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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文:
所幸他动作够快,才能将宋云桑搂住。可那温香软玉撞入怀,裴孤锦便是一声闷哼。宋云桑晕头晕脑探手去拨,口中毫无所知道:“啊抱歉,弄疼你伤口了吗……什么东西?” 这一开口, 声音都是哑的。宋云桑被他抓住手腕,还在他怀中动了几下,这才彻底站稳了。可她又想看裴孤锦伤口, 就要挣开裴孤锦的手:“你伤口没事吧?” 宋云桑见他左臂似乎无碍,放了心。却又想起了什么, 眼睛就往下瞄去。裴孤锦脸色僵住,疾步走去了宋云桑身前:“……是匕首。” 裴孤锦差点摔倒!可宋云桑真想看。裴孤锦只得从怀中摸出了匕首, 递给宋云桑。 这匕首却是十分古朴, 不似裴孤锦的佩剑那般花里胡哨。素净之下,反而显出了兵器的凌厉美。宋云桑赞叹道:“好漂亮!” 她只要是夸他,裴孤锦便是高兴的。可想想他这“匕首”本该是什么,裴孤锦本就炙热的身体又生生多出了一股火。他的“匕首”也漂亮,可惜不能给宋云桑看。裴孤锦缓了缓语气, 这才尽量平和道:“你喜欢, 送给你。” 宋云桑摇头,将匕首递回:“不要, 这是你藏着保命用的, 定是顺手了,我不能拿。” 她想起被挟持时,裴孤锦毫不犹豫将所有保命武器都扔了,心中便是一暖, 眼角眉梢便也带了柔情。裴孤锦被那如水的眸子看着,口干舌燥,根本说不出推辞的话,只得将那匕首收了回去。宋云桑又好奇道:“我上次见大人还有几把飞刀,也给我看看吧?” 裴孤锦哭笑不得。他不过胡乱撒个谎, 自觉拙劣,她却当了真。却也无法,只得躬身,将靴子里藏的飞刀抽了把出来:“小心,不要划伤手了。” 飞刀极薄,只刀头有可以落手的钝处,其他地方都是刀锋。宋云桑伸手去接,裴孤锦却又不放心了:“还是我拿着,你就这么看。” 他将那飞刀托在掌中,宋云桑便凑在他掌边,仔细盯着那飞刀瞧。夜间光线不好,她凑得很近,呼吸轻缓打在他的手心。裴孤锦的手痒,心也痒,心跳完全要被那呼吸打乱了。宋云桑研究完毕,仰着小脸崇敬看他:“大人能飞一个给我看吗?” 这一腔钦慕传到裴孤锦眼中,别说飞个刀,裴孤锦能给她表演空中飞人!他一言不发拿起飞刀,朝着远处的石头一甩!便见细小银光闪过,那飞刀直直没入了石头里! 宋云桑惊叹连连。裴孤锦负手而立,沉稳道:“你再过去看看。” 宋云桑不解,却还是行去那石头边。便看见那飞刀之上,竟然还钉着一只飞蛾! 原来裴孤锦是特意让她来看这个的!宋云桑太佩服了,只会说“大人太厉害了”。被心上人的仰慕包围,裴孤锦飘了,一句调笑差点脱口而出:“大人还有更厉害的,你要不要试一试?”好在是生生憋住了。裴孤锦依旧沉稳持重负手,不流露出一点得意。 时是戌时中,两人换了衣裳,去泡温泉。宋云桑一路羞羞怯怯,只当裴孤锦要和她一起泡温泉。她有点不好意思,可想到两人是相好,却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裴孤锦也不能更进一步了,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到了竹林中,裴孤锦却让她选了个池子,便准备离开。宋云桑一怔:“大人去哪里?” 裴孤锦一脸淡然:“我去旁边池子,你好了就喊我,我来接你。” 原来裴孤锦打算和她分开泡。宋云桑暗松口气,觉得裴孤锦现下真是太贴心了。他一定是考虑到她一时接受不了共浴,这才主动与她分开。宋云桑便抿着唇浅笑:“好的,谢谢大人。” 裴孤锦的身形很快消失在树丛后。宋云桑脱了外衫,只着中衣,钻进水里。她靠着池壁,长长呼出口气。 泡温泉的机会难得,便是宋云桑是侯府嫡女,也不是年年都能泡的。前些日子,她为了爹爹入狱担心受怕,现下整个人陷入暖暖的水中,却是感觉终于放松下来。夜空深深,宋云桑仰头看着,思绪渐渐放空。 可这舒畅并没有持续多久,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自身后的草丛响起。宋云桑回神,扭头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那声音不像风吹树叶声,也不像虫子发出的声音,且竟是会动的,朝着她这边过来了。宋云桑蹙起眉,离开池壁,缓步行去了池子另一边。 可那声音还在朝这边行。宋云桑开始害怕,犹豫着要不要喊裴孤锦。可她并不确定那是什么。若是虫子或者风声,她就大惊小怪把裴孤锦喊来,似乎有点太娇气了。 宋云桑决定再等等看。这一等之下,她便看见了一个细细长长的东西探着脑袋,蜿蜒扭动着,游入了池中。 宋云桑脸色一瞬煞白,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裴孤锦——蛇!!” 那条蛇的小脑袋转了转,似乎看向了她。叫声戛然而止,宋云桑被吓得一动不敢动。蛇在池壁边转了几转,似乎也不想和这个吵吵嚷嚷的人共处一池。宋云桑拼命喘气,祈祷它快走。可那蛇探了几下身子,却又改了主意,非但不走,反而朝宋云桑这边游了过来! 宋云桑身体猛然弹动了下,终于爆发出力量,将自己拔起,连滚带爬冲出了池子!所幸这一会的功夫,裴孤锦已经赶了过来!男人也只穿着中衣,身上湿淋淋的。宋云桑连哭带嚎:“蛇蛇蛇!” 裴孤锦也看见了池中那条蛇。他手腕一转,手中凭空就多了一把飞刀!幽暗寒芒闪过,那蛇便已经身首异处! 宋云桑毫无形象瘫坐在地,大哭起来。裴孤锦连忙安抚:“没事,没事,已经死了。你看……” 他抱起宋云桑,让她去看那断成两截的蛇。可宋云桑见到两截断蛇和逐渐蔓延的血迹,哭得就更惨了。她整个人缩在裴孤锦怀里,一抽一抽,模样着实可怜。裴孤锦见她这样,只觉某个地方愈发难受了…… 他不想说他刚刚在干什么。这真是人间惨剧,被中途打断了就算,现下宋云桑还拼命往他怀里钻…… 裴孤锦在满脑子的欲念中强行挣出了一线理智,哑声哄道:“不泡了,我抱你回屋。明日我便叫人把周围的蛇都杀干净,一定不会再吓着你。” 他打横抱起宋云桑,站起身,然后僵在了那。倒不是他手臂受伤无法用力,而是这个位置,宋云桑正好在他上面。若是能将她转个方向,再往下放一放……那真是太好了。 裴孤锦脸色变幻,十分精彩,片刻改了口:“这么回去你得受凉。桑桑,你在这等我,我去给你拿件衣服。” 宋云桑一直低头呜咽,此时却抬起了头:“你让我在这等你?”她哆哆嗦嗦指着还飘着断蛇血液的池子,难以置信质问:“在这里?!” 饶是裴孤锦处境尴尬不上不下,嘴角也是一抽。他尽量将宋云桑抱得高些,跑到一旁的温泉池,将宋云桑放进去:“在这里。” 这是他方才待的温泉池。宋云桑始一落进水里,便一把抱住他的脚,拼命摇头:“不行不行,你陪我!” 因为宋云桑要泡温泉,而他要做不好的事,裴孤锦没有留人伺候。宋云桑四下看看,也反应过来。她终于停了哭,想了想:“你可以大声喊人过来,你声音挺大的。” 宋云桑不松手,裴孤锦无法,只得道:“好,我下来。” 他也进了温泉池,一入水,宋云桑便缠了上来。前世除非他强迫,她都不与他共浴,现下却像黏在了他身上,甩都甩不脱。裴孤锦被温泉的热水浸着,又被宋云桑抱着,感觉整个人都要烧了起来。于是喊人这种傻事也变得完全可以接受了,裴孤锦气沉丹田:“来——!!” 裴孤锦生生憋住了后面那口气。宋云桑委屈:“你、你让我缓缓啊。我不想让人看见我这么丢脸。” 裴孤锦不想等。他哄骗道:“不丢脸,桑桑什么样子都很可爱。” 真可爱,香香软软滑滑的,令人食指大动……他若不是有前世的经历,早就管不住自己了。宋云桑却呜咽着将自己更缩进了他怀里:“你骗我,我知道的。你肯定觉得我被吓得、屁滚尿流……” 裴孤锦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家桑桑斯斯文文的,说起不斯文的词,感觉特别逗。宋云桑听见他笑,愈发委屈了:“你还真笑话我?!” 宋云桑却丧气垂了头:“算了,左右这些时日,我丢脸的样子,你也见得多了。” 裴孤锦不记得她最近有什么丢脸的样子了,可她的话却没错。前世五年,裴孤锦早见过了她各种失控的模样,愤怒疯狂的、绝望崩溃的、形容憔悴的……现下似这般只是被吓到花容失色,真不算什么。那些并不美丽的容颜在裴孤锦脑中闪过,裴孤锦心被压得沉了下去。宋云桑不知道,其实她现下这泪痕满脸的样子,已经是前世他奢求的鲜活了。 裴孤锦抚上她的脸,温和落下一吻:“真的没有。桑桑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宋云桑怔怔看他,微微红了脸。神智终于渐渐回笼,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坐在裴孤锦怀中!两人的中衣都湿了,身体仿佛毫无阻碍一般,亲密相触。宋云桑“啊”的一声低呼,挣扎着就想离开!裴孤锦便又是一声闷哼!男人急急双手拖起她,稳稳将她放在了一旁。 宋云桑缩在水里,埋着头,耳朵尖都红透了。她讷讷道:“大人喊人吧。” 裴孤锦方才被打断的那口气终于能够出口。两人泡在池子里等下人过来,气氛一时古怪。半响,还是宋云桑抱怨道了句:“大人泡温泉,怎么也带着匕首飞刀啊……” 托那蛇的福, 宋云桑再不敢单独泡温泉。裴孤锦也不敢陪她泡,这对他来说实在太折磨了。于是第二日一早,裴孤锦便以郑都督有事相商为由, 打道回京, 提前结束了原定两日的行程。 两人又在京城休养了几日,郑都督送来消息, 可以出发了。郑都督带着三千人马,沿陆路前去闽浙, 预备路过闽浙各府时, 再抽调人手,镇压暴.乱流民。裴孤锦则带着三十锦衣卫,伪装成行商商户,走水路暗中前往闽浙。 半月后。富春江上,一艘大船正顺河流而行。大船甲板上, 一雪肤花貌的女子正在练剑。只见她穿着窄袖织纹衣, 手中拿着一把短刀,正努力对着面前的木人砍刺。她约莫挥刀挥了百余下, 便停了下来, 气喘吁吁。她身旁那高大男子见她额上都出了细汗,上前夺了她的刀:“休息下吧。” 宋云桑呼哧喘气,显然是累着了。她十分委屈看着裴孤锦:“可是我才练一刻钟,是不是太少了?” 宋云桑犹犹豫豫:“我是不是太懒散了?说了船上没事,正好粗略练些武,不求碰上了事情出力,至少不要太拖累你们。可是都快到浙地了,我还是什么都不会。” 裴孤锦熟练安慰:“习武之事, 不可能一蹴而就。半个月也做不了什么,桑桑已经学得很好了。” 宋云桑闷闷低头了,片刻道:“要不,我还是再练练?你当初说每天一个时辰,现下没一个时辰,至少得练半个时辰吧。不是说,习武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吗?” 裴孤锦措辞道:“我当初说一个时辰,是我没考虑到你的体力,凡事都该量力而行。” 宋云桑捂住脸:“可是我都晒网两天了!便是大前天,我也才练了两柱香.功夫!” 饶是裴孤锦正努力宽慰,也被她逗笑了。趁宋云桑没看见,他赶紧收敛笑容:“桑桑如今握刀姿势很正确,就是进步。咱们现下在路上,如果你累病了,不是得不偿失?” 宋云桑拿下捂脸的手,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也对。”又飞快瞄裴孤锦一眼:“左右也没什么进展,我觉得我还是放弃习武算了。” 端着茶点过来的阿佟听见这话,给了裴孤锦一个“她终于肯放弃了”的眼神。裴孤锦应道:“可以。往后回京了想学,我们再学便是。” 阿佟这才笑着上前招呼:“宋小姐辛苦了,快来吃点东西吧。”又朝裴孤锦道:“裴大人,我见魏大人在那边找你。” 宋云桑应好,在一旁的椅中坐下了。阳光正好,绿豆糕愈发显得青翠细腻。宋云桑运动一场,肚子饿了,一口气吃了两块。吃完后,她摸了摸肚子,叹了口气:“阿佟,我觉得我好像胖了。” 她低头,捏了捏自己的腰,感觉真的多了好些肉。阿佟笑道:“宋小姐胖些才好,之前太瘦了。” 阿佟一边暗自记下这话,准备晚上复述给裴孤锦,让裴大人高兴高兴,一边答道:“不会的,宋小姐便是长了肉,腰也还比我瘦呢。” 宋云桑听言看向她。阿佟个子与她差不多,骨架却明显比她大,的确壮实许多。宋云桑起身,捏了捏她的手腕:“可是你力气比我大,你会武啊。”她忽然好奇起来:“阿佟,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武的?跟谁学的?” 阿佟回忆道:“我小时候在戏班子里演杂技,八岁那年,裴大人见我底子不错,便买了我回去,教我习武。” 阿佟点头:“对,他那时刚入锦衣卫,打算给自己弄些人手,从街上买了些人回去。起初几年,他是亲自教我们的,后来他升了官没时间,也有钱请教头了,便请了人教我们。” 宋云桑了然点头,却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他十六岁入锦衣卫,买了你,你那时才八岁。他比你大八岁?” 阿佟又笑了:“是啊,裴大人今年都二十四了。宋小姐,你难道不知道?” 宋云桑脸色变幻,喃喃道:“不是,我知道。”她好似刚刚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二十四岁,我十七岁,他大我七岁?” 她摸了摸鼻子,把绿豆糕的粉末都抹在了鼻尖上:“我就是,没认真想过……”她讷讷道:“没想过他都这么老了。” 阿佟本来还觉得她这模样傻傻的,有些好笑,可看向宋云桑身后,却是笑不出来:“裴大人,你回来了。” 宋云桑身体也是一僵。她连忙跑向裴孤锦,解释道:“不是不是,我不是真觉得你老,我就是突然反应过来,有点吃惊。” 裴孤锦看上去根本不在意,伸手将她鼻尖的绿色粉末抹去:“无事。魏兴说大约半个时辰就会靠岸了,届时我们改乘马车。你收拾下,我们准备下船。” 宋云桑没什么好收拾的,主要就是让阿佟给她遮掩一下,免得遭人惦记。他们此番暗访并不打算暴露身份,一行人是伪装成商队的。裴孤锦自然是商队主人,宋云桑假扮裴孤锦的妻,阿佟做宋云桑丫鬟,其余人则是家丁或镖师。 阿佟将宋云桑头上身上打眼的装饰都取下来,为她换了粗布衣裳,戴上简单的竹簪。又将她的妆容擦了,本想着扑上点草木灰遮掩气色,可想了想,还是没下手:“这两天的路应该还安全,就不遮了。”她苦兮兮道:“宋小姐,一会下了船,你可得好好哄一哄裴大人啊。” 阿佟一言难尽看她,似乎不料她这么快就忘了事。这模样却让宋云桑反应过来,猜测道:“你是说,我说他老那事?” 阿佟点头。宋云桑便笑了:“裴大人都说了无事了,他不在意的。况且,如今他性子沉稳了许多,就算在意也会好好找我说道,不会为难你们的,你便放心好了。” 阿佟脸色更一言难尽了:“呵呵,是这样吗……宋小姐所言甚是。” 正说话间,门被敲响。裴孤锦在外问:“桑桑,好了吗?” 宋云桑跑去打开门。第一次穿粗布衣裳,宋云桑感觉还挺新奇的,在裴孤锦面前转了个圈:“裴大人,我穿这个呢。” 裴孤锦有些意外宋云桑没有扑草木灰,却只当是她不愿意。他道:“桑桑,既然假扮商人,你便不能再叫我裴大人了。” 裴孤锦被这声突如其来的阿锦酥得身子都麻了,后半句“你得喊我裴公子”,立时就吞回了肚里。他一声轻咳保持沉稳:“对。我们假扮夫妻,你唤我的名,也是可以的。” 阿佟松一口气,开始觉得自己的确可以放心了。裴大人虽然阴郁凶残,但碰到宋小姐,就毫无脾气了呢! 阿佟躬身一礼,悄然退出了房间。宋云桑见她关上门,牵了裴孤锦的手,小声道:“大人,我知道我要唤你什么。刚刚不是阿佟在么。”她害羞低头道:“我就没好意思。” 裴孤锦心猛地一跳,半响才道出一句:“你应该唤我什么?” 裴孤锦身体瞬间绷紧,不知多努力克制,才只是缓缓呼出了一口气。他握紧了她作乱的手,低声回:“娘子。” 一行人稍后便靠岸下船,换乘马车,沿着官道行。初时还能见到旅客,可两天后,他们深入了浙北,人烟便渐渐稀少。官道上时常能看见被损毁的车辆物品,有时也能见到结队北上的流民。可能是他们这支队伍看上去不好招惹,除了乞丐和小贼,倒没人敢公然冒犯他们。 是春耕时分,但大片稻田被荒废,根本见不到人插秧。入目都是萧条,这里与京城的繁华仿佛是两个天地。路上渐渐有了饿殍,一些流民走着走着,便倒了下去。驿站已经被砸损到不能住人,第三天晚上,他们找了个小村落歇脚。 这种时候,村民自是不乐意收留陌生外人。可裴孤锦给了足够银粮,他们又没法拒绝。村里有许多房子已经空了,众人挑了间大些的,收拾住下。生火做饭时,饭菜的香气引来了一群面黄肌瘦的小孩,就挤在院子外眼巴巴望着。 宋云桑这两天都心情沉重,见此状况,不忍心看孩子受饿,躲进了屋里。裴孤锦与魏兴低语了几句,魏兴便出了门。过了一炷香时间,魏兴回来汇报:“大人,我去问了。这些孩子不是本村的,都是流民,也才在这里暂住了一天。” 方才裴孤锦便是让魏兴去找各家大人,把这些小孩领走,免得宋云桑看着心闷。裴孤锦也没料到如此,看了屋中一眼,有些无奈道:“那让阿佟煮一锅稀粥,分他们吃些吧。” 宋云桑听见要施粥,心头的郁郁总算消了些,主动出来帮忙。她也不会做事,就将阿佟煮好的粥盛到各个碗里,分给那些小孩们。小孩们会争抢,还会打斗推搡,阿佟便拿着刀鞘恶狠狠打他们手,逼他们乖乖排好队。 队伍很快成型,这时,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便突出了。他之前便没有加入争抢队列,排队倒是抢在了前面排。接过粥碗时,他还躬身,郑重道谢:“谢谢姐姐。” 宋云桑特意多看了他一眼。是个比宋云衡高些的孩子,应该也是六七岁,虽然一身一脸泥污,但是双眸灵动,很聪明的模样。宋云桑忽然动了心思:之前她想从裴孤锦兄弟那过继孩子,可见过那些不能被称为“家人”的家人后,她却没了兴致。闽浙这边不知多少孩子因为灾难失了父母,她其实完全可以在这边找几个合适的收养,带回京城。若是往后也觉得不错的,便从里面选个过继,便是没合意的,也可以给裴孤锦做手下。 宋云桑越想越觉得可行,但要收养小孩,便绕不过裴孤锦。宋云桑思量再三,认为也是时候找个机会,和裴孤锦好好聊一聊他不能人道这个问题了。她与裴孤锦相好了一段时间,虽然可能还没达到“爱他”的程度,但已然将他放在了心上。她不想再看着他一人背负伤痛了,相信只要她诚挚以待,裴孤锦也终能坦然面对他的伤残。 她想到就做,分完了粥,便坐在一旁打量那孩子。孩子吃饭坐得板正,喝粥都喝得规规矩矩,显然是有教养的人。宋云桑和他聊了几句,才知道这小孩竟然已经九岁了,原是富商的儿子,家境本来优渥,也曾读书上学堂。可不久前他家遭了倭寇,就剩他一人活了下来,这才跟着一群孩子来了这里。 宋云桑不料他个头这般矮,犹豫片刻,吩咐阿佟拿来帕子,帮那小孩擦干净脸。小孩躲躲闪闪,还有些不愿意,却并没有严词拒绝。阿佟放下手帕时,宋云桑便被惊了一惊。实在是这孩子相貌太出众了,精雕玉琢的程度和宋云衡不相上下,无怪不愿意露出真容。 宋云桑又对他满意了,问他:“你可愿意跟我走?往后我便做你的,”她顿了顿,考虑到辈分问题,道:“我便做你的姑姑,照顾你。” 这话出口,旁边几个大些的孩子也看了过来,目光中都是嫉妒。可那孩子仔细看了看宋云桑,问:“姐姐是要去浙中吗?” 宋云桑应是。那孩子便摇了摇头道:“谢谢姐姐好意。可是,我不想离开我的伙伴。” 他的伙伴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恨不能推开他自己上。宋云桑也十分意外。她正想再问两句,却见到一直坐在不远处的裴孤锦行了过来:“桑桑,来吃饭了。” 宋云桑想了想,端走小孩的粥碗,牵了他的手:“你过来,和我与这位,”她指着裴孤锦:“这位叔叔,一起吃饭。” 裴孤锦没应这句“叔叔”。他才不想带这个小孩去吃饭, 勾得他家桑桑陪着说了这么久话,长得还这么好看,最不能忍是竟然叫他叔叔!叫桑桑姐姐, 却叫他叔叔, 那他成桑桑什么人了?! 宋云桑怔了怔。她松了小孩的手, 行到裴孤锦身旁,有些不确定问:“是不是我们没粮食了?如果不方便, 那就不让他一起吃了。” 裴孤锦沉声道:“他一个孩子, 吃不了多少东西。可你想过吗?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结伴,你却只给他一人好吃的,旁人见了心生嫉妒,往后排挤他怎么办?” 宋云桑顿觉非常有道理,到底是她思虑不如裴孤锦周全。她又去对那小孩道:“你还是在这喝粥吧, 喝完了先别走。” 那小孩应了, 宋云桑这才和裴孤锦一起进了屋。阿佟已经为两人备好了饭菜,放在屋中的小饭桌上。宋云桑吃了没几口, 却又实在惦记, 放下碗筷朝裴孤锦道:“我方才和那小孩说想带他走,他竟然没同意。” 裴孤锦真是……不料人都带进来了,桑桑的心却还在外面。他“嗯”了一声,不做表态, 希望宋云桑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可宋云桑蹙起了眉:“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不同意?难道不是跟着我们更有活路吗?” 她如水的眸子锁着他,等待一个答案。裴孤锦只得道:“可能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吧。”又话锋一转:“桑桑为何想带他一起走?” 周围人多,不是推心置腹的好时机。宋云桑只得措辞答:“我觉得与他一见如故。阿锦喜欢他吗?” 她便是要收养小孩,也要收养两个人都喜欢的孩子。最好收养几个男孩几个女孩, 将来过继时,也挑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便算是儿女双全了。 裴孤锦扒了一口饭,半天才道出句:“是长得挺好看的。” 宋云桑没听出裴指挥使这话下深藏的酸味,只当裴孤锦是也满意。裴孤锦却又道:“可我们到底是有事要办,带上他,怕是多有不便。” 宋云桑连忙道:“我想过这个问题了。我们就带他行一段路,遇到城镇时,付钱找户人家将他寄养一阵。等我们办完事,回京时再带上他。” 裴孤锦又扒了两口饭,这才开口:“……桑桑想得还挺周全。” 宋云桑还当裴孤锦是夸她,眉眼弯弯笑了:“那阿锦一会去帮我问问吧,看看那小孩到底是为什么不愿跟我走?” 这回,裴孤锦连扒了三口饭,都没答话。宋云桑觉察不对,还以为裴孤锦是嫌她多事。可她挺中意那孩子,遂抓了裴孤锦手腕,轻声撒娇:“好不好啊?阿锦做惯了锦衣卫,问起话来肯定是比我厉害,你便帮帮我嘛!” 裴孤锦从脚底酥到了头发丝,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好。” 他三两下吃完了饭,就去了院中。其他小孩喝完粥已经离开了,只剩那孩子规规矩矩坐在角落。裴孤锦行过去,他便站了起身:“叔叔。” 裴孤锦仔细打量他。小男孩长相是挺好,就是太没棱角了,没他英武。九岁了才这么点高,将来一定是个小矮子,没他高大。一个人坐在这都紧张,胆子太小,没他可靠。裴孤锦挑了几个错,心里也就平衡了,这才开口道:“你叫她姐姐,却叫我叔叔?我比她老很多?” 小孩双手放在身侧,的确是有些紧张板直着腰:“公子不老,公子风华正茂,正是年轻有为的年纪。只是公子看起来沉稳持重,又英武高大,我这才听从那姑娘的话,喊了你叔叔。” 哟……看不出,这小孩还是个和小时的他一样的马屁精。既然和他一样会拍马屁,那肯定也和他一样,一眼就会喜欢桑桑。裴孤锦心中愈发不爽了,坚定了不能让宋云桑留着这小子的心思。他问:“你为什么不肯跟她走?” 裴孤锦一声轻嗤:“其实我们只是去浙中送货,过两天就会回北边了。” 裴孤锦在一旁的石墩上坐下:“你想去的地方是北边,不想回浙中,所以不愿意跟她走?你是去投奔亲人的?” 裴孤锦目光在他攥紧的手上一扫而过:“我们是会回京城,但在浙中耽搁的时间很长,少则月余,多则半年。你着急的话,就得自己北上了。” 裴孤锦完成任务,回去和宋云桑汇报:“那孩子有亲人投靠,这才不愿和你走。” 宋云桑毫不怀疑。皖南的话,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小孩都走到了浙北,不愿放弃也是正常。只可惜不顺路,不然她还能捎带上他一程。 晚饭过后,锦衣卫们在厅堂睡下,唯一的卧房留给了宋云桑和裴孤锦。宋云桑先进屋洗漱。阿佟铺好了被褥,又放了一床被子上去,朝宋云桑道:“出来不便,只带了一床被褥被子。宋小姐便将就下,和大人挤一挤吧。” 宋云桑怔怔“啊”了一声。这是他们第一次借宿,之前都是住客栈的,宋云桑才知道只有一床被子。虽然她之前一直和裴孤锦睡一床,但到底隔着被子,习惯后就觉得根本不算事。现下要睡在同一个被子里……似乎有点太过亲密。 可人在旅途,又是灾荒之地,的确不能要求太多。让她麻烦阿佟大半夜去找村民借被子,实在有点矫情。宋云桑挣扎片刻,红着脸应了。阿佟这才笑着退了出去。不过片刻,裴孤锦进来了。宋云桑磕磕巴巴解释:“大人,阿佟说只有一床被子,我们得睡一起……” 宋云桑呆了呆。她的第一反应是,她真是傻了,这事阿佟肯定会先和裴孤锦汇报,她其实用不着和他解释。第二反应是,裴孤锦还因此向她道歉…… 方才的别扭一扫而空,宋云桑连忙道:“没关系,大人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她一脸乖巧保证:“我会很小心的,不会压到你伤口。” 这可真是太乖了……乖得让人很想欺负。裴孤锦心里被猫爪子挠一般,真想来一句“若是压着了怎么办?桑桑可得让我压回来。”偏偏却只能淡然道:“无事,我伤口已经好了,便是压了也没关系。” 宋云桑便爬上床,躺在里侧,尽量不占地方。不一会,裴孤锦也上了床,躺在另一侧。中间空了一尺距离,不大的被子和床生生被两人睡出了大床的效果。 宋云桑自然是因为不好意思和裴孤锦靠太近。裴孤锦……则是不敢。他现下不敢碰宋云桑,主要是两个原因。一则他还没救下宋云桑爹爹,怕自己提前碰了宋云桑,却没完成对宋云桑的承诺,两人又会重复前世的争执。二则,前世的宋云桑对他没成婚就碰了她耿耿于怀,他也不想再让她觉得不被尊重。 可他还是只让阿佟带了一床被子,实在是他有所图谋。他是想着,如果从闵浙回来时,他已经得到了足以营救宋侯爷的证据,那第一个阻碍便消失了。如果情况再好点,这段时间宋云桑和他相处有了感情,那他就算不真要了她,也可以稍微放肆一点点,做些其他什么…… 裴孤锦生出这想法时,心情真是……火急火燎,急不可耐,色迷心窍。他就只馋着未来可能的甜头,却忘了现下,他得忍受怎样的折磨…… 黑暗中,房中有一阵静默,依稀可以听见厅堂中锦衣卫的呼噜声。裴孤锦之前还构思着晚上聊个天增进感情,现下却觉得还是早点睡,不容易出问题。他低声道:“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宋云桑发现上床后,她也并不会与裴孤锦身体相贴,立时放松了大半。她本来还想借机和裴孤锦推心置腹谈一谈,却不料裴孤锦就想睡了。宋云桑怕影响了他休息,还是消了心思,应道:“好的。大人,晚安。” 裴孤锦没似往日一般回她一句晚安。宋云桑正奇怪,就听裴孤锦道:“虽然我们不是真正的夫妻,但也是相好。你不管何时,都可以唤我阿锦。” 宋云桑其实已经唤他名字三天了,却只是在人前。此时便莫名有些紧张,却还是听话道:“阿锦,晚安。” 这沉稳的声音传到宋云桑心里,宋云桑彻底放松了。路途到底辛苦,她很快就睡着了。裴孤锦看着她,心中满满涨涨,竟也渐渐平和了下来。他也闭了眼,迷糊有了睡意,可没过多久,他发现宋云桑朝着他滚了滚。又过了一阵,她又滚了滚…… 床就这么小,宋云桑滚了两滚,身体已经贴上了他身体。裴孤锦的睡意彻底消了,感觉宋云桑的脸靠在了他的颈侧,手搭上了他的小腹。 裴孤锦这才发现她的身体很冰。想是之前两人的被子没压实,中间空着那一大块,风便往被子里灌。他身体好倒不觉,宋云桑却已经被吹成了冰块。 裴孤锦立时有些庆幸宋云桑滚了过来,不然他还真没法发现这个问题。他没敢动,就这么直挺挺躺着,用他的身体给宋云桑加热。 其实前世,两人也有这般相依相偎的时光。宋云桑被他折腾累了,睡熟的时候,他便会抱着她,让她睡在自己身旁。可惜这种时间总是不长。宋云桑太过敏感,大约心里是一直绷着根弦的。待到沉睡时间过去,她迷糊便会有了意识,就要躲开他,再不肯靠近。 她现下,应该没累到那程度,却还是靠近了他。只能说这一世,她是真放心他的。这可真是裴孤锦前世求而不得的奢侈。裴孤锦正心绪起伏,却感觉女子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大约是觉得他身上真的暖和,本能便越凑越近…… 她贴得太紧,裴孤锦脑子便乱了。宋云桑的身体十分柔软,裴孤锦前世与她云雨时,早就体验过这种柔软。每每他都担心他会将她弄坏,却又不可抑制,想要更陷入那柔软与细滑中去。此时她靠在他身上,明明没甚重量,却偏偏让裴孤锦的呼吸渐渐粗重。 裴孤锦努力给自己催眠:这并不是宋云桑,这只是一床被子。看,她和被子一样又轻又软,就是温度有点凉…… 裴孤锦一瞬间, 脑中糊成了一锅粥。理智努力维持局面:“推开她,让她一个人盖被子睡!”可又有声音疯狂叫嚣:“她睡着了!她睡着了可以滚过来,我也可以睡着了……摸一摸她啊!” 这罪恶的念头冒出, 就如雨后的藤蔓, 呼啦啦爬满了墙,势不可挡。这一刻裴孤锦还在艰难劝说自己:“不能摸, 摸了就更没法收拾!”下一瞬,他就已经开始考虑, 手应该放哪。 桑桑哪都好摸, 可惜他“睡着”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摸遍她全身的。他得选个他最馋,且万一被桑桑发现,他还能假装是睡着了的地方…… 裴孤锦很快有了决定,手悄悄落在了宋云桑腰上。女子的腰极细, 每每他掐着她时, 总有种她会被自己折断的错觉。棉质的中衣阻隔了他的手,裴孤锦没法感受她的肌.肤, 却依旧能回忆起那丝滑的触感…… 心中那把邪火烧得更旺了, 裴孤锦重重喘了口气。他发誓,最开始他的确是想只摸一个地方的。可手底下微凉的身体诱惑着他,裴孤锦开始不满足。那只贪得无厌的手,不听话地想要再向下挪一挪…… 裴孤锦呼吸渐粗重, 隐隐意识到不好:理智果然是对的,现下似乎就无法收拾了。再往前一步,他便要犯错。可他依旧蠢蠢欲动…… 却便是此时,一声惨叫划破了宁静的夜!裴孤锦猛然收手,神智迅速回笼!宋云桑在他怀中, 也迷糊睁开了眼。然后是第二声凄厉哭嚎。裴孤锦掀开被子,迅速穿衣下床:“我出去看看!” 他一把抓起床头佩剑,几步冲了出屋!宋云桑渐渐清醒,急忙穿衣起身。厅堂已经空无一人,原先睡在这的锦衣卫们已经在院外集中。阿佟在门口等她,将她带去裴孤锦身旁。裴孤锦望着村头的火光,低声道:“倭寇。” 宋云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了骑高头大马的匪徒。他们足有四十多人,正举着火把杀烧抢掠。村民们如无头苍蝇一般奔逃,倭寇便骑在马上,大笑着追杀。不时有惨叫声响起,昭示着又一条性命流逝。 房屋被火焰吞没,院墙坍塌,不时有人倒在刀光剑影下。匪徒们从村头朝着村尾推进,收割着手无寸铁的村民们性命。宋云桑从未见过这种血腥场面,通体冰寒,不自觉靠近了裴孤锦。裴孤锦搂住她,安抚顺过她的背,低语道:“别怕,我去杀了他们。” 他吩咐道:“阿佟,你留在这保护宋小姐。其余人,跟我上。” 一众人的身影很快没入了火光。阿佟扶住宋云桑,不让她再看:“宋小姐,来屋里等吧。” 宋云桑神思恍惚跟着她进了屋。惨叫声模糊了,烛火跳跃。宋云桑茫然看向阿佟:“阿佟,这可是浙北,倭寇怎会打到这里?” 宋云桑便没再说话。为什么不能?不是不能,是不该。倭寇多在海边猖狂,这是浙北,他们打得太深入了。如果浙北都在遭受倭难,那岂不是意味着,浙中浙南都沦陷了? 这是何等可怕的大事!但为什么,地方府员上奏时竟只字不提?反倒是将流民暴.乱描绘得那般严重…… 宋云桑脑中一团乱,却见阿佟忽然站起了身,腰间匕首出鞘:“谁?!” 宋云桑一惊,这才听见了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宋云桑看去,竟然是今晚那个漂亮的小男孩!他大口喘气,朝宋云桑喊:“姐姐快逃!倭寇来了!” 那孩子跑到宋云桑跟前,就去拖宋云桑的手!阿佟收了匕首,拿刀鞘用力一拍!孩子吃痛缩手。阿佟斥道:“别碰我家小姐!” 宋云桑不料他会特意来通知她逃跑,感激他一番好意:“谢谢你,但我们不逃。我们此行带着三十家丁镖师,现下正在外面杀敌。他们会解决那些倭寇。你也不必逃跑,在这等着就行。” 那孩子用力摇头:“不,你们赢不了的!那些倭寇比你们想象中更可怕!姐姐,你也快逃吧!” 宋云桑想起他家人便是被倭寇杀了,他害怕倭寇,也实属正常。她宽慰道:“我们的镖师也比你想象中更厉害,一定可以制服那些贼人。” 那小孩咬了咬牙,也不再劝,掉头就往院外冲!宋云桑一惊!外面现下正乱,他一个小孩到处跑,实在太危险了!宋云桑连忙道:“阿佟,快带他回来!” 阿佟应是,几步上前,就去抓小孩的肩!那小孩竟然一矮身躲过了,阿佟惊讶“啊”了一声,这才认真起来。两人一番追打,阿佟这才反拧着那孩子双手,将他抓进了屋。 孩子被拖回了屋,十分焦躁:“松手!我好心来通知你们逃跑,你们不要恩将仇报!” 阿佟松开他:“我们若是放你出去,才是恩将仇报……” 话没说完,那小孩泥鳅一般自阿佟身旁钻过,又朝门外冲去!阿佟呆了片刻,转身急急去追!小孩背后却好似生了眼睛,一脚踢飞了门口板凳!阿佟只得抬手格挡,将那板凳打飞!两人又在院中一番斗法,一炷香后,阿佟灰头土脸,第二次将小孩抓回了屋。 宋云桑看得都呆了!这小孩……真是厉害啊!虽然个头矮,却懂些拳脚,还特狡猾。这若是让她去抓,她肯定抓不住。 阿佟胳膊被板凳打中,脸上又被揍了几拳,火气上来了。她寻了根麻绳将小孩捆在椅子上,这才揉着胳膊呲牙咧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我们不也是为你好吗!下这狠手,打得我嘶……” 阿佟瞪了那孩子一眼:“没事,一点小伤。等公子他们回来,我自己来便是。” 两人也坐下,看着那孩子。那孩子没了方才焦躁的模样,只是看着一旁的饭桌道:“我肚子饿,可以吃个饼吗?” 桌上放着一盘大饼,是为明日准备的早餐。阿佟翻了个白眼:“你打了我,还想要吃的?” 宋云桑一声轻咳。她看了眼阿佟,见阿佟也没吭声,便去拿了个饼,递到那孩子嘴边:“吃吧。” 那孩子咬了一大口,用力嚼了起来。这饼是干粮,本来是明日蒸热了再吃的,这么吃会很干。宋云桑好心问:“要喝点水吗?” 那孩子点点头,宋云桑便转身去拿。却听阿佟一声惊呼:“小心!” 宋云桑怔住。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小心,明明屋中只有阿佟和那个被捆住的孩子。她想扭头看,却感觉有个尖锐的东西顶住了她的腰。那孩子从背后揪住她衣裳,厉声道:“退开!不然我杀了她!” 阿佟脸色极其难看。她真是大意了!不料这小孩竟会自己松绑,还想出了挟持宋云桑这一招!裴孤锦回来若是看到这一幕,还不得要她的命! 小孩手中拿着把黑乎乎的小刀,看着并不起眼,但的确是开过锋的。事关宋云桑,阿佟实在不敢冒险,只能依言退到了院中。房屋中,宋云桑也是懵逼的:“……你干吗挟持我?” 那小孩压低声道:“姐姐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逃跑。” 宋云桑这回,是真想不明白了。她觉得不对:“为什么一定要逃?你是笃定我们会输吗?” 小孩声音愈低:“你不明白……他们不是普通倭寇。他们有四十人,如果你们有百来人,我或许还能赌一赌。可你们只有三十人……”他顿了顿,重复道:“你们赢不了。” 宋云桑沉默片刻:“他们不是普通倭寇,那是什么人?” 那孩子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恳求道:“姐姐,我得逃。你放我走吧。” 宋云桑叹口气:“好。”她吩咐阿佟:“你让开,放他出去吧,他只是想逃跑。” 阿佟应是,退到了角落。那孩子还怕她出尔反尔来抓自己,还是挟持着宋云桑出了院子。到了院外,他朝火光处看去,明显慌张了起来:“他们杀过来了!姐姐,听我一句劝,你跟我逃吧!” 宋云桑也隐隐看到了人影,努力眯着眼辨认:“额,其实……” 那小孩一跺脚,再不管她,掉头就跑!可没跑多远,那人影中却有人追了上去。一刻钟后,小孩被拖回了宋云桑院外。他拼命挣扎,却听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响起:“怎么,你还想带着我娘子逃跑?” 小孩挣扎顿住,不敢置信抬头,便见到了裴孤锦和一众校尉。 裴孤锦心头火大!今夜他没管住自己,摸了宋云桑,生生闷出一身火。正好倭寇送上门来,裴孤锦一场厮杀,好容易发泄了那火气,却还总觉得不舒畅。这一路回来,他一直臭着脸阴郁着,结果回来竟看到那漂亮小男孩正和宋云桑拉拉扯扯!口中还说着“跟我逃吧”! 裴孤锦顿觉怒从心头起!跟他逃?!这小孩是要带着宋云桑私奔吗!胆子大啊!这么小小年纪,毛都没长齐,竟然敢抢他媳妇! 裴孤锦将宋云桑挡在身后,面色阴鸷盯着小孩:“小崽子,你不知道勾引有夫之妇,是要沉塘的?!” 宋云桑听到那句勾引, 其实是想笑的。可锦衣卫们都是一脸严肃,好似他们也非常认同裴指挥使的话。而裴孤锦背对着他,气场森然, 又好似威胁得十分真情实感。 宋云桑便也没敢笑。她怀疑这是裴孤锦的计策:他可能发觉了这个孩子的古怪之处, 这才特意吓唬他。这都是为了后续的谋划! 那孩子被这大帽子压得……一脸懵逼:“不是,我没有……” 裴孤锦森然打断:“来人, 将他押下去,关进柴房!” 便有人上前, 将小孩拖去了柴房。裴孤锦沉着脸, 吩咐锦衣卫们去清点村民伤亡,又让人去检查倭寇尸体。一番安排,他转身回屋,宋云桑跟上。 屋中,宋云桑悄悄牵住裴孤锦的手。裴孤锦转头看她, 神色终于和缓:“没吓着吧?” 他并未受伤, 但身上有血腥气,脸上也有溅上的血迹。宋云桑见了, 摸出手帕帮他擦。裴孤锦安静闭了眼, 任她动作。待到宋云桑擦完,他再睁眼时,便已是往日的模样。 裴孤锦摇头:“没有。最后剩下几人时,我让人包抄生擒。但那几人见势不好, 直接自杀了。” 竟然宁愿一死,也不肯被擒……那小孩的话再次在宋云桑脑中闪过:“他们不是普通倭寇!” 这么看来,真不像普通倭寇,毕竟匪贼之流,多是贪生怕死的。宋云桑将方才的事告诉裴孤锦:“那孩子只是看到倭寇, 特意来通知我逃跑的。” 宋云桑应好,与裴孤锦一同进了卧房。前些日子她伺候裴孤锦起居,帮他更衣成了习惯,如今继续下去,也丝毫未觉得不妥。两人进了屋,宋云桑一边帮裴孤锦解腰带,一边道:“他挟持我也没有恶意,是我们不肯让他走,他急着逃跑,这才出此下策。” 她又把话题聊回去了。裴孤锦没说话,待到外衫脱下,他忽然道:“我自己来吧。” 他行到床边,背对宋云桑,将脏污的里衣也脱了。男人光裸的背脊突然闯入眼,线条流畅暗藏着力量,宋云桑惊得连忙转身! 这些日子两人虽然同吃同住,但似这种赤城相对的时候并不多。宋云桑红着脸低着头,听见裴孤锦幽幽道:“那孩子的同伴死得差不多了。他逃跑时,不记着带他同伴,却记着带你。” 裴孤锦的语气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他喝的粥是阿佟做的,却只拉你跑。他不是记挂一饭之恩,是记挂漂亮姐姐吧。” 宋云桑都有些懵了。这语气……这内容……她怎么觉得…… 宋云桑忍不住转身,偷偷去瞥裴孤锦。见裴孤锦已经换好了衣裳,正在扣腰带,宋云桑这才上前,一把揪住他腰带:“阿锦,你、”她有些难以置信:“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和一个九岁,不,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男孩,吃醋?! 裴孤锦承认自己就是醋了。大约是幼年经历,他对自己在意的事物总是有过强的占有欲。宋云桑偏心宋云衡都能让他酸,其他人就更别提了…… 可他能承认吗!裴孤锦低头看宋云桑,用力抱紧了她:“我只是担心你。如果我回来晚一些,如果你真的被他带跑了……”他顿了顿,把那句森森的“我管他是不是勾引你,都要将他沉塘”吞了回去,改口道:“外面如果还有倭寇,多危险啊。” 宋云桑被他紧紧搂在怀中,感受着男人强劲的心跳,脸更红了:她果然是多想了。裴孤锦现下已经今非昔比,又怎么可能再似之前一般幼稚,胡乱吃这种飞醋。他只是害怕她受伤,他只是害怕失去她。 宋云桑心头一暖,伸手轻柔搭上了裴孤锦的腰:“阿锦,我保证,我不会离开你。就算有人将我掳走了,我也会想方设法,回到你身旁。” 裴孤锦一瞬,心中仿佛淌过了火一般。他只是为自己开脱,真不料宋云桑会这般承诺他。这意外之喜将他砸得说不出话,只能将宋云桑抱得更紧。他好半天才平复了情绪,稍稍松手,宋云桑便努力挣出了个脑袋,用力喘气,显是闷狠了:“阿锦,你知道那小孩和我说什么吗?他说,那些人不是普通倭寇。” 这话却是让裴孤锦微讶。倒不是他不知道那些人不是普通倭寇,实际上,身为尹思觉曾经的心腹,前世他就知道这倭寇之事暗藏玄机,只是不曾参与罢了。让他意外的是,宋云桑随便在路上看上个小孩,竟然也知道这个。 宋云桑悄声汇报:“我觉得那孩子身份不寻常,你一会可以去好好问一问他,看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这却定是要问的,可裴孤锦并不急于一时。敢想抢他媳妇,就算要问话,他也得先报了仇!就先将那小孩关上一整夜! 两人离开卧房,便见院中已经站了几位村民,是之前裴孤锦吩咐人找来的。见到裴孤锦出来,几人纷纷向裴孤锦行礼,感谢他救了大家。其中一名老者是里长,问道:“这位公子身手如此好,可是义军将领?” 宋云桑怔了怔。义军?什么义军?闵浙何时有义军了?裴孤锦却是不动声色在院中石凳坐下:“为何觉得我会是义军将领?” 老里长便道:“公子手下个个武功高强,遇上倭寇也不慌不乱,定是经过训练。现下咱们闵浙,除了蔡大帅的义军,还有谁会保护我们,还有谁会管我们死活?” 宋云桑惊愕瞪大了眼。老者口中的蔡大帅……莫不是此次暴.乱的流民首领蔡兴?! 怎么回事?!府员奏折中野心勃勃的流民首领,怎么就成了保护村民的义军大帅了?!她还在震惊中,裴孤锦却淡然开口了:“我不是大帅手下,可一路行来,却听过他许多事迹。有人说此人趁着倭寇作乱,占山为王四处打劫,还妄想打入京师,自个做皇上。” 老里长呆了呆,而后勃然大怒:“这是谁传的消息!离谱!可笑!公子,你莫要被骗了!” 老里长胡乱踱了几圈,这才平静了些:“公子,你有所不知。蔡大帅本是浙中富户,去年他独子出外经商,被倭寇劫杀。他向官府报案,官府根本不管,他一怒之下就卖了所有铺子,拿着银钱粮四下召收青壮,开始和倭寇打战。很多被倭寇逼得走投无路的人都去投奔了他,他手上的义军才渐渐壮大。如今他们的确是占了青安山,却只是一边种地,一边练兵打倭寇,哪里做过打劫之事?又怎会想打上京师?” 裴孤锦颔首,认真道:“原来如此。那往后有机会,我便去拜会下这位大帅,也为解决倭患出一份力。” 那里长甚喜,连声应好。裴孤锦话锋一转:“我见今日那些倭寇当中,怎么有些很像中原人?” 他提到这个,里长便义愤填膺了:“什么像,本来就是!那倭人生于岛国,个头矮小,哪比得上我中原人高大?那些高大的倭寇,都是倭人招收的中原人,多是些地痞之流,拿倭人的钱,反过来杀掠中原人!我呸!” 宋云桑听着,终于明白倭患为何会这般严重。倭寇打劫抢来财宝钱粮,拿这些财宝钱粮去招收人马,壮大力量。又凭借更多人马深入浙中浙北浙西,扩大打劫范围,抢夺更多钱财,招收更多人马…… 这是个恶性循环。问题是,闵浙的官兵呢?难道就这么放任倭寇发展?为什么里长会说除了蔡大帅,没人保护他们? 里长似乎也想到了不可靠的官府,骂了起来:“蔡大帅的人马又多在浙南浙东,咱们浙北倭寇少,蔡大帅那边顾不上。今夜若不是你们,我们可就没命了!那些县里的兵老爷,平日欺压起我们这些小平民,各个威风又霸气。碰到了倭寇,却是逃得比我们还快!根本指望不上!” 话到这里,都还正常,却不料里长又叹一声:“可说到底,这事还是得怪京城那宋侯爷!你说他都已经是侯爷了,够享福了吧?怎么就贪心不足,要收那些商人的贿赂,搞什么开海呢?如今将我们闵浙害成这样,他就不会良心难安?这种人就该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村民们纷纷附和,宋云桑脸色白了。裴孤锦腾地站起,厉声喝道:“够了!” 他急急看向宋云桑,便见宋云桑低垂着头,身形摇摇欲坠。魏兴适时上前,将不明所以的里长和村民们带走。院中只剩相对而立的裴孤锦与宋云桑。 裴孤锦放柔了声音安抚:“桑桑,这些人不了解事情真相,都是道听途说乱传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宋云桑抬起了头,缓缓眨了眨眼。她的脸还是白的,神情间并无憎恨怨愤,只有一种受伤后不知所措的茫然:“他们都骂我爹爹,可不是我爹爹的错啊。”她努力对裴孤锦解释,好像只要裴孤锦认同,这天下人便会认同她一般:“开海和倭寇,其实没有必然联系。倭寇能打到浙北,更和我爹爹无关。” 宋云桑红了眼眶:“我爹爹没有贪污,没有收人贿赂。他之前来闵浙赈灾,为了救济灾民,将家中的钱财都拿出来了……” 宋云桑眼泪就下来了:“这得、这得有多少人骂我爹爹啊。我爹爹好冤枉……” 裴孤锦捧住她的脸:“我知道。我保证,我会还他清白……拼上我这条命。” 他吻去她的泪珠,又将她抱在怀里。宋云桑在他怀中呜咽,也抱紧了他:“不,我不要你拼命,”她哭着道:“你也要好好的啊……” 裴孤锦也不知道, 明明是他在安慰宋云桑不要难过,怎么最后就变成了……他说错了话。宋云桑哭得好像他已经出了事,裴孤锦只能道歉哄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 我会尽力……” 宋云桑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我当然知道你会尽力啊, 你干吗又说要拼命……” 裴孤锦投降:“我说错了。我不拼命,我会好好的, 我保证。” 宋云桑抚上了他的左臂,抽噎道:“可你之前就受伤了啊……” 裴孤锦说不过, 索性打横将她抱起, 穿过一屋子看戏的锦衣卫,一脚关上了卧房门。他将宋云桑放在床上,深深吻了下去。几个呼吸的纠缠,他撤离,宋云桑喘着气, 哭不出来了。 两人对望。宋云桑哭劲过了, 后知后觉又开始羞愧:“阿锦,我、我一时没控制好情绪, 不是故意找你茬……” 裴孤锦撑在她身上, 目光描绘她的眉眼:“没关系,”他哑声问:“真的想要我好好的吗?” 裴孤锦喉结滚动,许久方答了一个字:“好。”他笑了:“我会留着这条命, 回京迎娶你。” 男人眼中,又是隐隐可见的流光。宋云桑怔怔看他,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裴孤锦便坐起身,为她盖上被子:“现下才刚寅时,你再睡会, 明日还要赶路。” 宋云桑只露出个小脑袋,乖巧应好。她看着他,裴孤锦便揉了揉她的发:“快睡,我看你睡着。” 宋云桑听话闭了眼,却是摸索着,自被子下钻出一只小手,牵住了裴孤锦的手。 裴孤锦的手微微抽动了下,随即放松了。他一动不动坐着,面色平和,心中却满满涨涨,心绪起伏。 他何德何能……竟然能得到宋云桑一句“我不要你拼命”。她曾经只想让他救出宋侯爷,丝毫不考虑他会为此付出什么。可现下,她在意他,想他好好的,不愿见到他为她受伤。 原来,在宋云桑心中,他竟也渐渐变得重要了。原来,宋云桑也是可以爱他的。原来,宋云桑爱他时,是这副模样。裴孤锦忽然便明白了,宋云桑并非生着一副怎么捂也捂不热的冷硬心肠。他前世没有得到她的回应,是他用错了方法。他操之过急不择手段,她才会对他畏惧不喜,才会不愿靠近他。而今世,他沉稳等待,于是宋云桑放下了戒备,主动靠近…… 裴孤锦心中忽然闪过一种陌生的惶恐。宋云桑会喜欢上他,是因为他一直隐忍克制,没有在她面前露出本性。可他能装一辈子吗?万一哪天,宋云桑发现了他的本来面目,发现他还是两人初见时,那个放肆出格的裴孤锦……她能接受吗? 裴孤锦深深呼吸,不让自己再想。患得患失不是他的作风,至少这段时间,他就没有露出过破绽,又何必杞人忧天? 宋云桑呼吸渐渐平稳,已是睡着了。裴孤锦这才轻轻抽出手,出了房间。 屋中还坐着那十来个锦衣卫,是方才与倭寇对战时受了些伤的,便没安排出去办事。此番来闵浙的人都是裴孤锦心腹,与裴孤锦还算熟络,便有校尉打趣道:“裴大人,你和宋小姐这浓情蜜意,可真是羡煞旁人啊!” 众人纷纷附和恭喜。所有人都认为裴孤锦会喜欢这恭维,毕竟一路行来,他们指挥使大人看起来快被宋小姐迷昏头了。却不料,裴孤锦皱眉低喝一声:“闭嘴!” 众人噤声。裴孤锦压低声道:“她睡着了,别吵着她。” 众人紧张点头,一时都以为裴指挥使转了性子。不料下一秒,裴孤锦脸上便有了掩饰不住的嘚瑟。他朝着众人一拱手:“客气,客气。”又一掸自己衣袖,状似无奈摇摇头:“小丫头太敏感,听不得她爹爹被骂,难哄啊!” 众人齐齐看他,愣是没人接话。实在是裴指挥使这副模样……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啊!你说他是抱怨吧,他偏偏一脸要飘上天的舒坦,你说他炫耀吧,他偏偏还要摇头叹气。 屋中一时静默。还是阿佟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难哄吗?我看大人哄得挺开心啊!” 众人都用佩服的眼神看阿佟,觉得这姑娘真胆大,什么话都敢说啊!然而,裴孤锦竟没有丝毫被戳穿的不快,反而甚美道:“惭愧,惭愧。谁叫她生得漂亮?裴某就是个这般肤浅之人,哈哈哈。” 众人还能怎样?也只得尴尬陪笑。裴孤锦笑完,翻脸不认人:“哎,说了别吵。走走,都出去,别挤在这里。” 一屋子伤残互望。这可真是……虽然他们都是轻伤,但好歹也是伤患啊,竟然连屋子都不给待!却也不敢违背裴大人,只得互相拉扯着,鱼贯行了出去。 裴孤锦最后一个出来,贴心帮宋云桑关上门。他转头看见挤在院中的锦衣卫,微讶道:“出去院子外啊!这里说话,不一样会吵着人?” 得,反正都是没墙没顶,院子里院子外也没啥区别。一众人又去了院外。裴孤锦跟着出来,这才又挂上了笑脸:“坐,都坐。” 校尉们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黄土地,也不好拂了指挥使大人的难得心意,各自捡了块干净地方坐下。却见裴孤锦也找了块石头坐下,甚有兴致开口道:“当然,也不是单纯因为她漂亮。” 校尉们懵逼了几秒,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指挥使大人这是……还在接着聊屋中的话题? 无怪明明可以让他们不说话,却偏要把他们赶到院子外来!因为他还有好多话要说呢!他们真是……真是太小看裴指挥使的厚脸皮了! 阿佟留在了屋中照顾宋云桑,一众男人一时接不上话。所幸,一个傻愣愣的小校尉问:“那是因为什么啊?” 裴孤锦大马金刀叉开腿,手往膝盖一架:“那原因可就多了!你们只当她艳冠京城,却不知道,她还是个才女。去年那状元郎殿试时,说他五岁就会写诗?那算什么!我家桑桑,三岁就会写诗,五岁就会背四书五经,到了六七岁,京城贵女圈已经没人没听过她的名声!长大就更了不得,琴棋诗画样样精通,做什么都是手到擒来!只可惜她是个女子啊,不然哪还有那状元郎的事!” 裴孤锦朝他招招手,小校尉呆愣愣“啊”了一声。裴孤锦偏头示意:“坐过来!” 小校尉连忙点头,坐到裴孤锦身旁。裴孤锦哥俩好搭住他的肩,继续夸宋云桑:“就是这么厉害!一次我和她去爬山,来到山顶,她说要给我弹琴。我心想,我一粗人,也不懂乐理啊。可她一起手,那乐曲一传出来,我就沉醉了。哎我没文人那么多形容,总之当时,蝴蝶都不飞了,鸟儿都听入迷了,就停在她身旁。我当时就想啊,这得多亏是天上的白云听不懂啊,不然,它们不都得停在山头不走了吗?” 裴孤锦一拍他后脑,似乎对他的质疑不满:“更神的还在后面!回家她就将她弹琴这一幕画了出来,我一看到那画,就仿佛又听到了她的音乐。这说明什么?” 裴孤锦一副“你真没见识”的表情:“说明她不仅精通乐理,更精于画工,竟然将乐理也融入了画作之中!” 小校尉张嘴,半天才道出句:“这、乐曲不是看不见的吗?这都能画出来?” 裴孤锦昂首:“不懂了吧。不然怎么她是才女,而你只是一介武夫呢?” 众武夫们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都是纷纷配合:“裴大人好福气!”“宋小姐可真是个天仙般的人物!”“宋小姐这种天仙都钦慕我们裴大人,说明我们裴大人更是个人物啊!” 裴孤锦一勾嘴角:“行了,我的马屁就不必拍了。我和她比,哪哪都不行,不过是精通男女相处之道罢了。”他一指众人:“往后你们和相好碰到了难题,只管来问我,我给你们出主意。” 那小校尉信以为真,急急道:“裴大人,我还真有问题,想了好久呢。” 小校尉直起腰,扯开自己的衣领:“裴大人你看,我这身里衣是不是特别漂亮?” 裴孤锦屈尊低头看了两眼,然后道:“黑灯瞎火的,看不清。” 裴孤锦了然,拍了拍他肩膀:“不错,你相好心意可嘉。” 小校尉很高兴:“我想回个礼给她,又不知回什么。买胭脂水粉或者首饰衣裳,似乎都太寻常了。毕竟这衣裳可是她花了一个月时间,才给我缝制出来的。”他仰慕看向裴孤锦:“裴大人,宋小姐可有送过你亲手做的衣裳?你都是怎么回礼的?” 裴孤锦脸色一僵。这可真是……太扎心了!前世今生两辈子,他都没收过桑桑亲手做的东西,更别提做工复杂的衣裳了。裴孤锦一摆手:“她说要给我做,可她身娇体弱,我怎么舍得让她累呢。” 小校尉讶然,而后更骄傲挺起了胸膛:“我也说了让她别做,衣裳外面有卖。可我相好说,那能一样吗?穿着她做的衣服,那就像抱着她一般!” 小校尉那神情,活脱脱一副想扒了里衣穿外边的模样。裴孤锦羡慕嫉妒恨!他面无表情道:“浙南一带盛产珍珠,便是京城的贵女也难得几颗。此番你既然来了这边,便给她买几颗以作回礼吧。” 这回,小校尉脸僵了:“珍珠……这个,我买不起啊!” 裴孤锦就知道他买不起!他脸一板,训斥道:“身为男人,养家乃是职责。你给不了你女人最好的,还有什么颜面见她!”他命令道:“别坐我这!去那边站着,好好反省下!” 被小校尉这么一打搅, 裴孤锦也没了再聊的兴致。左右已经舒爽飘过了,也不觉得心里浪得慌了,裴孤锦心情甚好起身:“行了, 你们休息, 我去魏兴那看看。”他走了两步,又顿住脚步, 回过头来:“宋小姐脸皮薄,我今晚说的话, 你们都给我藏着。” 一众人点头如捣蒜, 裴孤锦这才满意。魏兴正在村外的山坡上,一旁摆着四十余具尸体,尸体边还围着一圈高头大马,魏兴见到裴孤锦出现,上前汇报:“倭寇尸体清点了, 共四十三人, 十四人是倭人,其余二十九人都是中原人。” 裴孤锦行到一匹马前, 掰开马嘴看马牙, 笑了一声:“果真是好马,都能赶上咱们镇抚司的了。”他松手,偏头问魏兴:“兵器呢?” 魏兴将他带去树下,那里堆着盔甲和刀剑。裴孤锦蹲下, 随意捡了一把刀,指尖轻弹刀刃。刀身发出“噔噔”的清脆声响。裴孤锦举着刀,对着火光仔细看:“这不是铁,这是钢。闵浙民间有炼钢坊?” 裴孤锦站起身,看着山坡上的数排尸体, 一声嗤笑:“魏兴,你看这潭水,可不是比你想得深?我若不是有这钦差身份,还真怕动不了他们。” 魏兴沉默片刻,问:“那这里怎么办?今夜我们出手杀了这些倭寇,行踪怕是已经暴露了。” 裴孤锦眯眼沉思,半响将刀扔回兵器堆:“暴露了也无妨。留一个人下来,找官府查一查没有什么线索。其余人明日照常出发。” 魏兴应是。天空隐约有了些光亮,已近黎明。裴孤锦“啧”了一声:“快天亮了,我得赶在桑桑醒来前,去柴房找那小崽子聊聊。” 他回到小院,让人打开柴房,拎了盏灯进去。小孩缩在角落,紧张看他。裴孤锦关上柴房门,在房中的小木凳上坐下:“姓名。” 岑修杰显得愈发挣扎了,半响方道:“大人又是什么人,可以先告诉我吗?” 裴孤锦一声冷笑:“你有你的难处,我难道就没我的顾忌?这般凭白套我的信息,我为何要告诉你?”他站起身,竟是不打算再聊:“你不想说,那便罢了。” 他转头就走,岑修杰大惊!跌跌撞撞跪去了裴孤锦身前:“大人!大人且等等!” 岑修杰直直跪着:“大人不过三十人马,却能打赢那些倭寇,来历绝对不一般。又是京城口音……我斗胆一猜,大人便是此次奉圣上旨意,带兵剿匪的郑都督!” 裴孤锦忽然怒了:“郑都督四十岁!我看起来有四十岁?!” 岑修杰急忙否认:“不不,我只听说是郑都督领兵前来,并不知道郑都督多大年纪!我还当大人如此厉害,竟然这般年轻就已官至都督……” 他以钦差身份来闵浙暗访,知晓之人并不多,岑修杰自是不可能猜到。岑修杰愣住,裴孤锦却又道:“但我的确是从京城来,也的确奉了圣上旨意。” 岑修杰大喜!他只当裴孤锦虽不是郑都督,却是郑都督手下,立时磕头道:“求大人救我爹爹!” 裴孤锦一掀下摆,又在木凳上坐下了。他漫不经心道:“你且说来听听。” 岑修杰便将他的遭遇讲给裴孤锦听。原来他并不是富商家的孩子,而是扬泰县典吏之子,母亲早逝,与父亲一起生活。父亲前些日子被查出贪污,下了牢狱。可他家一直清贫,那些贪污的罪证,都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时候藏进家里的。 岑修杰凝重道:“当时衙役在我家墙壁里找出了个箱子,可那隔层是我放小玩意的,每晚都会看一看,根本没见到那箱金子。我觉得古怪,想去牢中探望爹爹,主簿却不让。” 岑修杰见他不甚上心的模样,连忙道:“爹爹被抓当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却听见院子里有轻响。我一时奇怪,爬起身去看,竟然见到了三名黑衣人!他们拿着匕首,挑开了门闩,却根本不看家中钱物,只朝卧房行来!他们竟然想来杀我!如果我爹爹真是贪污,官府又为何要杀我灭口?他被人陷害了!” 岑修杰愣住。裴孤锦出手如电,就去锁他的咽喉!岑修杰大惊,想要闪躲,却是不及!就被裴孤锦掐住了脖子,立时动弹不得。 岑修杰目光愤怒盯着裴孤锦,还以为自己所托非人——这人虽杀了倭寇,可也不是个好人。却不料裴孤锦又松开了手:“你如何知道,那三个黑衣人就是官府派来的?就算你发现了端倪,你这么一个小孩,就学了那么点三脚猫的功夫,碰到三个官府派出的刺客——试问,你是怎么活下来逃出城的?” 岑修杰这才明白,是自己的谎言被戳破了。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大人英明,是我隐瞒了。我能逃脱,是因为我爹爹早联系了人接应我。我爹爹入狱前便和我说,他担心自己会出事。他想将我送走,只是到底晚了一步……” 裴孤锦冷声道:“我不关心你怎么逃出来的,也不在意接应你的人是谁,我只问你,你为何说今夜那些人不是普通倭寇?你可以不回答,我不会相逼。但你若再敢说一句假话,我便令人将你交给官府!” 岑修杰咬牙,不敢再隐瞒:“我知道那些人不是普通倭寇,是因为有人接应我出城后,便有衙役追杀我。我逃远了,出了扬泰县境内,追杀我的人就换成了那些倭寇。我从浙中一直逃到浙北,两天三夜,这么长的路,他们一直跟着我。不过四十余‘倭寇’,却在浙地畅行无阻……” 岑修杰抬头,眼中含着泪花:“大人,你说这可能是普通倭寇吗?往好处想,只有这批倭寇是官府派人假扮,往坏处想,闵浙这般大,倭寇四下烧杀抢掠……猖狂的真是倭寇吗?我爹爹到底得知了什么秘密,竟然让他们不惜派人一路追杀我,想要斩草除根?!大人,难道你不奇怪吗?” 岑修杰一腔慷慨之词生生卡在了嗓子眼,差点噎死。他半天才道出句:“可是,大人受圣上旨意,难道不是来查闵浙这摊烂账的吗?现下你便有了线索!只要你去扬泰县,顺着我爹爹的案件顺藤摸瓜,一定可以查出真相!” 裴孤锦一勾嘴角:“顺着你爹爹的案件顺藤摸瓜,然后还你爹爹清白?”他嗤笑道:“你却不想想,这事若真如你想象的这般严重,线索不是多了去了?我为何要巴巴跑去扬泰县那种小地方?” 岑修杰磕巴道:“可是,都是线索,大人何必舍近求远?何不顺手行善,救我爹爹一命……” 裴孤锦断然拒绝:“不救,我自有计划。”他俯视岑修杰:“而且,我讨厌你,不想留你在身旁。天亮我们就会离开,你好自为之吧。” 裴孤锦说完,便离开了柴房,将央求的岑修杰丢在了身后。他走得坚决,根本看不出他其实没什么计划,且已经决定了去扬泰县一看。此次来闽浙,和在京城查太子惠妃私通案时又有所不同。太子惠妃私通案裴孤锦前世便有些线索,而倭寇之事只在闽浙,裴孤锦却并未参与。因此他只知道闵浙官府和倭寇有勾结,却不清楚细节,现下也得找线索查证据。如今线索送上了门,他没道理还去旁的地方乱跑。他只是还记着岑修杰想拐跑他家桑桑,这才故意说不去,准备晾着他到早上。 却说,宋云桑睡到辰时初才醒,急急收拾出房。裴孤锦和其余人果然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她。阿佟去收拾被子被褥,裴孤锦坐着看她吃饭:“慢点吃,不着急。先喝点粥垫垫肚子,阿佟还帮你准备了热干粮。” 宋云桑一边点头,一边呼呼吹着热粥。裴孤锦状似不经意问:“桑桑昨夜睡得可好?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宋云桑只当这是寻常聊天,摇头道:“没听到声音。”她微红了脸:“你昨夜看着我睡着的,我都不怕,睡得挺好。” 裴孤锦这才放了心。炫耀一时爽,爽过了他又有点慌。虽然昨夜他特意去了院外,可如果宋云桑没睡沉起身了呢?这么不沉稳的样子,如果被桑桑看到了,她可就不喜欢他了! 裴孤锦这才特意探探宋云桑口风,所幸她并没有听见。又见宋云桑这副含羞却信任的模样,心里那温泉又开始荡。余光却见到门口站了个人。裴孤锦看去,就见到了岑修杰。 他已经让人开了柴房门,但岑修杰没走,而且还来找他了,这却是在裴孤锦意料之中。但这时间不巧,打扰了他和桑桑甜蜜,他就觉得这小孩很碍眼了。宋云桑却以为岑修杰看着她是饿了,怔了怔,轻声朝他道:“快进来,给你喝一点。” 裴孤锦没反对。岑修杰进了屋,开口却是道:“谢谢姐姐,不用了。我是来告辞的。” 裴孤锦微微皱眉:这小孩不行啊。这么大的事,他竟然就放弃了? 岑修杰紧张看裴孤锦一眼,飞快接着道:“只是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姐姐。听说姐姐是京城出名的才女,那姐姐可知道,乐曲要怎么画出来?” 宋云桑只觉这问题没头没尾且莫名其妙, 裴孤锦脸色却是沉了下去。宋云桑想了想,答道:“乐曲无形,怎么可能画出来?” 岑修杰便老老实实“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又朝着宋云桑和裴孤锦一个鞠躬, 转身出了房。宋云桑愈发觉得奇怪了, 看向裴孤锦:“他怎么知道我是京城的才女?还问我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裴孤锦一声轻咳:“天亮前问完了话,我便没关着他了。许是他和旁人聊天时得知了吧。”他朝宋云桑道:“你且在这里慢慢吃, 我去外面看看。” 宋云桑便将疑问吞回了肚子,乖巧应道:“好, 你去忙。” 裴孤锦大步出了房, 就见岑修杰在院中等他。裴孤锦上前提住他衣领,将他拽出了院,狠狠甩去了地上! 岑修杰滚了一滚,这才稳住身形。他想爬起,裴孤锦却一脚踩在他胸口, 皮笑肉不笑道:“小崽子, 你这是威胁我吗?” 裴孤锦心中恼火。他可真是一时糊涂!他去院外吹牛,宋云桑在屋中的确听不见, 可这小崽子关在柴房, 却是听了个真切!估计他还从最后他叮嘱校尉们的话里,猜出了他不愿被宋云桑得知了那些话,这才特意跑去宋云桑面前问上这一句,就是想借此威胁他去扬泰县! 这就过分了!长得这般好看便算, 竟然还这般狡猾,算计到了他头上! 裴孤锦就打算好好教训下岑修杰,却不料,小男孩努力仰头,飞快道:“大人勿怪!我并非威胁, 只是想向大人证明我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大人是想要那位姑娘给你做衣裳吗?我可以帮大人实现愿望!” 裴孤锦动作顿住,盯着岑修杰。岑修杰巴巴望着他。片刻,裴孤锦一脚将小孩踢了个翻身! 岑修杰摔了个狗吃屎,灰头土脸爬起来。裴孤锦嗤笑:“矮冬瓜,还敢说帮我实现愿望!” 岑修杰心口被插一刀,却也不敢表现不满,只管点头哈腰:“对对对,我是矮,但我并非什么都不懂啊。也不敢说帮大人实现愿望,就是帮大人出些笨点子。我保证,大人不需要我出现在那姑娘面前时,我一定主动消失。大人什么时候需要人给那姑娘递句话,我绝对完成任务!大人不缺手下,可任谁都知道他们是你的手下,会帮你说话。我就不一样了,我是个路人,还是个小孩,总有能帮得上忙的时候……” 他倒是摸准了裴孤锦心思,甚至都改了口,“姐姐”变成了那位姑娘。裴孤锦便勾起了嘴角。左右他都得去扬泰县,不如顺水推舟:“行啊,人倒是机灵。那我便给你个机会。”他朝着岑修杰一扬下巴:“先去洗洗干净,莫被桑桑看见了,还要说我欺负了你。” 岑修杰连连道谢应了。宋云桑喝完粥出来,便见到岑修杰也候在马车旁。裴孤锦解释道:“顺路带他一段,桑桑可介意?” 宋云桑自然不介意,便与岑修杰一并上了马车。裴孤锦只道有事要办,没进马车,只跟在马车旁偷听。车厢之中,岑修杰一派天真开口了:“姐姐……” 宋云桑严肃打断:“昨日以为只是萍水相逢,我便也没说。现下既然要结伴行一段路,那还是得和你提提醒。你不能叫我姐姐,你得叫我姑姑。” 岑修杰呆了呆:“姑姑?可是你看起来才十六七岁啊。” 宋云桑认真道:“不是我多大的问题。我是裴公子的妻,你叫他叔叔,自然不能叫我姐姐。这乱了辈分。” 岑修杰只得改了口,开始与宋云桑聊些日常。他不仅个子小,面相也嫩,装起可爱来十足得像。宋云桑因为宋云衡的关系,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没甚戒心,很快熟稔起来。岑修杰见她态度亲近了些,这才开口道:“姑姑,你是不是不擅针线活啊?” 宋云桑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问:“倒也不会不擅长,刺绣还是专门练过的。” 岑修杰便睁着大眼睛,懵懂发问:“那你为何不给裴大人做身衣裳?” 宋云桑呆了呆:“这个……”她第一反应是裴孤锦表态了:“裴公子说他想要我帮他做身衣裳?” 岑修杰摇头:“不是。今天我见他们一起聊天,也不知道怎么说起来的,大家开始攀比自家相好都送过自己什么东西。有个哥哥说他相好给他做了身里衣,还拿那里衣给大家看。结果其余人都笑了,说他没见识,谁会没收过几件相好亲手做的衣裳?” 宋云桑十分意外。她的确听说过,有姑娘会送相好亲手做的衣裳,却不料这次来的校尉们人手一件。岑修杰继续道:“于是大家就开始说,我收过三件,我收过五件,我平日穿得鞋都是相好做的。裴公子一直在旁不吭声,有人去问他,宋小姐给你做过多少衣裳?裴公子只好笑着说,她身娇体弱,我不舍得她累。大家一听,都安静了,估计是觉得他可怜吧。裴公子勉强笑了笑,起身离开了。我看他那模样,好难过啊……” 说完,他还一无所知状问宋云桑:“怎么,裴公子都没和你提过这事吗?” 宋云桑哪里听得了这个!心里绞得慌。她埋怨自己,她怎么没想到要给裴孤锦送件衣裳!现下倒是让裴孤锦在人前被比了下去。他那么骄傲的人,却因为她输了旁人一截,还将这心酸生生吞下,丝毫不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宋云桑只觉再等不住一秒:“我会做衣裳,一会到了城镇,我便买些针线布帛给他做一身。” 做一身最好看的!谁见了都得羡慕的!宋云桑暗自握拳:她一定要让裴孤锦扬眉吐气! 岑修杰成功完成任务,以为自己凭借聪明才智,让裴孤锦答应去了扬泰县,却不知真正的受益人裴孤锦偷听了这谈话,突然发现装可怜可能是个从桑桑那讨好处的好办法。而宋云桑想到就做,经过城镇时便四下去找布庄。镇子不大,她将布庄跑了个遍,也没找到合意的布匹。还是听说城中大户有自用的上好绸缎,带着阿佟前去相求,这才买了回来。 这一折腾花了半个时辰,校尉们已经吃完了饭,都在等着她。宋云桑不敢耽误时间,只拿了几个包子上车吃,简单对付了一餐。裴孤锦承认自己的确想要宋云桑给他做衣裳,他太想试试“穿着她做的衣裳,就像抱着她一般”的感觉了。可见宋云桑这般操心,连午饭都没吃上,却又心疼了。岑修杰已经被他利用完,扔去了外面骑马,马车中就他和宋云桑两人。裴孤锦劝道:“桑桑,旅途本就辛苦,你便先别做衣裳了吧。” 宋云桑今天看所有校尉都是敌意满满的,觉得都怪那些家伙爱炫耀,惹阿锦不开心!她既然得知了,那自然要尽快解决问题。宋云桑吞下最后一口包子:“不辛苦啊,马车上也没事做,我做做针线活,正好打发时间。”她嗔道:“我有分寸,你不要多管啦!” 她一个眼神过来,裴孤锦便投降了,什么都依了她。宋云桑擦干净了手,便开始做衣裳。可准备裁剪时她才发现,方才城镇中太匆忙,她忘记找人量一量裴孤锦的尺寸了。 本来拿裴孤锦的成衣也可以参考,但衣裳和被褥一起,都装在了箱子里,拿出来不方便。宋云桑想了想:“阿锦,让我量一量你的尺寸吧。” 裴孤锦想歪了,脑子轰的一下。他半天才反应过来,宋云桑应该是说衣裳尺寸。裴孤锦定了定神:“我们没带尺。” 宋云桑张开手指,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下:“不用尺,我这么一比,就是三寸半。” 裴孤锦盯着那素白纤细的小手,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愣是说不出来。宋云桑这些日却是愈发自在,都不等他同意,就坐去了他身旁:“你转过去,我先量量你的肩。” 裴孤锦默默转身。他感觉宋云桑的手落在了他的肩头,开始跨步。跨一步,停一停,再跨一步,又停一停…… 裴孤锦知道自己是被迷晕了头,这般简单的动作,他也满脑子都是“好可爱啊”。可是很快,他就觉得不可爱了。宋云桑量完了肩膀:“好啦,阿锦你转过来,抬起手,我量量你的胸。” 裴孤锦沉默片刻,还是转身抬手。这回,宋云桑自他肋下开始漫步,他正对着她,可以看见她的嘴唇开阖,原来在无声数着:“一,二,三……” 裴孤锦只想将她的嘴堵住,最好将那犯事的手也一并抓起来,反过来帮她量一量。可宋云桑认真起来心无旁骛,一边量一边默默计算着尺寸,裴孤锦又实在不好打扰。 他被宋云桑摸了胸又摸腰,生生摸出了一身的火。裴孤锦只怕宋云桑还要给他量腿,所幸宋云桑只量了他比她高多少,便有了数。裴孤锦以为这甜蜜的折磨终于结束了,却不料宋云桑盯着他小腹研究起来。 裴孤锦心中咯噔一下,还以为自己衣裳没遮住,露了端倪。可宋云桑只是好奇伸手,在他腹部摸了摸。这回真是摸,那小手掌整个覆了上来,左右挪了挪。宋云桑摸完才觉得不对,猛地缩回了手:“不是……”她刷地涨红了脸:“我、我就是觉得,阿锦好硬啊……” 宋云桑拿手量完裴孤锦的腰, 脑子里想得就是为什么裴孤锦肚子那么硬?大约量尺寸时太心无旁骛了,她才会不过脑子摸那一下。可摸完了她就反应过来,立时觉得自己不妥。宋云桑臊得慌, 感觉碰过裴孤锦小腹的那只手都要着了火。她声如蚊呐解释:“阿锦, 我没想摸你,我就是有点好奇。因为我的肚子软软的, 云衡的肚子也软软的……” 裴孤锦根本听不见宋云桑在说什么。他就觉得宋云桑现下这副面色泛粉的模样……真是太勾人了!他巴不得让她再摸摸,最好是伸到衣服里面摸, 当然如果能再顺便往下摸一摸, 那就更好不过。他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话,比如凶巴巴来一句“摸了爷,哪是你说停就能停?”再比如诱哄她“我身上还有更硬的地方,桑桑好不好奇?” 这些不正经的话前仆后继冲到嘴边,却愣是被裴孤锦逐一吞回了肚里。但这已经是他理智最后的坚持了。裴孤锦现下根本想不到一句能体现他沉稳风范的话, 只得沉默着, 一言不发。看在宋云桑眼里,裴孤锦就是眸色深深盯着她, 神情十分复杂。宋云桑被他看得脸都要烧起来了, 只当他不信自己动机单纯:“真的,我肚子软的,和你不一样。你不信摸摸看。” 这话出口,宋云桑想咬掉自己舌头!她都在说什么啊!宋云桑胡乱抓过绸缎挡住肚子, 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反悔了,用力埋下了头。 裴孤锦被这句话逼得差点破功!男人抓住马车凳,半天才管住了自己,没有扑上去就地揉搓她。所幸宋云桑不敢看他,不然裴孤锦觉得自己铁定要露馅。实在是神情管不住, 他觉得自己都要忍得变形了。裴孤锦缓了半天,这才哑声道出句:“……你给我等着。” 他真是要被她逼疯了。等到找到证据,等到她松口,他一定要好好告诉她,她身上最软的地方才不是肚子,她身上软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宋云桑却是怔了怔。她以为她说了那句话,裴孤锦一定要趁机摸她肚子了,却不料,裴孤锦竟然只是干巴巴丢了这一句。这可太出乎她意料了,宋云桑再一次清楚认识到,原来裴孤锦对自己的伤残真是十分自卑——他都不敢摸她呢。 他不敢,宋云桑便放松了,抬起了头。她想起了昨晚的决定,觉得现下便是个推心置腹的好时机。两人在马车上,小声些说话不会被外面的人听见,不如就坦诚聊一聊裴孤锦不能人道的问题。 宋云桑思量着,选了个话题切入:“大人是不愿摸我吗?” 若是换个场合,宋云桑神色从容问这句话,裴孤锦兴许还能人模狗样和她谈一谈。可这是封闭的车厢,她刚刚才邀请了裴孤锦摸她。宋云桑的眼角还残留着羞怯的红,看人的眼神都带着钩子一般。这句试图开诚布公的心里话一出来,出师未捷先变了味。裴孤锦只觉宋云桑委委屈屈看他,软声埋怨他都不摸她,脑子便是轰然一炸! 这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再忍他都不是人!裴孤锦赤红了眼,二话不说倾身压下,一手托住宋云桑后脑,急迫吻了下去,另一手就去摸她肚子! 宋云桑只是隔着衣裳按了按,可裴孤锦既然动了手,就没可能那么规矩。这些日有些倒春寒,宋云桑穿着小袄,裴孤锦仗着自己前世熟能生巧,三两下便扯了系带,手钻进了衣裳里。掌心触上那细腻肌肤时,马车厢里一阵乒乓响动。裴孤锦知道是他碰倒了东西,但是——管它作甚?! 他失了控,倒是把宋云桑吓着了。宋云桑大睁着眼,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她都鼓足了勇气,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和裴孤锦坦诚聊一聊。他怎么、他怎么却亲上来了? 宋云桑试图阻止,让事态回到正轨。她挣了几下,可裴孤锦并不似这些日一般温和。火山的熔浆流淌出来,热气蒸腾势不可挡,宋云桑头晕目眩,很快便将自己初衷忘了。粗糙的摩擦感让她颤栗,宋云桑呜咽出声,浆糊一般的脑子里模糊闪过一个念头:她是说摸肚子啊,怎么就,摸到腰去了…… 那呜咽声勾起了前世的记忆,裴孤锦愈发无法自控。却突兀听见了咳嗽声。那咳嗽声先是一声,而后又是一声,搅得裴孤锦心烦。他很想不管,可奄奄一息的理智垂死起坐,告诉他是阿佟在车厢外咳嗽。这念头一出,裴孤锦悚然一惊! 宋云桑被他压在车壁上,小脸潮红,神色迷离。这模样已是染了媚意,裴孤锦却是……冷汗都下来了。 所幸阿佟提醒及时,不然他若是真怎么着……这马车又不能彻底隔音,待宋云桑得知她被外面那些校尉听了去……还不得气得再也不原谅他! 裴孤锦连忙抽出手,改压为抱,轻抚去拍宋云桑的背。宋云桑渐渐缓过了劲,抽噎起来,软绵绵发脾气:“你、你干什么啊……呜呜呜讨厌你……” 裴孤锦本来被吓凉的身体,又被她哭得烧起来了。她断断续续哭,他乱七八糟哄,也不知过了多久,宋云桑好容易平复了情绪。裴孤锦生生出了一身汗,也不知是憋的,还是哄宋云桑累的。 裴孤锦觉得自己吃不消了,必须好好喘口气。他朝宋云桑道:“我们歇一歇再走吧。” 宋云桑应好。裴孤锦掀开车帘:“停车!就地休整一刻钟!” 马车停下,裴孤锦率先出了车厢。校尉们也纷纷下马,在古怪的安静中,用各式各样的眼神看他。裴孤锦一开始并没注意,可经过那傻愣愣的小校尉时,小校尉羡慕道:“裴大人好幸福。我也好想我相好……” 裴孤锦四下扫视一圈,这才发觉了异样。有年纪大些的校尉调侃看他,一脸大人你太有艳福了,宋小姐竟然肯陪你胡来!熟悉些的校尉给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大人我懂,宋小姐这般漂亮,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啊。阿佟目光饱含谴责,仿佛在说:宋小姐这么娇弱,你晚上折腾人家便算,现下怎么马车上都不放过她! 裴孤锦好气啊!他若是做了什么,那便罢,问题是——他什么都没做啊!裴孤锦心中怄火,森然喝道:“看什么看!不想休息,就都去给我蹲马步!” 他愤愤站去路边吹风,只恨不能抓来宋云桑,坐实了众人的猜想。却见魏兴行了过来,面无表情道:“大人还是应该克制下。” 魏兴的话饱含深意:“我是不知道,可宋小姐到底是姑娘家,不能委屈了人家。” 这厢,宋云桑才下马车,阿佟便送上了洗干净的手帕。阿佟看着宋云桑的红眼眶,好生心疼:裴大人可太不是个东西了,看看宋小姐哭成了什么样!裴大人精虫上脑马车里弄了人家,也不吩咐给人换身衣服。这若是哪里黏糊糊的……那多难受啊! 宋云桑根本不知阿佟心中所想,只觉擦完了脸清清爽爽。阿佟又犹豫着问:“宋小姐,你要换身衣服吗?” 宋云桑不解:“换衣服干吗?”她上下打量自己,这才发现裙子有些脏了,是被裴孤锦压住时蹭到了地板。宋云桑感激一笑:“不用换啦,这点程度不算什么。出门在外,将就些吧。” 阿佟心中震惊:这还不算什么?!宋小姐跟了裴大人后,是受了多少委屈啊?! 于是,裴孤锦刚赶走魏兴,又见到了阿佟。阿佟前所未有的勇敢,质问他:“大人你这般随心所欲,有没有考虑过宋小姐的感受?” 相比被气到无话可说的裴孤锦,宋云桑就幸福多了。她的烦恼只是,她不敢再继续与裴孤锦坦诚相谈了。今日她才说了一句话,大约是裴孤锦就猜到了,男人就恼羞成怒胡乱掐她……她当时还不觉,晚上换衣时,却发现她的腰都被他掐红了。 宋云桑回忆起当时的裴孤锦,心还会砰砰乱跳,却又有些怕。思来想去,她还是退缩了,决定此事要从长计议。这一从长,便又是两天过去了。第三日上午,裴孤锦在外骑马,宋云桑一人在马车中缝衣,突然听见了一阵巨响! 宋云桑被这轰隆声吓得,手中的针都掉到了地上。随后,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响彻山林!马车停住,宋云桑急急掀开车帘出了车厢。 山林郁郁葱葱,一眼看不到边际。可那翠色之中,竟冒出了许多人影!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手握刀剑,神情凶煞……竟然是倭寇! 宋云桑粗粗一眼扫过,脸色立时白了。原因无他,这批倭寇人数竟然有两三百之多!三十对三百……锦衣卫的校尉是厉害,却也是肉.体凡胎,以一敌三敌四还有希望,现下要以一敌十……他们不可能赢! 宋云桑朝后看去,见到来路也被倭寇阻断。他们被倭寇包围了!这可真是上天入地无门!宋云桑惶恐转头,去寻那个熟悉的人影。 裴孤锦见她看来,策马行到她身旁。他的面色凝重,却并不见慌乱。那倭寇头目也看清了宋云桑,哈哈大笑:“兄弟们,一会都仔细些,别伤着这小娘子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咱们今天可有福了!” 其余倭寇一阵哄笑,就有人开始说荤话。裴孤锦脸色沉了下去。他将宋云桑搂进怀中,就如那晚一般低声安抚:“别怕,我去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对方有两三百人,他要怎么杀?宋云桑眼眶红了。而裴孤锦盯着那倭寇头目,唤道:“阿佟。” 阿佟也骑马行了过来。裴孤锦吩咐道:“一会你带着宋小姐,去后面的林子避一避。” 宋云桑猜测裴孤锦是打算集中力量从后方突围,给她争取一条生路。可她逃了之后呢?敌我悬殊,这么多倭寇,裴孤锦能活下来吗?! 宋云桑眼泪就下来了。她今日这一走,怕就是死别。她不是没想过来闵浙会有危险,却不料危险来得这般快,这般滔天。此时她方才后悔这两天的胆怯。她畏首畏尾拖拖拉拉,以至于现下还没为裴孤锦解开心结。裴孤锦便是死了,心中都会留有遗憾…… 她不想让他遗憾,但她不能留在这碍手碍脚。宋云桑心中刀绞一般难过,又于这难过之中,生出了一股孤勇。她一把搂住了裴孤锦,仰头看他,于泪眼迷蒙中朝他大喊:“好,我走!但你记着……我宋云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裴孤锦,你活着,我便做你的新娘!你死了,我便为你守一辈子寡!”亲亲们,欢迎大家关注星标置顶,这样才能及时收到推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