,很早就进入到了一个‘独立’的状态,不擅长甚至是不会与同学沟通。
她也不愿意寻求父母的帮助,她觉得‘你们根本不了解我,我们没有什么共同话题,没什么好谈的’。
我半开玩笑着跟我朋友说:
‘从现在开始,你要准备还债了。
为你十几年来对孩子的忽略和缺失还债。
看还有没有机会走到孩子心里面去,陪她一起再往前走一走。’”
张桦医师一直强调一点:
“就算工作再忙,家长们每周也要留出一个固定的时间,与孩子产生链接。”
“还有一个案例也很典型。
女孩的爸爸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工作很忙,每个周末还要参加各种培训。
女孩自然也被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但事与愿违,她的成绩很不理想,小升初的过程屡屡碰壁。
一开始爸爸还亲自辅导她,因为他觉得‘我的孩子肯定是很厉害的’。
但一直没有什么成效,女孩的成绩还是很差,所以对于中考,爸爸有点想放弃了,日常的言语间透露出很多失望和不满来。
‘你都这样了,就算参加中考,也很难进入很好的高中,没希望了。’
女孩因此出现了严重的厌学情绪。
但爸爸还是在持续地攻击她,一直说:
‘你怎么那么没用,你看看我多么努力,你就不能学习一下?’”
“女孩在爸爸这里得不到肯定,就换了个方向:
她在学校里找了很多男朋友。
但很奇怪,她找的每一任男朋友对她的要求都非常高。
一个男生对她讲‘你要做我的女朋友,成绩必须得好’。
为了能得到认可,她想尽办法让自己的成绩能上去一点。
另一个男生则要求她‘形象和沟通都要很得体’,一旦她有什么细节没有注意到,他就会大发雷霆。”
“你看,女孩的男朋友们和她爸爸多少都有些很类似的地方。
其实,她就是在想尽办法弥补父爱的缺失。
但因为她总想用讨好的方式来取悦对方,时间长了,对方就烦了。
之后,她就开始抑郁了。”
“一方面,我们给女孩开了药;
另一方面,我们也去跟她爸爸沟通,希望他每天能抽出一些时间来陪伴孩子,给她一点支持和理解。
于是在暑假期间,爸爸开始试着肯定她。
比如,会主动提议让她帮大家做饭,虽然有时会炸锅,但还是会去承接她所有的结果,鼓励她‘你做的菜非常好吃’。
这样持续了一整个暑假,9月份她就复学了。
爸爸每天都会送女儿去上学,路上也会主动去询问一些她感兴趣的事情,慢慢地,爸爸发现:
孩子也开始主动分享学校的情况及自己生活中的小情绪了。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后来,出现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有一天下大雨,爸爸在帮孩子撑伞的时候,不小心把她淋湿了。
孩子就指责爸爸‘你都没有帮我撑好’,爸爸也很委屈,因为他自己也全部湿掉了。
但是爸爸没有像之前那样发火,只是说‘你这样讲,我蛮难受的,你看我也已经全湿了’。
孩子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立刻道了歉。
你看,整个过程中,双方都没有像之前那样去对抗。
最近一次我们见面,孩子整个状态都成熟起来了,很像她爸爸。
其实,就是持续的、稳定的相处,让她慢慢地自己开始去调整自己。”
“很多时候,我们只要做了自己该做的,剩下的就是满怀好奇心,等着孩子给我们惊喜就好。”
b、倾听
有的时候,倾听本身就很有力量。
“我们只要安静地让孩子把事情讲完就好了,甚至不需要给他过多的建议。”
张桦医师同样分享了一个案例。
“之前有个小女孩,刚刚转学到了家附近的小学。
原本妈妈对她非常放心,因为她一直很懂事,成绩也很好。
但过完年后,妈妈突然发现:
女儿在短短几周里,就花掉了2000多块的压岁钱。
她觉得很奇怪,就拽着女儿问‘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把钱花掉了?’、‘你要给我个交代’。
见女儿一直不肯讲,妈妈就更没有耐心了,开始指责她:
‘你怎么那么不懂事?’
‘这个学校也太糟糕了,你是不是被同学带坏了?是不是沾上了什么坏习惯了?’
这么一来,孩子就更委屈、更不愿意说了。”
“后来妈妈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带着小女孩来了医院。
在和她单独沟通的时候,我也提出了自己的猜测:
‘钱是不是被人骗了啊?’
她一听就笑了,说‘不是这样子的’,然后说出了原委。
这个小女孩很聪明,她来到新学校以后发现:
单单成绩好是交不到朋友的,反而会因为‘不一样’被其他人孤立。
所以她就想找到一些共同话题,来融入大家。
后来她找到了——小马宝莉的卡。
她把自己所有的压岁钱都用来买卡,而且为了要吸引更多同学的注意,她买的都是限量版。”
“你看,事实其实远没有我们猜想的那么负面或复杂。
同时,我们也忽略了孩子真正的情绪和诉求。
我们往往会有很多自动思维,觉得‘事情一定会是这样’。
但时代是在发展的,孩子们就是会喜欢一些跟我们的想象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比如二次元、cosplay、谷子等等。
很多时候,我们会拒绝了解自己认知以外的事物,时间长了,一定会和孩子形成隔阂。”
所以,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倾听,从各个细节上表现出:
爸爸妈妈是可以被信任的;
我想要知道你正在经历什么;
我会努力做到不评判。
“孩子一旦愿意说,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02|
“孩子,才是这个家庭中最勇敢的人”
家庭治疗是张桦医师经常采用的治疗方法之一。
“相比与一对一的心理咨询,我们在家庭治疗中,会更多地关注整个家庭,而不是把问题都聚焦在某个人身上。”
很多时候,我们都会习惯性地把所有目光投向孩子,仿佛只有他才是“病人”。
但事实恰恰相反。
“很多父母都不愿意去暴露自己的心理障碍, 他们更多地是选择去压抑、掩饰和合理化这些问题。
但孩子们不一样。
他们很真实,委屈就是委屈,生气就是生气。
他们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表达‘不开心’,哪怕是伤害自己。
某种程度上,孩子们才是这个家庭中最勇敢的人。”
“所以,我们在做家庭访谈的时候,会把焦点放到整个家庭上,去关注他们之间的互动模式,去思考每个人行为背后的原因。
为什么爸爸总会发脾气,是因为他的原生家庭有问题吗?
为什么妈妈对孩子的控制欲这么强,是因为丈夫日常的缺失吗?”
“我们之前还遇到一个案例。
我们一开始以为只是这个爸爸有家暴的倾向。
后来发现并不完全是这样。
首先,妈妈对爸爸有很多的抱怨和不满,会一直给孩子灌输‘爸爸很差劲’的理念,从而形成一种‘家庭同盟’,共同来‘排挤’父亲;
其次,妈妈还会经常使用冷暴力,不管爸爸做什么说什么都不睬他。
时间久了,爸爸就开始用一些很极端的方法来引起注意。
比如家暴。
当然,打人肯定是不对的。
但同时我们也要看到,这是他在表达需求的一种方式。”
“而在孩子心里:
一方面是加重了他对于父亲的畏惧,‘果然爸爸就是这样一个暴力的人’;
另一方面他其实很纠结,‘认同爸爸’就意味着背叛了妈妈,但‘拒绝爸爸’又很不安心。
时间久了,他怎么会有安全感呢?
而当这种不安不断地弥散开来时,他会觉得每一个人都很‘危险’:
现在好像跟你的关系都很好,说不定下一秒就要爆发冲突了。
这样子,是很难建立持续且深入的关系的。”
“回到家庭治疗的部分,我们子不能单纯地说‘妈妈病了’、‘爸爸病了’或是‘孩子病了’。
这样暴力地贴标签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们还是要把精力更多地花在相处模式的观察和分析上。”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
如果一个人原生家庭的相处模式很糟糕的话,在他长大进入学校或步入社会后,这种糟糕的模式会被无限放大。
“有对父母,因为连续生了两个女儿,很失望,就把妹妹放在了奶奶家里寄养。
偶尔去‘看望’几次,也是好话少歹话多。
所以妹妹很小就知道,自己一定要‘懂事’,否则就会被骂。
在学校里,她也总是在学习之余,帮助老师完成各种琐事,以此来体现自己的价值。
去年 11、12 月支原体感染非常严重的时候,那个孩子也中招了。
同学就很关心她,问她‘要不要回家休息一下’,结果她回答‘我没事,只是发烧而已,我不能请假的,老师很需要我’。
而当同学好意说‘老师的那些琐事,我可以帮你做’时,她甚至开始嘲讽:
‘我不像你 38℃就要回家,我的身体是扛得住 39.6℃的。’
你看,她不仅在潜意识中,接受了父母的那些不合理的指责,将其奉为真理。
甚至还以此来要求别人。”
“有一本书我很推荐,《PET父母效能训练》 ,大家可以去看一看。
我很鼓励父母正确地多表达自己的感受,让孩子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
03|
“很多时候,我们都‘看不清’孩子”
在采访中,张桦医师提到了两个很值得讨论的细节。
第一个,是关于“不合理期待”。
“父母对孩子往往会有很多的投射和不合理期待,比如读研究生一定对应着美好生活等等。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有个小朋友,就读于上海一所很好的学校,爸爸对他的期待也非常高。
但他现在过得很抑郁,因为‘好像不管怎么努力,总觉得达不到爸爸的要求’。
而当我们去问爸爸‘到底对孩子有什么要求’时。
爸爸的回答是‘你必须要考上好的高中,才有机会读好的大学,才能找份好的工作。
这样才有机会给我买一栋别墅住’。
我们很诧异,就试着跟爸爸谈:
‘不要把要求描述得这么具体,你可以内心有期待,但不要频频去跟孩子谈。
对于孩子而言,应该先把目标移到当下。
今天能坚持去上学就很好了,今天的睡眠质量不错就很好了,今天没有自伤就很好了。’
爸爸很难接受,在中考前他还是在习惯性地念叨:
‘我还是希望你能读个好点的高中,上个不错的大学。’
小朋友就反问:
‘我为什么不可以读个中专?我为什么不能做个点心师,之后出来开面包店?’
结果爸爸笑了:
‘那也可以,我听说有人开面包店一个月也能赚15 万。’
这话其实是开玩笑的,但是对一个敏感的、已经生病的孩子来讲,已经无法承受这些压力了。”
“实际上,这个时代给予了大家多元选择的可能性。
在十年前,是没有网约车司机、外卖员、主播或短视频文案这样的岗位的。
而十年后,将有更多新的岗位出现,会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关于“不合理期待”的另一个表现是,现在很多家长都很难接受一个事实:
孩子不如我,或是没有超过我。
“一个人,一定是放在某个特定背景下去评价他是不是优秀的。
而不是用某些过时的‘条条框框’来粗暴地划分:
‘我们当时做到怎样怎样才叫优秀,你们现在才做到这样就能叫优秀?’
每一个人的成功,都是时代背景、个人努力及偶然因素叠加的结果。我们不能一股脑地把这些当作理所应当,然后去要求孩子‘你高考一定要比我更强,要考到清华北大甚至麻省理工,毕业后一定要年入百万’。
这样的期待就是不合理的。
相反,如果孩子处在某个环境里,已经很努力了,整体状态很不错,能力也得到了全面的展现,那基于现状的期待,就是合理的。”
第二个,是关于“不适当的反馈”。
很多父母对于孩子“是否已经长大了”这件事是没有概念的。
有的时候,他们太高估孩子的能力了,觉得‘你就应该独立处理好所有的问题’;
有的时候,又觉得孩子太幼稚了,什么都不会。
这个问题在孩子青春期前后,尤其明显。
“有个父亲,对自己刚上高中的女儿非常的严格:
不允许她在朋友圈发自己很漂亮的照片;
不允许她把头发披下来;
不可以留刘海;
不可以穿短裙;
班级团建时不能穿得很漂亮。
他接受不了自己女儿表现得很成熟,他的内心非常地拒绝。
这样的反馈就是不合理的。”
“还有个父亲,举止行为也很不妥当。
她的女儿已经上大学了,但日常他还是会没有边界地去搂去抱甚至去亲女儿。
女儿内心其实是很抗拒也很困扰的:
一方面,我很不喜欢这样的互动,我会觉得在你的内心里并没有接受我已经长大了;
另一方面,我又不能直接拒绝你,因为你是我爸爸。”
“我们要做的是跟孩子多沟通,了解他们的心理年纪到底发展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然后及时调整我们与孩子的相处方式,接受‘他还只是个孩子’,也要接受‘孩子是会长大的’。
四年级有四年级的相处方式,青春期有青春期的相处方式,大学有大学的相处方式。
想‘以不变应万变’是行不通的
04|
“因为我见过病症最重的孩子
在采访中,张桦医师不止一次地叹息:
“其实,对于父母的教育是很难的。
你很难让他真的相信:
现在我们推崇的教育方式,一定比传统的棍棒式或打压式教育更有效。
一旦‘不相信’就很难‘真正推行’。”
那怎么才能让父母们按照正确的教育方式去做呢?
“这就涉及到我们工作模式的改变了。
以前我们在接受专业培训的时候,是规定‘不可以走出去’的。
因为心理治疗的底层逻辑是:
你愿意来,你就来;
你愿意离开,你就离开。
我们要尊重他人的主观能动性。
不可以主动去告诉对方‘你这个是不对的,你要改变’。
但现在,我们的理念是:
要走出去,要告诉别人应该怎么样,怎样做可能是更好的选择。”
“一开始我自己也很矛盾,但当时领导的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
‘因为你见过病症最重的孩子,你知道他们最差的状态是什么样子的。’
那是一个躺在 ICU 里的孩子,他刚刚从楼上跳了下来,命还在,可也只有命还在了。
后来,我就变得很积极,去学校,去社区,因为医生肩上的责任。
我希望能给父母一些建议,告诉他‘您这样做可能会对孩子有影响,换个方法?’;
去给老师一些建议,说‘您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斥责孩子,换个方法?’;
去给学校一些建议,说‘希望你们能再调整一下相关制度’。
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一个孩子,因为心理问题做出任何极端行为。
当然,推动这些事很难。
‘未雨绸缪’和‘杞人忧天’就像硬币的两个面。
有些家庭或学校,只有在付出足够大的代价时,才有可能愿意去做出一些改变。
有的时候,我们只能选择等待。
等待一个契机,也给父母一些接纳和觉醒的时间。”
好了,现在让我们再回到最初的问题。
当我们种下的花,没有预期中长得那么好时,你会:
a、责怪花。
b、从自己种植等方面找原因。
现在,你的答案又是什么呢?有改变吗?
希望你能拥有拥抱世界的力量、温度和爱,京东健康心理携手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永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