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芦屋市的一家大户,说这家大并不是指家族构成的人员多,而是因为这家的房子大。尤其在日本,一般的公寓与两层小楼排列在街道的两旁,有时被低矮的樱花树遮掩,从街景的任何一个角度看,也不会感到这些住房大。
但是,我认识的这家似乎有些不同。
这个家是一个独门宅院,从木制的院门到客房门厅的距离至少有好几百米,而且是依山铺出的蜿蜒小路,四周是一片竹林,偶尔有一棵杉树拔地而起,直冲天空,好像是为了显示这家宅院的深度一样。当你仰望它的时候,宅院会暂时从视野中消失,除了杉树笔直的尖部以外,剩下的居然只有蓝天与白云。
我第一次拜访这家主人就是在上述情景中实现的。起先,我开车沿着通往有马温泉的道路向上爬坡。盘山公路像一个妇人的螺旋发式,每一个拐弯处似乎连带了周围的树木山石都往同一个方向倾倒。而且,汽车拐弯时的离心力使我本人也加入了这一倾倒的行列。
车停在木制的院门外。我沿着一条碎石小道往前走,越发感觉这家大户潜藏了某种难言的神秘。于是,我急忙按响了门铃。不过,按下门铃后,却听不到一丝声响。空气似乎是凝固的,门铃的按钮就象暖水壶的木塞一样,软绵绵的,手指的感触也被融化于无声的回应之中。片刻,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院门,至少它不像一家大户的门。这时,一串灵利的猫叫声从我的身后升起,而且这个叫声好像是从猫嘴里拖出来的一条丝线,尖声绕线,凉意犹寒。
猫是白色的流浪猫,尾巴是土黄色的,有些发暗。它绕道前行,步履从容,但近乎于拖沓。走到我眼前的时候,嘎然止步,同时把嘴紧紧闭住,就跟死去的文蛤一样,两片嘴盖子不露逢。流浪猫的眼睛盯着我,似乎有一些不安,而我不解其意。不多时,我又按了一下门铃,跟刚才一样还是听不到铃声,但流浪猫不再叫了。它卧坐在原地,好像一棵倒插地的白萝卜。
不多时,门铃终于发出了响声。起先是局促的脚步穿过一个庞大的空间,然后变成了一位老人微弱的嗓音,从门铃的扩音器里传出来。
“是毛君吗?”
“是我。” 我一边答应,一边对准门铃大声说:“除了我,还有一只流浪猫,好像不太灵活,现在就坐在我的旁边。”
门铃里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紧接着发出一声叹气。这声叹气并没有理会流浪猫,而是继续跟我说:“这边是后门,请绕道过来,山门还要往上走。”
果然,我刚才的怀疑是正确的。正当我要转身迈步的时候,门铃里的声音又响了。“你开车上来比较方便。”
原来,这家大户的私有地是一座山,如果徒步从后门绕到山门的话,不仅距离远,而且路曲步险,叫人也为难。至于我为什么会把车开到这个位置上,心里说不准,或许是自己不识路的缘故吧。不过,白色的流浪猫的出现完全是一个意外。
我回到车里,准备沿路慢行,最后看了一眼猫。发现它仍然没有挪窝,犹如一尊塑像,而且脸上的那几根胡须居然纹丝不动,象一根根的银针横插在它的脸颊上。
不过,我的头发不时地扫在耳朵的上沿儿,这显然是风的作用。人能感受到的风,对于流浪猫来说,难道是可以拒之不理的对象吗? 我一边想,一边从车的反光镜里再次观察这只猫,它那稳态的坐式近乎于某种悲哀的体现,尤其是那条土黄色的尾巴,简直就象枯树上被晒干的一根枝杈,脆弱而无力。车向前缓行,在反光镜的里面,流浪猫从一尊雕像开始变为了一块泥巴,又从泥巴变为了一片土,直到消失为止。
我没有改变车速,绕过后门的山道,横穿一条柏油马路,再从另一条山道爬坡,不多时就看见了这家大户的山门。也许是夕阳的余辉直接照射的缘故,工字型的门框上,犹如撒了金箔一般,星星点点,有时也象夜游的鱼鳞,在有光线的集散地,异常闪亮。
车开进了山门,对面走出这家大户的主人。一位秃头的小个老人。他向我招了招手,并没有更多的寒喧。我认识老人已经很久了,但拜访他的宅院还是头一次。也许是因为刚才认错路的缘故,在进入山门以前,我已经把这座山绕了一大半,似乎对这家庞大的宅院也不觉得惊奇了。
老人把我请进门厅。连接客房和室的过道往深处延伸,室内的格局大部分是用天然木固定的。比如房梁与支柱以及面墙,那些波浪般的木纹在我移动的视野内,好像已经变成了无数条平行拉开的细线,有时相互缠绕,有时相互离异,为这家大户的内部带来了某种节奏。
走到过道的尽头,面前是一个开放型的大庄园。水池、石桥、野花、木伞下用红布铺垫的长椅,还有铸铁做的灯具,形状各异。这些景致在水影与山林之间似乎保持了一种淡然的呼应。至少在我看来,水池与树木的相应益辉就是一个恰当的组合,因为树的倒影也为夕阳拓展了金色的空间。
不过,庄园的风景虽然美丽,但老人依然不说话。他闷着头往前迈步,脚根落地的声音就象涂了一层薄糨糊一样,每一步抬起的时候,脚下总带出一次撕不干胶时的声音。我一边观赏眼前的景致,一边想老人或许就是少言寡语,只不过是我过去没留意罢了。
这时,老人的脚步忽然出现了向左拐弯的短促的声音。原来,从门厅沿着过道走到尽头,面对大庄园的是两间一字排开的宽敞的和室,而向左拐的房间的正端是一处高大的佛坛。
老人居然把我先带到了这个位置上,而且是什么也不说。对此,客随主便。我自然不能抱怨,只得跟在老人的后面,尽量让自己的脚步声轻盈一些,至少跟老人能够区别。
佛坛象桂林的一座小山峰,瘦长型的框架与镀金的内层板有时表现出明显的凹凸状。或许是光线从户外射入的缘故,经过树木与窗楞的穿梭,洒落到佛坛上的余辉似乎被部分遮掩,甚至某些局部变得漆黑一团。
起先,我没能看清佛坛的中央到底摆放的是什么佛像,其中的一个理由就是佛像正好站在光线不能直接照射的地方。于是,我挪动了一下位置,一边看着老人在佛坛面前跪下,一边沿着他的视线向佛像望去。这时,我才发现,佛像画的不是佛,而是一只猫。
这是不是太过于滑稽了? 尽管我的第一感受是如此简单的疑问,但我不想问老人,因为他那发自内心的祈愿充满了真诚。
“叮……叮……叮……。” 老人敲响了佛台上的碗铃,
金属的声音犹如清彻的溪流从碎石之中穿过。终于,老人开口了。他背对我,面朝佛台上的猫的画像,语气稳和,不急不躁。他说:“你刚才在门铃里说的流浪猫,现在已经死了。”
我不由地一惊,忙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人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已经几十年了,这座山一直就是流浪猫的墓场。凡是爬到这座山上来的流浪猫都是不会活着下山的。也不知在山的那个地方,好像有一个无底的深洞。洞口一定很小,秋天被落叶覆盖,春夏是雨水和稀泥,冬天是积雪。我找了许多年,但从来都没有找到。据说,流浪猫知道自己不行的时候,不管多累也要跑到这座山上来,然后就一头扎入洞里,结束它们的一生。流浪猫死的时候是不让别人看的,不让别人看见它们的尸体,所以它们才会这样做。你刚才看见的那只流浪猫实际上就是它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刻。”
听了老人的话,我开始拼命回想刚才那只流浪猫的样子。紧闭的嘴与土黄色的尾巴,再有,就是在我离开它的时候,从我的眼前消失掉的那一个瞬间。我确实感觉到流浪猫的最后或许就是一把土。
这天,当我与老人告辞以后,再次开车驶过山门的时候,我放慢了车速,从内心里为流浪猫的死而悲哀,同时也为它们不给人类添过多麻烦的姿态而肃然起敬。
夜晚,山门似乎变大了,大得脱离了地,大得升入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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