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学二代

文摘   2024-03-03 13:53   日本  

时隔将近四年,重返北京,所想所思太多了,甚至让我无心感受街景的变化。我知道这座城市的变化很大,但对于一个个人而言,深藏于内心的记忆有时会压倒世间的变化,而成为每一个细小的永远。母亲在疫情初期病逝,由于国际航班熔断,使我没能送她最后一程。这是我一生的痛,犹如刀割般的刻骨铭心。

母亲是历史学家,主攻明史以及社会文化史,阅读面广,藏书多,从小喜欢给我讲历史故事。不过,也许因为我是典型的学二代,有些感受往往是相反的,酷似“船在水中不知流“的感觉。

我移居日本将近40年,起初是为了留学,母亲鼎力支持,经常写信给我。后来,为了生计,我中途退学,放弃了深造的原计划,开始到一家鱼店卖鱼。为此,我与母亲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她认为一个年轻人既然要做学问,就要锲而不舍,不应左右摆动,而我的看法是一个人只要执着只要不顾一切,无论做什么都是有价值的。我卖出一条鱼的快乐跟写出一本书的快乐一摸一样,两者如一,是同体的。争吵到最后,母亲对我的评价是“你不是一个好的学二代”。

后来,我的鱼生意做大了,一直发展到了远洋贸易。有一年去新西兰,我在渔港的附近发现了一家很小的书店咖啡,里面的书全跟哲学有关。于是,每天在验收捕捞上来的鱼之后,我一个人总会到这家店休息,看哲学书看得入迷。有些心得也写了信直接寄给我母亲。她在回信上写过一句话叫“好不好先不说,你是个学二代!” 实际上,这句话一直都在鼓励我,尽管我没跟她这么说。

再后来,我下决心把自己的经历用日语写出来,用非母语创作,从语言表达的层面上挑战自己。不过,这话说起来也怪,等我写出第一本日语著书时,竟然发现其中的内容并没有我做鱼生意的情景,取而代之的全是我花了一年的时间到日本各地采风的记录,文清如水,没有什么喧嚣与亢奋。对此,母亲写信跟我说:“你毕竟是个学二代”。1999年,我的日语处女作在日本获得了文学奖,母亲夸我,并说:“日语的事情我就不管你了。”

作为日语作家出道之后,从文笔的表达上说,我很少与母亲交流,因为毕竟是不同的语言,其中的接点几乎等于零。不过,母亲发表在报刊上的檄文,我经常读,觉得她的文笔十分刚劲,力透纸背。其中有一篇叫《青史有待垦天荒》,至今不忘。距今15年前,我开始在日本的大学任教,用日语给日本学生讲授《日本文化论》,有关理论上的问题,也曾经请教过我母亲。重返学界让我觉得年轻时的打拼值了。

这回在北京承蒙各方学人好友,还有学生们的帮助,我把母亲的全部藏书都捐赠给了太原师范学院,弘扬了功德,衷心期待与同学们共同进步。

另外,这回在北京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我意外地发现了她留下的大批信件。除了我们的母子两地书之外,还有一批与学者之间的通信往来。比如与胡绳先生的通信就是这样。我原以为她写给对方的信是找不到的,但令我吃惊的是她自己写的信都用了蓝色的复写纸留底了。现在,我想起母亲生前多次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历史就是记录,除了记录还是记录。”

书信往来包括与钱学森、周有光、李泽厚等多位著名的学者,亲笔信就像活化石一样,已经变得很珍贵了。离开北京前,我到中国历史研究院,拜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夏春涛所长,替我母亲表示了感谢,感谢大家对她的爱戴与敬重。我跟夏所长说:“我是名副其实的学二代,我有一个责任,这就是要把上一代学人的治学风格与情感传承表达出来,让更多的人知道学问的学与情。这不仅仅是我母亲一个人,最近我正在联系其他的好友学二代,依据相同的诉求,建立一个圈,打造出一个群像,让学问与学人都立体起来。”(下图与夏所长的交谈)

昨天上午,天晴。我手捧母亲的骨灰盒登机,从大兴国际机场顺利返回了日本。机窗外的白云正在缓缓流动,犹如岁月的洗礼。眼前空灵的景致让人心生向往,同时也让我觉得母亲从未离开过我。

延伸阅读:追忆流年似水

毛丹青
旅日作家,神户国际大学毛丹青教授,以日常生活为主线,不完全拘泥于对日本文化的细节描述,有时也写其他,但许多目的是为了了解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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