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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文:
这人故意放任鹰鸟飞进来给她送信,这是给予她希望,而之后再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希望破碎。在这个过程,他甚至没有去在意送进来的信上写了什么。那人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她,她既离不开这里,也阻止不了将要发生的事情。早朝罢后, 政事堂的几位官员被赵熙身边的内侍请去徽猷阁。半盏茶的功夫,赵熙进殿, 几人纷纷行礼。赵熙接过内侍递过来的暖手炉, 给他们赐座:“朕今日寻你们来此,是想问问众爱卿关于蓬莱书院的事情。”赵熙把玩着手中的小玩意儿, 叹道:“再过段时间,就是蓬莱书院开学的日子了,朕在犹豫到时候朕要不要去看看?”有人立即接话道:“官家龙体金贵,不容马虎,而蓬莱一地距汴京城虽说不算太远,但也需得几日的车程。且不说如今这天气恶劣, 倘若在中途有贼子犯上,官家伤了龙体可怎么好。所以, 依臣之见,官家还是不要去了。”“臣倒觉得官家应该去,”另一人道, “蓬莱书院乃是先皇临终所嘱,其建设耗时多年,为大宋读书人的心之所向。官家若是亲临,一来可以体现官家的孝道,二来可以彰显官家对于此事的重视程度,告诉那些寒门子弟莫要妄自菲薄, 只要德才兼备, 他日若金榜题名, 朝野之上必是能者居之。”“至于安危问题,官家可事先让登州官府做好准备,再从三衙中抽调精兵强将随行保护。”关于去不去蓬莱这件事几人争论不休,而赵熙自抛出这个问题后,便没再开口说话。他坐在龙案前,手里拿了一个薄册子,上面所写并不是古文诗词,而是一些人名。赵熙看得认真,任由下面的人讨论。直到几位官员说得口舌干燥,赵熙这才放下册子,轻轻点了点桌案,似有所虑:“那宫中怎么办?”在场的几位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自然知道赵熙此言中顾虑的事情是什么,他们静了一会儿,最先接话的官员道:“官家可以命楚老将军带兵值守。”而徽猷阁这边刚刚结束了蓬莱书院这个话题,永安宫那边立刻就收到了赵熙要去蓬莱的消息。高太后顿时大惊,连忙派人去玉清宫传话,半个时辰左右,玄清的身影便出现在永安宫内。高太后把今早徽猷阁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明,心情焦躁万分:“赵熙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怎么会呢?”玄清安慰道,“大娘娘莫要自个吓自个了,他若真是发现了什么,直接派兵前往调查就是,犯不着还要自己亲临。他如此行径,许是为了借此收揽人心罢了。”高太后稳了稳神,但心底仍是不安,怕赵熙这一去会坏事。瞧着高太后紧张焦虑的神情,玄清心中冷漠万分,面上却是温柔似水,继续道:“三衙中有咱们的人,到时候都派去跟着,如此即使这其中有了什么变故,也能及时应对。”闻言,高太后浑身一震,立马道:“必须得提前让咱们的人注意点,别沉错了船!赵熙现在可还不能死,至少......至少他绝不能死在蓬莱!”“不会的,”玄清笑了笑,“大娘娘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此行大家都会好好的。”时间转眼即逝,过完元宵,蓬莱书院开学在即。提前五日左右,赵熙便动身出发了。离京当日,数万禁军随行,浩浩荡荡,绵延几公里。沿途所经驿馆,皆已提前部署好官兵,历经四日,这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登州。而那些从五湖四海而来的读书人听说天子亲临,纷纷提前动身,早几日便来到了登州候着。一是为了得见圣颜,二是因为近些日子登州守卫森严,尤其是各个码头,若无允许,不得出船。由是,他们这些人无法独自前往蓬莱。登州最大的码头停靠了三艘巨船,各个巍然如山岳。而离木栈桥最近的地方则停了一只画舫,碧瓦朱薨,宛如水中亭阁。寻常人家平日哪能见过这么一个宝贝,接连好几日都有百姓远远地站在别处,欣赏着那浮在江面上的琼楼玉宇。赵熙进城那日,登州百姓夹道相望,而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员穿戴整齐,恭迎圣驾。赵熙在官员们的簇拥下来到了码头,他带着同行的文武官员以及几百名近卫上了画舫。而随行的禁军分出两批,各登上两艘巨船,一艘走在最前面开道,另一艘在末尾保驾垫后,剩余的将士则留守于岸边。最后一艘巨船是为那些即将入学蓬莱书院的读书人所准备的,行在画舫之后。而本应该与赵熙同船的沈时砚,则留在其后,登上了末尾的巨船。客舱内,玄清早已等候多时,见他来,便招了招手,命人把上次沈时砚没带走的婚服拿了上来。玄清笑了笑:“先换上吧,阿九已经在蓬莱岛等你了。”沈时砚淡淡地看她一眼,没说话,只跟着一个侍卫去屏风里侧换衣服。待他出来,玄清却已离开客舱,去了甲板处。这艘巨船上的禁军皆是高家这些年安排在三衙里的人,如此,玄清方才敢无所顾忌地出现在甲板上。江面风大,沈时砚伤势刚刚痊愈不久,受不了风寒,披了一件银白鹤氅。外白里红,将他那病恹恹的眉眼都衬得鲜活。玄清摆好了棋盘:“离上岸还要一会儿,咱们两人下会儿棋吧。”说是下棋,可玄清似乎并没有一争输赢的打算,反而是一边落子,一边说起了她和元懿皇后之间的事情。沈时砚自始而终不言一词,摆明了对玄清的回忆没有半分兴趣。而相比这边的沉默,第三艘巨船上的气氛实在是活跃得很。众学子都是在年前入学考试中的佼佼者,随着巨船的移动,远处那座承载着他们青云之志的小岛,离他们越来越近。有的人按耐不住激动,便聚集在甲板处眺望远方。也有的人欣赏着江天一色,即兴吟诗一首,引得众人连连赞叹。直到走在前面开道的巨船慢慢靠岸,众学子才强忍住欣喜,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纷纷整理衣帽,准备登岸入学。而这时有一人则注意到他们的船和垫后行驶的船,两者之间的距离似乎拉大了。他戳了戳身旁的朋友,把这个发现告诉了他:“陆兄,是咱们的船行得太快,还是后面的船行得太慢了?”那位姓陆的男子仔细瞧了瞧:“好像是后面的船行得慢了。”旁边的人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不由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应该是前面禁军已经停船靠岸了,为了避免撞上,所以咱们后面的自然要行得慢些。”说着,那人又看了看他们和前面画舫的距离,补充道:“估计是咱们的船师傅还没开始收帆。”而不远处,有一红衣女子正站在码头附近一家酒楼的凭栏处,望着那迅速上岸的禁军们,眉心紧蹙。在女子身后还站了一个侍卫装扮的男子。若是从楼下往上看,多半都以为两人是一主一仆,然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女子衣裙下的脚踝拴了一条几十斤重的铁链,而那名侍卫手持利刃,隔着衣衫抵住了女子的后腰。顾九红唇紧抿,面上的胭脂粉黛都遮掩不住她眼底浓浓的倦意。她被囚禁在蓬莱岛已有一月有余,今天傍晚时分,房中忽然来了两个女道士,逼她服下软筋散,而后为她梳妆打扮,换上嫁衣。而当顾九看到那停船靠岸的禁军,以及紧随其后的画舫,心中所抱有的最后一丝侥幸终还是破灭了。禁军们上岸后,迅速把码头包围住。顾九心急如焚,几次张嘴,但虚弱的身子迫使她根本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画舫停船靠岸,而赵熙领着官员们陆陆续续地下了船。而与此同时,沈时砚似有所感,忽然站起了身,望向岸处。隔着晚霞的艳色,目光几经辗转,终于落在了想见的人身上。玄清将手中的黑子扔进棋奁,也站起身,循着沈时砚的视线看了过去,笑道:“瞧,我没骗你吧。你母亲如今也在这里,她看到你们今日成亲,肯定会很开心的。”望着巨船与岸边的距离,玄清正要扭头命人去催促船夫开快些,却见沈时砚突然转过身来,黑眸静静地凝视着她。玄清隐隐意识到他有些不对劲,然而却已经晚了。她只感觉船身忽然剧烈一晃,脸色倏地阴沉下来:“你做了什么?”原本未定胜负的棋局,随着棋子的散落一地,而不得已结束。沈时砚抬手脱掉身上的银白鹤氅,一抹鲜红绽放在朦胧的黄昏之中。他薄唇勾了勾,似是在笑,但眼底的冷漠却让人不由胆颤心寒。“没什么,”他语气平静,似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只是把你想做的事情,提前了而已。”岸上的众人很快便注意到了最后一艘船的异常,包括顾九。她站在高处,视线轻而易举地穿过守在甲板处的禁军,落在一个红衣男子身上。便是在此时,人群中的赵熙忽然抬了抬手,一簇烟火窜上天空,粲然炸开。顾九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只听“轰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直冲云霄,那一瞬,仿佛天地都随之崩裂。巨大的冲击力迫使那些还未登岸的学子纷纷摔了出去,待他们惊慌失措地回过头,却见身后那艘浮在江面上的巨船,已经四分五裂,而剩余的残骸正在被汹汹大火所吞噬。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魂不附体。赵熙紧抿唇角,冷声下令,几百名近卫迅速拔出兵器,趁守在岸上的禁军还沉浸于爆炸声中时,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他们的生命。然后又立即散开,去追杀蓬莱岛上的道士。远处的落日彻底埋葬于辽阔的江面,夜色本该沉沉,而那团浓烈的火焰却仿佛成了一个新的太阳,灼热的气浪排山倒海地喷涌而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耳中嗡鸣声不断,似乎她体内有什么东西也随着这场爆炸死去了,痛意如同附骨之疽每一处骨头里疯狂叫嚣,五脏六腑都疼得抽搐,像是有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在里面狠狠搅动。顾九动了动唇,无声,眼底却滚出泪来。直到有人抱住自己,她才缓缓回过神来。顾九听不清,她只能看到楚安的嘴唇一张一合,神情茫然万分。看着这副顾九失了魂的模样,楚安死死地咬着腮肉,拼命忍住涌上眼眶的湿热,然后牵着顾九的手去触碰她腹部的血迹。顾九低头,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侍卫,以及自己手上所沾染的殷红鲜血。她蓦然惊醒,一把推开楚安,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却被脚腕处的铁链绊倒,重重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楚安脸色煞白,慌忙追上去把人扶起来,用帕子捂住她的伤口,颤声道:“阿九,你得去包扎。”顾九还是听不见,喉中却泛起一阵阵腥气,她呕出一口血,尝试开口:“他来接我了。”而顾九则趁这个机会,再次推开楚安,踉跄地跑出酒楼。江面上那团烈火已经越来越弱,只有那融入夜色的黑烟,呛得人喘息艰难,以这种痛苦的方式提醒人们,此处所发生过的惨烈。出了酒楼,几乎耗光了顾九所有的力气,她再次摔倒在地。珠钗掉落,乌发松散,身上那件红嫁衣也沾满了灰尘。顾九想站起来,却再也没有力气了,几次挣扎,都毫无效果。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火焰逐渐熄灭,最终只留下一片焦黑的残骸,以及漂浮在江面上的碎片。顾九唇瓣发颤,眼泪顺着苍白无色的脸颊坠于尘埃,她绝望哽咽。一大队将士手持兵刃,直奔后宫。值守在皇宫里的禁军纷纷严阵以待,将他们堵在宫道。为首的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他厉声喝道:“楚老将军,您这是要谋反吗?!”楚业炜拿出一道明黄布帛,声音沉稳有力:“圣旨在此,阻拦者,格杀勿论。”一声令下,身后的将士们迅速冲了上去,兵刃相接,铮鸣声不断,惨叫声不绝于耳。很快,宫道鲜血遍地,染红了皑皑白雪。楚业炜带兵继续前行,直径冲向永安宫的方向。然而,皇城司的人先他们一步堵在宫门口,用铜盾竖起城墙,缝隙间,弓.弩蓄势待发。殿门前站着一个人,正是皇城司总指挥刘英。他劝道:“楚将军,莫要再往前,可以住手了。”看着这个曾经的同窗,楚业炜心绪复杂。刘英本是官宦子弟,后来受家族拖累,净身入宫。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曾勾肩搭背、谈笑嬉闹的朋友如今却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该住手的人是你,”楚业炜叹道,“刘英,我如今这番行为,是受了官家所嘱。你还不明白吗?蓬莱的事情已经结束了,高家也结束了。你若现在让开,我会向官家求情。”刘英无奈地摇了摇头,哈哈大笑道:“求官家留我一个全尸吗?”他眼尾无力地垂下,满脸尽是沧桑和倦意:“早就来不及了,从我入宫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没错!”刘英也怒了,“楚业炜,你以为我想自弃尊严,跪地称奴,被世人唾骂是奴颜媚骨的阉党走狗吗?!这世上没有人想卑微至此,我也一样!”“可我有的选吗?世事难两全,我想要活着,就必须舍去一些东西!”两人各站一边,谁也不肯让步,仿佛回到了以前在校场上相互切磋的时候,然而他们又都明白,此刻早已物是人非。楚业炜几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既是如此,我无话可说。”永安宫外枪林刀树,两方各不相让,而宫内,老嬷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高太后的寝殿,将外面的事情转述一遍。高太后死死地抱住怀中的金印,听着从外面传来的厮杀声,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惊恐万分。她毫无形象地尖叫道:“你这狗奴才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给哀家出去拦住他们!”然而话音刚落,楚业炜便带兵闯了进来,浓重的血腥味在殿内弥漫开来,刺激着高太后快要崩溃的神经。她拼命地嘶喊,把桌案上的东西奋力砸过去:“楚业炜,你要谋反!你这是谋反!”面对妇人的疯狂,楚业炜毫不动容,命人端来白绫和毒酒,朗声道:“大娘娘,臣今日乃是奉官家之命,来送大娘娘上路。”言罢,两个魁梧的将士大步走上前,轻而易举地便将高太后从凤榻上拽了下来,那枚独属于大宋太后的金印也随之滚落在地。她又是哭又是闹,像是神智不清的疯子。待她一失去桎梏,立马连滚带爬地扑上金印,紧紧地把这东西抱在怀中。高太后怒道:“哀家做错了什么!官家竟然不顾母子情谊,要致哀家于死地!”高太后倏地安静下来,她浑身发软,瘫在地上,而那枚金印又重新滚落在地。她近似痴傻地喃喃道:“怎么会?不可能,你们怎么知道的......”他们明明今日才抵达登州,即使出了事情,消息传到汴京最快也要一整日。高太后缓缓明白过来,几近目疵欲裂:“你们是算计好的!赵熙是故意去蓬莱的!你们算计哀家,哀家要杀了你们——”高太后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可瞬间便被制服住了。楚业炜直接道:“既然大娘娘不愿意选,那臣便代为其劳替您选了。”两个将士死死按住高太后,第三人则一手端着那杯毒酒,一手用力掐住她的脸颊。高太后剧烈挣扎:“你敢!你敢!哀家是这大宋的太后,你这狗奴才,怎么敢——唔——”那杯毒酒一半洒在地上,一半入了高太后的肚子。将士一松手,高太后便趴在地上痛苦地咳嗽,甚至把手伸入咽喉,试图将喝进去的毒酒吐出来。楚业炜冷眼看着这一个风光了大半辈子的人做无谓的挣扎,沉声道:“您任由高家子弟为非作歹,还屡次干扰朝政,甚至信奉妖道,杀人制瓷。大娘娘,这都是您咎由自取的结果。”高太后双目猩红,扯着喉咙嘶喊道:“ 这世人万千,有谁不爱权势!哀家不过是这凡夫俗子中的一人,有野心,想当天子,永不受制于人!这有什么错?哀家没错!”这人已是疯魔,楚业炜不再逗留,转身离去。只留高太后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内,独自怨恨,独自挣扎。妇人疯疯癫癫的声音从殿内传出,跪在外面的永安宫的宫婢内侍们各个噤若寒蝉。楚业炜看着这些脸色惨白的人,虽是有些于心不忍,但也无法。楚老将军带兵闯永安宫和高太后被赐死的消息,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到汴京城各个官员耳中,这其中最先得知此事的自然是高家。书房内,高太师早已没了平日里的威风, 整个人靠在圈椅中,双目无神, 眼底青淤可怖, 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哆哆嗦嗦道:“果然......果然是那个妖道在害我们。”幸好他们高家提前一步从中退了出来。然而庆幸之余,高太师又止不住担惊受怕起来, 他猛地攥紧扶手,那双浑浊黯然的眼珠子似是要夺眶而出:“云深啊,如今咱们这是算彻底败了......”高太师害怕道:“可大娘娘倒了,咱们家真能安然无恙?”当初他孤注一掷,断尾求生, 把太后党羽的名单一分为二,一份给了沈时砚,另一份献给了官家。现在只希望沈时砚能信守承诺, 官家能网开一面。哪怕他们即将面临的结果是削职为民,也无所谓。只要命还在,来日总会有机会东山再起。高家这祖孙两人呆在书房寸步不移,派去外面打听消息的探子接二连三地回来禀报,将楚老将军带兵前去大娘娘亲信家中依此敲打的事情详细说明。这年冬夜,偌大的汴京城惶恐难眠, 而高家人更是不敢合眼, 一直撑到了天亮, 探子来报,说楚老将军已经回府,他们才暂且松了一口气。眼下只需等官家回京,他便立刻奉上这些年暗中搜查高太后党羽的罪证,为官家肃清朝廷,以表忠心。远处天际,旭日东升,可惜白雾浓重,只有露出一抹朦胧的霞光。高方清望着那抹光亮,在心中不断祈祷:只要能平安度过此劫,即可。临近正午,冬日夜彻底破雾而出,远在蓬莱所发生的事情连夜传到了太师府。高方清攥着手中的书信,惊愕万分。毕竟如今他们高家临阵倒戈,出卖了大娘娘,沈时砚想要置沈清于死地的方法有好多种,结果他却偏偏选择了最惨烈的那一个。然而还不等高方清想明白沈时砚为何如此,府中的管家匆匆来报,说刑部林尚书带人来了。若是换作以前,他断然不会如此惶恐。但自从府衙为许薛明翻案之后,高林两家算是撕破了脸,彼此之间再也没有来往过。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刑部突然登门,无论怎么想都不像是一个好兆头。祖孙两人快步来到前院,见到林尚书身后那些手持兵刃的官兵,心中皆是不由一紧。而林尚书开口的第一句话,也彻底落实了他们的不安。林尚书拱了拱手,还算客气:“高太师,有人状告高家勾结登州官府,故意将身染疫病的流民放入蓬莱岛,致使蓬莱百姓伤亡惨重。兹事体大,我今日来此便为了请太师去刑部配合调查。”高方清瞳孔剧烈一缩,顿时怒不可遏。他刚想出声驳斥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却瞥见祖父面色一白,整个人看上去虽然还算镇定,但那眼底的惊恐却将他出卖得彻底。高方清再难出声,喉咙仿佛被一块坚硬无比的石头堵住了,满腔的愤怒尽数化为一种苍白的无力感。他想大声质问他的祖父,为何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但最后一丝理智还是死死地拽住了他。林尚书还在这,纵然他有再多的怨恨和不满,也不能在此刻宣之于口。高方清不说话,高太师却没有坐以待毙,怒声否定林尚书口中的罪行。林尚书毫不意外高太师的不配合,但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也不会直接带人来太师府。而他们之间彼此也都明白,最开始那句“配合调查”,实际只是“缉拿审问”的另外一种说法罢了。所以无论今日高太师认不认罪,刑部的大牢他也是非去不可的。林尚书抬了抬手,兵刃出鞘的刺耳声顿时响起,他假笑道:“我也是奉命行事,太师还是不要太难为我了,此行就当去刑部喝杯茶罢。”林尚书落后一步,转身望向那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慢声道:“宁王让本官给高少卿捎句话。”林尚书并不在意,毕竟他也没必要和垂死的秋蝉一般见识,继续道:“宁王说他并未食言,之前答应高少卿的,如今已经兑现。”“我希望王爷能把高家从蓬莱书院的事情中摘个干净。”蓬莱书院是蓬莱书院,蓬莱瘟疫是蓬莱瘟疫,两者虽有密切相关,但确实不同。林尚书转述完之后便打算告辞,却听高方清冷声问道:“沈时砚真的死了吗?”林尚书脚步一顿,却是反问道:“在一艘巨船都炸得粉碎的情况下,高少卿觉得船上的人还有活命的可能吗?”在外面候着的小厮连忙摆好轿凳,林尚书迈上一只脚,却没了动作,反而是抬头望了眼苍穹之上的旭日。没想到在这场祭祀中,最终献祭的祭品,竟然会是沈时砚。而刑部的人走后,高方清则转身回了书房,紧接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从房中传出。府中人眼观眼,鼻观鼻,都不约而同地放轻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惹祸上身。不一会儿,适才还整洁干净的书房转眼便是一片狼藉。最后,高方清一脚踢翻书案,颓然地坐在地上。高方清耳中不断回响着林尚书临走之前所说的话,所有的不甘和愤怒统统都变成了恨意。他看着地面上被砸得细碎的瓷片,眼底的寒意愈盛。既然你要拿走我拼尽全力所守护的东西,我也要不惜一切让你付出同等的代价。反正现在高家的结局已定,他再也没什么事情可顾虑了。不出三日,蓬莱的事情便传开了。尤其是当百姓得知了蓬莱书院下建有一座石殿祭台,里面还藏着成千上百的骨瓷,他们对此等令人发指的行径,顿感气愤填膺,怒不可遏。一时间,全国各地的百姓都在猜测其幕后主使究竟是谁。有人说高家,因为蓬莱书院的修建乃是高家人主要操办;有人说沈时砚,因为有小道传言称那石殿内摆着沈家人的牌位;也有人说玉清宫,因为赵熙去蓬莱后,立马派人追杀岛上的道士。朱雀大街的一个馄饨摊处,有三个汉子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论此事,他们各执一词,说得有理有据,谁也不肯承认自己的猜测是错的。然而正当三人唾沫横飞的时候,十几匹骏马从街道飞速驶过,扬尘数里。有人眼尖,立马认出了骑在马背上驰骋的人:“那不是大理寺的公差们吗?他们这急急忙忙地是要往哪里去?”另一人探头望去,咂摸了一下嘴:“好像是玉清宫的方向。”而后他一拍大腿,抬高了声音:“你们看,我就说吧,蓬莱书院这件事肯定是玉清宫搞的鬼!要不然官家何故命人杀那群道士呢。”摊主端上三碗馄饨,插话道:“等官家归京,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吗?”这个讨论虽然没有得出结果,但那汉子所猜的不错,这群大理寺公差所去的地方的确是玉清宫。旁边的人犹豫道:“少卿,蓬莱那事还没有个定论,官家也没回来,咱们真要如此?”高方清冷睨他一眼:“那你是准备在这里等官家回京,还是听从我的命令?”往日高少卿很少动怒,整个人懒懒散散,看起来不太着调,人也随和。如今这副模样,不由让人心生怵意。而高方清说完这句话后,直接闯入玉清宫。他没时间再去浪费了,眼下刑部正在紧锣密鼓地调查蓬莱瘟疫这件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所以他必须要赶在赵熙回京的之前,做好计划中的一切。被留在原地的大理寺公差们,相视一眼,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协助高方清把玉清宫的人全部带至高家。楚安本想把顾九接到将军府养伤,顾九却执意去了王府。那天楚安来得及时,顾九腹部的伤口并不深,所以回京的途中,伤口就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但顾九看起来却像是愈来愈严重,面色差到极致,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归京当晚,夏蝉让厨房备了好些顾九平日爱吃的菜肴,顾九没胃口,后来几乎是被楚安压着火吼了两句,她才勉强吃了些,但等人一走,便又吐了个干净。夏蝉心疼不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娘子,您这一直吃不下去饭可不行啊。”顾九倚靠着床栏,眼帘低垂,神情恹恹:“无事,你下去休息吧。”她自己就是郎中,又怎会不清楚这幅身子是何情况。但见夏蝉那满脸的紧张,终还是点了点头。然而夏蝉这一走,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又回来了。她犹犹一会儿,轻声道:“娘子,顾府的人又来了。”自从今日顾九回府,不到半天的时间,顾家的人来了好几次,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但没想到他们如此厚脸皮,竟然还不放弃。想到之前在顾府被那一大家子逼着去给人冲喜的时候,顾兰芳对自己的善意,顾九默了会儿,还是同意了。一进屋,顾喻便殷勤道:“钰清,爹自从听说你在蓬莱被贼子刺伤了,真是寝食难安啊!这不,你一回来,我就赶紧让人准备好些珍贵的补品,专门给你养身子。”说着,便扭头让顾兰芳把手里拎的东西递给旁边的丫鬟。夏蝉却一动未动,嗤笑道:“我们王府什么没有,总不会缺这些玩意儿,难为顾侍郎费心了,您还是从哪来回哪去吧。”他对顾九赔笑脸已是屈尊降纡,哪能轮得到一个小小贱婢在他面前放肆。然而他刚要出口训斥,却瞥见顾九掀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立马压下去怒火,皮笑肉不笑道:“钰清,你再讨厌我这个爹,也不能让你五姐姐难堪啊,是不是?”闻言,顾兰芳窘迫地低下头,像是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顾九抿唇,让夏蝉把东西先收下,而后直接道:“找我什么事?”见顾九问得这么爽快,顾喻心下一喜,觉得有戏,连忙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让你在官家面前替顾家美言几句。”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爹知道,你和沈时砚关系匪浅,之前还得了官家的赏识,想必定能与官家说上话。”其实顾喻来此的目的,她大概能猜到。如今高太后死了,高家又因为蓬莱瘟疫的事情彻底倒台,除了高方清,全部入狱。顾喻这个礼部侍郎的职位原先就是凭着和岑庆的裙带关系得到的,在此之后自然是竭力与高家搞好关系。现在树倒猢狲散,恰好这又是树会压死猴的情况,稍一不留神,便会受到牵连,顾喻不害怕都不行。见顾九不说话,顾喻心中又七上八下的,拿不准她是何意思。于是,他继续打起了感情牌:“钰清,爹知道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现在事关家族的兴衰,爹希望你不要耍女儿家的小脾性,要顾全大局。”“什么是大局?”顾九眉眼冷淡得很,“在我看来,不趟这摊浑水就是顾全大局。而且顾侍郎似乎忘了,我早就被踢出顾家族谱了,你们家的家族兴衰,与我何干?”顾喻眼底冒火,一时没压住脾气,破口大骂:“你这没良心的毒妇,当初可是你自己提出来要与顾家断绝关系的,现在却把屎盆子往你老子头上扣!而且要不是你和沈时砚里应外合,岑庆他能出事吗?!还有唐家的事情,也是因为你从中作梗,才导致唐易入狱,唐家的家产尽数充公,你姐姐兰萱现在只能靠娘家接济才能过日子!”顾喻怒火更盛,气得踢翻了一旁的绣凳:“我告诉你,今天这忙你是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一道男声从外面由远及近地传来,转眼间,那人便进了屋,身后还跟着几个公差。高方清看了眼脸色涨紫的顾喻,便把目光落到顾九身上,淡淡道:“顾娘子,别来无恙。”顾九没说话,顾喻却立马道:“高少卿这是什么意思?”高方清道:“玉清宫的人如今已经认罪,指认了玄清道长便是蓬莱献祭的主谋。”顾兰芳听得柳眉蹙起,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和我家九妹妹有何关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顾喻恼道,“你把人家当妹妹,人家可没把你当作自家人!”高方清对这场闹剧并不感兴趣,只笑了笑:“哦对,今日进宫商讨要事,顾侍郎并不在其中,所以你们应该还不知道,顾娘子并不是你们顾家的人,而是沈家义女沈清的亲生女儿,也就是玉清宫的玄清道长。”这话虽然是说给顾家父女听的,但高方清却直勾勾地盯着顾九。顾喻神情顿变,有些荒谬道:“她......她怎么会是......”高方清没打算浪费口舌解释给顾喻听,干脆利落地命人把顾九带走。夏蝉一慌,立马扑了过去,挡在顾九前面。但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怎么可能是那些汉子的对手,有人随意一推,夏蝉便摔倒在地。顾九这才有了反应,冷冷地看着高方清:“不劳高少卿费心,我自己会走。”他们这一走,顾家父女两人自然也没有再留下去的道理,紧跟其后,出了王府。顾兰芳望着马车离去的背影,忍不住道:“爹,九妹妹她——”“闭嘴!”顾喻甩袖,脸色难看,“别管她是不是我们顾家的孩子,就算是,现在也不是了!”说罢,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顾兰芳不敢忤逆父亲,只能快步跟上。大理寺牢狱内,顾九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被悬吊在半空中,而她脚尖下方的位置,放了一大缸刺骨的冰水。那缸体足足有十尺深,顾九若是掉下去,水面足以淹过头顶。高方清略一点头,旁边的狱卒便立刻放长绳子,顿时水花四溅。等人快坚持不住的时候,再拉紧绳子,把人重新吊起来。如此几次,高方清才叫停,静静地看着顾九剧烈咳嗽,因寒意而浑身发抖的模样。高方清淡声道:“不枉我费劲多年调查玄清的身份,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确是玄清的女儿无疑。而我把你缉拿至此,也是官家下的命令。”今日赵熙一归京,便立刻召集近臣入宫商讨蓬莱这件事,而他带着证据和玉清宫那群道士的口供进了宫,当着所有人的面揭露了玄清的真实身份。百姓们不清楚那蓬莱书院的石殿里,究竟有没有藏着沈家人的牌位,可赵熙和各位大臣心里门儿清,尤其是随行的文武官员们。元懿皇后的尸骨、沈家人的牌位......这两样证据足以向众人表明沈时砚和蓬莱献祭这件事脱不了干系。这事高方清自然能猜得到,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当时才会选择和沈时砚做交易。而现在,那群玉清宫的道士不仅承认了当初沈时砚和玄清去西京皇陵开棺的事情,还说了他们两人暗中合作的事......在如此证据下,赵熙即使能以“将计就计”的理由为沈时砚辩白,可玄清却是逃不掉的。一旦世人知晓了这背后的真相,以及玄清的真实身份,在民愤滔天的情况下,要说顾九和楚家不受牵连,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楚老将军也深知此事的严重程度,今晚被宣召进宫后,虽是没承认玄清和顾九的身份,但也自愿禁足在将军府,接受调查。高方清看她:“说实话,我并不想如此对你。但没有办法,沈时砚已经把我逼到了绝路,我总得想个法子也不让他好过。”顾九唇色发紫,水渍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寒意噬骨,声音都被冻得隐隐发颤:“那就继续啊。”“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本意并不在于凌虐你,”高方清眸色阴沉,“你终日住在王府,又是玄清的女儿,如果你承认他们两人相互勾结,那可信程度将会大大提高。即使官家为沈时砚说话,但只要没有确凿证据,便会被百姓们认为是在包庇。毕竟在他们眼中,官家和他这位小皇叔的关系可是亲得很啊。”高方清顿了顿,继续道:“当然,只要你认了,我会即刻为你准备一个新的身份,送你出京。如此,即使百姓们知道了你和玄清的关系,也不会影响你之后的生活。”闻言,顾九却是嗤笑一声:“那相比之下,你还是弄死我比较容易。”“顾九,我真的不想伤害你,”高方清继续劝道,“你今日这遭遇,要怪就怪沈时砚,要不是他害我高家——”“那是你们该死!”顾九突然奋力挣扎起来,恨恨道,“你们高家人该死!为什么做尽坏事的是你们,死的却是他!”高方清彻底怒了,他连连冷笑:“好,好,我成全你。”说罢,他也不再让狱卒松绳子,而是直接从刑架上取下一根刺鞭,狠狠地抽向顾九。一道清脆的鞭声后,鲜血渗出雪白的里衣,顾九死死地咬着牙,将痛叫声硬生生地抑在喉咙里。“继续啊,”顾九微扬下颌,仍是不要命地嘲讽道,“高方清,你今日最好是弄死我,要不然我看不起你。”高方清被激得想要再次动手,可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他看了眼被吊在空中受刑的顾九,不满地皱起眉。若是换作平日,他会立马训斥高方清,但现在有要紧的事情,他便只给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把顾九放了下来。高方清正想拦,却听大理寺卿道:“此事已经查明,与玄清道长无关。我们的人在宁王府中搜到了一个骨瓷,上面刻着元懿皇后的生辰八字,和蓬莱书院石殿下的骨瓷一模一样。”“还有两道遗诏,一道是真的,一道是假的,其中那道假遗诏上所写的内容就是在蓬莱书院下面修建祭台的事情。”虽已深夜,但大庆殿仍是亮如白昼,文武百官各置两侧,正前方高阶上,赵熙身穿龙袍,神情严肃。大殿中央,站着工部尚书岳真和失踪许久的流衡。只不过少年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看起来触目惊心,也不知道是受了多重的刑罚。大理寺卿和高方清姗姗来迟,他们到时,正听见岳真认罪的事情。他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官家,此事真的和臣没有关系!都是因为宁王之前诓骗于我,说祭台和骨瓷都是遗诏中先皇所嘱咐的事情,并且还把那道遗诏给臣看了,所以当初吕侍郎向臣询问此事时,臣才没敢多嘴。”赵熙手里所攥的正是那道假遗诏,他愤怒地扔在地上,看向流衡:“你说!”高方清呼吸一滞,有些难以置信。岳真肯定是在冤枉沈时砚,但流衡怎么会如此呢?!然而流衡已经继续说了下去:“王爷听说要在蓬莱修建书院后,便开始假借遗诏之名,秘密在书院下面修建祭台,一是为了嫁祸给高家,二是为了给沈家人报仇。”流衡道:“二十年前灵州战役惨败,乃是因为高家勾结西夏所致。”群臣俱惊,不约而同地看向一人。而高方清顶着众人的目光,强忍住内心的慌乱。他道:“叛国可不是个小罪名,空口白牙的,你可要慎言!”流衡则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长条木盒,双手奉上:“这是当年高家安排在西征军队中的人写给西夏驻守灵州城的将军的信。那将军原本是想留着此物用来日后威胁高家,后来惨遭奸人陷害,罢黜为民。前些年王爷调查此事,重金从他手里买来的。”赵熙身边的内侍连忙小跑过去,把东西拿给赵熙,他看完之后,脸色黑沉。流衡继续道:“本来应该还有人证,但那人早就已经被高家人灭口了。”高方清怒道:“谁知道你这封信是不是为了诬陷我们高家而故意伪造的!沈时砚既然连遗诏都敢伪造,弄出一封信来又有何难?”流衡看他:“正是因为你们不会承认,所以王爷才只能出此下策,让你们高家付出应有的代价。”高方清对上流衡冷漠的眼神,霎那间翻涌的情绪稳了稳。流衡不可能会背叛沈时砚。可他为什么要认下这个罪名?难道是沈时砚吩咐的?!高方清想明白这点,冷笑一声:“所以沈时砚和玄清勾结,要害我们高家?”流衡却皱眉道:“玄清道长不是你们高家的人吗?和我们王爷有什么关系?”高方清道:“玉清宫的人如今已经认罪了,还有这些年我搜集的证据,都足以表明玄清就是当年嫁给楚业廷的沈家义女。如今,人证就在太师府,各位大臣若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让人把他们带过来。”高方清的人快马加鞭,半柱香的功夫便去而复返,却是艰难道:“大郎,他们都死了。”流衡面无表情:“自从归京,我便被刑部的人关进大牢,直至今日才出来,如何杀的了他们?”林尚书出列道:“确实是这样,官家一早便察觉出沈时砚不对劲,所以特地嘱咐臣看好沈时砚的身边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高方清:“但是高少卿,你为何要把玉清宫的人带到自己府上?谁又能为你证明那些供词不是你为了拖人下水的伎俩?”“而且玉清宫最初乃是高太后命人所建,世人皆知道,大娘娘最是宠信玄清道长。反倒是沈时砚,之前他还不管不顾地封了白云观,由此可见,两人之间并无关系。”“还有你说的玄清道长乃是沈家义女沈清,此事更是荒诞,”林尚书摇头,“这人早在十几年前便失踪了,至今是生是死都不清楚。”“你所搜集的那些证据我看了,大理寺卿也看了,都是捕风捉影的推测罢了,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大理寺卿这人是出了名的一板一眼,公正清廉,他口中所言的确要比寻常人可信得多。林尚书继续道:“当然,如果高少卿仍然固执己见,也可让诸位大臣瞧瞧你所谓的证据,看看他们是如何说的。”没有玉清宫的那些人,他自己所搜集的证据的确算不上铁证。蓬莱书院这件事必须要有个结果,要么是沈时砚,要么是高家,要么是玄清。如果是玄清,就算是捕风捉影的证据,朝廷为了灭绝隐患,也会继续往下查。不仅如此,还会牵扯到众多道徒。一棒子不能打死一堆人,玄清所代表的道,是假道,只是她为了报仇所披在身上的伪装。而玉清宫,也不代表全天下的道观。如果是高家,就违背了沈时砚和赵熙当初对自己做出的承诺。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两个人都明白,置高家于死地的方法不只有蓬莱书院这一种。如此,于赵熙而言,在百姓眼中他这个天子便是运筹帷幄,大义灭亲的形象。在群臣眼中少年天子是城府极深的执棋者,而不是任由外戚摆弄的棋子,这是一种无言的威慑。于顾九和楚家而言,是得以从中置身事外,确保平安无恙。高方清忽然大笑一声,竟从袖中取出一把软刀片,在众人惊慌失措的眼神中,划破自己的喉咙。时隔二十年后, 百姓们谁也没想到会有朝一日灵州战役会再次被翻出来,而且竟然还是酿成蓬莱祭台的因。只是这二十年的时间太过漫长,以至于当初世人对于沈家军惨死的愤怒和悲痛, 早已被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所淡忘。只不过这份厌恶多数仅针对于“沈时砚”这个名字, 而世人对他的死自然是拍手叫好, 直呼大快人心。至于那些知道真正意义上真相的人,就算心中因此为沈时砚感到愤懑和委屈, 也只能装聋作哑。怨恨也好,辱骂也罢,世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如今这结局,是沈时砚自己选的。所以当宁王府被封后,她便决定离开汴京。但在临行之前,赵熙突然宣她入宫。内侍将顾九引至徽猷阁后, 便退下了。殿内,只留有他们两人。赵熙望着下方那个神情淡漠的女子, 不由想起了当日在蓬莱岛她跌倒在地,狼狈痛哭的画面,一时间, 事先想好的话语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他垂眼扫过龙案上那道真正的遗诏,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顾娘子,你想问什么便尽管问吧。”顿了下,他又补充道:“皇叔说等事情结束之后,你若还愿意听, 就让朕把一切都告诉你。”若没有沈时砚的嘱托,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赵熙定是在忙着想法子处理那些太后党羽,哪里会浪费时间寻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民女听说了前两日大庆殿上的事情,”顾九心底虽是有了答案,但还是问了出来,“这些都是官家和王爷提前谋划好的?”赵熙如实道:“皇叔为了查办吕绍文的案子进宫那晚。”当时沈时砚询问完吕绍文的事情后,忽然让示意他屏退殿内众人,而后从袖中掏出一个明黄色布帛。当时两人离得有些远,不过赵熙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东西是何物。他立马就联想到当年先皇驾崩之前,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到惠州的遗诏,心跳不由一停,莫名紧张起来。那道遗诏现如今除了沈时砚本人,无人知晓上面的内容是了什么。不过,赵熙很快便压下这种情绪,镇定下来:“皇叔,这是之前父皇留给你的?”“是,”沈时砚眉眼平静,“现在臣想把它送给官家。”他难得犯了糊涂,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便又问了一遍:“皇叔,这是什么意思?朕不太明白。”沈时砚起身,慢步走到龙案前,亲手将遗诏递给他,不言一词。赵熙当了七八年的天子,经由他手的圣旨不算少,而现在他拿着这明黄色布帛,手心里竟然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他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只不过他不想去承认。而沈时砚也不催他,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赵熙压下心头繁杂的思绪,打开布帛,然而仅一眼,他便再次愣住。但这次,随之而来还有震惊和难以置信。那道为朝廷上下所好奇的遗诏,竟然空无一字,只有象征着天子权威的玉印!他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这代表什么意思——只要沈时砚想,他便可以随意在上面书写内容,哪怕是有关于皇位的事情。赵熙久久不能缓过神来,最后还是沈时砚开口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沉默。沈时砚道:“官家不用多想,臣今日此举是想提前和官家道别。”对上赵熙有些茫然困惑的目光,他平静而坦然道“官家,臣不清楚有没有人曾向您说过,臣并非太宗之子,而是先皇和太宗宠妃□□所出。”赵熙手猛地一抖,遗诏掉在地上,他慌乱地弯腰捡起,那一瞬,他仿佛回到了少时。回到了他和沈时砚共居于清河殿的日子。那时候,沈时砚的待遇几乎和当时的储君没什么两样,甚至他更得先皇的宠爱。也正因此,宫中和朝廷便有一些流言蜚语,只不过没人敢把这件事情放到明面上说。后来先皇病危,他被命为储君,那些传言才日渐消失。赵熙神情有些僵硬:“皇叔,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你怎么还记得?”沈时砚微微一笑:“关于这件事,臣决定离开惠州回京的时候,便开始考虑何时告诉官家。反正即使臣不说,总有一天您也一定会从旁人口中得知。比起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以此挑拨离间,不如由臣自己告诉官家。而如今,便是一个很好的时机。”说完这些,沈时砚静了会儿,留给赵熙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然后继续道:“先皇之所以留给臣这道遗诏,并不是官家心中所担忧的原因。”赵熙脸色一红,有种被人看穿心思的窘迫。但他也没有去矢口否定,因为他知道,若他真是硬着头皮不承认,反倒是惹人笑话。有野心,有忌惮,这并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于帝王而言,它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这也是他的皇叔当年亲自教与他的道理。沈时砚伸手揉了揉赵熙的头,像少时一般温柔:“官家知道为什么当年臣要把您接到清河殿居住吗?”赵熙道:“因为那时候朕总受旁的兄弟姐妹欺负,而皇叔心疼朕,所以央求父皇把朕接到你身边。”沈时砚继续道:“自那时起,先皇心中真正的储君人选便是官家。只不过那会儿朝中局势复杂,高家对储君之位又虎视眈眈,先皇怕官家受奸人所害,所以特命臣把您接到清河殿居住,由臣从太子太傅那儿学到的东西,亲自教给官家。这样一来,便可确保官家的安危。”他激动高兴,也心怀内疚。如果沈时砚所言为真,那父皇当初就是在用他给自己铺路。而除了父皇和沈时砚自己,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年沈时砚因为立储的事情,所遭受的一切苦难。“而先皇之所以把这道遗诏留给臣,一方面是为了让高家人忌惮,因为高太后清楚先皇知道灵州战败的真相。”沈时砚敛下眸,“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让臣回京辅佐官家,助官家您处理外戚一党。”沈时砚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赵熙手中的遗诏上。这东西任由谁看了,都会认为是先皇过分宠爱他,给了他一个几近可以称得上是任意妄为的机会。但当年他看到这道遗诏时,便立刻明白过来先皇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何。空无一字的遗诏上面,是仅能他和先皇知道的内容。那人是在说,他真的爱他这个儿子,他们之间的父子情深并不只有算计和利用,虽是没有立他为储君,但却给了他如此大的选择权利。只要沈时砚想,那皇位就可以是他的囊中之物。反正,全天下都只知道先皇对他这个弟弟有多宠爱。可偏偏他们两人又都心知肚明,沈时砚对皇位从来没有任何想法,尤其是当他得知了身世后,他对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都厌恶万分,又怎么可能会想坐上那把龙椅呢?沈时砚眼神冷了冷,仅一瞬,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毫无波澜的平和:“臣的身世有多荒唐,臣就有多憎恨先皇。但公是公,私是私,高家对于大宋而言确实是不得不除的祸害。”先皇以身示范,把天子的冷血阴狠通通都教给了他。但同时,先皇也教他家国大义,是非黑白。所以即使他恨透了先皇,终还是选择回到这个充满恶心记忆的地方。“官家,不管您信不信,臣对于皇位并无半分妄念,”沈时砚道,“臣归京,只是为了除掉高家。待事情结束,臣若有幸活着,此生也永不踏入汴京,而这世上也再也没有宁王。若臣死了——”说到这,沈时砚顿了顿:“若臣死了,官家便更不用有所忌惮了。”赵熙嘴唇蠕动,略感难堪:“皇叔,朕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沈时砚再次把谈话拉回正题,他正色道:“官家,您还记得当初臣让您拔出皇城司的两个据点吗?”“自那时起,臣便偷偷命人从惠州运了一批黑.火.药送至登州。”赵熙大惊失色,正要询问缘由,却被沈时砚抬手打断,说了之前在西京玄清寻他合作的事情,以及玄清的真实身份。“骨瓷这东西便是玄清教唆高太后所犯下的罪孽,当初臣强封白云观,就是因为意识到骨瓷和玉清宫脱不了干系。吴中难民数不胜数,臣敢肯定还有一大批骨瓷是咱们没有查到的。所以在封观之后,臣便开始暗中调查骨瓷的去向,后来查到了蓬莱那里,还意外发现玉清宫的人在往蓬莱岛偷运黑.火.药,可线索到这儿之后就断了。”“臣不清楚这些人想要做什么,所以许薛明的案子之后,为了弄明白他们的意图,臣假意与玄清说考虑合作的事情,并从中套话。但玄清这个人谨慎万分,半个字也没有透露过。臣又担心她要在蓬莱岛做出什么惊天骇地的疯狂之举,故而便寻机会把她支去了西京,然后趁机命人偷运了一批黑.火.药,送到登州,以作不备之需。”“如今蓬莱书院竣工,吕侍郎回京。臣本来是想借此机会问问吕侍郎,他在蓬莱那边时有无发现异常之处,但没想到竟得知了他身死的消息。可等臣去了趟吕府后,却发现他可能是自导自演了这场凶杀——吕侍郎大概是假死。”“假死?!”赵熙吃惊,“他为何要如此?难道是惹了什么祸事,为了避难?”“臣觉得是这样,”沈时砚道,“而根据吕府中的仆从所述,吕侍郎昨日去了一趟修内司。”沈时砚眉眼冷淡:“臣猜,大概是吕侍郎发现了蓬莱岛上的骨瓷,所以想去修内司调查,而这一去,既确定了他心中的担忧,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随时有生命危险,所以才借假死脱身。”果然啊,他早就发现了吕侍郎是假死,所以才趁此机会把杀人罪名嫁祸给高钟明。赵熙叹息道:“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就应该不需要朕多说了,顾娘子应该已经知道了。”顾九问:“那高钟明死后,汴京城所流传的身世,也是他自己故意做的?”“没错,”赵熙道,“因为吕侍郎把蓬莱书院下面的祭台和骨瓷告诉了皇叔,所以我们本来是想借此假装不和,而后好有理由让皇叔任蓬莱山长,并趁机赶在蓬莱书院开学之际,处理好那边的事情。没曾想玄清设计引你去了蓬莱——”赵熙怕顾九多想,又补充道:“这不怪你,即使你当时没去,玄清也会以别的方式把你弄到蓬莱。因为她那时已经发现了吕侍郎没死,而皇叔也并不是真心想与她合作。”“不过玄清这个人本就疑心太重,若皇叔真表现得真情实意,她也压根不会相信一丝一毫。”听旁人说起她这个亲生母亲,顾九心中除了陌生便是憎恶,根本毫无温情可言。她问:“既然已经知道了蓬莱书院的秘密,为什么不直接派兵前往?而是非要等到蓬莱书院开学之际再行动?”赵熙苦笑一声:“朕当时也是这样问皇叔的,他说是因为黑.火.药。”当时他们只知道蓬莱书院下面修有祭台,并藏有骨瓷,但却并不清楚那批黑.火.药具体在哪儿。若是硬来的话,蓬莱岛上的百姓怎么办?而且,以玄清的疯狂,即便是被发现了,她也只会揽下所有罪行,保住高家,以此继续祸害朝纲。倒不如佯装不知道玄清的意图,借此机会,反过来把高家和玄清一起除了。如此既解决了朝廷的心腹大患,也保住了蓬莱岛上的百姓和耗时多年修建的书院——那可是大宋寒门子弟期许已久的地方,若是没了,他们还需再等个七八年。而在听完沈时砚的计划后,赵熙沉默良久,他艰难开口:“皇叔,若真是引爆那船,你怎么办?”沈时砚捻搓着指腹,淡淡一笑:“如此大的罪名,只有死人担着,民愤才能很快地平息。毕竟,谁也不会和一个已经在这世上消失的人过分计较。”后面,赵熙忘了自己有没有去劝,好像劝了,好像又没劝。总之,在沈时砚说完大致计划后,此次谈话便也结束了。赵熙道:“因为顾虑到玄清可能会留有后手,以此来拖你和楚家下水,所以皇叔才决定用蓬莱瘟疫的事情激怒高方清,让他对玄清的身份做文章。”即使高方清不揭露此事,玉清宫的人也会自爆。两者相比较,把这个把柄交给前者是最好解决问题的办法。顾九听明白了,她无声笑了笑:“任由高方清爆出这件事,再当着群臣的面一边用从王府搜来的‘证据’驳斥他的话,一边抖出灵州战败的真相,这样就会让群臣误以为是高方清狗急跳墙,故意捏造事实,想拉旁人下水。”而只要在这时候敲定真凶就是沈时砚,即使他日还有玄清的人想借此身世来煽动百姓迁怒楚家和她,也不可能了。因为就算有人去怀疑,也掀不起什么大波浪。这可是在满朝文武百官和天子的眼皮子底下所审判出的“事实”,且有理有据。顾九行礼:“民女没有什么想问的了,若官家没有旁的事情,民女便退下了。”赵熙莫名有些紧张,他起身,轻咳一声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情绪:“朕想为你和皇叔赐婚。”“那官家这赐的是哪门子婚?”顾九嗤笑一声,“想让民女原地守着一个不知生死的人?这不可能。”他对顾九如此和颜悦色,是因为他知道这是沈时砚放在心尖上的人。若是换作常人敢这样跟他说话,早就被他命人拖下去杖刑了。然而顾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接着道:“官家是这大宋的天子,是九五至尊,这世上有很多人甘愿为您赴死,唯您马首是瞻,可他们当中,没有我。”顾九道:“我没有理由去怪你们任何人,无论是官家还是他,所做的事情都是以大局为重,没有任何错处可言。”顾九抑住眼眶的酸涩,轻声道:“他死了也好,没死也罢,我只等他三年。三年一过,他若没来找我,那从此山水一程,再不相逢。”顾九出了皇宫,一眼便瞧见楚安正站在风雪间,撑着伞等她。楚安跑过去,将提前准备好的暖手炉塞到她手里,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抱了抱她,然后把人送入马车。待顾九坐稳,流衡才把手中的木匣交给她:“这里面是两处房契田产,分别在汴京和江陵府。但顾娘子放心,这都不是记在王爷名下,不会让人发现您和王爷的关系。”这时,楚安才跳上马车,看着顾九那泛红的眼尾,胸口一阵阵发闷:“你之后是如何打算的?是继续留在汴京,还是回江陵府?”马车从朱雀大街行过,屋檐银装素裹,街道上人人穿着新衣,似乎还残留着元宵夜的热闹。她知道,楚怀瑾还在因为身世的事情对她抱有愧疚,若是以后真的日日相见,只怕这份愧疚永不会消散。顾九道:“我回去拿个东西,你且先在这里等我片刻,稍后我与你一起回将军府和义父辞行。”王府内雪积盈尺,静得可怕。顾九沿着熟悉的游廊曲径,来到自己居住的院子。宁王府上下里里外外被翻了个遍,唯独她的院子没有被人动过。顾九只收拾了几件衣物,而后坐到床榻边,从被褥里侧拿出一个黑木盒。里面放着七夕那夜沈时砚送她的小土偶。女孩在她这里,男孩原本在沈时砚那儿,但因为抄家,那东西也不知所踪,大概是被官兵们一起带走了。顾九用指腹摩挲着小土偶的笑颜,低声喃喃:“从此以后,你可能就是一个人了。”从王府离开,他们便去了将军府。楚业炜早早地就在大门前焦灼地等着,一见马车停下,便立即走过去,亲自替顾九放好轿凳,把她扶了下来。楚业炜眼含热泪,声音发颤:“小九,你不要怨叔父绝情,不让你认祖归宗。”“不会的,义父,”顾九眉眼弯了弯,岔开话题,“临行之前,我想去楚家祠堂上柱香。”楚业炜没想到顾九还会愿意去楚家祠堂,不由激动道:“好,好,义父带你去。”顾九看着那些牌位,心中并无多少情感,但面上始终挂着笑,安静地听楚老将军絮絮叨叨地给她介绍楚家的宗亲,然后一一上香跪拜。楚业炜本想再劝她留下,但见顾九去意已决,纵使再不舍,也只能随着她的意思,为其准备了一匹骏马,送她出府。楚安想送顾九出城,不过被她拒绝了。三人行至将军府大门前,顾九翻身上马,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多说任何话,直接策马离去。赶了半日的路,顾九沿途遇到一家卖热汤的摊位。风雪之中,唯有那里热雾缭绕,一靠近,便觉得阵阵暖意驱散了满身的寒气。摊主热情地招呼顾九,一边擦桌子,一边闲扯:“姑娘,这是要出远门?”摊主好奇道:“怎么也不挑一个好一点的日头赶路?再过些时日,春天就该到了。”顾九淡笑:“这儿又不是我的家,所以想早一点离开。”以前因为江陵府有明月,所以那儿是她的家。后来明月走了,沈时砚把她接到王府,她以为汴京会是她的家。如此直接地岔开话题,摊主自然就识趣地不再多问,然后赶紧去给她盛汤。顾九摆好汤匙后,却忽然扬声道:“别躲了,过来喝汤吧。”摊主正疑惑这姑娘在和谁说话,却见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年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老实地站在桌前。流衡踌躇一会儿,怕顾九生气,便听话地坐在对面,摘掉面具,乖乖喝汤。这个过程中,两人谁也没说话,直到流衡喝完了汤,顾九才抬起眼皮,看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跟着我吗?”顾九缓缓摇头:“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与你没有任何关系。”顾九搅动热汤,白雾扑面而来:“他这么神通广大,神机妙算,难道没有给你安排去处吗?”动身去蓬莱岛前夕,沈时砚把他叫进书房,给了他一笔足以舒服过完余生的钱财。沈时砚温和一笑:“明天这一走,我可能就回不来了。等你把我交代的事情做完之后,便离开汴京吧。天地辽阔,以后你想去哪就去哪。”流衡愣在原地,过了好久,他才哑声道:“王爷,我不会走的,我会留在顾娘子身边保护她,然后等王爷回来。”沈时砚搭着眼帘:“我不一定回得来,而且——她也不一定会愿意看见你。”听流衡说完这些,顾九神色未变。她安静地喝完最后一口热汤,起身付钱,然后走到一旁的树桩前,解开缠绕在上面的缰绳。流衡想跟上去,但见顾九转身看了过来,便又立刻停在原地。顾九摸了摸那黝黑的马鬃,寒风把她的手吹得通红,也吹散了她的声音:“流衡,你自由了。”流衡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面具,近似梦呓一般道:“可我不需要它。”大雪纷纷扬扬,朦胧了远处绵延的山脉,待凛冽的冷风一吹,那起伏的轮廓在碎琼乱玉之中,更是显得虚虚实实,看不真切。如此宛如仙境般的美景,人们却无暇欣赏,只一边烧着炭火,一边在心中期许着这严寒可要早些结束。或许是老天爷听到了他们的心声,这场风雪过后,汴京城便迎来了春天。此行一别, 顾九再和楚安取得联系已是半年后。她没有归处,天涯海角地乱跑,靠当个游方郎中四处行医过活。每去一个地方, 仅仅只呆上一两个月便动身离开,所以楚安即使想写信与她, 也没有办法得知她所在何处, 只能等顾九主动寄信与他。那会儿顾九恰好所停留之地,离大军安营扎寨的城池很近,她便顺路去那儿看了看。初相逢时,顾九差点没认出来迎面奔来的人是楚安。这人模样和记忆中的一般无二,依旧俊朗, 只是皮肤晒黑了些,也瘦了些, 五官轮廓锋利。尤其是压眉时,显得格外凶狠,杀气逼人。楚安见到她, 立马就红了眼眶,喋喋不休地质问她为何不写信与他。前一刻还高大威猛的将军,下一刻就成了委屈巴巴的少年郎。以前哄楚安时,她还得心应手,但现在看着他身披盔甲,肩宽体阔的威武模样, 那些话实在说不出口, 总觉得别扭。最后, 还是楚安自己嫌弃自己没出息,怕被路过的将士看见了,失了威严,让他好生丢了面儿,这才要哭不哭地憋住了。楚安拉着顾九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直到有人来寻他,他才不舍地停住嘴,然后问起顾九在哪处邸店入住,等晚时再去寻她。顾九原本就没打算在此地逗留,见他问,便直接说了。楚安则叹气,但考虑到近来此地多不安稳,也就没拦她。临告别之际,顾九正要把自己绣的平安符给他,却听楚安说他与汴京的一家姑娘定了亲事。楚安挠了挠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啊,还行吧,也没有多快吧。”顾九见他这一副思春的神态,不由好奇道:“是你自己相看的?”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玩意儿,宝贝似地捧给顾九看:“瞧瞧,这针线是不是比你的好太多了。”顾九看着那个精致小巧的平安符,无奈地笑了笑,打趣道:“这还没把人娶进门呢,就赶着胳膊肘往外拐,楚将军,你这不要太重色轻友。”楚安哼了一声,又小心收好:“你以前和长赢可没少酸我——”“那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呢?”顾九自然地岔开话题,弯了弯明眸,“也不知道我到时候能不能赶回去瞧瞧你的新娘子。”楚安赶紧顺着这个话题接下去:“现在战事吃紧,应该是打完这场仗之后。”“行,”顾九道,“我若是得空,一定回去给你贺喜。”次年秋,宋军大捷。冬末之际,楚安大婚,而那时候,顾九正远在千里之外的琼州。最后她修书一封,并将花了她大半个身家为新娘子准备的一对簪子,托驿馆的人一同寄回汴京。顾九在杭州过了新年,这也是自她出游这么久以来,所呆最久的地方,近三个月有余。按照计划,年前她便应该动身离开,但这中间被一个衙门的案子绊住了脚。当时杭州知州丢了小儿子,当地官府急得满嘴燎泡,也没能查出什么。这件事闹得挺大,顾九也略知一二。后来某次在一家食肆吃饭时,无意一个叫做“陆元”的年轻衙谈起此事,而她从中察觉出一些苗头,便顺嘴说了两句。陆元兴致昂扬地拉着她讨论案子,当地官府半个月没能查出头绪的失踪案,顾九花了五天的时间给破了。从此,陆元是一有时间就拎着他师父做的饭,借花献佛。那菜肴是样样不重复,不仅好看,关键是还好吃的不行。偶尔,他顺便还会带来一些棘手的案子。于是这行程一拖再拖,竟然在杭州多呆了一个月。最后,顾九决定在元宵节之前必须离开杭州。陆元得知后,故技重施,行以美食诱惑。只不过这次,他还带了一壶醇香美酒,扬言这可是藏酒山庄的宝贝,寻常人可喝不到。顾九在此地逗留已久,自然听说过这藏酒山庄,简而言之地概括,就是神秘和特别有钱。她以为陆元吹牛,不咸不淡道:“怎么,难不成你那整日挂在嘴上的师父,就是藏酒山庄的庄主不成?”她打量着陆元这反应,也不像是装出来的,难不成还真让她瞎猫碰上死耗子,瞎说对了?但她对此也并不感兴趣,随意应了两句,便不再往下多问了。她觉得这酒实在很对胃口,便又喝了一杯,随口问起了酒的名字。“啊?”陆元抓抓头,奇怪道,“这酒是我师父起的名,当然是他告诉我的了。”眼见暮色渐深,陆元抓紧时间又劝顾九留下,一个劲地夸杭州有多好多好,甚至不惜要撮合顾九和他的师父。次日一早,知州的大娘子谭氏来寻她去径山寺为她那失而复得的小儿子还愿祈福。谭氏信佛,之前为了寻回儿子去寺庙求签,解签的和尚告诉她此劫会有贵人相助。由此,她对顾九十分热拢。而去径山寺这事,是顾九被邀入知州府中时无奈应下的。径山寺在余杭县,两人乘马车前往。路上,谭氏语重心长地劝她最好找个人家安定下来,姑娘家家的,还是要以家庭为重。顾九明白谭氏这话是真心为她的将来考虑,但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应付着。马车外随行的嬷嬷听见两人的谈话,不由笑道:“大娘子,这事可不用您操心。奴婢可是听说了,苏通判家的郎君对顾娘子一见钟情,还拖媒人上门说亲呢。”那杜三郎是她刚来杭州不久,在一家酒楼遇上的。这人在上楼梯时不小心被人撞了下,顾九恰好就在旁边,顺手揪住了他的衣服,免了他那次的血光之灾。这过程转瞬即逝,顾九连话都没和他说半句,就径直走了。结果没两天,她租住的地方便出现一个媒婆,自称是来说亲的。顾九懒得多费口舌,直接把人轰出门,此后便消停了一段时间。直到她帮衙门破了失踪案,这杜三郎又寻上她了,且大有话本中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痴情儿郎架势。她又道:“杜家的那个三郎我是见过的,模样俊俏,又是个饱读诗书的。这性子嘛,也是温良谦顺,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郎君。”“只不过——”谭氏略一蹙眉,担忧道,“杜通判的大娘子却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寺庙旁边支了一个粥摊,周围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多是衣衫褴褛的乞丐。谭氏看着那些面瘦肌黄的人,忍不住叹道:“北方前些日子又打仗了,这些多是逃至此处的难民。”“这一打仗啊,就容易乱,”她拍了拍顾九的手,劝道:“姑娘家四处游荡,路上歹人众多,非常不安全。顾娘子,你不要嫌我啰嗦,还是要尽快寻个人家安定下来吧。”这时,旁边随行的小丫鬟好奇道:“顾娘子是不是会武功?”顾九倒没怎么在意:“一开始的确有。”说到这,她顿了顿:“后来便没怎么遇上过了。”最开始那一年,她自知无武功傍身,所落脚的地方多为富庶之地。但即使这样,有时亥时会遇上一些地痞流氓。不过有官府在,他们这群人也不敢放肆。直到去年初春,她跟着商队去往泉州,途中遇上一群山匪。那会儿马匹受惊,她被迫摔下马,撞到了头,晕了过去。当时她还以为自己要葬身于此了,迷迷糊糊间,她好像还看到了沈时砚。她问他是来接她离开这人间的吗?他说不是,然后低头轻吻她的额头,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让她不要害怕。然而等她醒来以后,却发现自己身处官府,她是被剿匪的官兵救走了。她问那些人有没有见过一个模样很俊俏的郎君,他们却以为她撞坏了脑袋,得了癔症。那一幕虚幻缥缈,的确很像她的臆想。不过自从那次劫难之后,她便没再遇到过什么危险的事情。甚至后来她去了罪民遍地的琼州,也是如此。谭氏连唤了顾九好几声,她才回神。谭氏以为是小丫鬟的话勾起了她什么不好的回忆,又责骂了几句那丫鬟,而后拉着她沿数千石阶,去拜谢佛祖。等谭氏上完香后,她们又去了寺庙中用于祈福的菩提树前。谭氏也给顾九拿了一个祈福红绸:“这可是径山寺的千年菩提,特别灵。”“我知道,”谭氏道,“那你来都来了,即使不是信徒又有什么关系呢?心诚则灵嘛。”顾九垂下眸,摩挲着红绸的柔软丝滑,还是从小和尚手里接过笔杆,缓缓写了三个字。这时,恰好迎面走来一个老和尚,看到了顾九红绸上写的字,提醒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为何不写名字?”顾九爬着木梯,将红绸挂上高处,再下来时,便瞧不见它的踪影了。菩提树枝繁叶茂,所系在上面的红绸数不胜数,远远望去,灿烂如火。谭氏早她一步挂好了红绸,正站在不远处和熟人闲扯,顾九便没上前去打扰她们。她百无聊赖地在旁处等着,忽然起了一阵风,有细微的尘土扑来,顾九被迫眯了下眼睛,然而下一刻,视线中便多了一抹红色。一根祈福红绸乘着微风缓缓飘来,冬日暖阳下,和煦微光为其镀了层柔软的薄衣,像是九重天偷喝仙琼玉浆的神女,步伐踉踉跄跄,却又不失仙气,迎面撞了过来。任由那红绸乘风拂过她的眼睛,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即离,像是一个轻如虚妄的吻,转眼便随着不肯停歇的风消失了。而这时,谭氏也恰好结束了谈话,招手道:“顾娘子,咱们走吧。”顾九抬步,跟随谭氏头也不回地下了石阶。而在她离开后,那根红绸继续往前跌跌撞撞地飘浮,很快便闯入禅房的屋檐下。一只清瘦修长的手微微抬起,那红绸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最后轻飘飘地缠住了那骨节分明的手指。那人抬起另一只手掩住薄唇,剧烈咳嗽几声,眼尾殷红。而后便握着红绸往寺庙的后山走去,穿过葱绿的竹林,停步在一棵粗壮的菩提树前。同前院的菩提树一般,纷杂交错的树干上系满了祈福红绸。而唯一不同的是,这棵菩提树上面所有的红绸,其所写内容皆是一模一样。谭氏把顾九送回了租住的地方,没想到刚一下马车,抬头便瞧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妇人正站在院门口等着。她转身便走,谁料那妇人眼尖,快步冲了过来,一把攥住顾九的手腕,亲热极了:“顾娘子,我这是好事,你怎么还躲呢?”顾九扯了扯,那妇人手劲却大的要命,根本挣脱不开。她无奈道:“您就别忙活我这桩生意了,赶紧去寻别家吧。”妇人满脸堆笑:“顾娘子啊,你再好好想想,杜家三郎那可是一表人才,又是一个痴情的主儿,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而且我一瞧你们这面相,肯定就是前世的夫妻,今生又来续缘了!”顾九懒得听她胡说八道,正要佯装发火,却见陆元从突然背后窜了出来,嚷嚷道:“我还没听说过有哪家媒婆竟然还能看出别人的前世今生,你本事这么大,还做什么媒婆,改明儿在街边支个摊子,去给人算命多好啊。”陆元是个碎嘴子,特能说,顾九非常放心地把战场留给他们两个人,趁妇人没注意,用力抽回了手。陆元嘴上喋喋不休的时候,还不忘留意顾九,瞥见她有些泛红的眼眶时,微微一怔:“你哭了?”陆元又安心继续投入战斗:“而且这世界上长得好看的郎君多了去,谁稀罕?光好看有什么用,重要的是有钱,就比如藏酒山庄的庄主。”妇人手疾眼快,堵住了她的去路:“顾娘子,要说有钱,杜家也不缺呀。杜老爷可是正六品通判,有钱又有权,多好的婚事啊!”“至于这位郎君说的藏酒山庄的庄主,哎呦喂,我的天爷,顾娘子你可千万别被他诓骗了去。”妇人一脸谆谆教诲:“咱们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这藏酒山庄的庄主是个又老又丑怪老头,光有钱有个屁用。你若是嫁过去了,整日对着一张跟辟邪门神似的脸,还不得吓死啊。而且这生出来的小孩儿,也不好看呐。哎对,关键是他这么大的年纪,能不能经得起折腾都另说,怎么可能还生的了孩子呢!”“不像杜家三郎,又年轻又俊俏,这平日里啊相处下来,看着也赏心悦目呐!”陆元听得五脏六腑都要气炸了:“你这老货胡说什么呢?你又没有见过我师父,你怎知他又老又丑!”她眼皮上下抬起,不屑地打量着他:“少吹牛了,就你这穷酸样,还是藏酒山庄的徒弟呢?”妇人也没打算和他争论这个,再次把目光投向顾九,热情推销:“顾娘子,千里姻缘一线牵,你不远万里来到咱们这儿,还恰好遇到了杜家三郎,你说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而且杜家三郎对你那么痴情,非你不娶的,你若是嫁到了杜家,那将来不是只有享福的命嘛!。”陆元讥讽道:“可顾娘子若是嫁到杜家,你能对天起誓保证她做正妻吗?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吗?能永不变心吗?我可是打听过了,杜通判的大娘子,也就是杜家三郎的生母,那性子可是说一不二的狠辣,你又能保证顾娘子嫁过去不会受她刁难欺负?”陆元挺直了腰板,看向顾九:“俗话说的好啊,宁作贫□□,莫作贵人妾。更何况我师父还不是穷苦人家!你想想,来日你若进了杜家为妾,这辈子是别想抬起头了,永远会被正房压一头。咱们坚决不能吃这个苦!”“你懂个屁,”妇人慌忙道,“被正房压一头又怎么了,只要讨得夫君欢心,以后生子扶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况且,杜家三郎与我说的是要八抬大轿娶你进门,”妇人道,“至于杜通判的大娘子,她虽然不好相与,但却疼爱杜家三郎的紧,只要杜家三郎多劝劝,她肯定会让你当正妻的!”“我知道了,”顾九皱眉打断,被他们吵得脑子疼,“你去给杜家三郎回话吧,感情这事儿不能太草率,我都对他不甚了解,又怎能轻易嫁给他。”妇人意识到有戏,立马喜笑颜开:“两日后就是元宵节了,到时候顾娘子可肯赏个脸,与杜家三郎一起放灯?”陆元则垮着一张脸,不甘心地跟在顾九后面,絮絮叨叨地说着嫁入杜家的缺点。他着急道:“顾娘子,你不是很喜欢我师父做的饭吗?”顾九面无表情:“可我更讨厌又老又丑的男人做我的夫君。”言罢,也不去管陆元的脚,直接大力关上,而陆元则心惊肉跳地抽了回来。陆元还在试图挣扎:“顾娘子,我师父真的不丑不老。”话音刚落,一个东西从院门上方抛了过来,正好砸进他的怀里。元宵节当日,暮色未临,杜三郎便早早地从府中离开,直奔顾九租住的地方,甚是激动,尤其是当他和顾九并肩穿梭于欢闹的人流中,整个人忸怩不安,面红耳赤,说话也磕磕绊绊。冬日天黑得早,两人没逛一会儿,皎洁的银月便悬于苍穹。杜三郎领着顾九来到一处岸上,那儿停着一只精美奢华的画舫,这是他早些日子便令人精心准备的。顾九看到那船,脸色却微微一变。但顾及到杜三郎的情绪,她还是尝试着迈出脚,但那段记忆反复跃出脑海,无论她怎样去遏制,始终无法压下去。顾九唇色泛白,歉意道:“杜郎君,不好意思,我坐不了船。”杜三郎又要在劝,但顾九仍没有松口的迹象,他也只好作罢。恰好旁边不远处有猜灯谜的摊位,周围站满了人,热闹极了。杜三郎急于在顾九面前表现,一鼓作气,连猜了好几个,但中途遭遇强手,没能赢下那只最漂亮的兔子花灯。他拿着获得的镂空花纹面具,羞涩道:“顾娘子,你喜欢吗?”杜三郎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然后要帮顾九戴上。顾九没说话,任其为之。或许是隔了一张面具,杜三郎的勇气也不由大了些。他望着眼前这个令自己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姑娘,忍不住倾诉自己的心意。她今日赴约的原意是想彻底击碎杜三郎的希望,但在这一刻,她忽然生出了一丝丝迟疑。她用三年的时间去等一个人,难道接下来还要再用三年的时间去遗忘他吗?人生苦短,应当及时行乐,她是不是也该早些放过自己了。而杜三郎表白完之后,小心翼翼地抬眼瞧着顾九,见她目光怔然,还以为是被他这番自说自话吓到了,顿时手足无措起来:“顾娘子,我......我不是......”一语未尽,却见顾九神情剧变,突然一把用力地推开他。杜三郎毫无防备,往后连连踉跄好几步,狼狈地仰倒在地。但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从天而坠的花盆,登时面如土色,吓得哑然失声。而顾九推开了旁人,自己却躲闪不及。她感觉头顶处有一阵铮铮寒风裹着杀意,直直地砸向她。顾九下意识抬起胳膊,闭紧了眼睛,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可就在旁人惊呼不已的声音中,意料之内的疼痛并未到来。因为就在她闭眼的刹那,从人群中冲出一位郎君,一把揽过她的腰身,身上的玄氅随着一道劲风绽开,既挡住了顾九的视线,也替她挡住了飞溅的土壤和瓷片。她失神地抬起下颌,对上一双掩在丑陋鬼面之下的黑眸。这时杜三郎慌忙起身,一时情急,握住了顾九的双臂,上下打量着她有没有受伤。杜三郎深深松了口气,这才想起身旁这位舍身救人的郎君,拱手行礼:“多谢郎君出手相救,不知郎君可有受伤,附近便有医馆,在下可带着郎君去瞧瞧。”男子借助宽大的玄氅,将受伤的右手悄然掩住:“没有。”杜三郎还要再谢,几抹冰冷的湿意落在额间,竟然下雨了。这时男子身后的小厮走了过来,一边为男子撑伞挡雨,一边又递来两把纸伞,善意提醒:“郎君,这雨估计没一会儿就大了,天气寒冷,您和这位娘子可不要着凉了。”顾九轻扫了一眼那两把纸伞,眉眼冷淡:“多谢好意,不用。”杜三郎见顾九拒绝,便也没伸手去接。好在他也带了随从,赶忙命人将马车驶来,道谢离开。车厢内,杜三郎回想着适才那胆战心惊的一幕,心中甜蜜至极。这样想着,杜三郎从车厢软榻的暗阁里拿出一个玲珑小巧的梨花黑木匣,送给顾九,憨涩道:“这......这是我早些时候便托城内最好的首饰铺子专门做的手镯,很好看......”顾九抿唇:“杜郎君,有些话我觉得还是要提前说清楚的好。”杜三郎连连点头,满心满意地期许着顾九能收下它:“顾娘子说吧,在下听着呢。”“我这人脾气不好,受不了窝囊气,”顾九平和道,“所以,我既不会给人作妾室,也不会任人刁难。”杜三郎不是蠢笨之人,立马明白过来顾九这是何意,脸色白了白,忙不迭地解释:“我已经在和我母亲商量了,顾娘子,你再给我一些时日,只要再给我些时日,我定能......我定能劝说母亲同意这门亲事,到时候八抬大轿,迎你过门!”说话间,马车也到了顾九租住的地方,她终究没收下杜三郎的礼物,也并未把这番话放在心上。杜三郎的性子太软,他想要和他那说一不二的母亲叫板成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她已经等的够久了,早就厌倦了等待这件事。此后,她不会等,也不愿等了。亲亲们,欢迎大家关注星标置顶,这样才能及时收到推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