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十二章 一元整(上)
文摘
2024-11-01 06:26
江西
【连载】
第十二章 一元整
(上)
几百知青在团部闹事的第三天,小马收到了判决通知书。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腿颤抖着,不停地颤抖着。声音也变了,语不成调:“别笑话我,千万别笑话我,我怕死呀!”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江泉所有的胆汁一下泻得干干净净,哥们、仗义、豪放倾刻之间逃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面对小马,需要强装镇定,他百分之百会流露出胆怯的怂样。大牛、李军则用力拍打着牢房的门,发泄他们绝望的恐惧:“大列巴还没死,你们为什么要杀人?!大列巴还没死啦!”革命年代,造反派打死个把人随处可见。每个地方革命委员会、造反派司令部都有权利将人定为阶级敌人,关押、极刑、处死。越是天高皇帝远,越是无法无天。云南边远山区贫下中农革命最彻底!他们直接把地主的孩子煮了、吃了……送刑的饭来了。北京看守自己出钱加了一壶白酒。三个人围着小马,哭也哭不出来,问他还有什么要求?死刑犯眼睛哭得肿肿的,思来想去就是不知道怎样向他的父母交代。他是父母的独生子呀。他求三位朋友:“你们千万不要告诉我父母,我是被枪毙的。你们就说我病死了,我出意外事故,我怎么死都可以,就是不能被枪毙。他们会哭死的。”三个朋友连连点头。大牛非常认真地问江泉:“你看,给他编一个什么病名?” 江泉无语,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精,怎么会得病呢?“还有一件事,在我死前也必须告诉你们。那事是真的。”小马环视着三个难友,有点难为情地小声说:“大列巴说的是真的,我和老张头是有那种事。你们转告老张头,谢谢他给我讲了许多哲学和事理。他是一个有见识的人。你们能帮就帮他一把吧。他太可怜,太倒霉了。”小腿的颤抖逐渐蔓延到全身,小马浑身冰凉。他急切渴望得到温暖和爱,于是央求着:“让我抱抱你们,行吗?” 三个难友一个接一个紧紧地拥抱了他。他哆嗦、胆怯、害怕、无望,他需要这样的爱。小马不愿意在恐怖中度过最后的时段,他求江泉:“江泉,我好害怕,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吧。”古今中外所有奔赴刑场、生死离别的故事都不会比今天更真实,更悲情。江泉就给他讲一个爱情的故事,把一个女人的爱,一个真正的爱还给小马!“好,就讲《简爱》,一个爱情的故事。你想听吗?……”关丽的死亡威胁有了效。刁参谋冷冷说:“不要威胁我。我见过这个,死人也见过。”他一个健步,右手死死地攥住关丽那只拿刀的手,左手顺势把关丽搂到了怀里。他太有力气了,那大手抬起关丽微微颤动的握着尖刀的小手。左手腕伸到刀尖上,就在关丽惊慌的大眼前,轻轻地抹出一个小口,暗红的血冒了出来。刁参谋扔了刀,把流血的手腕送到关丽的嘴边说:“舔了它,舔了这血,我就去打电话。”关丽就是这样被这个男人的野性一点一点地催毁了。她无法也无力抵抗。她一口咬住了刁参谋的血手腕,紧接着把自己这张带血的嘴紧紧的对向那男人野性的嘴唇。两个人狂吻在一起,拥抱在一起。几分钟之后两个人都冷静下来。刁参谋告诉关丽:“我不能在这儿打电话。副团长至少有两个女朋友在话务班。让她们听见了,反而更糟。我去总机室。你等在这里,听我消息。”这是小马最后一个晚上。大家陪着小马一起延长他短暂的生命。大家什么也不谈,什么也不提,只是静静地听江泉讲《简爱》的故事。小马听得很认真,一会哭,一会笑。他一生中最后阶段终于在一个炙热的爱情故事中度过去了。第二天七点钟,熬了一夜刚刚有些昏昏欲睡,守卫准时到了。他一句话让所有四个北京老乡放松了绷得紧紧的神经,产生出强烈的食欲:“马爷,我这刑场酒白送了。你的执行延期了,不知道哪一天。”小马瘫软在地上,尿了一裤裆,嘴里喃喃地说着:“简,我爱你。”几乎是同一个时间,一架军用直升飞机执行了一次史无前例的任务。一个叫大列巴的普通知青被送到了沈阳军区总医院。是关丽,不,是刁参谋,不,是从未相识的政委救了他们。前一天傍晚,闭门学习中央有关L彪反党集团文件的政委,终于被刁参谋三番五次的电话找到了。刁参谋向政委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三团发生的事件。最后特别强调,明天早上8点钟执行马志刚的死刑。政委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紧迫性,在请示了兵团总部后立即做了两件事:他拨通了副团长的电话,请他暂缓执行死刑。周总理正在组织召开中央有关落实知识青年政策的会议,杀错了人,以后不好交代。政委亮出总理并不想吓唬人。人人皆知,火箭专家与总理个人关系很好。副团长答应立即召开团党委会讨论此事。政委紧接着接通了团卫生队,命令他们尽一切力量抢救大列巴,不许他死。政委清楚地知道,只要他不死,还可以算做知青之间的一次打架斗殴。一旦出了人命,谁也帮不上忙。卫生队长不得不说出了实情,他告诉政委,大列巴恐怕不行了,只有做开颅手术才会有一线希望。这种复杂的手术只能去沈阳军区总医院或者去北京。政委想了想,不得不又接通了第三个电话,是打给他的老搭档、已经多年不敢来往的火箭部队二炮司令员…… 刁参谋打完电话,不声不响地回了房间,告诉关丽,政委答应立即干预。小马死刑应该可以缓期执行。关丽十分感谢和兴奋,她想马上去拘留所,报告这个好消息。刁参谋阻挡了她。这件事不应该由她去通知。副团长的报复心很强,别给自己添麻烦。此外也应该让小马好好地怕一次。打架怎么会下这样的黑手,这毕竟不是战场上的敌人呀!陈小丽的坐月子只剩了一半儿内容,她空着手回了201 的刘家。二愣的女儿没了,上天最终惩罚了她。两人之间的情感寄托和纽带没有留住。小丽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无语了。欢乐过早地从这个只有22岁的姑娘脸上消失了。自从嫁到了201刘家,刘氏丈夫还从来没有碰过她。刚嫁过来时,她在怀孕末期,现在又要坐月子。更重要的是情感,她没有一点心情和愿望与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做爱。正是为了给二楞的孩子找一个合法的父亲,她才同意嫁给这个男人。现在这个婚姻还有什么意义呢?小丽发呆。只有三岁的继子走到了炕头,按着奶奶再三的嘱咐,做了两件事。小脏手高高地举起了一个大鹅蛋,扭扭捏捏地叫了一声:“妈。”小丽热泪夺眶而出。她一把抱起来这个小男孩。没了娘的孩子就是没人疼,脏兮兮的,脸脏,手脏,衣服也好长时间没换了,到处都是吃饭留下的痕迹。但这孩子比自己的运气好,在二妈之上,还有一个亲爹。“来,我们一起吃。”带过三个妹妹的小丽很习惯,也很喜欢哄小孩。她把小男孩放在炕头,剥了鹅蛋的皮,一小块一小块地掰给他吃。不一会儿那男孩就将一个大鹅蛋都吞了进去。奶奶进来看见了,给了孙子一个小巴掌,说;“你怎么都给吃了?这是给你妈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嘴里喷出鹅蛋黄的碎碴。小丽把孩子搂在怀里,小声说:“别怕,别怕,我给你讲故事。”就这样,小丽认可了这个儿子。她嫁过来时不知道,她还另有一个重要的身份,四个弟妹的大嫂。刘家的情况真是太糟。比小丽的二爸三妈更糟。丈夫爹的工资只有41.5元,需要养活这么一个大家。小丽的婚宴又背了一屁股债。都是这帮北京知青闹得,非要明媒正娶,办了这么大一个酒席,把这个家搞得一贫如洗。刘氏男人的大名叫刘铁柱,没啥长相,就是老实。他只读了三年小学。在201做铁匠。201是红色草原最主要的养马场,养了五百多匹纯种的顿河马。一个铁匠忙忙碌碌很劳累。大家都说铁柱这小子有福气,刚刚死了一个农村的媳妇儿,就娶了这么标致的一个北京姑娘。她不就是跟二愣睡过觉吗?现在二楞的孩子没了,用不着再养人家的孽Z了。老刘家的前世一定积过德。小丽的月子坐得这样沉闷和难过,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她一直担心关在拘留所的四个老乡。最近几天,接连传来了两个好消息。只有副团长一人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窝火,又不敢发泄。208指导员则喜忧参半。大列巴的手术十分顺利,血块成功取出。壮实如牛的身子,果然占了不少便宜,术后三十一个小时就提前苏醒了。八天后更大的奇迹发生了,主刀的神经外科副主任喜出望外。他的病人突破了医学文献的记录,术后不到十天就可以张嘴骂人了:“小马,你这个小瘪犊子,居然把我给撂倒了。我服你了。”第二个消息更让人舒心,小马的刑期一拖再拖,几乎肯定可以免去死罪了。押回三团的老右单独关押,24 小时森严壁垒。审讯很顺利,几乎不用动刑。老右痛快地承认,他就是那篇文章的作者,并坚持认为这是一篇有论有据十分科学的文章。他喋喋不休地将整个文章分析了一遍,最后十分把握地预示,早晚有一天中国也会修正路线,同样走这条道路。起初主审的副团长和专案小组还可以找到一些M主席语录回击。耐不住老右太能说会道,引述了一大段又一大段马克思列宁M泽东的文章。很多都是专案小组第一次领教,大家张口结舌。第七次审讯刚刚进行了十来分钟,秘书走进审讯室,悄悄告诉副团长一个极坏的“好消息”,大列巴出院回哈尔滨了。小马的命保住了。副团长心里的无名火猛冲上太阳穴。他再也忍耐不住老右神神叨叨的说教,呼地站起身,冲到戴着手铐的老右面前,抡圆了胳膊,重重地打了老右一个耳光,狠狠地骂道:“闭上你的狗嘴,你就等着死吧!”一股鲜血从老右鼻子和嘴巴里慢慢地流了出来。老右平静地盯着副团长,顽固不化地仍然一字一句地咬文嚼字:发了疯的副团长又一次抡起胳膊打向老右。老右高大的身躯左右晃荡了一下,重新稳稳地立住了。老右血迹斑斑的嘴角哆嗦了一下,仍然强装着平心静气:“手打疼了,就请用刑具吧!” 审讯室里,所有被羞辱的人像副团长一样愤怒嚎叫起来。他们宁愿老右喊叫,也能接受他的大骂,但绝对不能忍受一字一刀挖心却不流血地挖苦和无所谓。棍棒和拳头疯狂砸向这个顽固不化的反革命。老右倒下了,巨大的身体在血泊中卷缩成一团,双手抱头一声不哼。一直到人们真的打疼了自己的手,才把老右拖出了审讯室。一连几天,副团长焦急地等待省里的消息,他要借一个人,拧不过他三番五次的央求,叔叔终于答应了。公审大会地点是萨尔图一个可以容纳三千多人的大广场。W革初期临时搭建的舞台已经加固了多次。台上现成的彩旗簇拥着一幅巨大的M主席画像。频繁举行过样板戏演出、誓师和批斗大会的广场,早上九点多钟就挤满了人。大家都想看看副团长借来的名人。了解到身边这个瘦弱小老头的身份,老右心里乐了。今天的主角不是他,而是这位,刘少Q的干将,前任S长。解放前在国民党的监狱写过悔过书,挂在脖子上的大牌子才有了一堆名号:叛徒、特务、Z资派、修正主义分子。老右对“修正主义”情有独钟,深表敬意。站在左侧的第二个陪斗人老少皆知,红色草原农场(独立三团前身)老场长、1948年起义的国民党旅长。1951年带兵去了朝鲜,三分之二的兄弟死在了那块土地。1958 年他带着残部来到萨尔图开荒。朱永富的老爹就是这位旅长的作战参谋。老右向这位戴着高帽、挂着大牌的老领导送去致意和感谢的目光。其余四个陪斗人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人物。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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