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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文:
两人没再磨蹭,交代好一切后,便即可动身,策马赶往目的地。两匹骏马疾驰于空荡荡的街道,马蹄扬起又落下,溅起层层水花。不一会儿,顾九和楚安在州衙前勒紧了缰绳,翻身下马。两人一路狂奔,身上的蓑衣早已禁不住风雨的折磨,浑身湿透,好不狼狈。以至于敲门后,有衙役提灯来开门,还以为他们是寻住处的行人。老衙役惊讶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是如何进得了城门的?”话音刚落,老衙役又立马反应过来,试探性地问道:“两位乃是因公事而来的官差?”老衙役抬了抬灯笼,映亮了两人的五官,看到顾九时,明显一怔:“顾......顾公事?”顾九倒还挺吃惊,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也算正常。怕是从她任职京西路提刑官的那一刻起,这消息便在朝野上下传开了。顾九点了点头,但还是亮出了腰牌,言简意赅道:“我们来此是想打听彭公的住处。”老衙役偷偷打量他们湿漉漉的衣衫,提议道:“顾公事不如先进里面歇会儿,小人这就派人去彭府告知彭公。”顾九道:“不用,我们只是想和彭公打听二十年前的旧事,你直接领着我们二人去往彭府即可。”彭府就在州衙附近的居民巷中,顾九和楚安跟在衙役身后,雨势愈来愈大,三人撑着伞快步疾行,很快视线中便出现一座府邸,牌匾上写着“彭府”二字。老衙役拍响门环,不一会儿,守门的汉子将大门开了一条缝。两人认识,老衙役说明来意之后,汉子立即开了门,引着三人去了前厅等候。怕他们两人等得着急,老衙役便提前解释道:“彭公前些年为了缉拿凶徒,受了重伤,差点丢掉性命!而今行动不便,所以顾公事要等一会儿了。”顾九摆摆手:“无碍,彭公为民除害才遭此祸事,我们这些作晚辈的理应候着。若不是事态紧急,我等便也不会深夜来此叨扰。”倒是楚安略有好奇:“我曾听说那凶徒手里共有二十七条人命?”许是这件事勾起了老衙役的回忆,他叹了口气道:“没错,当时这个命案扑朔迷离,彭公为此耗尽心神,原本就不大好的身子更加孱弱,不过好在最后抓到了那凶徒。”“可饶是抓到了又能如何?那死去的二十七人也不能重新活过来,”说到此处,老衙役有些愤懑,“那凶徒估计是知道自己罪大恶极,被抓到后必定要遭受酷刑,便在牢狱中服毒自尽了。”她不免有些多想,抿了抿唇,问道:“凶手杀死他们的原因是什么?那么多条人命,是仇杀吗?”“不是,”老衙役道,“那凶徒是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一直以为自己是惩奸除恶的江湖大侠,故而他认为他所杀之人皆有过错,而他是位惩奸除恶的侠士。”之前楚安套过白羊的话,白羊说他是第一次来西京,和秦行知去过很多地方,每呆一段时间便又离开。因为秦行知说过他喜爱云游,故而她当时并没在意此事。但如果凶手如此作为真的与秦理有关,与当年西征灵州战败有关,此事会仅仅只牵连到弘敏和尚吗?若真是这般简单,那为何吴知州对其三缄其口?为何陈县尉在领着高方清去巩县看尸体时,却没有提及他与弘敏认识?顾九手心发凉,试探性地问道:“你可还记得,那些死者当中可有参过军的人?”他面露哀恸,缓缓道:“其中有六个人都曾是彭公的部属,对了,这件事顾公事也许不知道,彭公曾在军营任武德郎,后来得先皇赏识,才升任了济南知府。”顾九还要再细问,那前去传话的汉子匆匆进来,歉意道:“顾公事,您还是回去罢。”顾九却起身:“巧了这不是,我未任提刑官前便是个郎中,我去给彭公瞧瞧。”说着,她快速给楚安使了个眼色,两人不顾汉子的阻拦,疾步赶往后院。这个时辰人们多已歇下,因此哪处小院还亮着烛火,在浓墨夜色间格外显眼。汉子慌忙紧追上去,抢先堵在了院门前。而后,十几个家仆手持粗棍跑来,把院门围个严实。同一时间,适才还燃着烛火的房屋眨眼便陷入了黑暗。大雨瓢泼,无数根雨线躲进夜色中,宛若根根看不见的琴弦,紧绷又锋利。忽然间,天光一闪,震耳发聩的雷声重重地砸了下来,碎在哗哗啦啦的雨声中,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这两拨人拢在其中。顾九紧抿着唇角,并不理会这些人的敌意,眼睛死死地锁着院门。十几个人一哄而上,楚安只用刀鞘迎上。这些人的三脚猫功夫,哪里会是楚安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都被楚安收拾得倒地哀嚎。楚安开路,顾九紧随其后。不曾想竟还有一个漏网之鱼,那个老衙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从两人背后蹿了出来,扑向顾九。顾九察觉地上多出了道黑影,反应迅速,侧身闪过,用伞面护住自己,瞬间,纸伞被人砸了个窟窿。楚安当即便要抬腿踹过去,但又想到这人事先对他们两人的善意,便只是擒住老衙役的胳膊,快速将人制住。雷声已经停了,但雨势仍疾,顾九和楚安彻底置身于暴雨之中。她索性直接扔了伞,站在彭公房前喊道:“我来之前,特地打听过彭公,您自任济南知府以来,治蝗护田、以宽简为政、为百姓平反冤假错案数百......彭公,您是个勤政爱民、秉公执法的好官,那二十七条人命的凶杀案到底是不是如此结局,晚辈相信您心底应是明白的。”虽是夏夜,但那落到身上的雨水钻入衣领内,潮湿又凉人。数不清的雨滴,噼里啪啦地从天而降,模糊了顾九的视线。她继续道:“今日晚辈连夜赶来至此,所为的并非只是揪住此事,来寻您不痛快,亦或是指责您对于此案的判断。晚辈是为了河南府百姓的安宁而来。”“自春节至今,已有四人惨死,晚辈原以为凶手只是在西京行凶,来济南府最初也仅仅是调查案件时,察觉此案可能和二十年前被斩首的秦理将军有关,而您曾是他的副将,所以想向您打听一下此事是不是另有隐情。”“然而,直到晚辈听到了有关济南府那二十七条人命的凶案,这才隐隐意识到凶手所杀之人怕不是只有河南府的四条人命,济南府二十七条人命怕是也是那人所为。”顾九抬高了声音:“那其他地方呢?彭公,您应该明白晚辈此话何意。”“凶手这番行为,必然心怀仇怨,可再大的仇恨,他也不能伤及无辜。滴水入海,藏木于林,他为了掩盖真实目的杀了多少人晚辈不知,但总归不可能只有我们所查到的这些。那些人有的罪该万死,有的罪不至死,无论如何罪行,都应以大宋律法来审判,而不该是由某个人!”“彭公,凡事有因必有果,若不解因,如何破果?”顾九字字铿锵有力,拱手作辑,“晚辈恳请您将二十年前的旧事告知晚辈!”暴雨中,顾九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楚安看不下去了,他气得嘴唇发抖,沉声道:“既然已经闯到这了,不如破罐子破摔,我直接进去将他拽出来。”两扇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妇人推着轮椅缓缓走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便坐在上面,满面凄然。顾九直起身,再次重复道:“彭公,晚辈恳请您将二十年前的旧事告知晚辈。”彭山抬了抬手,身后的妇人递给顾九和楚安两把纸伞,而后长叹一声:“孩子,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必须知道真相,有些事情,即使你知道了也还是无能为力。”彭山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沧桑:“回去吧孩子,此案到此收手吧。”顾九攥紧了伞柄:“彭公,这次若不抓住他,就必定还会有下一具尸体!晚辈恳请您将二十年前的旧事告知晚辈!”彭山又是叹息,神色却有些肃然:“你确定要知道吗?”楚安不放心,想要跟着过去,彭山却是和善一笑:“郎君放心,我不会为难她的。这姑娘可是朝廷命官,我如今一介平民,怎敢冒犯?”楚安这会儿对彭山的好感骤降为零,听了这话,心中只冷晒:先是棍棒阻拦,后又让她淋了那么久的雨,你还想怎么冒犯?待顾九进去之后,房门被妇人从外面关上,屋内只有她和彭山两人。顾九不欲废话,开门见山道:“彭公,二十年前秦理率领援军,却因想独揽沈家军功绩,故而迟迟未到灵州支援......此事,是不是另有隐情?”彭山缓缓点头:“当年沈家军率领三十万禁军西征,九战九胜,却在灵州城惨遭败北,被困山谷。我们接到支援的命令后,迅速带着粮草和御寒装备西上支援,但行至半路,秦理将军却忽然号令全军行一昼,歇一夜。”“战场上瞬息万变,耽搁半个时辰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扭转的失败,”彭山道,“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不明白,我也是。军中人愤懑,各种各样的说辞都有,但军令如山,秦理是援军主帅,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那种时候他所下达的命令堪比圣旨。”“我去找他要个说法,但他却对此绝口不提,直到后来我从给秦理守帐营的将士口中得知,在下达这个命令的前夕,秦理收到了一封密令。”彭山继续道:“后来沈家军率领众将士背水一战,却尽数战死沙场。二十年前顾公事大概还未出世,你应是不了解,沈家军对于大宋百姓来说,是守护神一般的存在。因支援不力从而间接促使沈家军战死,此消息一散开,民愤滔天啊。”“而秦理没有把密令的事情说出来,为了平民愤,他只能领罪,而后又有一众将士做了人证,这事便算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顾九头痛欲裂,脑袋里所有思绪交错杂乱,像一团理不清头的乱麻。她心底烦闷地透不过气来,过了好半响,她才慢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彭公,您听没听过秦行知这个名字?”彭山摇头:“这是秦理为他那未出世的孩子所起的名字。”后面彭山似乎问了些什么,但顾九耳边轰鸣,实在听不真切,只知道等自己缓过神来时,她已经和楚安离开了彭府。凶手是在以一种绝对的暴力来对抗大宋律法,对抗律法所背后的皇权。顾九从彭府出来后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想来她与彭山的谈话应不是令人愉快的内容,楚安也就没开口过问。两人策马赶往河南府,一路风雨纷扰, 倒是把顾九烦躁的思绪理清了些。彭山说,秦理突然下达延迟行军命令的前夕, 曾收到来自汴京城的密令。可哪怕真如世人所说, 秦理是因为想独揽西征功绩,才故意拖延路程, 好让沈家军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然而无论从哪方面来看,秦理这样的做法实乃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在那么多双眼睛下,他却敢明目张胆地拖延时间,这不是明摆着将把柄交到别人手里吗?顾九觉得秦理此举倒不像是嫉妒,而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但如果排除了这个可能性,那问题就回到了最初, 为什么秦理突然之间改变行军进程?眼下看来,秦理下达命令前夕收到的密令极大可能是导致秦理这番行为的原因。汴京城里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能够命令统领三十万禁军的主帅冒着砍头的风险做了这么一个愚蠢的决定?顾九想到了彭山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一颗心猛地沉入了谷底。当她听到彭山说那密令来自汴京城时,便已经有些绷不住了。援军来迟,最终导致沈家军尽数战死。这是已成定数的果。济南府二十七条人命真相如何,彭山定是有所察觉,他却选择将此事真相用“真凶自尽”四字埋葬尘封,而今日她和楚安赶来济南府向他打听起二十年前的旧事,他最初也不愿作答。毫无疑问, 吴知州是在意他那个儿子的, 可如今吴狱卒被歹人绑走, 她三番五次质问他关于二十年前秦理获斩这事,是不是另有隐情。吴知州始终避而不答,守口如瓶。暂且不确定是不是假装不识弘敏和尚的陈县尉、以及弘敏本人。弘敏身为禁军,又为何剃度冒充和尚?如果说秦行知是凶手这个可能性已经逐渐落实,那么随之落实的还有二十年前害死沈家军的幕后推手。粗糙的缰绳将顾九的手掌心磨得鲜红,她却浑然不觉,只感到全身数百处骨骸如被尖针狠狠刺入,心口剧烈一痛。想让沈家人死在战场的人......是沈时砚的皇兄,那个在世人口中,待他千好万好的皇兄。顾九眼眶发涩,细雨迎面拍打在脸颊上,淡去了泪水的湿热,只残留一片怎么也挥散不去的冷意。当年沈时砚和先皇决裂,抛弃皇姓,远去千里之外的惠州,是因为此事吗?跃下马,双腿落地的一瞬,顾九双眼猛地一黑,若不是及时扶住了马鞍,险些站不住脚。赶了一夜的路,淋了一夜的雨,这两日又几乎没怎么休息,饶是身强力壮的楚安也觉得有些累得紧。他担忧道:“你先回邸店休息会儿吧,我在这守着,若有什么情况我立马去告诉你。”“没事,可能是太饿了,”顾九摆摆手,“你去替我买些吃食来吧,我去看看高方清回来没。”高方清为了寻人也忙了一整夜,但托他五官明艳的福,比起顾九眉眼间倦怠的疲态,他的脸色看起来并不怎么差,只是眼底有些泛青。两人迎面撞见,不约而同地率先开了口。顾九捏了捏眉心:“算了,你先说吧。”“找到了,人在河南府,”高方清点头,递给她一张写了地址的字条,“但他现在卧病在榻,寸步难行。”高方清道:“我倒是想,但我去时老人正昏迷不醒,郎中说他经常如此,约莫今日就该醒了。”顾九淡淡地嗯了声,犹豫了会儿,将从彭山嘴中所得的事情说了遍,提及密令时,顾九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推测,反而是问道:“此事不会是秦理自主决定,其所执行的应是密令上所吩咐的事情。高少卿,你觉得会是谁?”沉默一霎,顾九抿唇:“我需要你调来二十年前为秦理作证的人都有谁?这么重要的事情,大理寺定然会有相关的案件卷宗。”顾九神情一变,蹙起眉:“为什么?彭山说当年作证的将士共有六百人,也就是说在这其中有已经被凶手杀死的,也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杀死的。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份名单都至关重要。”高方清眸底肃然,认真问道:“与你自己的性命相比呢?”“我什么意思,顾公事这么聪明的人会不清楚?”高方清闭了闭眼,冷静道,“眼下,咱们现在既然几乎可以断定此案和秦行知脱不了干系,索性便直接带兵将人拿下,只要签字画押这些事情做好了,余下的事情便省事多了。毒死、勒死、断舌......想让他死在牢狱的方法有很多种。”“顾公事怕是忘了,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高方清道,“若真要把前尘旧事重新翻出来,你、我,楚安......所有参与调查这场命案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甚至可能因此丢掉性命。”两人正在驿馆书房内,顾九转身关了房门,房间仅有他们两人。高方清说的这番话,顾九再明白不过。可真要如此放弃?若真是按照高方清说的这般做了,那她自始至终所坚持的一切都成了笑话。“顾娘子既是怀疑我,不如把我关押至牢狱,再严刑拷打一番,说不准,我便将那些罪名全认下了。”这世上唯一能将罪恶彻底审判的,是另一种罪恶。至于所谓的律法,不过是如鸡肋一般的存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那秦理,秦家人所因此遭遇的一切苦难,还有那西征的几十万禁军,为大宋开疆拓土的沈家军......这么多条人命,就让我全部当从未存在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事实她不是不明白,先皇借西夏人杀沈家军也多半是因忌惮,自古多是如此。可先皇此举,不但害死了秦理,害死了沈家人,那些守卫疆土的将士们也成了森森白骨!顾九目光如刀,抑不住的戾气浮出眼底:“这些人都是大宋子民,我们若是如此做了,又何秦行知如今所为有何区别?摒弃律法、私刑当道,含冤者继续在世间永遭骂名,无辜者惨死却得不到公道......这就是太平盛世?这就是人间?!”高方清声音蕴含怒意:“这世间多的是蒙受不白之冤的人,秦理只是其中一人!更何况纵使这一切发生的人是先皇,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天子!”高方清嗤笑一声,神情冷然:“律法的存在是为了□□秩序,巩固统治,不是为了还每一个人真相和公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是讲给老百姓听的谎话!”高方清提醒道:“顾九,你别忘了你来西京前在皇宫所遭遇的一切。那时大娘娘自导自演了一出戏,你再不愿,也还是仅凭她两三句话,便被拉入了戏中。当时你不也是无辜的?你的自辩又有何用?若没有沈时砚护你,你觉得即使官家来了,他会为了还你一个公道,去和大娘娘撕破脸?你又能全须全尾从皇城司离开?那可是个吃人的魔窟,尤其是对无权无势者而言。”顾九目光灼灼:“那你告诉我,我们为了查案奔走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失力地往后退了半步,沉默一霎,忽地又抬眸,盯着他看:“若按照我们的推测,那六百个人证都应是秦行知所要杀的人。除了济南府,其他地方定然也会有相关的命案。而在这些命案中,要么查出来了蛛丝马迹,但却暗中压下来,寻了个替罪羊。要么没查出来,上报给大理寺——高方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此事和先皇有关?”“你说的没错,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悬案,当初我来西京查案时便已是怀疑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联系,”事已至此,高方清没再隐瞒,“但我真的不清楚此案和二十年前的西征有关。”“顾九,我很欣赏你,”高方清缓了缓语气,坦然地对上她犀利的视线,“虽然我们现在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但我真心不希望你因此丧命。”高方清陡然停住嘴,改口道:“他精心维护了二十几年的东西,是绝对不可能会因为你口中所谓的公道而溃烂的。即使先皇已经驾崩,还有当今的官家,他们都是赵家人,这江山也是赵家的江山。”“灵州战败的真相一旦公之于众,天下百姓定会愤然,然后呢?皇室尊严尽失,民心尽失,而心怀不轨之人趁机以此为理由作乱讨伐,战争、死亡、流离失所......这又是你想看到的太平盛世,亦或是人间?”顾九彻底不说话了,高方清也不再逼她,周遭瞬间陷入了难言的沉默中。“灵州战役和秦理我们暂且不谈,”她仍是坚持道,“但此案绝不能就此收手,我要那六百人的名单,万一秦行知逃了,还活着的那些人便有了层保障。”不管大宋律法所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巩固皇权,亦或者两者都有,只是孰先孰后的问题——顾九不想去理清,她只知道她现在的心中所想。高方清看了她一会儿,终还是点了头,临走时,他又道:“不管用不用的上这份名单,也无论结果如何,我还是希望你能想清楚。顾九,哪怕今日沈时砚在这里,我也敢肯定,他定然同我一般不会让你继续插手灵州战败这件事。”顿了顿,他继续道:“人总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但这些,并不全是坏事。”她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善意还是恶意,她还是能分得清的。顾九跌坐在凳子上,屈起肘,趴于桌案。额头处传来的滚烫与衣袖所沾的潮湿相融,一冷一热,倒也算打了个平手。只歇了片刻功夫,顾九便起身去了马厩,准备去趟河南府。刚出县衙,恰好碰到楚安拎了两个食盒往这边赶。他看着这一人一马,愣了愣:“祖宗哎,你又要去哪儿?”“河南府,”顾九拍了拍马头,“高方清把人找到了。”楚安抬起两条胳膊,劝道:“吃完饭再去吧,全是你爱吃的肉啊,什么蟹酿橙、酒蒸羊、红烧鱼——”顾九翻身上马,扯了扯嘴角:“这天放会儿又凉不了,走吧。”楚安见劝不动她,只得将食盒让驿卒拎进去,自个又牵了匹马与之同行。许是近两日糟心的事全让顾九遇见了,这会儿倒有点否极泰来的意思儿,她和楚安到地方时,那老人刚醒不久,意识也算清醒。伺候老人的老妇领着两人进了屋,一股药苦和腥味扑面而来,顾九行医多年,早就习惯了。床榻上的老人眼皮软塌塌地垂着,只露出一条细缝来,胸腔艰难地起伏,每一下,都伴随着有气无力的呻.吟。顾九从袖中取出秦行知的画像,慢慢展开:“您还记得他吧?”“记得,好人,”老人气息奄奄,声音极轻,“若不是他,我哪里有钱治病,早就撒手人寰了。”老人呼出一口浊气,顾九从他深陷的眼睛中看到了惊愕。“秦将军的孩子?”老人挣扎了下,似是想起身,“怎么会......那可怜的孩子好多年前就被一场大火害死了啊。”老人似是陷入了回忆,眼角流出两行浊泪:“浑身都是伤……没有一块好肉,当时若不是他娘拼死把他救出来,只怕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啊。”顾九微怔,觉得老人说话有些逻辑不清,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在袁家村她与秦行知第一次遇见时,秦行知的胳膊和后颈……她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初她所看见的便是疤痕。老人的儿子是秦理手下的将士, 秦理获罪前两日,老人得到他儿子因在军营违反军令而遭斩首的消息。老人道:“我想讨个原因, 但又不知去何处,所以便去了趟秦府。”结果老人却没想到, 待他从畿县赶到河南府, 却听说了秦家所遭的难事。秦理获斩,秦府落败, 而唐氏不愿离开西京,老人到时,正遇上被百姓驱逐出河南府的秦理妻子唐氏。那时候,货贩商人不愿卖与东西,寻常百姓不愿施以善心。而老人一方面因为想得知有关儿子的事情,一方面因为曾受惠于秦家, 不忍心看到唐氏一个孕妇无处可去,便将人带回了畿县。只不过, 唐氏一个常年呆在深宅之中的妇人自然不可能知道军营里的事情。唐氏在老人家中住了没几日,害怕因此拖累老人,便在凤凰山寻了处破庙住下。此后, 老人每日都去那给唐氏送些衣物吃食。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唐氏生产,老人在附近村中找来稳婆给唐氏接生,却不料因此意外暴露了唐氏的身份,自此,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整个畿县的百姓都知道秦理的妻子躲到了凤凰山。唐氏怕牵连老人遭受百姓怨恨, 便让老人不要再来了。老人缓缓道:“我留了些银钱与她们母子, 就没再经常去了,只是偶尔会去给他们送些东西。”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时间会抚平一切。随着时间的消逝,百姓们对唐氏母子二人的敌意逐渐消散,虽然仍是不友好,但总归不再驱逐她们。原本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却不料突发意外。那时唐氏恰好离开了破庙一会儿,仅喝盏茶的工夫他们母子二人所落脚的破庙忽然失了火,唐氏拼死才把孩子从火中救出来。老人剧烈地咳嗽两声,继续道:“那孩子虽是捡回来一条命,但浑身被火烧得厉害,几乎没命活了,唐氏自己也受了重伤。”“山上起火不算小事,衙门派人来调查,但最终只是草草了事,始终没给个说法,”老人眼皮打颤,有些激动,“那孩子当时还不会走路,破庙里只他一人,若不是有人故意纵火,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生这事?”老人缓了半天,才有力气继续道:“唐氏抱着孩子四处求医,但所有郎中都说伤得这么重,哪怕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劝她好好陪着孩子最后一程,可唐氏偏偏不肯放弃。”“凤凰山那所破庙原先供奉着一尊神女,不知她是从哪听来的传言,说只要沿着山路,三步一叩首,从山脚走到神庙,神女便能听到信徒的夙愿,”老人泪目,“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不过是人在绝望之际的挣扎。”他千劝万劝,却仍然阻止不了唐氏想为孩子祈福的决心。她道:“我救不了我的丈夫,挽回不了家族的衰亡,如今便只剩下他了。无论如何,我也要将所有的法子试上一试,哪怕是以命换命。”凤凰山虽算不上高,但山径弯弯延延,唐氏本就受了伤,还背着孩子三步一叩首,等她清晨从山脚下走到神女庙,太阳已是西落。老人道:“她硬撑到了神女庙便昏死过去,等我找来郎中时唐氏已经断了气,那孩子却不知所踪。”老人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顾九手中的画像,颤声道:“我没想到竟是他......当初我还以为那孩子被什么山间野畜叼走了,寻了好些日子都没找到。”楚安看了顾九一眼,满脸惊愕:可秦行知的母亲不是还活着好好的吗?顾九没说话,脑海里却不断跃出那日在秦行知家借伞时的场景。既然唐氏已经死了,她那会儿看到的人是谁?还有那内室里的种种属于女儿家才用得上的物件儿,又是给谁准备的?秦行知住的地方离城门很近,顾九原想直接过去,但却被守城兵叫住。守城兵道:“就在您和楚将军刚离开不久,衙门那边便派人来传话,让我等严查进出城门的情况。”她昨日便下令要增强夜间巡逻和城门进出核查力度,吴知州与他们而言又是熟面孔,所以吴知州极有可能还在县城内。意外横生,顾九只能则其紧急之事先处理,反正秦行知有流衡盯着,暂时跑不了。她又叮嘱了一遍严查进出的事情,恰好话音刚落,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迎面走来。丧幡飘飘,顾九的视线下意识落到那口黑木棺材上,下巴微抬,示意道:“只要有可能藏人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要检查一遍。”守城兵愣了愣,还没回过神时那两匹骏马已是扬尘离去,与送葬队伍擦肩而过。守城兵看向另一人,难以置信道:“连棺材也不放过?”那人叹道:“都吩咐下来了,万一出了别的事情,咱们也好交差啊。”守城兵看向那群披麻戴孝之人,为首的男人正是他们当地有名的富贾,而棺材里躺着的是他那七十好几的老爹。正想着,送葬已经行至眼前,几个守城兵只能上前拦住他们。富贾一听要开棺,满脸荒唐地拒绝了。守城兵们自然也是做好了准备,毕竟这种事情换谁遇到了,谁也不愿意。富贾气得面红脖子粗,旁边的亲眷劝道:“算了,赶紧让他们检查吧,再耽搁可就错过了下葬时辰。”守城兵用力将棺木盖移开半掌,尸臭味迎面扑来,他屏住呼吸,往里瞧了两眼,黑棺里只躺着一个穿着宽大寿衣的老人,嘴唇黑紫,满脸爬满了尸斑。送葬队伍继续前行,很快来到安葬的地方,几个抬棺的壮汉合力将棺材推入墓室,封好墓门之后,众人离开。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原躺在棺木中的老人忽然动了一下,圆滚滚的头颅轻轻滚动,撞到了棺材壁,而不等老人的头停稳,又一个头颅从那寿衣的圆领“长”了出来。凭着感觉,少年伸出双手触碰到头顶的棺木,继而用力一推。“碰——”的一声,那块被提前动过手脚的棺板掉落在地。趁墓门封的时间还很短,少年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一簇火光窜出,映亮了少年的五官,以及那双蒙了一层白翳的眼睛。墓室无风,火苗安静燃烧,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白羊却嫌弃地皱起眉。在他的眼睛里,那抹光亮只是一道极其模糊的光影,远没有其他虚掩在暗处的事物清晰。由于大部分人手都被派去巡逻和搜人了,只留有两个衙役负责看守吴知州。为了保证休息和精力,两人每隔两个时辰换守一次。今日卯时刚好是换守的时间,负责看守的衙役顺便给吴知州送早饭,谁知刚进去还走两步,便被躲在门后的吴知州一掌击晕,待他醒过来后,房间除了他自己,空无一人。顾九看了看那大开的后窗,吴知州既然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定然不能从前门走。正对房门的桌案上摆了一个香炉,里面插着一炷早已燃尽的香。这种时候,吴知州为什么要离开?又为何要布置这东西?顾九之所以留他在此处,除了想问出二十年前的旧事,还是为了方便保护他。虽说顾九现在还不清楚当年作证之人有没有吴知州,但保险起见,还是把人先关起来省事。所以,若是没有旁的事情发生,他不应该偷偷溜走。而且这时候他能去哪儿?这时,衙役犹犹豫豫地举了举手:“顾公事,还有一件事。”如果是为了假扮衙门的人, 实在说不过去。首先吴知州把人打晕后,并没有将其衣服扒走换上,其次吴知州来过畿县, 衙门的人多半都认识他,而大街小巷又有巡守, 想要装成衙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还不如装成乞丐更方便些。吴知州在这种时候离开驿馆,无非是为了他儿子。且不管吴知州是不是那六百人中的一员,至少他与西征有关系。而顾九之前便与吴知州讲过有关凶手杀人的真正目标,他定然会有所警惕。况且凶手之前已经用字条戏耍过吴知州一次,他还能轻易相信凶手?他就不怕这一去不仅搭上自己的性命,还救不回他儿子?所以, 无论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他儿子,吴知州都不应该如此犯蠢, 蠢到在什么都不做的情况下单枪匹马地离开。那就有可能这腰牌是吴知州故意拿走的,为的就是留给他们一些必要的关键信息。这东西和衙门有关……吴知州去了县衙?不对啊,他去县衙干什么?这种节骨眼上去哪里岂不是自投罗网?自然而然地, 顾九想到了前不久吴狱卒动用私刑,虐打屠户妻子的事情。顾九再次看向那早已经燃尽的香炉,心顿时凉了半截,她顾不及和众人解释,当即带着楚安赶到县衙。原本正守在牢狱门外相互闲聊的狱卒们,望见两人突然出现, 着急忙慌地停住嘴, 紧张道:“顾公事, 楚将军。”顾九现在头昏脑胀,记不太清当时屠户妻子所在的牢房在哪了,她让其中一人领着他们找到地方,果不其然,如那日一般,牢房里空无一人,并不见妇人的身影。三人快步赶过去,刚一推门进去,走在前面的狱卒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一阵腿软。当初吊着屠户妻子的地方,现在吊着昨日失踪的吴狱卒,只不过这人被砍断了四肢,原本应该系在手腕上粗绳,此刻却死死地勒着他的脖子。那张终日苍白无色的脸,这会儿也有了颜色,青紫混杂的,像是一张浓妆艳抹的脸谱。吊绳拴着那颗头颅,剩余的半个身子悬在空中,从伤口处涌出的血液早已经流干,而在尸体正下方的血泊中,四条肢体整齐地摆在一起。一条又一条人命,还有那些不知道已经被杀的还剩下多少的人证。吴知州从衙役身上拿走的腰牌,此时此刻正挂在旁边的刑架上,而在它下方,又是一个香炉。与吴知州房中的香炉一模一样,里面同样插了一炷香,同样已经燃尽,不知道什么时候。如果今日她从济南府赶到畿县后,没有动身前往河南府,而是立马去看了吴知州,或许......或许她能赶得及,能救得下他们。又如果......她听了高方清的话,秉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态度,直接将秦行知抓起来——楚安攥紧顾九的肩膀,看着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疼万分。她和沈时砚站在红桥之上,周围行人来来往往,唯有两人停步于此处。那会儿她正为没能及时揪出灵奴这个幕后真凶而感到自责,而沈时砚也说了这么一句话。衙役道:“有人来衙门报案,说他父亲的尸体被人砍了头颅,扔到了自家的柴房。”霎那间,顾九脑海中闪过那群与她和楚安擦肩而过的送葬队伍。“正是,”衙役连连点头,“那人还说,今日刚封好的墓室被人炸开了,里面只有他父亲的头颅。”吴知州显然是来过这里的,而现在刑房内却没有出现他的身影,所以大概是被凶手带走了。若是这样看的话,吴知州应该才是凶手的主要目标。凶手既然选择以这种方式杀了吴狱卒,想必该是知道了那日他虐打屠户妻子的事情。而眼下屠户妻子也消失了。按照其他四起命案,屠户妻子作为苦主应该也是难逃一死。屠户妻子身处牢狱,又受了重伤,几乎寸步难行,所以应是凶手主动寻了过来,并协助她离开牢狱。为何原本应该下葬的尸体会被人砍掉头,身子却出现在自家柴房中?这其中的原因并不难猜。而想要悄无声息地做完这一切,必然是要选在夜深人静之际。吴知州卯时之前都在驿馆,所以不可能是他。而屠户娘子身受重伤,能不能推开棺材盖都是个问题,更不要说从墓室里逃出来了。至于为何凶手会选择这般掩人耳目的方式出城,是因为他自己清楚,他没有办法和寻常百姓一般,正大光明地从城门进出。秦行知有流衡在监视,所以不是他。而另一个引起衙门极度重视的人便是消失不见的白羊。现在大街小巷都贴满了他的通缉画像,城门又有守城兵严查,所以他定然不能在众人面前现身。如果白羊是负责取人性命的侩子手,那秦行知在审判中扮演什么角色?“大概是昨晚亥时末,”狱卒咽了下口水,小腿肚子还在打颤,“那会儿小人们正常巡视,刑房、还有那妇人都毫无异常。”顾九立即抬步离开县衙,从负责巡逻的队伍中抽调出十几人,直奔凤凰山。赶到半山腰时,却撞见有几个村民站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神情惊恐,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另一人则弯下腰,去触碰妇人的鼻息,心下一惊:“已经死了。”妇人已经换下了囚服,穿了一身粗布麻衣。头朝山下,赤着双脚,脚底鲜血淋淋,混着泥土和小石子,手掌心也有两处触目惊心的擦伤。顺着妇人脚心所朝的方向看去,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有一串已经泛黑的鲜血脚印。楚安皱起眉,询问周围的村民:“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就在刚刚啊,吓死了个人呐,”村民心有余悸道,“这女人是你们衙门的逃犯吧?”旁边的人戳戳他:“这能是你该操心的事情吗,走吧走吧,别打扰官爷们查案了。”“这里还能有什么,”顾九扯了扯嘴角,讽刺道,“自然来寻找那庇佑信徒的神女了。”顾九吩咐一个人把尸体运回县衙,她则和楚安领着其他人赶到了神女庙。屋内的摆设一如之前,但那些本应该熄灭的蜡烛,不知被谁又重新点燃了起来。顾九看着那些沿着墙壁站立的铜架,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陡然一凛。她视线慢慢掠过那些分布毫无规律的白烛,心底却越来越沉。楚安察觉出顾九的异常,顺着她的视线扫去,茫然一瞬,忽然明白了过来,瞳孔剧烈一缩。楚安张了张嘴,还是不确定地问了句:“这些是不是代表着——”“可如此的话,”楚安骇然道,“那些人岂不是都已经死了?!”顾九只觉得一股浓重的倦怠感席卷全身,一时间竟有些目眩。她扶了扶额,手掌心的凉意消散了些额间的滚烫。五百九十九根蜡烛,六百个人证,还差一人。那么最后一个人,应该就是吴知州了。她走了过去,握住那根从铜钟顶端垂落下来的粗绳,轻轻晃动一下。一阵浑厚悠长的钟鸣声,绕梁三尺,不绝于耳。子时敲钟,代表神女降临,庇佑信徒。既然如此,那昨夜吴狱卒死时,应该是有人敲钟才是。顾九目光顿了顿,落到绳子的尾端,一抹已经凝固的血迹赫然映入眼帘。楚安也瞧见了,心下一惊,立马想到了那屠户妻子,恍然大悟:“她来此处是为了敲钟?”顾九松了手,看着那温婉动人的神女像,面色淡漠:“当初屠户死的那晚,他母亲曹氏应该就在神女庙里,而不是如白羊所说的那般,她在傍晚时分来庙里呆了会儿,就又走了。”对于白羊的眼疾,秦行知每次都用了“现在”这个词,那会儿都是什么时间来着——他不是看不见,只是看不清。与常人不同,越亮的东西对于白羊来说越模糊。顾九曾经遇到过几次这种病症,但它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患上,所以她当时并没有往深处去想。顾九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一僵,她再次看向了那昏昏沉沉的天色。吴知州应该就是那六百人中的最后一人,这点几乎可以说是毋庸置疑。那白羊究竟杀了他没?如果杀了,为何他们在刑房里没有发现吴知州的尸体?如果没杀,白羊又为何把人带走了?还有那口棺材,若不想惹人生疑,里面便只能躺一人。且白羊身形瘦弱,纵然躺进去,只要把头掩在寿衣内,再控制整个胸膛鼓起来厚度一致,便不容易被发现。可既然如此,那吴知州呢?白羊自己都是用这么个办法才出了城门,想要再把吴知州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城,是几乎不可能的。而白羊之所以费心思把暂且不知死活的吴知州从牢狱弄走,只怕是为了引他们来凤凰山。这时,守在庙外的衙役忽然骚动起来,白羊的声音从一阵紧张的拔刀声中传来。黑夜暗沉, 山林寂哑。几簇跃动的火光缀在夜色中,昏黄光影笼罩住众人的视线,兵役们紧握火把, 各个面色紧张,双目紧紧地锁住少年, 生怕这个杀人魔扑了过来。一语未落,白羊已经慢步走了过来, 只不过还未抬脚迈进神女庙,便有两个兵役挡在他前面。瞬间,庙宇外的兵役一涌而上,将白羊团团围住,封了他的退路。白羊那双空洞的眼睛眨了眨,似是有了一丝神采, 但那层覆盖在瞳仁上的白翳,仍是未曾消失。“姐姐, 我不会伤害你的,”他缓缓举起手,“我只是想与你玩个游戏。”“我既不相信你, ”顾九冷笑一声,“也没有功夫陪你玩游戏。”“好姐姐,不要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嘛,”白羊歪了歪头,神情坦然,“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作为诚意, 我可以回答你提出的所有问题。”顾九不知道白羊这几乎等同于自投罗网的行为, 到底是在耍什么花招。顾九盯着他, 目光沉沉:“这里共有五百九十九根蜡烛,它们是不是代表着二十年前——”不等她说完,白羊已是打断,他继续道:“他们都是我杀的。”“我与秦郎中从灵州城附近出发,一路行至西京,沿途经过好些地方,”白羊道,“而这里的每一个铜架都代表一个地方,那六百人分布不均,所以铜架上白烛的数量也不尽相同。”白羊说得云淡风轻,其余人却听得胆战心惊,他们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起来能被大风刮走的少年,竟然杀了这么多人!顾九压着火,继续问道:“那其他人呢?除了这六百人之外的百姓,他们与二十年前的旧事全无关系,为何你们要杀了他们?!”顾九满脸荒唐,沉声道:“那你呢?!你杀了那么多人,你又算好人?”白羊似是不太理解顾九为何发火,他皱了皱眉,有些苦恼道:“我又没有做错,姐姐你这么凶做什么?”顾九怒极反笑,她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眼前这个少年比吴狱卒还要疯狂。白羊接着道:“而且你为什么非要去拯救那些猪狗不如的畜生呢?”顾九眸底冷然:“我没日没夜地调查这些,不是为了拯救那些有罪之人。”“那秦行知呢?你不要告诉我他是无辜的,”她无意与白羊多费口舌,“秦行知是秦理的亲生儿子,他对那些害他父亲身败名裂的人深恶痛绝,我能理解。可你是西夏人,你与这一切并无瓜葛,为何要帮他杀人?只是因为他当初救了你,所以你便成了他复仇的一把刀?”“与秦郎中有何关系,他是个好人,”白羊奇怪道,“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神女的授意。神女说,那些恶人逃脱了凡间的律法,唯一能制止他们继续作恶的方法,只有杀了他们,这样天下的百姓才能生活得更加安稳,也就不会再发生战争,不会再出现第二个灵州城。”白羊不好意思地笑笑:“而且神女允诺我,只要我按照她说的做,阿衡就会一直陪着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像十年前一般。”“古往今来,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都是与我们一般的人,”顾九道,“那些话不过是秦行知为了利用你所编出的谎言,若是让流衡知道你杀了这么多人,他怎么可能还会陪着你?”他胸口剧烈起伏,目光犀利如刀:“你无灾无难,平安喜乐,你懂我们这些生活在苦难中的人所经历的痛苦吗?若不是神女,我将永远生活在地狱之中,如今也不会再见到阿衡。”她不明白事到如今,为何白羊还如此固执这世上有神女的存在,也不清楚秦行知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人疯到这种程度。想到吴知州现在还是生死不明,顾九也不再与白羊掰扯是否真的有神女的存在,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但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弄明白。自从今日她得知秦行知的母亲唐氏早已身死的消息后,心底便生出了一个怀疑。顾九沉默一霎,问道:“西京那些失踪的女子,是不是秦行知做的?”谁知白羊却是不答了,他平复了情绪,慢慢道:“姐姐,这个问题你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但现在,你该履行你的承诺了。”白羊似是早已料到她这个不配合的态度,平静道:“可如果姐姐不与我玩这个游戏,他们都会死。”僵持一会儿,看着白羊那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她还是抬了抬手,让人放白羊进来。白羊心满意足地走进来,视线中的一切都蒙了层薄薄的雾,但好在眼下已是黑夜,比起白日里的寸步难行,他现在行走几乎与常人无异。白羊走到供台前,重新插了一炷香,用旁边的烛台点燃。顾九看着他这番动作,不由绷紧了神经。有了前两次的经历,这意味着什么再明显不过。白羊转过身看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个是包庇罪犯,以权谋私的五品官员,一个是费尽心思杀夫害子,鸠占鹊巢的平民女子。姐姐,你觉得以大宋律法来审判,他们两人中谁更该死?”顾九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她毫无犹豫地拒绝:“他们都有罪,但我没有权利去审判他们,也没有权力来决定他们的生死。”说到这,他笑了笑:“秦家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秦理死后,百姓们的怨气便转移到了他的家人身上。唐氏有罪吗?她腹中孩子有罪吗?可人们不还是在审判吗?驱逐、辱骂、放火......这些都是人的审判。”白羊指了指那炷燃烧正旺的香,再次催促:“姐姐若是再不做出选择,那他们都会死。”楚安心头怒起,一直压抑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了,他拔刀出鞘,锋利的刀刃对准了少年的脖颈:“不见棺材不落泪!”白羊对旁人可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他无所畏惧地上前一步,任由刀刃割破皮肤。气氛僵持不下,眼见那炷香越燃越短,顾九攥紧了拳头,深埋眼底的戾气涌出:“为什么非要逼我?你们到底想做什么?!”顾九怒道:“你们明明清楚事关人命,我做不了选择,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逼我?想把我也拖入地狱,让我同你们一样成为侩子手?!”“姐姐,”白羊道,“我之所以叫你姐姐,并不是因为你比我年长,而是因为你也是神女的孩子。”顾九只觉得这句话奇怪又恶心,她道:“这是秦行知让你说的?”顾九越发怒不可遏,一时间,纷乱的火气冲出胸口,她浑身的血液都为之滚烫,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顾九用力收紧手掌,指甲深深地嵌入皮肉里,强硬地用疼痛保持头脑的清醒。对,为什么白羊说她也是神女的孩子......还有灵奴。当初灵奴失踪时,她判断在这之前有人来过袁彪家中做客,也就是他把灵奴带走了。眼下看来,那人应该就是秦行知。顾九缓了口气,问道:“做选择的这个人,是不是非得是我?”灵奴的逃罪在她心底种下了疙瘩,之后她来到西京所经历的种种,教书先生、池禄、弘敏和尚、屠户,更重要的是秦理。这所有的事情都在告诉她,那些不能被绳之以法、以及看不见的罪恶,只有绝对的暴力可以将其制服。顾九紧咬着后槽牙,死死地盯住那炷已经燃了三分之一的香。一个包庇罪犯,以权谋私,一个费尽心思杀夫害子,鸠占鹊巢。按照大宋律法,灵奴所犯足以构成死罪。而这个人对于顾九而言,又是一个难以忽略的存在。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她都极有可能会选择救吴知州。可吴知州是那六百人中的一员,他必死无疑。他们不是在给她机会救人,而是要把拉入地狱,与他们一般,成为另一种罪恶。吴知州现在一定还在县城内,而灵奴应该会在一个与之相距较远的地方,这样的话才能确保无法及时营救。现如今这所有的罪孽,白羊一力担下,换句话说,秦行知是“清白”的。如果灵奴出现在他家中,相当于默认了他与这一切有关系。顾九余光中有抹高大的身影,是那尊神女像。她心中猛然一紧,脸色有些发白。如果......如果她如他们所愿,选择去救吴知州,从而促使灵奴惨死,那有什么会更加让她陷入深深的痛苦呢?明明就在眼前,明明可以救得了,却因舍近求远,去救了另外一个人。顾九好像置身于滚烫的油锅之中,被挣扎和犹豫反复煎熬。白羊提醒道:“姐姐,你再不做选择,可就来不及了。”白羊绽开笑颜:“他就在当时下榻的邸店,你们去找吧。”一语未落,楚安已是把人擒住,弯刀紧贴着白羊的颈侧。白羊神情顿时一变,挣扎起来。楚安恶声恶气道:“老实点。”白羊被束缚住手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尊两人高的神女庙被砸烂。一声声轰响下,很快,里面的玄机便呈现在众人眼前。灵奴的手腕被割了个大口子,涌出的鲜血将她的衣裙浸透,随着石像的破裂,一股浓重的铁锈腥味弥漫开来。两个兵役慌忙去把人从里面弄出来,其中一人忽然惊道:“顾公事,这下面还有一堆骷髅!”而与此同时, 白羊趁楚安晃神的一瞬间,迅速挣开束缚,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出去。陡然生了变故,庙外那群兵役一哄而上, 却仍是没困住白羊。楚安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匆忙给顾九留了一句话。这人手腕处的刀痕很深, 几乎可见皮肉下的骨头,失血过多,被救出来时已是危在旦夕。顾九甚至没得及给她止血包扎,灵奴最后一口气便随着香炉里那抹猩红的消失而散尽。顾九吩咐守在外面的兵役跟着楚安一起去寻人,只留下庙内的两人。顾九蹲下身, 认真摆弄着那堆白骨,很快便将这些骨头拼凑成一副完整的骨架。尸体骨骼窄小, 耻骨下角宽大,看样子应该是个女子。顾九并不精于验尸之道,难以凭借尸骨来大致判断出这人死了多久。但她抬眸看着那具被砸得七零八碎的石像, 忽然想起来前几日秦行知为其擦拭灰尘的画面。顾九望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夜色,思忖片刻,慢慢道:“等着。”然而话音刚落,她隐隐听到从屋顶处传来几声轻微的动响,神情一变, 还没来得及闪躲, 便见头顶上方破个大窟窿, 纷扬的尘土迫使她闭了闭眼。可就是这眨眼间的功夫,她的后腰被一个尖锐的东西抵住,而屋内的另外两人已是倒地昏迷。身后的白羊好心提醒道:“姐姐,我不会伤害你。但你若是喊了人,我只能将你打晕,就如他们两人一般。”“我想去见流衡,”白羊道,“而你应该也有事情想问问秦郎中,我们各取所需?”虽是一派询问的语气,但那抵在后腰的刀尖却是离皮肉更近一步。为了避免碰上楚安他们,白羊带着顾九从凤凰山另一处偏僻小径下了山。经过城门时,白羊戴好提前准备的帷帽,有顾九在身边,守城兵并未检查,直接放行。几乎在顾九叩响院门的瞬间,一直躲在暗处监视秦行知的流衡现了身。少年紧握剑柄,眼底杀气凛然。白羊笑声轻快:“我还带着帷帽呢,你这便认出我来了?”话还没说完,流衡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利剑划破空气,刺向白羊。后者灵敏躲闪,再次抽出腰间的软剑,迎了上去。两个少年兵刃相接,一灰一黑,两道身影很快没入夜色之中。而这边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周围的巡兵,一堆人马纷纷赶了过来,将秦行知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顾九抬了抬手,正准备命人直接进去,却听屋内的人忽然开口道:“顾娘子,”顾九动作一顿,站在原地静了会儿,独身进了屋。绕过那扇熟悉的屏风,待内室里的一切映入眼帘,顾九的脚步却倏地停下,整个人愣在原地。秦行知正坐在梳妆台边,对着铜镜描眉涂唇。他头发披散,一袭浅绿衣裙,脚蹬绣花鞋,一派女儿家的装扮。那一刻,顾九蓦然就明白过来,之前她在这房中看到的种种物件儿,并不是秦行知为他母亲准备的,那些胭脂水粉、衣裙绣鞋,都是他自己的东西。而秦行知一直说的母亲,只是他自己假扮成那个早已离世的人。“母亲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自然不舍得分离。所以我无论去哪儿,母亲都会陪着我。”秦行知本就身形消瘦,五官也清秀,如今又涂着胭脂水粉,除了身高在一众姑娘家过于高挑,其他地方,无论是模样还是神态,都与女子相差无几。顾九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到了旁边的梳妆台,上面放着一个包袱和一只蓄势待发的□□。顾九瞬间起了警惕,往后退了两步,取出藏于袖中的匕首。这一系列小动作落到秦行知的眼中,他笑了笑:“我若想取你性命,有好些机会。你不必如此,我同白羊一般,都不会伤害你。”顾九冷冷地瞧着他,直入正题:“近些年西京失踪的年轻女子,是不是你掳走的?”“前两日我来此处分明见到有一个女子躺在床榻上,而那不可能是你,更不可能是你口中的母亲,”顾九道,“青天白日的,我总不能瞧见的是鬼。”“你掳走那些年轻女子,只是为了让她们陪你玩过家家?”顾九有些恼火,“秦行知,我知你不愿面对现实,可唐氏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你纵然找来千万个女子,她们也不是唐氏!你心底应该清楚,要不然你也不会如此装扮!”秦行知抚上胸口,语气冷了冷:“我母亲在这,她没有死。”顾九不欲与他争辩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人显然如同白羊相信这世上存在神女一般,都是执念变成了疯魔。她沉声质问:“灵奴如今已经死了,那其他人呢?她们在哪儿?”“秦行知,”顾九攥紧刀柄,“我知道你父亲获罪的真相,你们秦家本不应该遭此苦难,你怨恨先皇、怨恨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怨恨那冤枉你父亲的六百人......这些我统统能理解,可这不该是你肆意作恶的理由。”“你憎恶大宋律法,是因为它没法为你父亲伸冤,那你如今以暴制暴,以恶制恶又解决了什么?”顾九直直地看着他,认真道:“秦行知,你应该清楚这世上的恶是永无止尽的。难道你要一直杀下去吗?!以暴制暴固然痛快,可它成不了终点!若没有律法予以制衡,没有善予以对抗,那这人间又怎能称之为人间?无穷无尽的恶,换来的只有地狱。秦行知,你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先皇借刀杀人是恶,你以审判为由的杀戮也是恶,因因果果,何时是个头?”“还有灵州城,”顾九道,“灵州战役后西夏皇室爆发内乱,无暇顾及边境之地。而官不履其责,不督其法,这才促使恶霸横行,百姓们民不聊生。”秦行知扯了扯嘴角,讽刺一笑:“顾娘子,你说了这么多大道理,你能为我父亲伸冤吗?”他面上神情渐渐冷下来:“你能揭开二十年前沈家军战死沙场的真相吗?然后告诉世人,先皇只是因为忌惮沈家军在百姓心中的威名,嫉妒他们功高盖主,就弃那几十万将士的性命于不顾,只为拔出帝王心中的那根鱼刺?”“彼之道终日会还施彼身,不管我做了什么,又或者那些恶人做了什么,总归会报应在自己身上。”“但问题是,我确实没做什么,”秦行知和善地笑笑,摊开双手,“白羊不是已经把一切都说了吗?我这双手,可从来没沾过鲜血。”秦行知转身拿起包袱,却是将那只上了箭矢的弓.弩强塞到顾九手中,他云淡风轻道:“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孤月当空,白羊逃至一处高阁之上,便停了步,侧身躲过背后凌厉的剑风。白羊手腕一转,掌心中的软剑犹如一条银蛇一般,顺着流衡握剑的手腕灵活地缠绕住他的右臂。白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忽然间站定在飞檐一角,而本欲刺穿他左肩的冷剑也停了下来。“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白羊双目赤红,“我杀了那么多的人,就是为了早日见到你!你现在却要为了一个把你当做条狗的人杀我?”“好,好,”白羊面色阴沉下来,他忽然扬起衣袖,一字一顿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起死。”流衡没有想到白羊左袖中还藏有别的玄机,漫天粉末扑过来时,他快速后撤,侧身挡住。而与此同时,一道凌厉的风声疾驰而来,然而仅须臾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流衡意识了到什么,慌忙抬头看去,浑身血液为之一僵。而在高阁下方的不远处,一个清瘦女子站在黑暗中,手中握了一把弯弓。那女子转身离去的瞬间,几缕月光落在她的眉眼间。白羊的身形晃了晃,他死死地盯着流衡,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话,但涌上来的只有满口鲜血。白羊身子轰然从高阁坠下,流衡飞身扑去,却只堪堪抓住了白羊的指尖。过往的记忆走马观花一般在脑海中快速闪过,他恍惚又回到了那个隆冬深夜。这孩子不是如此没有分寸的人,况且,白羊还是他幼时的玩伴。这时秦行知慢声道:“既然真凶如今已经身死,那顾娘子也是时候该结案了,在下也就不奉陪了。”白羊如今死了,还能有谁证明他的罪过?纵使真如秦行知所说,他手上并未沾一滴鲜血,那西京失踪的女子们呢?凡所行必有迹可寻,只要再拖些时间,她就不信查不出什么!秦行知转过身,看她:“秉公执法的顾娘子,竟然如此?”顾九淡淡道:“放心,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但你既然与真凶来往密切,我怀疑你与此事有关,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暂且先委屈一下郎君,多留在这畿县几日。待我查明真相,自会放你出行。若有得罪之处,我在此先赔个不是。”顾九下意识看向秦行知,却见他神情一沉,杀意在眼底翻腾,而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高高举起,似是要扔过去。短箭顷刻脱弦,刺入秦行知的右臂。匕首哐镗一声掉在地上,还不待顾九松口气,秦行知却忽然笑了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黑褐色的鲜血。他张了张嘴,那可怖的液体却源源不断地从他口中溢出。顾九猝然一震,全身的力气仿佛被什么抽了干一般,她晃了晃神,浑身都在发抖。顾九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一把揪出秦行知的衣领,牙齿都在打颤:“你故意的!”这些天堆砌在心中的情绪尽数爆发,顾九只感到头脑目眩,胃中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不止,还有那浓浓的恨意!“吴知州根本不是最后一个,他根本不是!”顾九声音嘶哑,就像一只无处可逃的困兽,“你就是想让我杀了你,让我手上沾满鲜血!”她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为什么?为什么非要逼我!”秦行知呼吸越来越弱,他用尽全部力气攥住顾九的手腕,丝毫不理会她的崩溃,艰难吐字:“白羊口中的神女,不是神女庙里的神,而是玉清宫里的那位——”当初唐氏为了给他祈福, 背着他从凤凰山三步一叩首,却最终咽气于神女庙中。而倘若真的有神明存在,他的母亲不该是如下此场才对。唐氏去世后, 是玉清宫的那位救走了他,予他重生, 帮他报仇。只不过天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这种“重生”是有代价的,他放弃了作为人活下去的意义, 成了那位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也终将失去一些与之相比,并不重要的东西。所以,当他决定成为世人口中的“神”,替他们审判那些逃脱大宋律法制裁的恶人时,他便默认了代价的存在。就像他母亲那般, 祈求了神明,换回了他的性命, 但她自己却死在那片废墟之中。纵使这个结果并非神明庇佑,但不管怎么说,他的确活下来了, 而这个代价是他母亲的生命。那些付出代价的人,有的心甘情愿、有的不予配合,但无论接受与否,于他而言,都并不重要。而对于玉清宫的那位来说,白羊是和他一样的存在, 棋盘上的棋子, 必要的时候便可弃之。哪怕是少年视她如神明。顾九说得没错, 白羊的确是一把用来报仇的刀,但这把刀的主人却从来不是他。最开始秦行知用这把刀杀人时,都希望那些官府能查出来,所以他并未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但那些被百姓们称为“青天大老爷”的父母官,有的碌碌无为,在其位,谋其私,查不出什么便草草结案,又或者上报给大理寺;有的秉公断案,却在查到些蛛丝马迹后,便立即终止调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他彻底看清了律法的虚伪。所以,他始终认为,杀死那些人的真凶并不是他,也不是白羊。至于西京那些失踪的年轻女子,秦行知承认,她们确实是无辜的。唐氏去世时,他年仅一岁,本就模糊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不清晰。起初他只是凭着仅存的记忆为母亲画像,但当他没日没夜凝视它们时,他又清楚地认识到这些都是没有生气的死物。待某日醒来后,他看着那几百张神态各异的画像,却惶恐地发现,那一张张脸,竟然无法和脑海中的人重合。所以他每隔一段时间便回到西京,掳走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给她们灌药,让她们终日昏昏沉睡,躺在他为母亲布置的卧房,就好像母亲仍然还陪在他身边一般。可沉睡的人无法说话,逝去的记忆也无法挽回,他很快便又不满足于此。他开始做姑娘家的装扮,模仿女子的一颦一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那有几分相像的眉眼重新唤醒了他的记忆。那些躺于榻上的女子是外人眼中的母亲,而他的母亲,与他形影不离。五脏六腑的剧痛侵蚀不掉秦行知眉眼间的笑意,他终于可以不用再隔着铜镜与母亲说话了。顾九所有的愤怒和恨意都随着手腕处束缚的消失,被强迫关入不见天日的囚牢中。她双目怔然,失力地跌坐在冷硬的地面。旁边有人在说些什么,但她全然听不清楚,只觉得耳中轰鸣不断,直到一声骏马长嘶,眼前突然多了一张纸。顾九茫然抬头,泛红的眼眶撞入高方清视线。他另一只手抬了抬,想要给她拭去眼角的湿意,却最终停在半空,慢慢收回,藏于宽大的袖中。高方清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吴知州,叹声道:“是彭山。”那六百人中的最后一个,是还活着的彭山。当这个答案摆在眼前,之前在济南府中经历的一切,重新跃于脑海之中,所有的出乎意料都变成了有迹可循。顾九忍不住去想,既然彭山都没有死,那失踪的姑娘们呢?她们是无辜的,秦行知都能饶彭山一命,那些人应该也安然无恙才是。可如果她们真的还活着,秦行知所说的那句“我这双手,可从来没沾过鲜血”,便极有可能是真的。顾九唇瓣微颤,想要开口.交代此案的后续,从喉中泛出的血腥气却愈发凶猛,仿佛吞了千万个锋利的钢片一般,割得她血肉模糊。守城兵顿时噤若寒蝉,堪堪停在院门口,他小心翼翼道:“城门外来了好些辆马车,里面坐的都是女眷们。”高方清愣了愣,连忙想要阻止守城兵说下去,但已是晚了一步。高方清心中一惊,下意识看向顾九,却见她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垂着眼,神情掩在暗处,不知情绪。高方清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皱眉:“你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就行。”顾九想甩开他的手,试了两下,却发现力气全无,她抬了抬眼皮:“做事情总要有始有终。”顾九扯了扯嘴角,轻笑道:“人都回来了,这是好事啊,高少卿为何要板着一张脸。”顾九脚下虚浮,跌跌绊绊地走了几步,视线中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她身子晃了晃,强撑着的意识蓦地坠入无尽的深渊。燥热的六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七月来临,带着独属秋天的凉意,令人心旷神怡。窗外秋蝉低吟浅唱,缕缕微风携着月光飘入屋内,烛光轻轻摇曳,纱帐也跟着晃动,一抹玄色身影在轻纱中若隐若现。沈时砚浸湿帕子,慢慢拧干,再小心翼翼地贴在顾九滚烫的额头上,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不一会儿,有人轻手轻脚地从外面进来,端来熬好的汤药。他端着玉瓷碗,舀小半勺,轻轻吹去热气后,才敢让它触碰到那苍白的唇瓣,但无奈昏迷中的人贝齿紧闭,那苦涩的汤药一大半都顺着唇缝流至颈边。“顾娘子高热不散,眼下又已是昏睡了一天一夜,至今滴药未尽,再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啊。”他敛下眼睫,低头喝了一口汤药,俯下身,凑到顾九唇边。窗外下正对着一片池塘,一只红鲤悄然地探出头,柔软的鱼尾轻轻摆动,荡起一层层水纹,小鱼起起伏伏,如此几次嬉耍,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恰好轻轻擦过那湿润的红鳞,小鱼受了惊,便潜入水底,只有层层荡开的波纹。纤密的睫毛无意交缠,昏迷中的人眼皮微微翕动,只感觉到一丝痒意撩过,眼前的朦胧感逐渐褪去。沈时砚薄唇微抿,偏头在顾九耳畔轻轻吐息:“阿九,是我。”沈时砚一顿,慢慢直起身,想拿掉搭在顾九额间的湿帕,她却偏过头,轻轻蹭了蹭他微凉的掌心。沈时砚不动了,只觉得心口一阵闷疼,他低声道:“秦行知本就是有罪的。”顾九不知有没有听进心里去,只是搭下眼帘,苍白的脸色依旧苍白。半响,她才又道:“秦行知临死前告诉我,我的母亲是玉清宫的那位......他说的是真的?”沈时砚眉心微皱,但几乎眨眼间,又恢复如常。可这细微的变化,还是落到了顾九眼中,她心中了然。顾九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住在玉清宫的那位,我若是没记错应该是位叫‘玄清’的道长。”顾九视线扫到床边那只剩小半碗的汤药,愣了愣,又继续说了下去:“玉清宫和高家关系匪浅,我若是她的女儿,如今却又成了顾家的庶女,这其中应是有什么旧事牵扯。”顾九说得很慢,神情也恹恹:“之前高方清与我说,你留我于身边是在利用我,他所指的事情大抵就是我的身世吧。”她闭了闭眼,之前没有答案的蹊跷重新浮现于脑海:“还有何峰,你应该还记得的他吧。当时不知是何人帮他把我从牢狱中劫走,现在想来,应该是她做的。”高方清说过,她被顾家抛弃在江陵府,和她被重新接到汴京,这两件改变她生活轨迹的事情都是白云观玄诚道长所为,而白云观背后,便是玉清宫。结合高方清所言,不难猜出其中缘由。思及此,顾九静静地看他,尝试猜道:“那人如此作为,应该是想让我留在汴京城,而你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所以便把我放到你身边,便以静观其变。”顿了下,他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有关于你的身世?”“没什么好问的,”顾九淡淡道,“她生而不养,如今又将我置于棋盘之上,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一丝情感。在我这里,血缘羁绊没那么重要,要不然当初我也不会让顾喻将我从族谱中剔除。”“但你与她不一样,那人是与不是我的母亲,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她直直地看着沈时砚,一字一顿道,“可沈长赢,你莫要负我。此后,也莫要再骗我。我信你,我心悦你,但这些并不是毫无底限的。”顾九这些时日都未曾休息好,醒了片刻,便又昏昏睡去。沈时砚就坐在床边一直守着她,他抬手,轻轻搭在顾九的眉心间,想要拂去凝在其中的烦闷。他薄唇微启,用仅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我不想把那人教的一切用在你身上,可我更不想失去你。”曾经他看向她的时候,眼睛里曾有城府算计,后来真心捂化了虚伪。沈时砚似有所感,转头看了过去,没什么感情道:“你来做什么,她应该不想看见你。”那瘦弱女子笑了笑,对他的敌意毫无怪罪,只提醒道:“明日便是七月初二了,别忘了正事。”说罢,她转身便走。末了,又忽然停了下来,柔声道:“长赢,你该叫我姨母的。”周遭房屋一片漆黑,唯有她房间的外室亮了一盏灯烛。沈时砚正端坐在书案前,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顾九摸了摸额头, 应是今日喝的药起了作用,这会儿倒不怎么难受了。想到这里, 顾九抿了抿唇, 脑海里跃出她今日刚醒来时所看到的画面,心跳后知后觉地漏了一拍。当时顾九虽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但她那会儿整个心思全放在秦行知的那番话上,倒没怎么分神去想这件事情。她慢吞吞地起身,正要下床,不远处的沈时砚已经看了过来,他放下笔,阔步走来。沈时砚揽住她的肩膀, 掌心轻轻贴在她的额头上:“渴了?还是饿了?”他的声音又低又轻, 刮得顾九耳朵发痒,不自觉地绷直了背脊。沈时砚察觉到怀中人的异常,他垂下眼, 慢慢松了手:“抱歉,我——”“亲都亲了,”顾九憋着一口气,攥住沈时砚的手,“沈长赢,你这会儿道歉又是什么意思?”沈时砚却忽然反过来握住她的手, 十指相扣, 逐渐收拢:“我以为你后悔了。”“我没有, ”顾九抬眸看他,不悦道,“不准你自己胡思乱想!”沈时砚本就是为了博同情,才故意说了那番话,待四目相撞,瞧着她着急解释的模样,心却乱得一塌糊涂。他缓缓凑了过去,蹭了下她的鼻尖,只轻笑:“那你的意思是,永远不会后悔了?”顾九被这人说得面红耳热,她忍不住嘀咕道:“王爷,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她像是抓住什么重要的把柄一般,忽然弯了弯明眸,倏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趁沈时砚没反应过来时,吻上那片薄唇,一触即离。沈时砚却紧紧攥着她的手,又把人拉回怀中:“哪里扯平了?”他声音低沉微哑,微热的气息顺着顾九的细颈钻入衣领内,她全身的骨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着一般,根根发软。简短的四个字,有些意味不明,但顾九还是立即就听懂了,她竟觉得头又开始晕了,脸颊热得也发烫,不知是高烧复起,还是纯粹是被这人羞的。顾九用手肘往后抵了抵,理直气壮地命令道:“起开,我热。”她想了想,看向窗外的银月,心血来潮道:“王爷,我想出去透透风。”暮色低垂,两人坐在屋顶上,顾九指着远处的夜色,随意闲聊:“就是那儿,之前这家邸店的女掌柜便是坐在这,一直看着那里。我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个方向应该是皇陵所在处?”说到此处,顾九也就想起来另外一件事。算算日子,明日便是七月初二了,也就是沈时砚母妃的忌日,他这会儿能光明正大地陪着自己,应该是已经得了官家的准许。沈时砚望向顾九所指的地方,冷月高挂,银辉落在那青山之上,像是披了层墨绿色的轻纱,而在这山脉之中,便修建着皇陵。沈时砚点头,顿了顿,他问道:“她可与你说了什么?”“也没说什么,”顾九道,“就是提了一下她的姐姐。”顾九犹豫了会儿:“我听女掌柜那语气,她姐姐好像已不在人世了。”“算不上,”沈时砚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异常,“但她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重要。”顾九谈起这事的本意并不在此,所以便没再继续问。她静了一会儿,正在心里琢磨着如何通过皇陵提起另外一件事情,沈时砚已是敏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既然沈时砚来了西京,楚安应该会与他提及案件的前因后果。虽说楚安还不知道害死沈家军的幕后真凶是先皇,但肯定无法避免地提及二十年前的灵州战役。而现在她只是提了下皇陵,沈时砚便猜到她想要问什么,这是不是代表着他知道二十年前沈家军战死的真相?顾九眼睛微微睁大,有被他洞察心思的惊愕,也有对他这个反应的不理解,但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心疼。她唇瓣动了动,仔细斟酌着言辞:“秦行知死的那晚,他问我能不能把二十年前的真相公之于众——”“阿九,”沈时砚打断她的话,指了指那天边的月亮,“你能为我摘下来吗?”“你不能,任何人都不能,”沈时砚又去捉住她的手,轻声道,“这就是局限,所以你不用背负任何愧疚和自责。”沈时砚替她拢了拢身上的外衫,继续道:“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以后就会知道,但现在,我还不想让你插手其中。”待用过午膳,顾九和楚安便收拾好东西,跟着沈时砚前往巩县为沈母为墓祭。邸店外停了两辆马车,那个奇怪的女掌柜也跟了出来,一开始顾九还以为她是来送行的,直到见这人上了后面的一辆马车,这才反应过来女掌柜是要与之同行。楚安撩起车帷,探出半个身子:“王爷,你不与我们一起?”车轴缓缓转动,很快便驶离了畿县。顾九掀开窗牖,往马车后看了眼,又收回手。她回忆着昨晚的谈话,还有女掌柜那晚之前说的话,心底隐隐有了一个猜测。楚安不由怔住,他一头雾水:“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件事?”楚安连忙解释道:“就是王爷的母妃,她去世后,先皇追封其为皇后,谥号元懿。”“应该是,反正你昏迷之后,我便没再瞧见过他,”楚安也不清楚,“如今这案子已经结束,他还留在这做什么?”待日落西山,墓祭才算结束。沈时砚没着急走,反而是让顾九和楚安先行离开,并嘱咐流衡把另一辆马车也牵走。顾九看了看沈时砚,又扫了女掌柜:“你还有旁的事情?”她心底有些许疑惑,但想起了昨夜沈时砚与她说的话,迟疑一会儿,便和楚安离开了皇陵。回去的路上,她心中藏着事,没怎么开口说话。楚安误以为她是不高兴,便替沈时砚解释:“王爷好些年都没回来了,如今来皇陵一趟,自然要去看看先皇。”马车内没点灯烛,光线昏暗,楚安又是个心大的,压根没意识到顾九的情绪变化,只继续道:“不过说起永熹陵,我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楚安忽然压低了声音:“你听说过先皇有一个红颜薄命的宠妃没?”顾九不想打击他的热情,便点点头:“之前听高方清说过。”“他与你说这事?”楚安满腹狐疑,“什么时候的事情?”“就是义父的寿宴那晚,”顾九神情恹恹,没什么兴趣,“你不会说的事情也是什么‘金屋藏娇’吧?”“这件事在汴京可不是什么秘密,有什么好说的,”楚安拍了拍胸脯,“我要与你说的,自然是寻常人不知晓的事情。”“纯妃病逝后,先皇追封其为‘明淑皇后’,葬在永熹陵的旁边,”楚安轻咳两下,小声道,“可我听有人说,纯妃的陵墓其实是个空壳,她的尸体在永熹陵,与先皇合葬呢。”更何况纯妃生前还不是皇后,若真是这样,高太后不得气得半死?“对啊,”楚安点点头,“此事有违祖训,所以没敢声张,弄了一个空壳作为障眼法。”他又补充道:“当然了,这也只是小道消息,至于真伪我可就不敢保证了。”亲亲们,欢迎大家关注星标置顶,这样才能及时收到推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