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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文:
死士都是这么听话的吗?没有主人允许,什么也不准干。四人往府宅深处走去,走在前面的楚安和流衡各提着一个纸灯笼,勉强照亮前面的路。宅院内杂草遍地,门窗残破半朽,任由藤蔓和蛛丝攀爬缠绕,整座府院荒凉破败,满目苍痍。凄切悲凉的声音,久久回荡于空旷寂寥的府邸,好似那黄泉路上嚎冤的鬼哭。尤其是伴着穿堂而来的夜风,凉意攀附后背,令人不由地头皮发麻,毛骨悚然。越往里走,呜咽声越大,直待他们来到后院的长廊时,恍若置身于乱坟岗,群鬼哀嚎,凄厉可怖。顾九抿了抿唇,还要再往前查看时,却被沈时砚忽然攥住手腕。她垂眸扫了眼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抬眼,面露不解:“王爷?”顾九快步穿梭在游廊里,几乎每一处残破不堪的门窗上,都有这些小窟窿。这令人寒毛卓竖的动静,是这些穿洞而过的风声在搞鬼。楚安也立马明白过来,眉头皱起:“这些小窟窿不可能是自然而成。”顾九看向死气沉沉的庭院,眸色肃然:“现在许薛明是死是活都暂且不知,不好说。”残破的家具东倒西歪,到处是厚重的灰尘蛛丝,满地狼藉。顾九长眉紧蹙,几乎可以笃定道:“曾有人来搜过这里。”楚安这么迟钝的人,看到那些被打开的抽屉木柜和摆放得乱七八糟的家具,也察觉出了异常。他满腹狐疑道:“许家早就被抄家了,这人是想从这里找什么?”“山重水复疑无路,这山过了那山高,”顾九叹了口气,无奈道,“走吧走吧。”四人出了许府,已近宵禁。楚安哈欠连天,回了将军府,顾九他们也径直回到王府。次日一早,顾九强撑着浓厚的倦意从床榻上爬起,草草用了早膳,便赶去开封府衙。一入议事厅,就瞧见沈时砚和楚安正站在那儿等着自己,连忙小跑过去。楚安瞧她一脸睡不醒的模样,笑道:“顾娘子,你这别不是被许府的鬼怪吸了精气神儿吧。”她看了眼生龙活虎的楚安,又瞧了眼如沐春风的沈时砚。考虑到国子监有早课,沈时砚便选择先去城西外那座破庙看看。幸而早先让王判官去查了位置所在,他们乘马车一路西去,不多时便到了地方。说是破庙一点也不夸张,周遭荒草丛生,断壁残垣,正中央的佛像早已漆落斑驳,佛身上坑坑洼洼,全是被岁月腐蚀的小洞。低眉垂眼的神态,失了神明该有的雍容慈悲,只有毫无生气的冰冷。一进去,阴暗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远比许府那四处飞扬的灰尘更让人难受。破庙里堆着一些没烧完的木柴,佛像旁边还有一层厚厚的干草,应是有赶路的行人途经此处,在此歇脚所留。他们正四处瞧着,忽听有脚步声从背后冒出。流衡最先反应过来,疾步奔去,待三人转过身,流衡已经把人押了进来。双手布满厚茧,指缝污泥堆积,皮肤皲裂,右脚的草鞋还破了一个洞。她又看到汉子肩上背的竹筐,以及里面的镰刀和草药,便明白过来这人约是附近上山采药的村民,连忙出声让流衡松手。汉子失了束缚,当即从竹筐里掏出镰刀,警惕地看着他们。顾九耐着性子给汉子解释他们是府衙的官差,来此地是为了查案,适才一事,纯属误会。那汉子明显不信:“你不要以为穿个男装,我就认不出你是个女人了!衙门什么时候有女人当差了,你莫要诓我!”那汉子还要叫嚷,楚安已经把腰牌拿了出来,怼到他面前:“可看清楚了?我们真是官差。”汉子这才消停,慌忙丢下镰刀,跪地磕头:“官老爷,官娘子,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贵人们,还望贵人们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汉子连连点头,而后忍不住问道:“这破庙又出了命案?”闻言,楚安回头看了一眼沈时砚,继续问道:“你既然说‘又’,三年前这里可是曾出过人命?”楚安如他所愿,欣慰地拍了拍汉子硬邦邦的肩膀:“干得好。”汉子面露不解:“官爷,您问这事做什么?这杀人凶手不是早就被抓了吗?”顾九脸一板,故作恶声恶气:“让你说便说,哪来这么多废话。”那汉子被唬得一个激灵,不敢再多嘴打听,立即说出当年的事情。这破庙多为无家可归之人或是赶路的行人提供歇脚休息的地方,所以当汉子某日采药路过此处,发现破庙里面多了一个瘸腿的中年男人后,也并未多惊讶。汉子瞧这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猜他多半是个乞丐,偶尔采药时路过此处,还会与这人说上两句话。后来没多久,破庙里又多了一位年轻郎君,时不时地会来此处看望那瘸腿乞丐。两人平日关系似乎很好,那年轻郎君是个洒脱性子,与瘸腿乞丐攀谈时,多是席地而坐。一个是气质斐然的读书人,一个是狼狈不堪的瘸腿乞丐。汉子特别好奇这两个天差地别之人凑在一起时,到底能聊些什么。几次靠近,却都被那个瘸腿乞丐察觉,然后便就此停住交谈。直到某日他像往常一般,早起采药,再次途径破庙时,却发现那瘸腿乞丐竟然口吐黑血,中毒死了!整个头还被人用石头砸得面目全非,若不是汉子知道这乞丐瘸腿,甚至都不敢确认他的身份。当即汉子便跑到开封府衙报了官,后来他几经打听,这才得知原来杀害瘸腿乞丐的人竟是那个年轻郎君!说到此处,汉子背脊冒出一层冷汗,忍不住道:“真是人面兽心啊,小人瞧他们平日相触得十分融洽,没曾想他竟然会下如此毒手。”顾九抿唇,直直地看着汉子:“你偷听了那么多次,难道什么也没听到?”汉子苦着一张脸道:“真没,那乞丐警觉得很,小人一靠近,他便立马收了声。”顿了顿,汉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瞪大眼睛道:“不过,小人隐隐听到过那年轻郎君叫乞丐......什么‘孙先生’。”汉子顿时又生了些犹豫:“应该......应该是吧。”顾九看向沈时砚,后者眉眼平静,温温一笑,让流衡给了那汉子一小串铜板,放人走了。待破庙只剩下四人,顾九方才道:“虽然眼下还不确定这乞丐到底是不是被许薛明所杀,但凶手选择毁了他的容貌,想必应是不想让官差查到这人的身份。”她一边思忖,一边慢声道:“既然如此,这乞丐的身份或许是一个突破口。”闻言,楚安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扶额叹息道:“汴京城这么多乞丐,如何查得清一个不知长相之人的身份?而且我们甚至不清楚他是不是从别处过来的,这要是查起来,岂不是相当于大海捞针?”楚安一头雾水,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听那汉子形容,不是乞丐便是难民,不然还能是什么?”沈时砚笑了笑:“我并不觉得,一个目不识丁的乞丐能吸引许薛明时不时来此处与之交谈。”楚安愕然道:“可能......许薛明同情这乞丐?”沈时砚缓缓摇头:“若是同情,大可施之以钱财,而不是席地而坐,相谈甚欢。”楚安挠了挠鬓角:“那......那也可能是乞丐有骨气,不吃嗟来之食。”顾九笑出了声,环臂抱胸,悠悠道:“那人既然都做了乞丐,又谈何‘骨气’二字?”楚安放弃挣扎了,索性直接道:“无论是不是乞丐,总之咱们现在除了一个不知真假的‘孙先生’这个称呼,以及那人瘸了一条腿之外,别的一无所知。”沈时砚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不知真假,便是真假亦有可能。”如此这般,不如就先直接按照“孙”这个姓氏往下查。至于是不是真,又是不是汴京人士,一切便等所查结果出来之后再说罢。几人乘马车又折返回府衙,沈时砚让王判官着手去办这件事。看了眼旭日的位置,估摸着距离国子监下学还有些时间,沈时砚便让流衡赶车去往周府一趟。顾九靠在车壁上,忍不住道:“这一天天的,我都觉得我快要住在马车上了。”楚安笑道:“那好啊,让王爷改天给你在车厢里备上软榻和吃食,查案享受两手抓。”沈时砚失笑,轻声道:“若不然你先回王府休息罢,接下来的事情我与怀瑾去便可。”顾九立马坐直身子:“算了算了,等今日吃些好的,我又是一条好汉!”周志恒的尸首至今还在府衙内的殓尸房, 故而,周家人并不清楚周志恒生前所遭受过虐待。周母见府衙的人仅隔不到一日的时间便又找到家中,不免忧心忡忡, 但顾忌沈时砚的身份,不敢失了规矩, 只得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可是她儿身死一事有了眉目。沈时砚淡淡一笑,不答反问:“不知大娘子可还记得许薛明这个人?”周母不由地愣了愣, 缓缓点头:“记的,不过王爷……问他做什么?”顿了下,她攥紧手中丝帕,整颗心都揪在一起,着急忙慌地问道:“是他杀了我儿吗?是不是他?我儿当初在公堂上指证许薛明的恶行,他肯定怀恨在心。如今……如今定是他回来报复我儿!”许薛明被一群黑衣人劫狱这事, 周母是知道些的。那段时间她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这个杀人犯前来报复周志恒。周母脸色瞬间苍白,她颤颤道:“好人没好报,苍天无眼……”“还未,”沈时砚道,“今日本王来此,正是为了此事。”周母情绪激动道:“王爷想问什么尽管问,有什么要搜的, 也尽可搜, 我们周家阖府上下定是全力配合王爷查案, 为我那可怜的儿求个公道!”沈时砚问道:“许薛明杀人那晚,周志恒身在何处?或是说,可有人清楚他去了哪里?”事关周志恒死的真相,周母不敢轻易答话,谨慎地想了想,才慢慢开口:“应该是去了水云楼。”那时候正离春闱没几天了,周志恒的父亲担心他在学内不好好温书,便让他呆在家里准备科考。某日傍晚,周志恒忽然跑到周母院子里,说他与国子监内的朋友们有约,要去水云楼吃饭。周母深知周志恒有好赌的坏毛病,怕他是想借此机会跑出去胡闹,便一口回绝。不想,当日下午周志恒的同窗便乘马车专门来府上接他,且来人她还认识,徐博士的学生,钟景云。周母经常以钟景云和他两个师兄弟做例子,来教育周志恒。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周志恒能和这种好孩子呆在一起,正是周母求之不得的事情,故而便准了周志恒外出的请求。周母迟疑片刻:“时隔三年之久,具体时辰我实在记不得了。”话音刚落,周母便又开口唤来之前伺候周志恒的仆从丫鬟,将适才沈时砚所问之事重复一遍。周围安静一会儿,有个瘦弱如猴的少年缓缓举了手,神情怯怯。闻言,一旁沉默不语的顾九和楚安脸色微变,前者不动声色地敛起长眉,明眸冷了冷。史祥说许薛明与周志恒去他茶坊时也是在子时过后不久。而破庙在距离西城门约有十里之外的地方,周府位于城东,从这里赶过去,饶是乘坐马车,一来一回,至少也需四五刻的时间。也就是说,若这个仆从说的话没问题,周志恒大概是从史氏茶坊离开后,就立刻回了家宅。如是这般,他所言的亲眼看着许薛明杀死瘸腿乞丐这事,便是一个谎言。沈时砚显然也想到了这点,问道:“你如何知道是这个时辰?可有记错的可能?”“那晚是小人给郎君开的门,”仆从认真道,“恰好在郎君回来之前,更夫刚刚敲响锣梆三下不久,约莫在两刻后,郎君便叩响了后门。”沈时砚负手而立,遮掩于宽袖中的指尖悄悄点着另一只手腕。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瘸腿乞丐死的那晚,周志恒并未去过破庙。出了周府后,天□□昏,学内应是已经下了学。而从周府往国子监去的路上,正好经过水云楼,三人便在水云楼前下了马车。一回生二回熟的,酒楼掌柜立马就猜出了几人仍是因为案子来的。只不过掌柜没想到,这次竟然是为了调查三年前的事情。楚安将从周母那儿得知的消息,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一遍:“三年前临近春闱时,周志恒与另一个年轻士子来你们酒楼吃饭。这事,掌柜的还有印象吗?”酒楼掌柜哎呦一声,满脸无奈:“官爷呐,您别说三年前了,就算是今年的春闱,那么多客人,忙都忙不过来,又怎么可能处处都留心啊。”三人对此事本就不报什么希望,听到掌柜这般说,倒也没多大反应,只是照例询问水云楼的跑堂杂役和乐妓们,得到的答案与酒楼掌柜所说一致。临下楼梯之际,顾九落在沈时砚和楚安两人身后,她正在心里念着案情,忽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顾九自是没有停步,直待走到一楼时,眼角余光内,瞥见有一抹粉嫩的颜色飘然从高空落下,她不由地驻足,那方丝帕恰好落在自己肩膀上。“小郎君,叫你呢,”那乐妓嗔怪地瞪她一眼,“也不理奴。”顾九有些尴尬,她张了张嘴,正要解释,旁边的楚安先她一步开了口,笑道:“娘子,你这眼神儿可不太好,我们这位是个身着男装的女娇娥。”那乐妓一张小脸立马羞得通红,她一跺脚,噔噔地下了楼梯,跑到顾九面前,扭捏道:“既是误会,那便请贵人归还奴的帕子吧,奴还要去后院练曲儿呢。”待出了水云楼,楚安捧腹大笑,扶着沈时砚的肩膀,直不起身来。顾九懒懒地斜他一眼,调转脚步往水云楼旁侧的巷子走去。楚安心里咯噔一下,看向沈时砚,紧张地问道:“顾娘子不会生气了吧?”楚安着急道:“你少蒙我了,若是没生气,她往那里去做什么!”沈时砚却伸手拦住楚安,轻笑解释:“她去水云楼后院了。”沈时砚收回手,慢声道:“适才那乐妓不是已经说了吗?”“顾娘子虽是衣着男装,但并未刻意粉饰容貌,旁人打眼一瞧,便知男女,”沈时砚偏头看向酒楼,“而一个长期身处风尘中的女子,又岂会看走了眼?”沈时砚道:“自是为了避开众人,想单独与顾娘子讲些事情。”沈时砚若有所思道:“这就要等到她出来之后,方可清楚。”小巷里空无一人,顾九往里走,很快便停步于一扇虚掩的木门前。而与此同时,一抹倩影从里面走出,看到顾九后,重重松了一口气。乐妓欠身行礼,紧张道:“适才之事,若有冒犯,还请贵人莫怪。”顾九摆摆手,正色道:“娘子暗示我前来,可是与周志恒有关?”顾九愣了愣,随后立马警惕起来:“你如何知道我们查周志恒与许薛明有关?”“......是,奴厚着脸皮,自言算是许郎君的半个红颜知己,”乐妓似是陷入了回忆,面露痛苦,“适才在酒楼时,贵人们说起三年前和周志恒,奴便猜到应该是与三年前许郎君被陷害杀人一事有关。故而,奴才想办法把贵人引来此处。”顾九隐隐明白过来了什么,神色一凛:“那晚,许薛明也来过水云楼?”每逢夜幕降临后,就是酒楼最热闹的时候,而又临近春闱,更是人满为患。可哪怕在这般拥挤的人群中,她还是一眼就瞧见了许薛明。她忙不迭地跑下楼,与许薛明打招呼,一边问他缘何来此,一边又在心里期待能听到自己想听到的答案。顾九以为是她语气过于严肃,吓着人家了,连忙缓声道:“那周志恒呢?还有钟景云?你既然认识黄允,想必也应该识得他。”乐妓摇摇头,面露歉意:“当晚客人很多,奴实在没仔细留意过旁人。”顿了顿,乐妓一把攥住顾九的手腕,声音发颤:“许郎君行事光明磊落,心地善良,奴敢以性命起誓,他绝不是那种会害人性命的恶徒!”“贵人,奴知道你们一定是好人,是清正廉洁的好官,若不然也不会费心思去重新调查三年前的旧案,”乐妓噙在眼眶中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涌出,她唇色苍白,呼吸因过渡激动而有些急促,“如果许郎君能洗刷冤屈,奴来世定当牛做马,来报答贵人们的恩情!”毕竟此事虽有疑窦,但至今并未找到关键证据能表明许薛明不是凶手。她轻轻地拍了下乐妓的手,只道:“斯人已去,生者已矣。往后好好照顾自己。”乐妓站在原处,目送顾九离开小巷,直待人影消失在拐角处,她再也撑不住了,浑身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人声鼎沸中,她满心满眼都是面前这人,静静地听他说话。她错愕抬眼,只见许薛明不好意思地抿起唇,笑容却干净纯粹:“你之前不是说想学诗吗?等我科考之后,你若还感兴趣,我便教你。”她出身卑微,又是私妓,从未有人会把她当成一个人来看待过,也从未有人会把她随口一提的话放在心上。听完顾九的讲述, 刚才还嬉皮笑脸的楚安这会儿皱起眉,默不作声。夜幕昏沉, 国子监内各斋舍灯火通明,他们到时, 周志恒的三位同窗皆在舍内温书。见此, 纷纷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拱手行礼。“现府衙查周志恒一案, ”沈时砚望向黄允,“需要问黄郎君一些事情。”王伯阳和薛丘山面面相觑,前者提着一口气,满腹狐疑,用眼神示意:怎么回事?顾九将这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底, 又瞥了眼黄允。比起另外两人的反应,他本人倒是平静得很。沈时砚问道:“三年前临近春闱之际, 你去过水云楼?”顿了片刻,不待沈时砚开口问,黄允自己便继续说了下去:“科考在即, 钟景云与我说他焦虑难眠,想寻我说说话,便约在正月廿六那日傍晚在水云楼。他借酒消愁,而我不胜酒力,几盏落肚,已是醉得厉害。待我再次睁眼, 便发现自己正躺在家中。询问仆从才得知, 是钟景云将我送回府中。”闻言, 沈时砚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眸底却是冷然:“除去那晚,三年前正月时你从未去过水云楼?”“既然如此,”沈时砚静静地看着黄允:“那你怎么会如此肯定本王要问的是一定是那天的事情呢?日子又记得如此清楚?”黄允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蜷缩,与沈时砚对视,半响,方才慢慢道:“因为那晚西城门外一座破庙里,一个瘸腿乞丐被人杀害,而我师弟许修竹,不久便被官差押入西狱,周志恒就是当时的人证。”黄允停顿片刻,敛眸:“我与修竹关系尚可,故而对此事我印象深刻。”他往前走了几步,背后的烛火将落在地上的阴影缓慢延长,笼罩住黄允大半个身子。“可周志恒的母亲却说,那日傍晚钟景云乘马车前去周府,将周志恒接去了水云楼,难道不是去与你们见面?”“不是,”黄允几乎有问必答,没有半分犹豫,“我并不知钟景云与周志恒之间是否有约,也不清楚周志恒是否去过水云楼,那时与我身在一处的只有钟景云。”黄允晃了晃神,似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面色微变,但很快他又恢复如常,嘴唇动了动:“我,约是等了半炷香的时间,钟景云才到。”“你既然把此事记得如此清楚,”沈时砚负手,缓缓开口,“可还记得清,你那晚醉酒之后,许薛明曾去水云楼接你?”黄允神情骤然一变,愕然又难以置信,他喉咙发涩:“修竹来找过我?”黄允往后退了半步,失神摇头:“我......不知。”“你怎会不知?”沈时砚道,“有人与本王说,那晚她碰上许薛明来水云楼,问起因何,许薛明说,‘黄允吃醉了酒,我来接他’。”“若不是你让人传话与许薛明,他怎么会知道你在水云楼醉酒一事?又怎么会说出接你这番话?”“不是我,”黄允闭了闭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从未让人去传话给修竹,也不知道他因何得知这些。”沈时砚静静地看黄允一会儿,没再言语,末了,抬步走到周志恒的书案前,找出那本《治吴水方略》,淡声问道:“你既然对许薛明的事情如此上心,想必应该识得他的字迹。之前本王问你们是否认识这东西时,你为何不说?”“现在看清了?”沈时砚把那册子拿到黄允面前,“许薛明生前可与你谈过这些?”黄允接过,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手指微微发颤:“......没有,我只知他对水利非常感兴趣,对吴中水患一事也很上心,但碍于不了解当地患灾详情,便一直无法深入研究。”“至于它,”黄允慢慢摇头,“我不清楚他是何时而写,也未曾听他提起。”顾九忽然开口道:“那孙先生呢?许薛明可与你提过他的存在?”临走之际,沈时砚停步于门槛前,看向站在原地默然不语的黄允,问道:“徐博士说,你从经义斋去了治事斋,是因为许薛明?”顾九看他一眼,虽是有些不忍心,但还是就刚才一事分析道:“黄允说他没有让人去找许薛明,可今日那姑娘却说许薛明来水云楼接醉酒的黄允,显然,要么两人其中有一方说了谎,要么让人传话与许薛明的便只剩下了钟景云。”楚安有些烦躁地摸了摸后颈,叹了口气:“我知道,所以我觉得是后者。”顿了顿,他继续道:“我与黄允自幼相识,他酒量极浅,所以醉酒一事应是做不了假,也很难做假。”听黄允适才回话时便可清楚地猜出,他与钟景云关系一般,甚至可能算得上不好。是以,若是黄允谎称醉酒,就算府上的仆从丫鬟可作伪证,钟景云也不可能为其圆谎。顾九沉默了良久,方才抬眸看向楚安:“那便先再去一趟水云楼,待明日,传黄允与钟景云当面对峙言辞。”三人再次回到水云楼去找那乐妓,却被告知他们今日刚走不久,便有人来此,出高价买走了水云楼的几个私妓,其中就有错认顾九为男子的那个乐妓。顾九心底咯噔一下,隐隐有种不安:“你可知买家是谁?”酒楼掌柜道:“这......小人倒不清楚,不过那买主让小人把她们送到曲院街的一处宅院里。”楚安也反应过来,立马往外走:“现在赶过去,或许还来得及!”流衡高高扬起马鞭,车轮飞快转动,很快便来到高世恒那处私宅。楚安率先跳下马车,露出藏在袖中的匕首,与流衡一起闯了进去。厅门紧闭,里面灯火通明。流衡一脚踹开房门,巨大的声响将屋内众人震得愣在原地。高世恒一边拽下蒙在双眼的黑布,一边怒骂道:“他娘的谁啊!不想活——”话还未说完,只觉得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来,紧接着眼前视线一晃,重重地跌倒在地,痛得他眼冒金星。等再次回过神来,看清来人后,高世恒正要破口大骂,却被停在眉心处的锋利刀尖硬生生逼停了声。一旁的林时惊得目瞪口呆,连忙去救高世恒,然而一把利剑冷冷地横在胸前,挡住了他的去路。摔倒在地的高世恒恶狠狠地瞪着楚安,咬牙切齿道:“你想干什么!”他正与新买来的美人儿捉迷藏,忽然被打断不说,还让人骑在身上如此对待,气得浑身发抖。高世恒一脸莫名其妙:“什么人呢?你他娘的说什么屁话啊,你找人来我这里做什么!”高世恒胸膛剧烈起伏,磨了磨后槽牙,双眼怒火:“楚安我警告你,你若是敢伤了我,就算你爹是楚业炜,也护不住你!”楚安双唇紧抿,静了片刻,才极不情愿地从高世恒身上起来。刚没了禁锢,高世恒“腾”地一下爬起来,五官愤怒得狰狞起来:“来人呐来人,把楚安还有这个不会叫的狗给我打出去!”“过分的人是你,”楚安双手紧握,刀柄硌得掌心痛,“我问你,今日你从水云楼买的姑娘呢?”高世恒愣了片刻,面露恍然,随后讥笑一声:“怪不得你冲到我这里来要人呢,她们其中有你的相好?”顾九眉心紧锁:“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们要找的人是许薛明的旧友。”不待他们说话,顾九转头看向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姑娘们。顾九环视一圈,唯独没找到那个乐妓,心底的不安感愈发强烈。她走到姑娘们面前蹲下身,看向水云楼那几人,轻声问道:“与你们一同被买进来的,应该还有一人,对不对?”高世恒这才听明白沈时砚他们要找的人是谁,轻飘飘道:“她死了。”他们越生气,高世恒越高兴,不由咧嘴笑开:“我准那贱人爬上我的床,可她竟然敢行刺我,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婊.子,我怎么可能留着她!”话音刚落,林时忙不迭道:“此事千真万确,王爷若不信,大可询问其他几人,当时她们都在场。”“是......是这样,”其中一个女子颤颤巍巍道,“来的时候秀儿就有些不对劲,奴们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直到......”那女子脸色白了白,似是受到不小惊吓:“郎君让秀儿过去伺候时,她突然拔下发髻上的金钗,刺向郎君。”无缘无故的,她为何想要杀高世恒?若是与许薛明有关,她寻自己那会儿,便应该会把这事说了。再者,她也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够提前预料到高世恒会派人来水云楼买走她。除非是有人在这期间告诉了她一些什么事情,才致使其想要冒死杀了高世恒。顾九起身,望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夜色,不由打了一个寒颤。顾九收回视线,转眸看向高世恒, 淡声道:“你杀死的那位姑娘是衙门重要的人证,汴京城那么多姑娘, 你却偏偏把她也买走了, 还让她命丧于此。高世恒,这是不是太巧了些?”高世恒沉下脸:“我花钱买妓.子, 买的谁,管你们衙门屁事。”林时苦恼一笑道:“世间千万巧合,偏偏就让我们碰着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前不久你们便来此处寻我们麻烦,若是提前得知那个乐妓与你们衙门有关系,别说她了, 就算是水云楼里其他的妓.子,我们也不会买来。”顾九还要再说什么, 沈时砚却忽然道:“本王可以相信你这番话。”正当林时准备松口气时,又听沈时砚继续道:“但今日我们来此处到底是不是巧合, 林郎君可要仔细想一想。”林时神情僵住,待他再回过神时,沈时砚他们已经离开了。高世恒五脏六腑都要气炸了,他揪住林时的衣领,双眼冒火:“沈时砚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这群贱货是你去买的,林时, 你故意的?!”林时拧起眉, 不悦道:“高世恒, 你动动脑子好不好,咱俩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坑你对我有什么好处。”高世恒动作一顿,松了手:“那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还真是这么巧?倒霉事儿竟让咱俩撞上了!”林时深吸一口气:“去水云楼买妓子这事确实是我让人去办的,可出这主意的人是钟景云。”林时一边整理衣领,一边解释道:“今日傍晚,我在樊楼吃饭时碰到了钟景云,顺嘴提了给你寻美人儿这事。然后钟景云便给我推荐了水云楼,说里面的几个乐妓曲儿和容貌都是顶好的,我这才让人去那儿挑人。”他怒极反笑,万分厌恶道:“怪不得刚才沈时砚说许薛明与那妓.子有关系,钟景云这厮是怕衙门查到他的头上,便想把这锅全让我们背了。”三年前许薛明一夜之间莫名成了杀人犯这事,当时他只顾得痛快了,倒是忘了这其中最高兴的人是谁。被人不动声色地算计了,林时心底也有火气,他冷笑一声:“我这去他府上问个清楚,看他怎么把这件事情解释明白。”院外月明星稀,浓重夜色如泼墨般笼罩住苍穹。马夫坐在车辕上哈欠连连,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提着纸灯笼。看到林时从里面出来,马夫困意顿时烟消云散,跪趴在地上。林时掀起车帘,俯身进了马车,正在心底琢磨着等会儿如何质问钟景云,眨眼间,视线便被放在厢底的一封信件吸引了去。他掏出火折子,点燃放在车厢内的灯烛,借着昏昏光亮看清了信封上的所写的字。信封里面竟然是一张年轻男子的画像,而这人,便是他与高世恒适才还提起的许薛明。林时一把掀起窗牖,往外瞧去,可落入眼中的只有沉甸甸的黑夜,和不断往后掠去的房屋。林时不由地想起了周志恒,心底咯噔一下,冒出了一个不好的猜测。他攥紧手中的画像,缓了口气,命令道:“掉头回去!”马夫连忙应声,准备按照林时的吩咐重新往曲院街奔去,然而待他刚拉紧缰绳掉头时,骏马突然莫名其妙地长嘶起来,躁动不已。马夫害怕被林时责罚,慌忙重重地扬起马鞭,催促骏马赶快掉头走,却不想一鞭下去,骏马陡然受惊,顿时不受控制地往前狂奔。车轴飞速转起,颠得车厢内的林时难以坐稳,身子东倒西歪。这一喊,马夫更着急了,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拼命地勒住缰绳,想强迫骏马停下,不料绳子忽然断开,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后倒,后脑勺重重地撞上了车厢,他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紧接着便滚下马车。坐在马车内的林时听到动静,赶忙掀起车帘,却不见马夫身影,而骏马还在飞速往前奔跑,仿佛疯了一般,他顿时慌了神,大喊救命。这个时辰街道上行人稀少,就算有人看见了,也是纷纷惊慌失措地躲到一旁,生怕一不留神便惨死马蹄之下。这要是再任由这马跑下去,万一与别的马车相撞,他不死也得残废!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林时眼睛倏地瞪大,一口凉气梗在喉咙深处,悬住了他所有的心惊胆战。就在前方不远处,竟真的出现一匹马车迎面驶过来。而这条街道狭窄,是万不可能容下两辆马车同时并排而过的!林时脸色瞬间苍白无色,恍若死了两三天的尸体一般凄惨。两辆马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林时神经紧绷,一颗心突突直跳,大脑空白如纸,唯独只剩下“完了”这两个无力又绝望的字。林时浑身发颤,眼见躲不过了,一咬牙,死死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剧痛到来。林时只感觉马儿似乎双踢悬空腾起,整个身子剧烈一晃,重重地滚落进车厢里,背脊骨狠狠地撞在硬物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气,半天没缓过来神。等林时再次睁开眼,却惊讶地发现那只疯马似乎停了下来。他内心涌上一阵难以抑制的狂喜,忙不迭地掀开车帘,想要看看这电光火石间发生了什么。楚安正站在疯马的旁边,眉心紧锁,呼吸不均,衣襟被鲜血染红,右手里握着那把不久前威胁过高世恒的匕首,此时,锋利的刀刃上血滴摇摇欲坠。而那匹疯马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脖子处的伤痕触目惊心。他刚和沈时砚与顾九分道而行,便遇上这事。若不是怕误伤百姓,他真想让林时多担惊受怕一会儿。林时刚死里逃生,这会儿对楚安全然没了敌对的心思,下了马车,拱手道谢:“多谢楚将军救命之恩。”楚安摆了摆手,将匕首沾上的鲜血随意往衣袍上一抹,又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林时回想起刚才一幕,还心惊胆战,但还是隐去了那莫名其妙出现在车厢里的画像,只叹息道:“我也不清楚。”话落,林时担心楚安又多问些什么,忙转了话题:“怎么没见王爷和那位顾娘子?”这边楚安前脚刚走,后脚马夫便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惊慌失措道:“阿郎,您没伤着哪吧?”林时冷冷地扫了一眼倒在地上已经断气的疯马,寒声质问:“好端端的,这马怎么会突然发疯?还有这缰绳为何断了?!”马夫哆嗦一下,颤声道:“小人......小人也不知。”林时想起了许薛明的那副画像,背脊处冷汗涔涔:“你一直在马车旁边守着?”“离开了......一会儿,”马夫咽了下口水,解释道,“小人在院外等阿郎那会儿,看到有位郎君掉落一块金条,一时鬼迷心窍,就......就过去把那东西捡了回来。但是小人只离开——”话还没说完,林时抬腿便踹向马夫的腹部,将人踹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起身子。林时阴沉道:“既然这眼睛没什么用,回府之后,便挖了吧。”虽已是夜深,仍然能听到从国子监内各斋舍里传来的背书声。王伯阳坐在书案前,一边咬着笔杆头,一边看着书册上“老鼠打洞”的算术苦思冥想。“今有垣厚十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题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念完题目,王伯阳苦大仇深道:“我堂堂一个人,为何要研究老鼠如何打洞!”说罢,他软软地趴在书案上,与薛丘山悲惨哭诉:“我原以为背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诗篇已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这才来了治事斋。没想到啊,一山更比一山高,更痛苦的是这算术!”薛丘山毫不留情地嘲笑他:“这题早些时候学正便详细讲了,谁让你不听的。”王伯阳唉声叹气:“此言差矣,此言差矣,我哪里是不想听,是学正说的话,它进不到脑子里,我能有何办法。”王伯阳慢吞吞地扭过头,看向薛丘山,好奇道:“今日宁王来此地询问琢玉兄的三年前之事,你可听说过吗?”薛丘山继续看着自己的书:“那会儿我还没来国子监,你觉得我知道吗?”“欸我倒是听说过一点,”王伯阳来了精神,直起身,“那许薛明原是咱们徐博士的得意门生,他可是比琢玉兄还厉害的人物,我还曾向他请教过问题。你是知道我的,笨得人神共愤,可这人耐心得很,丝毫不嫌我烦。”说到这,王伯阳叹了口气:“那会儿传来他因杀人入狱的消息,若不是佑泉兄作证,我压根不敢相信。没想到时隔三年,衙门竟然会重新调查这件事情。”王伯阳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佑泉兄的死不会与这事有关吧?”闻言,薛丘山咧嘴笑了笑,抬眼看了过去:“我哪里知道,你这么好奇,干脆下去问问周志恒罢了。”王伯阳呸呸两声,翻了个白眼:“你少诅咒我,我爹可就我一个独苗。哦对,差点忘了,你也是。”王伯阳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看向窗外的夜色,自言自语道:“琢玉兄怎么还没回来?”薛丘山忍无可忍,随手从书案上拿起一本书,扔了过去:“我求求你安静点。”一语未了,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正是王伯阳适才念叨的黄允。“琢玉兄,你为何这么晚才回来?”王伯阳忙道,“这要是让监丞知道了,你可就完了。”黄允扯了扯嘴角,似是有些疲惫:“无事,我已提前与监丞说了。”王伯阳起身,指了指黄允书案上的食盒:“琢玉兄,那是薛丘山给咱们买的玉米冬瓜排骨汤,刚买回来不久,还热着呢。我尝了一口,汤汁浓郁鲜美,比咱们食堂的可好吃太多了。”闻言,黄允抬眼看向薛丘山,后者笑道:“我俩就等你回来呢,他一直嚷嚷着要吃。”王伯阳嘿嘿一笑,跑过去把食盒打开,顿时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薛丘山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看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饭,这才买来的,你多少吃些。”黄允默了一会儿,还是缓缓摇头:“多谢,但我现在实在没什么胃口。”最后那份玉米冬瓜排骨汤薛丘山只喝了半碗,其余几乎全进了王伯阳的肚子。待薛丘山收拾好食盒,已经夜深人静。两人吹灭灯烛,轻手轻脚地钻进被褥休息。四周寂静,只能听到窗外窸窸窣窣的虫鸣。很快,斋舍内三人气息均匀,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熟睡中的薛丘山隐隐感到有人在轻戳自己的后背。薛丘山困得睁不开眼,费劲地翻个身过去,勉强撑开一条缝。王伯阳一脸讪笑,声音谄媚:“薛哥,汤喝多了,我有点......尿急。”薛丘山反手就蒙上被子,继续睡觉:“尿急就去茅房。”王伯阳再次轻戳薛丘山的后背,低声哀求道:“薛哥我害怕啊,万一我撞见了杀害佑泉兄的凶手怎么办?”王伯阳本就胆小,薛丘山这句话无疑让他汗毛竖起,不由加重力道:“求求你,求求你,薛哥,我真憋不住了。”两人小心翼翼地下了床铺,简单地披件衣衫,提着灯笼往茅房走。虽然有薛丘山作伴,王伯阳还是忍不住心底发毛,他快速结束如厕,紧紧缠住薛丘山的胳膊,往回走。王伯阳瞥了一眼薛丘山,见他满脸困意,又愧疚又好奇:“薛丘山,你不怕吗?”薛丘山冷笑一声:“真是‘有奶便是娘’,如厕完就不叫哥了。”薛丘山打了哈欠:“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看开点,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掉的。”夜色浓重,稀薄清冷的银辉将小径两侧的修竹映在地上,纷杂交错,影影绰绰。“你这话说得好像青灯古佛下看透红尘的和尚一般,这世间的凡夫俗子,谁不想活得长一些,”王伯阳有些感慨又有些害怕,“你看那秦始皇,不还命徐福带人前往仙山求长生不老药。”薛丘山无语道:“始皇统一六国,坐拥万里江山,是这天下的主人,如此大的权势,你说他想不想活得久一点?”王伯阳还要反驳,薛丘山不耐烦道:“再废话,我就先跑。”茅房距离斋舍并不算太远,只需沿着小石子路,绕过这片竹林,便能看到他们的斋舍。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挡住视线的修竹越来越少,快经过拐角处时,一个黑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两人顿时停在原地,王伯阳更是双腿发软,面色全无。好在下一刻,凭着微弱的月光和灯笼里的烛光隐隐看清了来人是谁。王伯阳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 他仰天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真撞上了凶手呢。”薛丘山也吃了一惊,缓过神来, 不由问道:“琢玉兄你怎么也起来了?可是我二人吵到你了?”黄允转身往回走,没有答话, 只轻声道:“回去休息罢。”王伯阳轻轻扯了一下薛丘山的衣袖, 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琢玉兄近来有些奇怪啊?”薛丘山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别胡思乱想, 赶紧回去睡觉,明日还有早课。”两人脚步加快,纸灯笼一摇一晃,落在地上的阴影随之延伸,又缩短。翌日一早,沈时砚命人去传钟景云和黄允来府衙问话,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钟景云便到了, 过了一会儿,黄允的身影也出现在议事厅。“今日找你们来此, 是为了弄清三年前的一些事情,”沈时砚没有明说,他看向钟景云,淡笑道,“周家大娘子说三年前临近春闱的某日傍晚,周志恒要去水云楼赴约, 是你亲自乘马车前去周府把周志恒接走了。”沈时砚继续问道:“本王昨日询问黄允, 他却说当天傍晚你与他在水云楼有约,既是如此,你与周志恒之间又是怎么回事?他又去了哪?”“回王爷,的确是下官把周志恒从周府接走的,但此事乃周志恒央求下官所为,”钟景云慢条斯理道,“科考在即,而周志恒好赌贪玩,是以其父母便将他关在府中。后来他托人送一封信与我,称那日和人有约在身,希望下官能前往周府,好方便他母亲放行。下官瞧他言辞恳切,便同意了。”“周志恒出了周府后,没多远,他便下了马车。而下官着急赶去水云楼赴约,并未多注意周志恒的行踪,他后来去了哪儿,下官并不清楚。”顿了顿,钟景云看向黄允,歉意道:“虽是尽量赶去,但还是迟了些时辰。”钟景云道:“是,他不胜酒力,几盏落肚便醉了。黄允没有带随行仆从的习惯,故而,是下官把他送回府上。之后,下官自个便也回了家。”“那可就奇怪了,”沈时砚弯了弯唇角,“如你这般所言,黄允醉酒这事,除了你,便只有黄允自己本人知道。可当日有人却看到你们二人的师弟许薛明也来了水云楼,并声称是来接喝醉的黄允回府。”沈时砚轻轻敲了下案面:“而显而易见,许薛明并没有见到黄允。”钟景云面露惊诧,再度偏头看向身侧默然不语的黄允,问道:“琢玉你来之前也叫了修竹?”钟景云回正身子,躬身道:“下官并未在水云楼见过许薛明,至于他为何会来,还得知黄允醉酒一事,下官着实不知情。我这两位师弟关系胜似亲兄弟,若是提前知道师弟来接黄允,下官自然会等着他来,省得他白跑一趟。”沈时砚静静地看了钟景云一会儿,转而问黄允:“你可知道你是何时回到府上的?”黄允道:“次日醒来后,我问了身边的仆从,他说约是亥时三刻。”水云楼所在的安州巷在外城,御史大夫的府邸虽在内城,但靠近朱雀门,两地相距倒也不算太远。钟景云送黄允回府,算上途径夜市,因行人熙攘而导致马车速度放慢的时间,也用不了三刻钟。也就是说,许薛明大概是在亥时后到的水云楼,而那时候,黄允和钟景云恰好刚离开不久。沈时砚道:“那之后呢?钟学士回府后便一直未再出去过?”钟景云道:“修竹是下官的师弟,他那夜——故而,下官对那段时间的事情都比较印象深刻。”沈时砚未再多言,既然两人当面之词并无出入,便让他们离开了。待议事厅内只剩下他和顾九与楚安,沈时砚唤来流衡,淡声吩咐:“跟着钟景云。”沈时砚望了眼门外灰蒙蒙的天空,淡淡道:“只是比起他,钟景云更令我怀疑罢了。”开封府衙大门外,待钟景云走下石阶,在他身后的黄允忽然开口道:“我以前有块双鱼纹玉佩,尾端缀着玄穗子,那是我祖母去世时所予,故而经常随身佩戴。”钟景云顿住脚步,转过身,微微抬眼与黄允对视,缓缓笑道:“我记得它,只是琢玉你为何突然与我说起了此物?”钟景云面露惋惜:“那真是可惜了,不过你也不要太过自责,老太太生前最疼爱的孙子便是你,想必她定不希望看到你因此伤心。”黄允直直地看着他:“三年前从水云楼回来之后便找不着了。”“琢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钟景云不悦道,“那玉佩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但我钟家世代书香,断然不可能行偷盗这等龌龊可耻之为。”黄允轻抿嘴唇:“我与你相约水云楼一事,虽是与修竹提过,但我平日鲜少饮酒,若是没有人去传话与修竹,他万不可能知道我在那处醉了酒。除非有人用我的随身之物充作信件,告知他这事,他方才赶来水云楼。”顿了顿,黄允掩于衣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钟景云,你把修竹骗到那处,究竟是为了什么?”“荒唐!”钟景云脸色骤然一变,愤然道,“若你如此怀疑于我,现在大可再回府衙,将你这番言辞重新讲与宁王听。可我今日告诉你,我钟景云问心无愧!”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声,车轱辘慢慢转动,驶离了黄允的视线。黄允站在原地静了一会儿,便也下了石阶,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松了手,钟景云面上的愤怒顿时烟消云散,他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起,慢慢地,慢慢地,笑容一点点扩大,直待他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马车行至钟府停下,刚下马车,管家便匆匆迎了上来,双手奉上一纸书信,信封上写着:钟景云亲启。管家解释道:“主君,今日不知是谁塞进门缝里的,小人见信封上写了您的名字,便收了下。”他一边拆开信封,一边抬步进了府,慢慢展开里面书信后,心脏猛地一紧,面上血色褪个干净。管家瞧见钟景云忽然停了步,脸色还极差,忍不住问道:“主君,您这怎么了?”钟景云一把揪住管家的衣领,紧张地问道:“你可看到是何人送的?又是什么时辰的事情?”“没......没看见,”管家吓了一跳,“大概是您刚离府不久,小人才注意到这东西。”钟景云行至在书房门前却突然顿足。他飞速思考着,后背却冷汗频出。再次展开那封书信,钟景云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钟景云攥紧那张薄纸,双臂轻轻发颤,闭了闭眼,尝试着平稳呼吸。再次睁开眼,钟景云眸底尽是狠辣阴沉,他推门而入,在房间内找来一个火折子,准备将这封书信烧个干净。随着他吹气,火苗从狭小的圆孔窜出,正要点燃,手腕却是毫无征兆地剧烈一痛。钟景云刚扭头,便见一个少年从后窗翻身而入,他心底咯噔一下,立马意识到这是沈时砚的人,没有半分犹豫,当即将那张薄纸连同信封一同迅速塞入嘴中。见此,流衡脸色冷得骇人,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钟景云扑在地上,一手死死掐住他的脸颊,一手探进他的喉咙,试图将纸团取出。钟景云大惊失色,扯着嗓子怒喊:“我乃朝廷官员,又是文官!饶是宁王在此,也不能私自动刑!”钟景云悬在嗓子眼里的心脏重重一落,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见少年变拳为掌,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飞速落了下来。钟景云只感觉脖颈处传来一阵锥心酸痛,卡在喉咙里的惨叫声被来势汹汹的黑暗吞噬。等他再次恢复意识,睁开眼,一张英眉挺鼻的面容近在咫尺。楚安咧开嘴,露出森森白牙:“钟学士,睡得还舒服吗?”钟景云仓皇起身,这才发现他又重新回到了开封府衙的议事厅。沈时砚缓步从书案后走下,笑道:“钟学士收到的那封信,是谁寄与你的?”“什么信?”钟景云往后退了半步,神情恢复如常,“下官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楚安环臂于胸前,下巴冲某个方向抬了抬,嗤笑道:“你觉得就此事再嘴硬还有用吗?”钟景云循着方向看过去,正对上那个将自己砍晕的少年的眼睛,莫名地感到头皮发麻。“一位朋友罢了,”钟景云收回视线,佯装镇定地拂去衣袍上的灰尘,“王爷连这种私事也要管?”沈时砚好脾气地提醒道:“周志恒临死之前,也收到过一封信。”钟景云面色白了又青:“他的事情与下官有何干系?下官收到的那封信,仅仅只是朋友间的寻常问候罢了。”顾九略感不耐烦:“既是寻常问候,你吃了它做什么?难道不是害怕我们发现信上所写的内容?”钟景云扯了扯嘴角:“世间凡人千千万万,有些异于他人的怪癖也有罪?”沈时砚眉眼温和,抬了抬手,让流衡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册。他把书册递给钟景云,微微一笑:“吃吧,若不够,本王这里还多的是。”钟景云悄悄咽了下口水,并未接过。他回以一笑,却仍是狡辩:“下官现已是饱了。”顾九忍不住蹙起长眉,又嫌弃又难以置信:一个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榜眼,竟然会是如此无赖模样。徐正若是见到了今日之事,怕是要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钟景云见他们虽是眼底冒火, 却仍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由哼笑一声,挺直了背脊:“倒是下官想要问问宁王, 您派下属跟踪朝廷官员,还光天化日之下私闯民宅, 重伤于下官, 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沈时砚笑意慢慢敛起,甩手将书册扔在钟景云脚旁, 他黑眸沉寂,语气淡淡:“你与黄允在府衙外的谈话,本王的人听得真切。”“你现在无所畏惧的原因,无非是时间久远,证据难寻。且你是文官,没有确凿的证据, 于理于法,本王都不能对你严刑逼供, ”沈时砚沉声道,“可你别忘了,本王若是循规蹈矩之辈, 又岂会为封白云观而无惧民愤?”“周志恒被凶手勒死后又割去舌头,这便是他有口胡言的下场。”沈时砚故意顿了下,直直地看着钟景云:“你觉得你的所作所为会让凶手如何处置你?”钟景云又往后退了半步,借此错开视线,理直气壮道:“下官行得正,坐得端, 哪怕是许薛明的鬼魂索命, 我心安理得, 自是无所畏惧!”顾九眯了眯明眸,察觉到这话的异常之处:“三年前许薛明分明被一群黑衣人从皇城司手中半路劫走,至此失了踪迹,不知生死。你为何却说‘鬼魂’二字?”钟景云应付不来宁王,是因为他是官家为了与高太后争权,特地将他从惠州调回京都。沈时砚既是官家的亲叔叔,又是官家唯一可以依靠的皇室宗亲,如此尊贵的地位,故而钟景云不敢与他硬碰硬。自从在徐正那儿知道府衙在查三年前许薛明杀人一案,他便命人去打听了经常跟在沈时砚身边的三个人。一个是先皇留给沈时砚的死士,一个是楚老将军的次子,另一个是礼部侍郎顾喻府上被逐出族谱的低贱庶女,尤其是最后一个,实在没什么好让他顾及的地方。想到这,钟景云笑了笑:“一时失语,姑娘何必字字计较。”言罢,钟景云对着沈时砚拱手行礼,语气似是恭敬又似敷衍:“若是没什么别的事情,下官可就回府了。待王爷日后寻得铁证,无需您再派人闯入家宅,下官定然二话不说,自请落狱。”楚安盯着钟景云远去的背影,不甘心道:“王爷,就这样让他走了?他绝对有问题!”“无碍,”沈时砚敛眸,“所为之恶,必有迹可循。况且凶手既然已经将杀意锁定在钟景云身上,接下来的日子必起风波,他心中有鬼,也不可能安然若素。”沈时砚若有所思地皱起眉:“许薛明被人劫囚一事或许有古怪。”“且不说钟景云适才那番话,究竟是不是真如他所说,是一时失语,”顾九道,“我们近来调查三年前这个命案,从他人口中了解到的许薛明心系民生,聪明正直。若他真是这样一个人,应该不可能会做出逃罪这种祸连全家的行为。”楚安微微睁大了眼睛:“你们是怀疑劫囚一事并非许薛明所愿?”顾九忖了忖,颔首道:“正常思维下,劫囚这种事情于犯人而言,多是百利而无一害。可若我们所查一事恰恰与之相反呢?案情查到现在,我们虽然还没能找到关键证据,来证明许薛明不是杀害瘸腿乞丐的凶手,但无论是根据凶手所为之因,还是目前所得推测,我觉得许薛明大抵是被冤枉的。”“而真正杀害瘸腿乞丐的凶手就是利用这种寻常思维,彻底将许薛明的罪行牢牢落实。与畏罪自杀相比,畏罪潜逃令人信服的程度显然更大。”楚安听得毛骨悚然:“可若真是这般,这件事情的背后绝不可能只有钟景云一人。钟家在汴京城仅仅只能称得上是书香门第,单凭他一人,是万万没有那大的本事敢从皇城司手里抢人。”一直默然不语的沈时砚忽然道:“如果,劫囚这事就是皇城司一手策划呢?”“对啊,差点忘了这事,”顾九恍然,“许薛明原本就应该被关在府衙西狱,等待官差进一步查明真相,可正是因皇城司突然从中插了一脚,才导致许薛明杀人一事匆忙结案。钟景云心中有鬼,皇城司又怎么可能无辜呢?”楚安张了张嘴,有些晃神:“钟景云和皇城司能有什么关系?”虽说大宋文臣和阉党之间还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但是由于皇城司违背太宗设立之初衷,自断鹰爪,落地成了外戚的走狗。朝野那些肱骨之臣,还有以徐正为首的文人墨客所自发而成的“风骨派”,对皇城司那些阉贼的唾弃达到了历史顶峰。而钟景云乃为徐正的学生,自然是站在阉党的对立面。再者,即使钟景云身在曹营心在汉,皇城司那是个怎样的嚣张的存在,几乎不可能给他这个毫无实权的崇文院校书做这种擦屁股的事情。顾九道:“你说的没错,可你不要忘了,许薛明这件事情中还有高世恒和林时两人。尤其是前者,他是高家嫡系子孙,而皇城司又效忠于高太后。”楚安皱眉道:“可这样的话,杀瘸腿乞丐的人难不成是高世恒?”“高家是高家,皇城司是皇城司,”沈时砚淡淡道,“高世恒对于皇城司而言并没这么重要。”顿了顿,他继续道:“可能有他的原因,但绝不可能是皇城司参与这件事的根本。”顾九对政事纷争所知不多,且朝堂势力本就盘根错节,若要细细追究起谁人的所忠,必定是复杂得很。对于沈时砚这番话,她没听太明白,又不想往深处想,干脆继续听他分析。沈时砚抿起薄唇,语气沉沉:“此事怕不仅仅只是一个命案这么简单。”言罢,他转身回到书案后坐下,提笔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与澧州知府,询问许家在流放途中遭遇土匪此事的详情,而后又派人密切监视钟景云的一举一动。沈时砚眉心缓缓舒开,笑道:“高家和皇城司还没厉害到手眼通天的地步。”傍晚时分,暮色四合。顾九他们正准备去州桥附近吃晚饭,水云楼一个跑堂急匆匆地跑到府衙,送来一张两指宽的字条和一本诗集,并称这是收拾秀儿姐姐房间时,在她软枕下面发现的。字条上面仅有简短的一句话:许薛明是被高世恒所陷害。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故意为之,不想让人凭此查到什么。想起那个站在二楼凭栏处笑得娇憨的姑娘,又不禁想到不过一日之间她的下场,顾九感到胸口有些沉闷。楚安看着那本纸张泛黄却丝毫褶皱未曾有的书册,忍不住问道:“这东西她平日应该是宝贝得紧,为何没带走?”她抬眼看向那张字条,眸色淡然:“起初我便猜测秀儿之所以会刺杀高世恒,一定是有人在我们离开水云楼后告诉了她什么,这才使她铤而走险。”“我第一个怀疑的对象也是这个人,”顾九道,“但现在,我觉得不是。”顾九看他,不问反答:“你觉得秀儿能杀死高世恒的可能性有多大?”顾九点头:“没错,既然如此,那你猜送这张纸条的人又是为了什么?”楚安愣了下,犹豫一会儿,隐隐抓到了什么,小心翼翼道:“想让......秀儿死。”顾九敛眸:“除此之外,我现在想不出更满意的推测了。”顿了顿,她继续道:“那人应该是知道我们去了水云楼,又看见我与秀儿谈话,害怕我们从秀儿口中听到什么有关他的事情,这才故意给了秀儿这张字条。”楚安不由一惊:“如此的话,那人岂不是提前知道高世恒会买水云楼的姑娘们。”顾九轻轻嗯了声:“更有可能,就是那人在暗中推动了这桩买卖。一语未了,顾九问道:“林时和高世恒翻脸的可能性大吗?”楚安摸了摸下巴:“除非高林两家有巨大的利益冲突,否则这两个人,是不可能相互捅刀子的。毕竟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下去了,这船都得翻。”顾九忖了忖:“这个人一定是能与高世恒或是林时接触的到,且还能与之说上话。”三人曾是同窗,只不过后来钟景云金榜题名,离开了国子监。“目前来看,他的嫌疑最大,”顾九静了会儿,看向沈时砚,“王爷,咱们还没去过许薛明遇袭的地方。”根据之前王判官所言,许薛明入狱后称那晚他被人打晕,扔在了一处深巷。沈时砚看顾九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便点头道:“那便叫上王判官一起吧。”顾九他们随着王判官去了外城, 来到许薛明昏过去的那条深巷。王判官道:“就是这了,但那会儿没来得及详问,具体在什么位置, 下官就不清楚了。”时隔三年已久,哪怕是知道具体位置, 也未必能找到什么关键证据。顾九展开来之前问沈时砚要的汴京坊市的地图, 站在巷口往两侧道路看。若以她所站的位置为中心点,许府在西南方向, 周府在东南方向。顾九若有所思地合上图纸,快步往前直走,穿梭至深巷彼端。若以现在的位置为中心点,两府的方位不变,可出了巷口往右直走, 约一柱香的脚程,便到了史氏茶坊。再以茶坊为中心, 水云楼与其同位于一条街道,在正东向。而许府和周府皆在西南向,只不过周府距离史氏茶坊远比许府更近些。顾九点了点地图上水云楼大概所处的位置, 指尖随着她的分析慢慢移动,尝试着还原正月廿六那晚许薛明的行径:“那天过了亥时不久,许薛明来到水云楼,可他并未见到黄允和钟景云两人。然后史掌柜说子时左右,许薛明带着周志恒来到茶坊买糕点。”“而周府仆从说周志恒大概在子时两刻时回到家。从史氏茶坊到周府的脚程,若是动作快些, 也差不多能在两刻内走完。”顾九抿了抿唇:“所以, 他们两人从史氏茶坊离开后, 周志恒应该没有再逗留旁处,而是直接回了家。那会儿临近宵禁,且从茶坊到巷口这段距离之间共有三处邸店,许薛明既然没有选择入住,大概也同周志恒一般,离开茶坊后便往家赶去。”“此街宽敞,两侧商铺繁多,民宅连片。又因临近春闱,各个商铺为了盈利,多数与史掌柜一样,打烊的时间较晚。也就是说,当时基本符合人多眼杂这个情况,”顾九的指尖停在他们所处的位置,“所以,我觉得偷袭许薛明的人极大可能就在这巷口处埋伏着,等许薛明从这里经过时,迅速把人打晕,并拖去巷内。”说到这,顾九顿了顿,看向王判官:“我记得您之前提过许薛明的伤处,您看过?”王判官点点头:“他全身上下都有淤青分布,且后脑勺有一处明显是由硬物撞击所导致的伤口。”闻言,楚安微微皱眉:“将人打晕后,还继续施以暴力......这看着不像为了陷害许薛明杀人,倒像是泄愤啊。”顾九抬眼,望向水云楼的方向,悬在天际的旭日刺得她被迫眯了眯眼。在亥时至子时这段时间内,许薛明在何处遇到了周志恒呢?且周志恒作伪证来陷害许薛明,是事先预谋,还是之后受人指使?若是前者,那两人当晚的相遇一定并非偶然。她想到了钟景云和黄允在府衙前说的那番话,仅略一思考,制造这场相遇的幕后主使便很容易地浮出水面。现在就只剩下两人是在何处碰上,以及在亥时至子时这段不算短的时间内,曾经发生过什么。顾九的思绪被这简短的两个字拉回现实,略一抬眸,便对上了沈时砚的视线。沈时砚轻声提醒道:“你忘了史掌柜说过那晚周志恒受了伤。”顾九微微睁大眼睛,明白了过来:“这般的话,凶手为何引我们去查高世恒便清楚了。”楚安晃了晃神,略一迟疑道:“当晚周志恒的伤是高世恒所致?”顾九点点头,语速飞快:“高世恒和林时欺辱周志恒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胡海业是后来者,虽然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我觉得他那么依赖周志恒肯定也有这一方面的原因。”因为周志恒所遭遇霸凌的时间比他长,所承受的痛苦自然也远在他之上。如此,胡海业那么胆小且脆弱的人,方才能在那段黑暗且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日子里,寻到活下去的力气。楚安按照这个推测,往下思考:“这样的话,那晚周志恒应该和高世恒呆在一处过,当然,估计林时也在。”说到这,他有一点困惑:“可他们当晚能在哪呢?根据距离和位置来看,不可能会是高世恒的私宅。”几人赶到水云楼,找来酒楼掌柜询问起三年前正月廿六那天,高家二房那位郎君和刑部尚书嫡子可曾来过此处喝酒。他们两人皆是世家高门子弟,出手阔绰不凡,且高世恒又臭名远扬,劣迹斑斑,故而这些酒楼掌柜应会多多留意他们,既是避免招待不周,也是担心出了别的岔子。酒楼掌柜道:“那晚一个跑堂去给他们送酒时,不小心打翻了酒盏,弄湿了高郎君的衣袍。而那会儿高郎君似是心情不好,此事惹得他大发雷霆,便断了那孩子的右胳膊。”说到此处,酒楼掌柜忍不住叹息道:“那孩子的右手至今使不上力气,小人担心若是因此把他打发出去,怕是日后都难以寻到什么好的活计谋生,便让他去后厨烧火了。”沈时砚从袖中拿出两张画像:“当晚除了高世恒和林时,你可见过这两人吗?若是见过,又大致在什么时辰?”她只记得沈时砚之前备了周志恒的画像,什么时候又画了钟景云?跑堂指了指其中一幅:“小人只在那房间里见过这位郎君。”他想了想,谨慎道:“具体时刻实在记不清了,只能隐隐记得是在亥时至子时之间。”楚安张了张嘴,显然也感到意外:“钟景云不是说他送黄允回去之后,便也回府了吗?”“显而易见,”顾九想起今日钟景云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眸色冷了冷,“他在撒谎。”“钟景云敢撒这个谎,一定是因为此事与高世恒和林时脱不了干系,”顾九嗤笑一声,“有这两个难缠的妖怪阻碍我们,他自然有恃无恐。”楚安道:“那咱们现在还要去曲院街找高世恒和林时?”“找,”顾九望了眼外面已经黑沉的天色,咬牙抱拳,“这次不但要找,还要让钟景云的‘有恃无恐’,只剩下‘恐’。”楚安莫名感到一股冷意,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什么意思?”顾九弯了弯明眸,却看向了沈时砚,笑得狡黠:“挑拨离间啊,这事王爷多熟呐。”楚安顿时恍然,连连应声:“没错没错,这招王爷玩得最是厉害。”眼下这个时辰,国子监早已下学。高世恒几乎不留宿于学内,故而顾九他们仍是直接去了曲院街。到地方后,顾九发现宅院大门前,有六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手持粗棍,守在门旁。见他们从马车下来,登时纷纷举棍,凶神恶煞地瞪着几人。王判官看了眼默然不语的沈时砚,大着胆子上前两步:“我们乃是来此查案的,还请几位壮士禀告你们家郎君,宁王来了。”楚安扭了扭脖子,两只手腕一转,眨眼间,两把藏在袖中的锋利匕首被他握在掌心中。“顾娘子,”楚安眉峰微扬,笑了笑,“我好歹是位将军啊。”不出半炷香的时间,六名壮汉全都地倒在石阶下面,东倒西歪,哭爹喊娘,丝毫没了适才的威风。楚安轻弹衣袍,站在门槛后面,下巴一抬:“王爷,顾娘子,如何?”楚安正要咧嘴笑开,吹嘘自己一番,却听顾九道:“流衡,你刚才那借力弹踢好厉害!”而高世恒和林时应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们到时,厅内并无丝乐舞娘。两人站在厅内,林时笑容得体,高世恒面色不善。楚安不跟他们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三年前许薛明入狱前一晚,也就是正月廿六,去了水云楼。而那时候,你们和钟景云也在。”林时笑了笑:“这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们三人去过那儿多次,哪能次次都记得如此清楚。”顾九往前走了两步,无所谓一笑:“当晚不仅你们三个人在,周志恒也去过。”那跑堂之所以说没见过周志恒,应该是因为那会儿周志恒已经又走了,这才没碰上。林时脸上的笑容已是有些绷不住,他僵硬地扯着嘴角:“顾娘子说的这些,我们二人还真没什么印象。”“你们当然可以不承认,”顾九耸了耸肩,“只要你们不在乎钟景云在你们背后捅刀子这事。”高世恒瞬间联想到那个妓子,沉下脸:“你把这话说清楚。”顾九眨了眨眼,回头看了一眼楚安,佯装惊讶:“什么?高郎君竟然不知道昨日刺杀一事是钟景云一手谋划!”楚安连连点头,与顾九一起干起了沈时砚的活:“没想到啊,高郎君和林郎君如此维护钟景云,而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竟然借刀杀人,还意图误导我们把三年前许薛明杀人一案的幕后主使就是你们二人!”说完台词,他捶胸顿足一番,装模做样道:“实在可恨呐,可恨!”高世恒气得脸色青了又黑,眼底窜火。而他身旁的林时还算冷静,问道:“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要乱说,我们三人乃有同窗情谊,他怎会如此陷害我们?”顾九当即从袖中拿出那张字条,当着两人的面慢慢展开:“这是在秀儿软枕下找到的,我知道你们可能会怀疑这东西是我们伪造的,但答案如何,我相信你们心中有数。从水云楼买妓子这主意究竟是暗搓搓地推动的,为何我们前脚刚询问秀儿三年前之事,后脚她便收到了这纸条,死在高郎君手中。而紧接着,我们便赶来此处质问你们。”顾九又重新收好纸条,唏嘘道:“欸这世道险恶,人心不古,真真真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非要我死啊。”一语落下,林时显然也动了怒,只不过仍是拽着高世恒,不让他情绪行事。她莞尔一笑,继续拱火:“而且经我们调查,三年前许薛明出现在水云楼这事是有人刻意引导。这个‘有人’是谁,我想两位郎君如此聪明绝顶,应是不用我再多说了罢。”随着顾九最后一句话落下,高世恒再也压不住滔天怒火了,气得恨不能现在就把钟景云那孙子挫骨扬灰。高世恒挣脱掉林时的束缚,叉着腰,来回跺脚:“我就说怎么这么巧,偏偏,偏偏就让许薛明撞上了!”高世恒咬牙切齿:“这个虚伪小人,自己见不得许薛明好,就把我们算计——”林时忽然抬高声音打断了高世恒的话:“那晚我们二人确实在水云楼。”林时深吸一口气,勉强平稳了满腔怒火:“周志恒好赌这件事你们应该知道。三年前他曾欠我们二人一百二十贯,到期却死活赖着不还,故而,我们才小小地给他一些教训。”林时继续道:“结果这事却让许薛明撞上了,他不知真相,误以为我们二人平白欺负周志恒,所以出言劝阻,并且把周志恒带走了。”顾九等了一会儿,见林时没了动静,微微蹙眉:“没了?”顾九直勾勾地盯着林时的眼睛:“可许薛明那晚回府的途中被人袭晕,扔在巷子里。”顾九好笑道:“既然如此清白,为何你们两人刚才不肯说?”林时面露痛心:“自然是怕许薛明那事和钟景云有关,我们顾及兄弟情谊,这才没能及时如实告知。”不过事情说到这,纵然他们再隐瞒什么,也无济于事了。顾九转身回到沈时砚身边,对上他那似笑非笑的视线,不禁挑了挑眉,低声道:“王爷,戏看完了?走吧。”待几人离开曲院街,王判官忍不住道:“下官查案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遇上顾娘子这般——”一旁的楚安哈哈大笑,心道,那是因为今晚没给王爷表演的机会,待你看了他的路子,就不会这般说了。王判官略一迟疑,好奇道:“只不过下官对此案所知甚少,听完顾娘子和楚将军说的,还是没能理清三年前临近春闱——哦对,正月廿六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楚安十分热情地揽住王判官的肩膀:“正常正常,你又没跟着我们东奔西跑,所知不全,自然理不清这其中过程。来来来,本将军讲与你听。”楚安轻咳两下嗓子,继续道:“正月廿六那天傍晚,钟景云前往周府把周志恒接去了水云楼,然后他去赴与黄允的约,而周志恒则去了高世恒和林时所呆的房间。”“钟景云故意灌醉黄允,趁他意识昏沉时,取下黄允的随身玉佩,并以此为信物托人交给许薛明,并告诉他黄允在水云楼醉酒,让他去接。而许薛明与黄允关系匪浅,也知黄允与钟景云在水云楼有约一事,再加上有玉佩作为信物,许薛明定然深信不疑,误以为是黄允托人传信与他。故而,他便去了水云楼。”“许薛明在亥时左右到了地方,可这时候钟景云已经把黄允带走了。所以,他定然寻不到两人。”说到此处,楚安卡壳一瞬,将目光投向顾九和沈时砚,后者失笑,顺着他的话接着道:“应是钟景云故意使了某种技俩,把许薛明引到了高世恒和林时所呆的房间。”“对对,”楚安道,“许薛明为人正直善良,钟景云和周志恒便是利用了这点,故意让他撞见了高林两人欺辱周志恒这事。”若说周志恒在这个阴谋中无辜,他是断然不可能相信的。“许薛明出手相救,然后把周志恒带走了。而这时,钟景云也从黄府回到了水云楼。”楚安摸了摸下巴,有些疑惑:“不过他还回来做什么?”“高世恒那个暴躁脾气,被许薛明落了面子,怎么可能不生气。只不过那会儿怕是林时在旁边劝阻,担心许薛明把欺辱周志恒这事闹大。酒楼人来人往的,他们能堵住几个人的嘴,但万不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顾九伸了个懒腰,继续道:“这时候钟景云来了,他定然说了什么话来激怒高世恒和林时,然后才有了许薛明回家途中遇袭这事。”顾九点点头:“你不是说了吗,许薛明先被人打晕,再施以暴力,这个行为显然是为了泄愤,完全符合他们两人的作风,尤其是高世恒。也正是因如此,他们两人对三年前许薛明杀人一案才讳莫如深。”想到林时那番虚伪的说辞,她不由哼笑一声:“若许薛明这个案子和他们毫无关系,适才林时就不会打断高世恒那没讲完的话。”顾九抿了抿唇,又蹙起眉:“钟景云费尽心思布置了这些,应该是为了让许薛明没法证明当晚瘸腿乞丐死的时候,他并不在破庙。”顿了顿,顾九道:“毒死瘸腿乞丐的糕点,我觉得要么是钟景云通过周志恒之手所得,要么就是他等高世恒和林时派人把许薛明打晕后,偷偷捡走掉落的糕点。”楚安摩拳擦掌:“那咱们现在应该可以去抓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了吧。”“想什么呢你,”顾九缓缓摇头,无奈道,“周志恒已死,而高世恒和林时显然是被钟景云利用了,只怕也不清楚他杀人这事。哪怕是现在猜到了,他们两人和我们一样,都没证据啊。”顾九摊手:“没有实证,咱们现在所得出的一切,只能是虚无缥缈的推测,治不了他的罪。”“那怎么办啊,”楚安有些恼火,“总不能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如此逍遥自在。”顾九忍不住叹了口气:“不是办法的办法,除了等,眼下也没别的选择了。”楚安跟着叹气,停了会儿,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说既然钟景云才是导致许薛明冤案的元凶,那为何凶手不直接杀了他呢?而是先杀周志恒,引我们去查三年前这事?而且自周志恒死后,凶手便一直没了动静。”顾九唇瓣动了动,正要开口,却听沈时砚先一步说了出来。“因为凶手也不清楚三年前许薛明受冤这件事的所有真相。”顾九偏头看了过去,沈时砚那清润温和的眉眼轻轻敛起,黑眸沉寂,一副若有所思的安静模样。沈时砚警惕性很强,几乎在她投来视线的同时,眼皮半掀,却又压着眉尾,睨了过来,带着一丝沁透人心的薄凉。不过仅是须臾间,这种感觉便消失个干净,恍若是顾九的错觉。顾九怔了下,莫名有些羞赧,胡乱点了点头,眼睫一垂,挡住了视线。而后却又立马觉得有些敷衍,干脆补了一句:“英雄所见略同。”王判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勒得险些一口气没吸上来,边试图挣扎,边应和道:“下官也如此觉得。”自从那日钟景云从府衙离开后, 接连几日“告病”在家,未曾再出府半步,且府内护院成群, 看这严阵以待的架势,估计要当好一阵子的缩头乌龟。而与此同时, 沈时砚前不久让王判官所查“孙先生”一事有了结果。议事厅内, 王判官奉上来一本厚册子:“王爷,汴京城内所有‘孙’姓男子皆在此处, 籍贯、原籍贯、现居处、年龄等,凡能从户部查到的资料,下官都已誊抄下来。还有未在京都内居作一年的流民与乞丐,凡厢官登记在册的人也在其中。”沈时砚扫视的速度很快,几乎没等楚安和顾九两人反应过来,他已经翻了页。顾九有点犯晕, 闭上眼,捏了捏眉心骨, 正准备再次将视线投过去时,却见沈时砚翻页的动作忽然停下。楚安仔细瞧了两眼, 无意识地念了出来:“孙惊鸿。”孙惊鸿,原籍贯汴京,建元三年授司农寺丞,调任于吴中,另担江东转运判官,协助当地官员治理太湖水患, 于建元六年病逝。顾九微微蹙眉, 立即联想到了许薛明那本《治吴水方略》。沈时砚之前说, 除非许薛明亲自去过吴中各地考察,否则只凭一些书卷所记,几乎不可能写得如此详细。不是许薛明所想,可偏偏却是他亲手所写,如此,便有一个合适的原因可以解释这些。是有人将这些告知与许薛明,而这人,则非常熟悉吴中的地势水系。楚安也反应了过来,难以置信道:“在破庙里的乞丐是他?”“前几日我们在破庙遇到的村民说过,许薛明和那人相谈甚欢。既然聊,便是有话题可说。许薛明对水利一事志趣甚深,若两人所谈之事乃就是这吴中水患,便可将此点解释得通,以及许薛明为何能写出那本《治吴水方略》,也有了合理答案。”沈时砚顿了顿,用朱砂红笔勾出“建元六年病逝”这几个字。他眸色微沉:“而不符合的地方,便是这时间和地点。”楚安恍然:“孙惊鸿死于建元六年,而那乞丐却是早在建元五年时,就被人谋杀于城西外的破庙中。可那会儿,孙惊鸿仍在吴中任职。”说到此处,楚安连连摇头:“仅这一处疑点,就可以把孙惊鸿的嫌疑完全排除在外。总不可能这世上有两个孙惊鸿,一个远在吴中治水,另一个跑到汴京城外当乞丐,听着就荒唐。”顾九抿了抿唇,却忽然转了话题:“你们应该还记的无头女尸案中的岑四娘子吗?”沈时砚倏地抬眼,眉心慢慢敛起,显然是明白过来她想说什么了。楚安则愣了愣,而后点点头:“记的啊,怎么了?这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还能有什么牵扯吗?”“两件事情的本身并无牵扯,可它们都有一处疑点相似,”顾九缓缓呼了口气,声音不自觉带了丝颤抖,“如果......如果在破庙里的乞丐真是孙惊鸿,而五年前......前往吴中任职的另有其人呢?”楚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接连几次张了张嘴,都没能说出半个字来。楚安忍不住来回踱步,借着动作来抵消内心的惊讶和愕然。“岂止是匪夷所思,简直是天方夜谭。岑四娘子和孙惊鸿怎能一样?!”楚安惊得倒吸两口凉气,满脸写着荒唐,“孙惊鸿可是前往吴中上任的朝廷官员,这又不是话本子,偷天换日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他身上!”楚安又指了指王判官送来的册子:“孙惊鸿五年前受命去吴中治水时,可是带了家眷,一个正妻,两个儿子。而且从汴京前往吴中需要好几日的车程,我估计他们十有八九还带了随行照顾的仆从婆子。再者,还有朝廷派去护送孙惊鸿上任的吏卒,告身敕书,沿途经过各州县所需的批文,到吴中后与当地官员的见面交涉,这一步又一步,无论哪一环出了差错,冒充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说罢,他忍不住扶额,连连摆手:“不可能,偷天换日这个猜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顾九也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么令人难以置信,默了默,无奈道:“可能性是很小,但这也不代表一定不会发生。”顿了顿,她又道:“如果那乞丐身份没有什么要紧之处,为何钟景云在杀死他后,还要用石头毁了他的容貌?”“没错,”楚安道,“那乞丐的身份肯定有问题,但绝无可能是孙惊鸿。而且你别忘了,那时告诉我们这些的村民说过,‘孙先生’这个称呼他并不确定。汴京城里那么多人,总不能只有孙惊鸿一个人去过吴中吧。”顾九道:“你说的也没错,可去过吴中,且对吴中水利水势这些甚为熟悉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楚安一噎,停了会儿,又问道:“万一那乞丐并非汴京人士呢?”“王爷,”她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时砚,“若真要细细论起来,符合咱们目前所得线索的人可是数不胜数,总要先寻个方向去查。”沈时砚回神,看了两人一眼,缓声道:“这件事你们暂且先放着罢,我会让人再去查。”顾九点点头,问道:“那钟景云那边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让他当乌龟,缩着脖子不出来。”沈时砚笑了笑:“不会的,三日后徐正要举行一场曲水流觞席面,汴京城凡有名气的文人墨客皆会前往,届时钟景云也一定会去。”他合上册子,又道:“眼下已是午时,你们先去寻处酒楼坐下吧,我还一点事情要安排,过会儿我便去找你们。”楚安道看了眼外面的太阳:“行,那我和顾娘子先去。”目送两人离开议事厅后,沈时砚又让王判官退下了,待厅内只剩下他与流衡两人,眉眼间的温和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垂着眼,面上神色难辨。静了会儿,他在书案上铺了一张白纸,缓缓抬笔,迅速画了一副画像。沈时砚把画像递给流衡,淡声吩咐:“你带着它速去吴中,暗中调查五年前往那里任职的孙惊鸿是不是这画中的模样。”他慢慢敛起长眉:“切记,此事绝不可声张,否则定会引来杀身之祸。”亲亲们,欢迎大家关注星标置顶,这样才能及时收到推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