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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预计35集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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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文:
顾九心底不由咯噔一下,连忙让两个官差将小土坟刨开,露出了埋在里面的东西。小孩的尸体被人从坟包挖出来时,尸体已经有了腐烂的迹象,尤其是后脑勺所受伤的地方, 头皮脱落,稀疏的毛发间, 几十只尸蛆围绕着糜烂发黑的伤口, 蠕动得正欢。顾九屏住呼吸,凑近去看, 小孩的脖子上有一圈泛黑的指痕,身体其他部位除了有些淤青和擦伤,便没有其他伤口了。“小孩身上唯一较为严重的伤口便在后脑勺那里,但它并不是致命伤,”顾九直起身, “舌骨断裂,脖子处的指痕又很明显。”她四处望了望,打量着周围的景物, 淡声说道:“但目前而言,袁彪身上的嫌疑显然是最大的。”顾九吩咐几个官差用白布将尸体裹好,而后大步往前走去:“瓜农的那番说辞侧面向咱们表明了一件事情。”楚安连忙跟上,思索片刻道:“当晚从瓜田经过的那两人并没有原路返回。”顾九点点头,停下脚步,指了指两人身后悬在天际的旭日:“山之南为阳, 山之北为阴。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阳面。”“凶手将小孩儿埋在此处后, 应该会选择从阴面下山, 这样方才不会引起瓜农的怀疑。”夜阑人静,瓜田地里的木棚距离小道并不算远,当时瓜农喊的那一嗓子,凶手没道理听不见。如果他抛尸之后,还选择原路返回,瓜农极有可能再次注意到他。两人继续快步往前走,顾九想了想,还是严谨了说辞:“当然,不排除凶手从阳面折返的可能性,只不过他需得绕过瓜农视线所及的地方。”顾九站在高处,四处张望,目光快速掠过视野内的种种景物。半响,视线一滞,疾步冲向某处。楚安跟在后面看得有些心惊胆战:“姑奶奶你慢点,这可是陡坡。”刚说完这句话,便见顾九突然停在一棵树前,静静看着那凸出土壤的树根。而就在树根下方的斜坡面上,有一处非常明显且很长的滑痕。两人原路返回,顾九吩咐两个官差把贺儿的尸体先送回府衙的殓尸房,其余人留在此处继续进行搜山,看看能否找到袁彪。楚安有些不太明白顾九为何还要让人去找袁彪,不由问道:“咱们适才不是已经找到了可能是凶手逃走时所留下的痕迹吗?”“是,”顾九答道,“但从木棚到此山之间,还必须要经过一个地方。”楚安顿时反应过来了,略感惊讶:“你是怀疑秦郎中?”顾九点点头:“无论从任何方面来说,袁彪的嫌疑都很大,但也不能因此便忽略其他的可能性。”“你想想看,”她耐心解释道,“假如袁彪死了,只是咱们现在还没找到他的尸体,如此,嫌疑最大的人便是秦郎中。虽然他说六月十三日那晚他并没有见到袁彪和贺儿,但是此事仅仅只是他一面之词,无人可作证。万一他撒谎了呢?”说到这,顾九顿了顿,坦然道:“不过,我现在确实想不出他杀人的动机。”两人再次登门,仍见秦郎中正在院中整理自己晾晒的草药,见他们来,也不惊讶,反而问道:“日头大,官爷和姑娘可要喝一些凉茶解暑?”顾九忙活了一上午,里衣早已被汗水浸透,浑身粘嗒嗒的,实在不舒服。听秦郎中如此说,便立即欣然应下:“那就谢过郎中了。”秦朗中招呼他们坐在葡萄藤架下避阳,端上来一壶茶:“我今日一早本想上山去采药,却见有府衙官差在那处,猜到许是为了寻找袁彪和贺儿,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秦朗中将茶碗递给顾九,笑了笑:“不想,两位竟然会来我这里。”顾九动作一顿,笑道:“郎中这般聪明,倒是无需我们二人费心思地兜圈子。”“官府查案,为民做事,”秦郎中道,“我等又怎么会不配合呢?”顾九尝了口凉茶,抿抿唇,慢声道:“菊花、陈皮、金银花,还有黄岑?”一旁的楚安笑道:“她虽在府衙办差,但也是位郎中。”楚安张了张嘴,还要说些什么,顾九瞧见他的意图后,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文能悬壶济世,武能破案缉凶”之类的话来,抢先转移了话题。“它啊,”秦郎中缓缓摇头,无奈笑道,“昨日你们前脚刚走,后脚它便飞走了,到现在还没露过面。”他也给自己倒了碗凉茶,轻抿一口,甘甜入喉,面上却有些苦涩:“应该是已经离开这里了吧。”顾九安慰道:“飞鸟归林乃是天性使然,郎中救过它性命的这份情却不会随之消失的。保不齐来日你就会在某处看见它。”秦郎中垂眸看着波纹荡漾的凉茶,心底却回想起昨日那鸽子汤的鲜美,轻笑道:“姑娘说得对。”既然两人已被主人家看出了心思,剩下的事情便好办多了。喝完凉茶,顾九便问能否进屋瞧瞧。秦郎中没有犹豫,领着两人进到堂屋。进门便看见一张四方桌案,左边摆放着书案书架,是个小书房,右边的空间则用屏风做隔断,作为睡觉的内室。顾九看到那张梳妆台以及上面摆放的妆匣和针绣筐时,不由怔愣半响。“并未,”秦郎中解释道,“这是我母亲的房间,我住在厢房。”秦郎中道:“实在赶的不巧,昨日你们来时我母亲在房中休憩,今天一早她便去了集市。”木柜里都是些被褥和衣裙,没什么异常。顾九又去秦郎中住的厢房看了看,仍是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便和楚安告辞了。楚安认真思索片刻,继续道:“我觉得凶手就是袁彪。”顾九望向不远处的瓦砖房,琢磨着等会儿怎么把贺儿被害的事情告诉灵奴。“肯定是醉酒呗,在前去寻找秦郎中的路上,袁彪一时失了理智,不小心掐死了贺儿。他意识到闯下大祸后,便赶紧把尸体掩埋在山上,然后从山的另一边逃跑,”楚安理所当然道,“不然还能因为什么?”说到这,他顿了下,犹豫道:“又或者说,是因为袁彪心眼太小,容不下灵娘带来的孩子?”顾九颇为认同这番推测,点点头:“这个倒是挺有可能。”喝醉了酒,妻子的孩子又不是自己的种,家事整天被别人当做饭后谈资……这一桩桩聚在一起,很难说不是激怒袁彪掐死贺儿的原因。到了地方,顾九却发现袁彪家的院门没关,她往里面看了眼,院中空荡荡的,并无一人。两人相视一眼,顾九抬步走了进去,下意识看向那只拴在树下的大黄狗,它正软绵绵地趴在树荫处,双目紧闭,肚子鼓鼓囊囊的。她四处瞧着,周围并没什么变化,唯独视线掠过厨房时顿了下。正疑惑着,他们忽听从后院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心下一惊,连忙跑过去,却见灵奴和袁同站在一起,两人中间隔了那只腌菜缸。灵奴唇瓣动了动,不知说了什么,只见袁同陡然大怒,扬手便甩了她一巴掌。灵奴失重,狼狈地摔倒在地,那张脸颊顿时红肿起来,嘴角溢出丝丝鲜血,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没有落下来。楚安疾步上前,一把擒住袁同的肩膀,然后用力一捏,痛得他哇哇大叫,五官扭曲。顾九见她不想说,便也没有再问,犹豫了下,慢声道:“贺儿找到了。”灵奴猛地瞪大眼睛,激动地攥住顾九的手,语无伦次道:“真的……真的吗?他……我儿……好好的!”灵奴如遭霹雳,身子晃了又晃,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不可能……怎么会呢……”“我们没能找到他,”顾九如实道,“但根据目前线索,袁彪很有可能就是杀害贺儿的真凶。”而袁同则哼笑道:“那老畜牲杀了你的儿子,你竟然还挂念他?要是让你那下了黄泉的儿子知道了,指不定有多寒心。”许是这番话刺激到了灵奴,她崩溃地瘫跪在地,号啕大哭。顾九叹了口气,也不知如何安慰,索性便等灵奴发泄完情绪。她转眸看向袁同,视线又扫过腌菜缸,问道:“这里面是腌菜?”“这是那老畜牲爱吃的,”袁同道,“我嫌它碍眼,就想扔了。谁知这个臭婆娘死活拦着不让。”顾九面无表情地盯了袁同半响,直至这人忍不住错开视线,她才道:“打开。”气氛僵持片刻, 楚安虽是不太明白顾九为何突然对一个腌菜缸起了兴趣,但还是松了手。失去束缚的袁同,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脸色难看至极。“知道, ”袁同嘴角紧抿, 对上顾九犀利的目光,还是硬着头皮表示自己的不满, “也不知道一个腌菜缸有什么好看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腌菜缸的木盖掰开,露出缝隙的瞬间,一阵浓重的酸味扑鼻而来,楚安忍不住皱了下鼻子。顾九对这股味道倒是熟悉得很,面色不变。明月以前经常会弄这些, 尤其是生活条件不好的时候,一日三餐, 顿顿是糙面饼配腌菜。已经变了色的萝卜条和绿油油的芥菜混杂在一起,几乎堆至缸口。顾九让楚安去厨房找来一个做饭用的大铁勺, 她搅动着缸里的腌菜,除了呛鼻的酸咸味,并没有什么别的怪味,所捞出来的东西也只有萝卜和荠菜。见此,袁同哼笑一声:“真是让你们失望了, 没能从腌菜缸里找到别的东西。”顾九淡淡地斜袁同一眼, 随后把铁勺扔给他, 怼他:“是挺失望的。”话还没说出口,一旁瘫跪在地的灵奴忽然捂住嘴干呕一声,三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灵奴惨白着脸,双目空洞,无力地摇摇头:“没事,就是突然有些泛恶心——”顾九收了手,神情微变,她眼神复杂地看着灵奴,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恭喜她。还是灵奴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子,我……我没事吧?”灵奴目露茫然,半响,抬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动作轻柔。顾九看灵奴这副模样,大约是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得知如此消息。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轻声道:“你有时间可以来来趟府衙。”顾九抬了抬眼,视线移到袁同的脸上,恰好同一时间,这人也看了过来,四目相视,她不咸不淡道:“好好照顾你母亲,她若有个什么意外,你最可疑。”待听到院门关闭的声响,袁同这才把视线转向灵奴,目光沉沉,刚想开口说话,却瞧见从前方围墙处探出半个脑袋来。袁同大怒:“死老婆娘,躲什么躲,老子看见你了!那么喜欢偷听别人家的墙角,也不怕耳朵里流脓!”话音刚落,那脑袋又伸了出来,正是离他们家最近的邻居,祝二婶。祝二婶双手叉腰,骂道:“好你个袁大,说话那么难听,刚从茅坑里出来吧。什么叫听墙角啊,三邻四舍之间多多关心一下怎么了!这要不是我,官差们能知道你爹和你弟弟是六月十三日不见的!你不感谢老娘就算了,还没良心地诅咒我,天杀的哟,你爹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不是!”袁同憋了半天的火气,这会儿听到祝二婶提起这事,顿时目露凶光:“我就说官府怎么知道的,原来是你这个长舌妇多嘴。咸吃萝卜淡操心,有这个闲功夫还不如管好你家男人,让他少来骚扰灵娘。”“哎呦喂,”祝二婶冷笑连连,“你爹不在家,你这都开始改口叫‘灵娘’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哈,你怕是早就对你这位继母垂涎三尺了吧。”祝二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得意洋洋道:“刚才官爷们没来时,我可是亲眼看见你摸了灵娘的手。得罪了我,小心明日全村人都知道你这个孽障是如何大逆不道的!”袁同怒目圆睁,双眼布满血丝,挥舞着铁勺便要扑过去:“看不我撕烂你的嘴!”灵奴慢慢从地上起身,走到袁同面前,扬手便甩了他一巴掌,眼眶中噙着热泪:“无论事实如何,我都是你爹的房里人,是你的继母。你要是再对我有半分不尊重,我就……我就一头撞死在衙门前!”这个畜生果真对灵奴心存邪念。只怕平日里的冷眼相对,都是骗人的把戏!灵奴捋了捋前额垂下的碎发,露出红肿的脸颊,带着哭腔道:“让二婶看笑话了。”祝二婶面色缓了缓,轻咳两下:“灵娘啊,我适才说的都是气话,胡乱说的,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啊。还有袁彪和贺儿——你就安心养胎,等官府查明真相即可。要是有什么难事,都可以跟我说。”“要不是二婶,我那可怜的贺儿怕是没那么快找得到,这份恩情灵娘记在心里,”她转眸看向腌菜缸,轻声问道,“家里腌了些咸菜,二婶要是不嫌弃,我给您装一坛。”祝二婶以前尝过灵奴的厨艺,那真是好吃到没话说,如今听她这么说,假意推脱两下:“这怎么好意思呢?”灵奴咬住下唇,看着袁同:“这是我做的东西,你管不着。”祝二婶只感觉背脊发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仍是梗着脖子道:“你看什么看!”祝二婶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什么态度啊,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灵奴歉意道:“二婶莫要生气了,我这就去找个坛子来。”祝二婶喜笑颜开:“要说咱们村里心肠和脾气好的人啊,就属你了。”灵奴给祝二婶装了满满一坛腌菜,递给她时,难为情道:“今日一事,还望二婶不要告诉其他人,我怕——”“放心放心,”祝二婶迫不及待地接过陶坛,斩钉截铁地保证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婶子心里有数。”说到这,她又顿了下:“不过啊灵娘,你最好还是想个法子和袁大赶紧分家,要不然省不得别人说闲话。”楚安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摸了摸马鬓,问起了适才腌菜缸之事。顾九踩着脚镫,翻身上马:“因为我觉得袁同那番话和行为有些奇怪。”顾九解释道:“袁同说他挪动腌菜缸的原因是袁彪喜欢吃,所以看着那东西碍眼,故而才把它搬到后院。”顾九抿了抿唇,边回忆边道:“那腌菜缸不算小,高度近三尺,口径约两尺。如此容量,再加上腌菜本身,应重有百斤有余。”她若有所思道:“这么重的东西,袁同若是眼烦,大可砸烂,为何要大费力气搬到后院去?哪怕是从前院扔出去,都比他刚才那么做轻松些。所以我才一时起了疑心。”说罢,顾九不赞同地摇摇头:“反正我要是他,我是绝对不可能如他那般做的。这不是给自己找累吗?”“可能……”楚安挠了挠鬓角,思索道,“他脑子不好使,选了这个笨方法。又或者他舍不得浪费,想着某天送给别人或是卖出去。毕竟不是所有人在做事情之前,都会估算出最省力的法子。”顾九顿时语塞,但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有这几种可能性:“有道理。”官差禀道:“楚将军,顾娘子,咱们的人都已经把整座山翻了个遍,仍是没有找到除小孩之外的尸体。”官差摇头:“咱们搜山的动静很大,村民们都没敢靠近,所以山上只有咱们自己的人。”“知道了,”楚安看了眼顾九,吩咐道,“可以让其他人回来了。”楚安琢磨道:“既然没找到袁彪的尸体,那就说明他大概还活着,六月十三日那晚,他将贺儿埋尸之后便跑了。”两人没再耽搁,驱马奔往汴京城内,回到府衙之后,直接去找了王判官,让他在布告上张贴袁彪的通缉画像。西狱刑房内, 有官差提前来禀,顾娘子和楚将军两人已经回了府衙。沈时砚撩起眼皮,轻扫过被绑在刑架上浑身是血的犯人, 淡声吩咐:“若还嘴硬,继续用刑。”几盏青铜灯嵌在石壁上, 跃动的火苗照亮逼仄幽深的通道。沈时砚一如既往的闲庭漫步,走得甚至比平日还缓慢, 没一会儿,一叠脚步声从前方拐角处传来。沈时砚屏息片刻,步调倏地加快,行至墙拐角。而同一时间,一抹身影闯进视线内。胸膛被来人的额头撞了下,不轻不重的, 实在算不上疼,但沈时砚还是闷哼一声, 旋即眼睫轻垂,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被自己虚扶在怀中的顾九。“我当然没事啊,”顾九回想起那声极其短促且低低的闷哼, 不由心生担忧,“王爷,我撞疼你了?”说罢,她又由衷觉得刚才的力道应该没有很重,不免联想到其他的可能性,长眉微拢:“王爷, 官家又责罚你了?”沈时砚失笑, 松了手:“没有, 你想到哪里去了。无缘无故的,官家怎么会责罚于我?”顾九抿了抿唇,想问沈时砚昨晚他为何突然留宿皇宫,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觉得她似乎没有立场去打听一个皇亲贵族的行踪,犹豫须臾,便也打消了这个想法。果然,只听身后的楚安开口道:“王爷,自你回京至今,我还是头一次见你留于宫中过夜。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沈时砚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眼底浮现出无声的笑意:“没有,只是与官家商量些政事,故而耽误了些时辰。官家便留我在原来的寝殿住上一晚。”牢房不是个久留的好地方,三人且走且说,顾九将袁家村一事言简意赅地叙述了遍。本想听听沈时砚的想法,谁知他却道:“此事你与怀瑾着手去办即可,我早已吩咐府衙上下,让他们听命与你,故而人手派遣方面你无需多虑。”话落,三人刚好行至西狱入口处,楚安走得快些,先出了门,顾九落其身后几步,闻言,脚下顿住,外面炙热得阳光笼罩住她走出牢门外的大半个身子。强烈的光线迫使她眯了眯眼,偏头看向沈时砚时,却意识到这种情况下瞧不太清他的脸,索性又往前走了两步,彻底暴露在阳光下。他站在原处,温柔地笑了笑,三言两语便将这个话题带过:“我今日未用早膳,眼下已是午时,你们忙碌了半天,应是也饿了,去找个地方吃饭吧。”顾九眉梢动了动,心底忽然涌上来一股说不上来的古怪感。三人仍是去了楚安之前经常会去的那家食肆,眼下正值用午膳的时候,一楼客满,座无虚席。食肆掌柜便引着三人去了二楼凭栏处落座。食肆距离府衙很近,顾九坐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府衙大门的一头石狮子,以及旁边的布告栏。楚安顺着顾九的视线看过去,瞧见两个官差正在布告栏前面张贴什么,待他们一走,才看清那是一张画像。她和楚安都没有见过袁彪,不清楚他是何什么模样。如今见了袁彪的画像,却是有些许惊讶。袁同相貌平平,身材算不上魁梧,甚至有些消瘦。但他既然能搬动腌菜缸,想必力气很大。而他爹袁彪肥头大耳,面大如饼,瞧着——应是个体形比较宽胖的人。只见几匹骏马从街市一端疾驰奔来,沉稳有力的马蹄声被行人慌乱的惊呼声掩盖,经过食肆时,三人皆是看了过去,为首的人他们极其熟悉。顾九不由随口问了句:“他们这神色严肃的,是打算要赶去哪?”顾九本来并没有多少兴趣,听到“洛阳”这两个字,生了些好奇:“好端端的,去哪里做什么?”顾九满头雾水,看向沈时砚和楚安:“发生了什么大事吗?”楚安也不明所以:“我这些日子不是在查案,就是在查案的路上,可谓是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而沈时砚轻轻摩挲着手里光滑的茶盏,不知是同样不知情,还是没有想开口解释的意思。食肆掌柜将菜肴一一摆好,继续道:“洛阳最近乱得很呐,先是女子失踪案,近来又频频发生命案,搞得人心惶惶。”食肆掌柜长叹一声:“河南府至今没能查出个蛛丝马迹,桩桩命案都成了令人胆寒的悬案,这不,前不久全部上述给大理寺了。刚才那动静,小人觉得大概就与此事有关系,应是大理寺派遣至洛阳,协助河南府破案的公差。”闻言,顾九兴趣更浓了,可惜食肆掌柜对案情的本身所知不多,如今说出来的这些,也就是他所了解的全部了。顾九便把目光转向了默然不语的沈时砚,好奇道:“王爷知道吗?”见她问了,沈时砚便如实道:“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但之前听大理寺卿提起过命案一事,我觉得......这些很可能是一人所为。”顾九不由愣了下,大脑飞速转动:“若是同一人所为,死者们可能会有些相同之处,官府没查到什么吗?”沈时砚缓缓摇头:“大理寺卿说,死者之间并不相识,身份各异,生活中也并无交集。”“那就有些奇怪了......”顾九忖了忖,有些胆寒,“难不成是随机杀人?”楚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赶紧吃饭,赶紧吃饭,高方清又不是酒囊饭袋之辈,他既然去了,定能查出个什么来。咱们现在可是连袁彪的影子都没见着。”说到这件事,顾九悠悠叹气,开始胡言乱语:“说不准,他已经死了呢。”通缉令贴出来后,整整一下午也没得到什么消息,不过傍晚时分,王判官却带回来一个男子。王判官解释道:“这人在布告栏附近徘徊许久,还偷偷冲袁彪的画像吐口水。我见他举止怪异,便让人把他捉了来。”王判官呵斥道:“非要本官将那沾了口水的画像怼到你面前,你才老实?”可当楚安继续问他是何事时,男子却不说话了,面色憋得涨红。顾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袁彪前妻的相好?”此言一出,男子瞬间暴跳如雷,极力否认:“我没有!我和他前妻清清白白,是袁彪那狗东西血口喷人!”男子恼火道:“他们事不关己的,只晓得跟着胡说,能知道个屁啊!”男子浑身一震,登时改口道:“反正这事全是袁彪自个瞎扯的!”顾九故意道:“常言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袁彪为何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戴了顶绿帽子?还专门冤枉你?”“那是碰巧……”男子满腹怨气,“我与袁同有生意上的往来,有天我去他家找他时,恰好他人不在,家中只有袁彪前妻。我不过与她说了几句话,询问袁同去了哪儿,恰好被袁彪撞见了。”“当时还没什事情,等过了两日,我突然听说袁彪把他前妻打个半死,而他前妻将此事告到了衙门,”男子道,“而袁彪为了逃脱责罚,便大肆宣扬是因为我与他前妻有一腿,他这才怒急攻心,一时没了分寸。”说到此处,男子情绪激动:“都是因为他,他自己不行,却要打自己媳妇儿泄愤,还害得我已经谈好的亲事吹了,落了个‘西门庆’的污名!”顾九眸色一凛,捉住了其中两个字眼:“你说他‘不行’是什么意思?袁同难道不是他的亲儿子?”“袁同是他的亲儿子没错,”男子见顾九是女子,便有些难以启齿,“但他……不行是后来的事情。”顾九神情冷然:“这种极其私密的事情,你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顾九与楚安初次碰见袁同时,这人便是刚劈完柴木,光着膀子从后院出来。如此看来,袁同平日在家应该也不怎么避嫌。灵奴说袁同不允许她碰他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何袁同要帮着家里劈柴?这种事情除了问本人,很难从旁人嘴里得出具体情况,可偏偏此事又不好开口。他走到顾九面前,提议道:“不如把灵奴怀孕这事放一放,先调查袁同六月十三日那晚去了哪。”袁彪与袁同父子两人并没有分家,那六月十三日当晚,袁彪打灵奴和贺儿的时候,袁同是否在家?如果在,为何灵奴不向他求助?反而哀求一个醉酒的男人带自己的孩子去看郎中?顾九微微睁大眼睛,当即对楚安道:“楚将军,你赶快去趟袁家村,把我们那日问话的瓜农带来府衙。”顾九也没闲着,和沈时砚一起去了趟袁家布铺,打听起袁同近两日的行踪。回话的仍是袁家账房:“对,这个时辰我们布铺就要关门了。”账房点头,又略一迟疑道:“不过,十四日一整天少东家都没来布铺。”旁边的伙计探出个头:“东家和贺儿都丢了,少东家难免有些伤心,没来布铺也在情理之中啊。”伙计摸了摸脑袋,懵懵道:“是啊,可少东家对贺儿挺好的。”账房呵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我没胡说,”伙计无辜道,“之前铺里进了批织锦缎,少东家单独留下了一匹。我本以为是少东家自己看上了,要留着做成衣。后来贺儿来铺子玩,我却瞧见他衣服的布料就与当时少东家特意留的一模一样。”顾九和沈时砚回到府衙后,没一会儿,楚安带着瓜农来了议事厅。瓜农瞧见坐在上方的郎君,登时猜到他的身份,吓得腿软,双膝跪在地上,还忍不住打颤。顾九开门见山道:“十三日那晚,你说你见到了袁彪和贺儿,他们可有提灯?”瓜农不敢隐瞒,据实相告:“没……没,当时有月亮,勉强能照亮脚下的小道。”“既然如此,”顾九皱眉,“你为何如此确定当晚从小道经过的两人一定是袁彪和贺儿?”瓜农犹豫了会儿,开始质疑起自己的眼睛:“那……那可能就是小人看错了……”顾九缓和了语气:“你就如实把你的想法和判断依据说出来即可,即使错了,府衙也不会怪你。”这话就仿佛是一根定海神针,瓜农呼了口气,慢慢道:“因为身形啊。”他边回忆起当晚的场景,边道:“那会儿小人虽是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小人瞧那抱着孩子的大人与袁彪身形极其相似。袁家村不大,像他那么胖且家里还有小孩的人,只有袁彪自己。所以,小人很容易便猜到是他和贺儿。”顾九唇角抿成直线,脸色寒意愈发浓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记得你说过,当晚袁彪脚步匆匆,你叫他,他并未理你。”顾九转身看了眼楚安,又抬眸望向坐在书案后的沈时砚,淡唇轻启:“是袁同。”议事厅内静可闻针, 在顾九话落之后,好一会儿楚安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率先打破这份沉默。他求证道:“你是说当晚瓜农看到的人不是袁彪, 而是袁同?”楚安茫然一瞬,迟疑道:“可......两人的身形差实在过于明显啊, 这怎么能看错呢?”顾九淡声道:“正是因为袁同明白他与袁彪存在体型差, 所以他才会穿上隆冬时分才用到的棉衣。”顾九敛眸,回忆着那条贯穿袁家村的小道, 以及必须经过的瓜田。她道:“袁同清楚瓜农会在那个时候呆在木棚里防偷瓜贼,他利用臃肿的棉衣和昏暗的光线,就是为了让瓜农误以为他是袁彪。”“但袁同忽略了袁彪醉酒这事,”顾九道,“醉酒之人,能在提灯的情况下走得稳已是不易, 又怎么可能如瓜农所说的那般脚步匆匆呢?”顾九语气沉了沉:“而且我怀疑,袁同带着贺儿从瓜田地经过的时候, 贺儿就可能已经死了。”小孩尸体上最严重的伤口就在后脑勺的部位,但那种程度并不致死。如果当时贺儿没有因伤昏迷,理应会啼哭不已, 可瓜农却丝毫没听见贺儿的声音。再结合布铺伙计所言,若贺儿只是失去了意识,袁同应该会带着他去找秦郎中,而不是直接跑到山上,把贺儿掩埋于土。楚安感到头皮发麻, 声音不自觉地有些颤抖:“那……那袁彪?”推测至此, 三人当即领着一众官差奔向袁家村, 将瓦砖房围得水泄不通。灵奴听见动静,着急忙慌地从屋里出来,与顾九他们迎面撞上。灵奴又惊又恐,缩着肩膀,躲到院门旁边,看着官差们鱼贯而入,雷厉风行地四处翻找着什么,各个面色严肃。顾九安慰似地拍了拍灵奴的肩膀,问道:“袁同现在在哪?”灵奴无措地摇头:“我……我也不知道,贵人你今日离开没多久,同哥儿便也走了。”顾九凝视着眼前这个如同受惊兔子一般的女子,明眸间有些许犹豫和猜疑。她思索片刻,还是低声道:“灵娘,你应该知道袁彪不举吧?”灵奴神情僵了僵,两侧脸颊灼烫涨红,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拘谨起来,尴尬地点点头。顾九神色变得严峻,却也还是用仅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问道:“他如今治好了?”灵奴摇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动作陡然顿住,难以启齿道:“应该......应该吧。”她绞着手指,声音细如蚊呐:“我也不太清楚,但半个月前我们......同房过。”顾九也觉得尴尬不已,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我的意思是,你确定和你同房的人是袁彪吗?”“不是,我的本意是——”顾九在脑海里面组织着措辞,换了个问法,“你们那时点没点蜡烛?”灵奴低垂下巴,小幅度地摇了摇头:“那晚我原以为夫君不会回来了,便早早地熄了烛火,上床休息了。没想到,半夜间我......我感觉有人把我的手绑......我闻到了很重的酒气......”顾九转移了话题:“十三日那晚,袁彪打你和贺儿时,袁同在家吗?”几个官差在袁彪家细细搜查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尸体,如实禀告之后,顾九默了片刻,疾步走到后院,指着那口腌菜缸,吩咐道:“把它砸开。”有官差困惑道:“顾娘子,我们已经瞧过了,这里面都是腌制好的咸菜。”那官差不再犹豫,找来铁锄,对着缸体用力一挥,随着陶片破裂的声音,藏在腌菜缸里面的东西一涌而出。酸腌的咸味和腐烂的腥臭,让在场的人都不由地掩住口鼻。陶缸底部的位置卡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板子,正好把缸体分割成两个大小不一的空间。上大下小,木板之上放着普普通通的腌菜,而木板之下,是一堆糜烂发臭的尸块。众人看得胃里一阵排山倒海,有的人实在撑不住了,慌忙跑到墙角处呕吐起来。楚安偏过头,不敢往那堆东西瞅去,竭力遏制那股住涌上来的恶心感:“什么少了?”顾九眸色暗了暗,却是忽然话锋一转:“楚将军,你可以带人去抓捕袁同了。他这会儿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所以并不会逃。”顾九从后院出来后,灵奴连忙迎了上去:“贵人,我刚才听见有东西碎的声音,可是出了什么事情?”顾九不答,只道:“贺儿的尸体如今正在府衙,你与我们一同回去吧。”顾九留下几个官差守在袁彪家,一是为了收拾那堆尸块,二是为了应对袁同回家的情况。临走时,顾九脚步顿在院门口,扭头看向了那只被拴在树下的大黄狗。烈日当空,她却遍体生寒。大黄狗耷拉着脑袋,精神颓靡,露在外面的肚子却有些肿胀。如顾九所猜的那般,袁同并不知晓事情已经败露,楚安赶在天色彻底暗下之前,将人捉至府衙。幽暗的刑房内,顾九将所推测的一切悉数说出。而面对如山的铁证,袁同没有任何辩解。与往日一般,袁同在亥时末左右关了布铺,然后匆匆出城,赶回了袁家村。不远处的瓦砖房亮着烛火,他累得满身是汗,只想赶紧回家冲个凉水澡。还不等他加快脚步,却瞧见袁彪从里面走出来,摇摇晃晃的,怀里还抱着号啕大哭的贺儿。他心中一紧,立马猜到那个狗改不吃屎的老畜牲又撒酒疯了。袁彪扶着墙壁,没走两步便停了下来,暴躁地掐住贺儿的脖子,骂骂咧咧地让小孩儿闭嘴。醉鬼手上的力道没个轻重,袁彪掐住贺儿的同时,哭声便戛然而止。从院子里透出的几缕光线照亮了小孩儿胡乱挥舞的四肢,他意识到要出事,连忙跑过去。一时情急下,他没看清能脚下凹凸不平的小道,狠狠地被石子绊了一跤,整个人跌倒在地。等他爬起来,再冲过去推倒袁彪时小孩儿已经没了呼吸。看着倒在地上哼哼啊啊的酒鬼,和贺儿安静不语的尸体,他想到了惨死牢狱的母亲,想到了当年的自己。他被愤怒冲昏了头,一气之下,骑到袁彪身上,掏出用来防身的匕首,狠狠地刺进袁彪的咽喉里。袁同神情有些麻木:“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浑身是血,没了呼吸。”他道:“杀死袁彪之后,我为了掩盖罪行,便将他先拖至墙角处用杂草掩盖,再偷偷溜进家,找来棉衣穿上,然后抱着贺儿赶往秦郎中那儿,为的便是让瓜农记住这一幕。”袁同像是老了十几岁,声音沧桑干哑:“我把贺儿埋在山上后,为了让人误会是袁彪畏罪潜逃,便故意在后山留下摔倒似的滑痕。等我再回到家,就开始处理院外的尸体。我在外面一直等到后半夜,等到灵奴出去找袁彪和贺儿时,便趁此机会将袁彪肢解,塞进腌菜缸里。”“后来官府的人来了,我担心事情败露,就想赶紧把尸体处理了。”说到这,袁同看了眼顾九,继续道:“你撞见我搬动腌菜缸的时候,我就已经处理了一部分。至于剩下的,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闻言,袁同麻木不仁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他嘲弄一笑:“可他在打我和我母亲时,又何曾想过我是他亲儿子?我母亲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很快,顾九便收回发散的思绪:“那你和灵奴是怎么回事?”袁同神色僵住,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我听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顾九直白道:“袁彪既然不举,那灵奴就不可能怀孕。”她直勾勾地盯着袁同:“半月前,与灵奴同房的人是你?”顾九眸色冷然,仍是继续质问:“你们是两情相悦?还是你自己胆大包天?”袁同被锁在刑架上的双手动了下,却古怪地笑了笑:“她那么好看,是个男人都喜欢。喝多了酒,把持不住罢了。”顾九冷下脸:“这事要是让旁人知道了,就相当于把她往死里逼!”“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地洞,”袁同咧嘴笑道,“要怪,就怪袁彪那个老畜生吧。”楚安用手给她扇风:“好了好了,别气了,既然知道是歪理,你做什么还与他计较。”沈时砚轻声道:“那你可想好要不要将此事的真相告知于灵奴?”顾九的注意力立马被这个难题牵住,苦恼地叹了口气:“我怕要是说了,她想不开啊。”“也对,”楚安点点头,认同道,“没了丈夫,又没了儿子,再得知——一般人哪里受得住这冲击。”顾九正纠结着,抬眼却望见灵奴正往这边走来,不由停在原地。灵奴眼睛红肿,显然是已经得知了袁彪和贺儿死的真相,她声音哭得沙哑:“贵人,能不能......能不能让我与同哥儿说几句话?”顾九顿了顿,想到袁同毕竟是为了想救贺儿才杀的袁彪,便看向沈时砚。顾九本以为本案到此算是彻底拉下帷幕,翌日却从狱中传来袁同自杀的消息。最先发现袁同身死的狱卒道:“仵作说,他是硬生生地咬断了手腕的筋脉,流血过多致死。”楚安猜道:“弑父是死罪,他应该是知道自己逃不了一死,索性就自己了断生命,省得煎熬。”顾九唤来昨日领着灵奴进牢房的狱卒,问道:“你可清楚昨晚灵奴和袁同说了些什么?”楚安不解道:“这事交给其他人就可以,这么热的天,你不歇会儿?”再次从那条弯长的小道走,村民们议论起袁彪家的声音不绝于耳。不过妇人似乎也并没有真需要她回应的意思,自顾道:“真是奇怪了,这个旱天,袁彪的尸体也没发臭?这得是藏哪儿了啊,灵娘整日呆在家中,竟然没发现。”她和楚安让袁同打开腌菜缸时,里面的咸菜几乎堆至缸口,这是因为缸体底部有木板隔去了一些空间,用来藏尸。袁同说这东西是袁彪爱吃的,既然如此,那些腌菜便不可能是袁同准备的。腌菜缸里的萝卜和荠菜已是腌制好的,那这些天袁彪没吃过?如果吃过,腌菜应该不会堆至缸口啊。且缸里面的腌菜有多少,准备三餐的灵奴应该最是清楚。顾九蹙起眉,看向还在喋喋不休的妇人,问道:“婶子,你可知道袁彪家的腌菜是何时做的?”祝二婶气恼地揪住汉子的耳朵:“还路过?!这种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整日闲着没事时去就偷看人家,呸,一大把年纪,下流东西!”顾九却抓住了其中一句话,忙问汉子:“那你近两三日可曾见过灵娘洗过一件褐色棉衣?”汉子挣脱掉妻子的手,揉着发烫的耳朵,本来想摇头,但见顾九神情严肃,也不敢隐瞒,支支吾吾道:“……见过。”十三日那晚袁同抱着后脑勺流血的贺儿,棉衣上肯定会沾有血迹。所以她和楚安当时才会在后院看见那件被洗过的褐色棉衣。见此,身后的祝二婶连忙追了两步,急切问道:“娘子,你还没告诉我袁彪的尸体藏哪了呢?”袁彪家院门紧闭,顾九敲了敲,很快,木门便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灵奴面露惊愕,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怎么会?”灵奴身子晃了晃,眼眶瞬间泛红,她艰难道:“贵人,这种话可……可不能乱说啊。”顾九无动于衷,直白道:“昨晚你与袁同说了什么,他才会选择那么惨烈的方式自杀?”灵奴仍是满脸困惑不解,泫然泪下:“我……我实在听不懂贵人在说什么。”顾九静静地看着她惺惺作态,面无表情:“我很好奇,你为了什么?”“你不回答,我替你,”顾九扯了扯嘴角,眸底却凝起冰霜,“因为家产?”“袁彪被袁同杀了,接着袁同又自杀了,袁家那两间布铺就是你腹中孩子的,换句话说,就是你的。”“死无对证,只要你咬死不认,谁也不清楚你这腹中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灵奴擦了擦泪,却是温婉一笑:“贵人这些话我是真听不明白,若是没什么旁的事情,我就不招待了。”顾九手撑在木门的一面,阻住灵奴想关门的动作,眼神犀利如冰刃:“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不明白。”顾九缓缓吐字,双手却紧握成拳:“贺儿的死,究竟在你计划之中,还是意料之外?”那双盈盈秋水的眼睛弯了弯,灵奴只一笑,淡粉的唇瓣无声地张了张。匕首刺入袁彪脖子的瞬间, 铁锈般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唤醒了袁同的理智。他看着那不断从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双手控制不住地发颤,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趴在地上疯狂干呕起来。躲在院门后的灵奴目视完这一切, 终于从暗处走出来。她面色惨白, 惊呼一声后,张皇失措地跌倒在地。袁同听见声响, 猛地扭头看去,对上灵奴那惊恐万分的眼睛,他急切解释:“灵娘,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灵奴泪水夺眶而出,她难以置信地捂住嘴:“袁郎, 他……他可是你父亲啊,你怎么……能杀了他呢。”袁同无力地垂着头, 低声喃喃:“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灵奴这才看向一旁没了呼吸的贺儿,近乎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她一边死死咬住手臂, 一边无声流泪,椎心泣血的模样惹得袁同心疼不已。袁同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不停地道歉:“都怪我……都怪我……我要是早一点回来就好了,灵娘别哭,别哭,我已经给贺儿报仇了。”灵奴哽咽道:“怎么办?现在我们要怎么办?弑父可是死罪啊, 你这让我和我们的孩子如何活下去?”袁同浑身血液陡然僵住, 愣了好一会儿, 才激动地攥住灵奴的肩膀:“你说什么?你有了!”袁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人抱得更紧:“别怕,一切有我呢,一切有我。”灵奴下巴依偎在袁同的脖颈处,她看着那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泪眼朦胧,唇角却扬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她温柔地抚摸着袁同的后背,戚戚然道:“袁郎,即使你已经犯下了滔天的罪孽,哪怕来日会被世人唾骂,我也绝不会离开你。”袁同冷静下来后,便开始着手处理这两具尸体,接连想出好几个法子,都又觉得漏洞百出。灵奴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善解人意地替袁同擦汗,柔声道:“袁郎,我有一个主意。”灵奴回到卧房,长睫垂下,细细瞧着放置于梳妆台的浅粉袖衫绣花裙。她纤长的手指落在衣裙上,轻轻抚摸着那栩栩如生的刺绣,唇角噙着明媚的笑意。布料是上好的云锦和纱罗,款式也是当今最受京都官宦千金们喜爱的款式。灵奴愉悦地轻哼小曲,脱掉那身寒酸的粗布旧衣,换上新裙。她优雅地坐在梳妆台前,拿起木梳,重新为自己梳妆打扮。细细描着黛眉,涂上嫣红诱人的口脂,梳个流苏髻,最后再戴上金银首饰。灵奴欣赏着铜镜里自己楚楚动人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抬手抚过脸颊,不由轻叹:“真好看啊。”她满意地笑了声,起身推开窗棂,望着那紧闭的院门,不由想起顾娘子适才的问题。“昨晚你与袁同说了什么,他才会选择那么惨烈的方式自杀?”她朱唇微张,笑意吟吟:“袁郎,我害怕,我好害怕。顾娘子那么厉害,我觉得她已经开始怀疑我了。我那么爱你,哪怕入狱了,只要能陪在你身边,我也无所谓。可我们这还未出世的孩子怎么办?”他那病死狱中的母亲,是他这辈子永远也走不出的囚牢。她看到了她那酗酒狰狞的爹爹,也看到了绝情离去的娘亲。她温柔地抚摸着贺儿的脸,指着在众多茅草屋中唯一的瓦砖房,笑道:“贺儿,那就是我们下一个新家了。”记忆还再不停翻滚,最终定格在贺儿那具冰冷的尸体上。顾九走回汴京城时,烈日已经收起燥人的灼热,隐身于瑰丽似火的晚霞中。顾九随便寻了个茶摊坐下,买了一碗冰镇酸梅汤。摊主从裹着棉被的铁桶中舀了满满一竹筒,刚好倒满瓷碗。酸甜清凉,一碗入肚,只觉得齿颊生凉,身上令人焦躁的黏腻感都随之消散。直到她还想再要第四碗时,有人从她背后伸出手,冷不丁地将她手中的瓷碗拿走,轻轻搁置于桌案上。沈时砚薄唇微抿,语气有些无奈:“别人都是借酒消愁,怎得你借这酸梅汤呢?”“再好喝也禁不住你这般灌,”沈时砚叹息,“你自己就是郎中,难道不清楚冰水过饮对肠腹不好吗?”顾九反驳道:“正因为我是郎中,所以即使病了也不怕。”她连忙追上去,与沈时砚并肩而行,歪着头瞧他:“王爷?”顾九又接连叫了好几声,仍是没得到半个字的回应,不由生了些烦躁。她停住脚,呼了口气,冲着那道背影喊道:“沈长赢。”沈时砚背着霞光,顾九看不清他的神情,心里一时没了准,适才的嚣张气焰瞬间蔫了,不知该继续做何反应。这个时候暑气褪去,正值热闹开始。街市上熙来攘往,有闲逛的百姓、路过的行人、挑担叫卖的货郎......沈时砚细瞧着她的眉眼,只觉得好看到让他移不开视线。他往前走了两步,将那横在两人之间碍眼的距离缩短:“你不是要给楚老将军回礼吗?”两人闲逛似地在街道上穿梭,走走停停,始终没挑到合意的东西,而夜幕降临,千家万户点燃烛火,站在桥上往远处眺望,灿若星河。“王爷,”顾九扶着红漆护栏,低头看向河中悠然漂过的船只,“我好像做错了事情。”她抿唇:“灵奴在此案中并不无辜,袁同的死和她肯定脱不了干系——”“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恶都能被绳之以法,我们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数不胜数。”顾九脸颊有些热,眨了眨眼:“王爷,你好会哄人开心。”他们又逛了一会儿,近乎将大半个内城逛个遍,仍是两手空空。她扶着后颈,转了圈脖子:“王爷,你知不知道楚老将军喜欢什么?”顾九动作僵住,对上沈时砚那温润清明的黑眸,有些无语:“王爷。”“不过——”他继续道,“我倒觉得比起买来的东西,你亲手做的礼物,他或许更喜欢。”“你就把他当成你长辈即可,”沈时砚眉眼温和,“楚老将军既然会送你玉如意锁,想必是把你当成自家晚辈看待,如此,你便回以晚辈之礼,岂不是更好?”顾九思索片刻:“但我会的东西实在少,总不能给楚老将军抓一堆药材吧。”沈时砚不由笑道:“可以让王府里的司膳司内人教你。”顾九认真考虑了一会儿,勉勉强强地点了头:“那我试试吧。”虽是这般说,但顾九心里还是有些没底,回王府的途中,又逛了几家铺子。顾九看了眼这人手中的食盒,随口问道:“秦郎中这是要去哪?”秦郎中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她,惊讶过后,便道:“家中今日来了个客人,我便买些菜肴来招待她。”秦郎中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来者便是客,总要尽心招待。”两人没有过多闲聊,简单打过招呼之后,便朝着两个方向离开。顾九心里正琢磨着做些什么好,闻此,便随意道:“袁家村的郎中,欸,不重要。”回到王府之后,顾九立马撸起袖子,准备跟着司膳司内人大干一番。顾九现在还记得当初明月身死那晚,她跑来厨房做米糕,沈时砚便只站在门槛前,未曾踏进厨房半步。沈时砚却道:“你于楚老将军而言是晚辈,我亦是。尽晚辈本分,有何不可?”顾九心道,你可是个王爷啊,天潢贵胄,又不是娶了楚家的姑娘,无缘无故的,给楚老将军作晚辈?这要是让有心之人知晓了,岂不是让楚老将军落人口实?不过沈时砚神情太过理所应当,顾九便也没再提此事,两个人在厨房忙碌着,她负责照葫芦画瓢,沈时砚则负责递东西。她今日本就走了好多路,眼下又手忙脚乱地学做菜,整个人筋疲力尽。恰好流衡有事禀报,沈时砚出去了。顾九便趁这个机会赶紧让厨子回去休息,自己也溜之大吉。他垂下眼睫,轻轻拿起顾九适才系在腰间的裙布,眼底有些无奈。顾九擦干净脸,面露困惑:“找我?他在府衙呆着不就成了,我只是起晚了,又不是旷工。”官差近乎将袁彪家掘地三尺, 愣是半个人影也没找到,昨日那个还作为赢家得意微笑的姑娘,仅一夜之隔, 便如同人间蒸发了般。发现灵奴不见的人是府衙官差,他本来是按照王判官的吩咐, 将贺儿的尸体送回袁家村。官差数次敲门, 却无人应声,只能擅自进去, 谁料却发现那只看门的大黄狗被人扭断了脖子,尸体已经有些僵硬。小橱数格被抽出,里面都是些金银首饰, 放在桌面上的胭脂水粉盒皆是被人打开,旁边是沾了几根细发的木梳, 还有一根用以描眉的螺子黛。顾九扭头,又看向床榻旁边的云纹衣架,昨日灵奴穿的衣物就挂在上面。房内各个摆件毫无移动的痕迹, 桌案中心摆着杯盏水壶,其中一只茶杯孤零零地站在桌旁。顾九走过去,拿起那只葵口茶盏,里面盛着的茶水已经冷却,不知放了多久。楚安见她对着一个杯子出神, 略感奇怪:“发现什么了?”顾九将两只茶盏放到一起,推测道:“灵奴在房间梳妆打扮后,很快,家中便来了一个人,所以她才没来得及收拾镜台。他们坐在此处喝过茶,那人离开之时,本想把自己喝水的茶杯放回原处,借以消除曾经到来的痕迹,却阴差阳错地误拿了灵奴的杯子。”“应该就是那人将灵奴带走的,”顾九望向门外那只大黄狗,“最后,顺便把它也处理了。”西京畿县,一户小宅院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摩肩接踵,百姓们交头接耳,神情又惊又恐。十几个官兵乘马疾驰至此,跃下马,抽刀呵斥:“衙门查案,散开!”很快,拥挤的人群便退散至两侧,留出一条宽敞的通道。为首的两人翻身下马,其中一人正是被派遣至西京,协助开封府调查命案的高方清。开封府和河南府两地相距不远,高方清赶在旭日西沉之际来到河南府,顾不及休整,便开始翻阅地方官员送过来的案件卷宗,然而仅隔了一日有余,却又有命案发生。陈县尉走在前面为高方清引路,两人脚步匆匆,直径进了后院。饶是已经见识过类似诡异恐怖的场面,映入眼帘的场景还是让陈县尉感到浑身发毛。一头血淋淋的死猪被悬吊在铜架上,肚子被人划开,里面的内脏尽数掉落在地,而在那本该空荡荡的腹中,却被塞进一个赤.裸男子。尸体背脊蜷缩,凶手用一条麻绳从他的脖子往下缠绕,将其手脚紧紧捆绑在一起。泛黄的皮肤被粗糙的麻绳勒出淤青,足以看得出凶手用力之大。高方清用手帕半掩住口鼻,一双漂亮的狭长眼微微眯起,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猪腹中人”。尸体本身的死法并不残忍,脖子处有一道很深的血痕,看伤口走势,大概是被人从后背偷袭,一刀割喉而死。一旁的陈县尉也没闲着,赶忙为他介绍:“此人乃是屠户,今日一早,其妻发现的尸体。”高方清皱着眉,点了点头,视线却未曾离开过凶手布置的现场。这铜架的横杠上嵌着三个尖锐的弯钩,应是平日用来悬挂被宰杀的死猪。高方清抬了抬下巴,吩咐道:“让仵作验尸,再唤来屠户的妻子去前院问话。”四具尸体生前并无交集,死法千奇百怪,死亡时间的间隔也毫无规律。第一个是位教书先生,被裤腰带勒死于学堂,且喉咙里插着死者的戒尺,死于正月初二。第二个是河南府知州的幕僚,与朋友在画舫喝酒时坠河,尸体被打捞上岸后却没了人皮,死于三月廿六。第三个是暂居洪恩寺的游方僧,尸体在清晨时被寺庙扫地的小和尚发现,尸体肚子被剖开,里面的内脏让人掏个干净,放了一尊佛像,最后用针线缝合,死于五月十六。第四个便是眼前这位被塞进猪猡肚中的屠户,死于六月十八。不知是不是巧合,自春节至今,西京共有三名女子凭空消失。想到此处,高方清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只被悬挂起来的死猪。如果这四起命案乃是同一凶手所为,如果这四起命案与女子失踪案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接连寻了两日,开封府衙仍是没能再打听到有关灵奴的消息。这个在此案中唯一的赢家,还没来得及享受自己费尽心思得到的一切,就这般消失了。但顾九很快便将这个刚刚冒出来的念头扼杀,因为她想到了薛丘山。当初在悬崖上,她还劝阻薛丘山不要以暴制暴,如今自己倒生出了这般想法,实在惭愧。日子似乎又恢复如常,不过经由袁家村此案,顾九这个“会破案的郎中”在汴京城的名声愈发响亮。她撑了三天,便决定只在上午和傍晚左右出去摆摊看诊。月明星稀,顾九和楚安在王府的湖心亭扯七扯八地闲聊。楚安却嘿嘿笑道:“你现在可是汴京城的‘女中豪杰’了,三日的时间便将这起命案的真相公之于众,可让刑部和大理寺那些人酸成金鱼吐泡泡。”顾九想起了自己见灵奴的最后一面,她温婉可人的笑容。楚安继续道:“这可是好事啊,要是搁我身上,我做梦都能笑醒。”顾九趴在石桌上,感受着丝丝凉意,悠悠长叹:“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个我知道,我知道,”楚安一拍大腿,信心满满道,“孔夫子说的话!”顾九拍了拍楚安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少读点书,多练些武。”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继续跟着司膳司内人学做菜。算算时间,自从那晚她偷溜,近些几日都没怎么和他碰见过。她忙着给人看诊,沈时砚则——她还真不清楚,但听楚安说,似乎也在忙着什么事情。沈时砚薄唇弯了弯:“明日官家在紫宸殿举办曲宴,你与怀瑾随我一起去吧。”能够被官家留在宫中参加曲宴的人,多是天子亲近之臣,她一个小老百姓,哪有资格去参加什么宫廷宴会。而且,她也不懂宫廷礼仪,皇宫里又多是皇亲贵族,总不能碰见一个,就跪地磕头吧。沈时砚轻轻点头,笑了笑:“官家听说了你破案追凶的事迹,所以想借此嘉赏于你。”闻言,楚安激动地攥起拳头,对着空气胡乱挥舞了两下,简直比她本人还亢奋:“顾九,你这名气都大到官家耳中了啊!”顾九看他上蹿下跳的模样,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一时分不清是被楚怀瑾这天真无邪的傻样逗笑的,还是单纯因为此事高兴的。楚安见顾九还没开口,便一个劲儿的催促道:“去吧,去吧,开朝以来,你可是头一个被邀去参加曲宴的女子,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官家亲口说的,”顾九挑了挑眉,笑道,“我敢不去吗?”她得好好捯饬一番,不为其他,就为楚怀瑾适才说的那句话。沈时砚似是看出了顾九的想法,慢声道:“这些交于夏婵去做即可,你无需费心。”顾九略感惊讶地看着他,扯唇笑了下,却是缓缓摇头:“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是自己去街市上购置一身吧。”她顿了顿,怕这话让沈时砚误会,便解释道:“不管官家如何嘉奖与我,但在旁人眼中我始终只是一个平民,若是浑身行头过于不菲,只恐会让人在背后说些闲话。”顾九自己倒无所谓,随那些人怎么说都行,但她如今住在宁王府,又与楚家走得近……况且有多少钱便过多少钱的日子,这又没什么好丢人的。顾九道:“王爷近来不是忙于处理公务吗?你与我同去,岂不耽误时间?”一旁的楚安只顾得沉浸兴奋中,完全没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高高举手:“我也想去!”许是天公作美,虽是晴空万里,但与前几日相比,却是凉快了不少。顾九和沈时砚离开王府后,先去将军府接走楚安,再从御街直行至宣德门。顾九跟在沈时砚身后,沿甬道一路往前走,期间会碰到些巡守的禁卫军和宫婢内侍,迎面相遇,他们纷纷停步行礼。四周安静,朱墙瑰丽无双,琉璃瓦顶在赤橙的阳光下泛着粼粼金芒。亭台楼阁鳞次栉比,雕廊水榭雅致无双。一进去,顾九便感觉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背脊不自觉地绷直。这会儿还未到用膳的时间,七八个大臣分坐两侧食案后,眼风扫过,顾九眉头微微蹙起。行完礼,沈时砚便被赵熙身边的内侍引到最前面的位置,大厅中央只留下她和楚安。少年天子看向楚安,笑道:“前些时候朕有意让你去殿前司,楚老将军还说你整天没个正形,担不了职责。如今看来,倒怕是楚老将军舍不得。”“多谢官家厚爱,我爹说得没错,我游手好闲惯了,哪里能在宫里当值,”楚安顿了顿,也笑道,“不过官家说得更没错,我爹这人就是心口不一,分明心里疼我得紧,嘴上却总说着嫌弃我。官家,您可要找个机会说说他!”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忍俊不禁,气氛瞬间变得轻松起来。楚怀瑾这不精着呢?平日在她和沈时砚面前的模样,怎么就傻里傻气的。赵熙又和楚安聊了两句,这才看向顾九:“之前你替朕照顾皇叔,朕还挂念着要如何赏你,没想到这么快你就屡破凶案,名扬汴京城了。”顾九恭敬道:“都是王爷的功劳,民女也就是跟着沾光。”赵熙道:“顾娘子莫要自谦,近来袁家村那个命案不正是你自己去办的吗?”顾九早就想好了,但还是佯装苦思冥想下,认真道:“一间铺子。”这次不仅是赵熙,其他大臣也皆是愣了愣,席中的顾喻面上毫无异色,心底却暗骂顾九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赵熙下意识看向沈时砚,见他眉眼含笑,不由缓缓摇头,好笑道:“之前朕想要给皇叔赏赐,他便要走了司膳司里顶好的厨子,如今你要的赏赐也是这般与众不同。”他又道:“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了,真的只要一间铺子?”顾九点头:“能开一家自己的医馆,是民女一直以来的愿望,无奈银钱没能攒够。”她明眸弯了弯,继续道:“官家亲赐的铺子定然是汴京城独一无二的,来日民女医馆的名气便全仰仗此了。”赵熙笑:“顾娘子这般会说话,又秀外慧中,也不知道哪家这么有福气——”顾九原以为赵熙要说什么娶回去当妻子之类的话,却不想这位少年天子脑回路异于常人。这番对话很快便结束,顾九被内侍引到楚安身旁的位置坐下后,席面也就开始了。顾九秉持着两耳空空的原则,安安静静地品尝着食案上的菜肴,努力当个透明人。众大臣行完礼,准备离开紫宸殿,却见一个内侍匆匆进来禀告。然而她这边刚吐槽完,忽听那内侍又继续道:“大娘娘听说宫里来了个妙手回春的女郎中,便让奴婢前来将人请去永安宫。”太医局那么多见多识广,医术高超的郎中,你找我看病?!而且她今日被宣进宫,是因为她破案,可跟她医术没有半分钱干系!沈时砚这时开口道:“顾娘子虽是位郎中,但资历与太医局那群郎中相比还是浅了些,大娘娘千金贵体的,还是让人去太医局一趟吧。”高太师道:“宁王此言差矣,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顾娘子虽然年轻,但是这也不代表她医术不行。而且太医局那群人至今连大娘娘是何病因都没能找出,让顾娘子去试试又何妨?”沈时砚默了默,对赵熙道:“既然如此,我便带她一同过去吧,顺便看望一下大娘娘。”到了永安宫后,沈时砚便被留在了大殿,顾九跟着内侍进了高太后的寝宫,来至床榻旁。顾九只能俯身为她把脉,靠近时,一股淡淡的药味萦绕在鼻尖下。她皱了皱鼻子,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似是在哪闻到过。顾九犹豫了会儿,缓缓道:“从脉象上看,大娘娘并无疾病缠身。”嬷嬷却道:“不可能,大娘娘的头疾已经有好些年了,怎么可能没有疾病缠身?”她顿了下,看向床榻,又道:“这样吧,顾娘子写张药方,奴婢拿到太医局问问。大家集思广益,或许就能弄清楚病因。”顾九曾在江陵府时便吃过这亏,眼下自然警惕:“不知病因,如何写药方?大娘娘许是没休息好,你可以去太医局拿些安神药。”说罢,她便躬身行礼,想要退下:“民女医术不精,就不打扰大娘娘休息了。”那嬷嬷瞬间变了脸,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扯着嗓子喊道:“来人呐!快来人!这庸医要谋害大娘娘!”话音刚落,一群人便从殿外涌了进来,粗鲁地堵住顾九的嘴,不由分说地将她捆了起来。这时,帷帘才被人从里面撩开。高太后冷声道:“把她头上的那根银簪拔下来。”如她所料,高太后接过银簪后,便闭着眼,在自己手腕上狠狠划了下,顿时,一道血痕出现在雪白的皮肤上,她柳眉紧紧拧着:“将这胆大包天的贼人押入皇城司,另外,速去告诉官家和沈时砚此事。”顾九前脚刚被皇城司带走,后脚沈时砚便从大殿赶了过来。高太后已经包扎好了伤口,不等沈时砚开口,她便指着地上那根沾了血迹的银簪,怒道:“宁王,此事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直说吧,”沈时砚却连眼皮都未抬,“皇嫂你弄了这么一出戏,到底是想干什么?”高太后也没想瞒过他,闻此,朱唇勾了勾:“不知宁王是否还记得,七月初二,乃为你母妃的忌日。”高太后继续道:“身为子女,难道不应该去皇陵看看她吗?”他嗤笑道:“你觉得可能吗?纵然我愿意,官家也不会放我离开。”“他自然舍不得放你走,”高太后道,“但前提得是,你对他的皇位没有威胁。”空气凝固下来, 沈时砚眸色渐沉,显然是动了气的模样。高太后笑容扩大,慢悠悠地转着拇指上的玉环, 蔻丹猩红,全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做派:“皇嫂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 你这孩子, 从小性情便有些孤僻,身边除了官家和楚家那个次子, 便也没什么朋友了,更遑论能有什么心仪的女子。”她善解人意道:“哀家近些时候听了你与那顾娘子的相处,觉得你们应是两情相悦,既是如此,便该好好珍惜这段缘分才是,莫要辜负了人家姑娘的心意。”高太后动作倏地顿住, 不自觉地攥紧玉扳指,适才运筹帷幄的模样瞬间消失不见, 声音都带了丝愉悦的颤抖:“对啊,就这样离开汴京有什么不好的,离开这个你厌恶——”沈时砚忽然打断她:“皇嫂听见我答应下来, 的确很高兴呢。”“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高太后面色不悦,心底却有些惶惶不安,“想反悔?”他俯身捡起地上的银簪,从袖中掏出方帕细细擦拭:“你刚才想暗示我官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可皇嫂, 帝王权术与后宫的勾心斗角不太一样。”沈时砚将银簪收入袖中, 淡着眉眼:“哪怕官家真的知道了我的身世,只要他还需要我对付你们高家,便不会将此事摊开了说,也不会如你所愿,把我调离汴京城。”“况且——”沈时砚微微笑了笑,“官家如今也并不知道此事。”她若敢说,早在自己回京之前便说了,又何必等到现在。高太后彻底明白过来了,从刚才一开始,沈时砚便猜到自己是故意诓他!高太后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盯着他,威胁道:“沈时砚,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心上人还在哀家手里,你若乖乖自请离京,哀家便可放了她。你若不走,哀家即刻便可以命人杀了她!”“是不是刺杀,全凭哀家一张嘴。哀家动不了你,但她一个无足轻重的贱民,哀家纵然杀了,又有什么关系?”这时有宫婢慌忙从外面进来:“大娘娘,官家已经来了。”赵熙一眼便看到高太后手腕上缠绕的白纱,心底跟个明镜似的,却也还是佯装发怒:“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高太后刚想指向那根沾有血迹的银簪,却见地上空空如也,一抬头,对上沈时砚温和的眉眼,心中火气愈发茂盛。还是一旁的嬷嬷及时道:“刚才那位顾娘子给大娘娘请脉时,不知为何突然拔下头上的银簪,意图刺杀大娘娘。”赵熙看向沈时砚,希望他赶紧找个理由将此事糊弄过去。高太后抬起那只受伤的手,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在,宁王还想包庇她不成?哀家总不至于去冤枉一个小姑娘吧!”“自然不会,”沈时砚仍是不急不慢道,“大娘娘手上的伤做不了假,只是,若说这是顾氏故意行刺,应是不可能的。”不给高太后说话的机会,他继续道:“官家,顾氏是第一次进宫,又被叫去给大娘娘看病,心中定然紧张万分,这才在把脉的时候不小心伤了大娘娘。”“当然,”沈时砚语气诚恳,“大娘娘千金贵体,她既然伤了大娘娘,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自然都该受罚。”沈时砚道:“官家,臣听大理寺卿说西京近来屡生命案,不如就罚顾氏前去查清此事,也算戴罪立功。”“西京命案如今都快成了无头悬案,她一个人怎能查得清?”高太后道,“宁王断案如神,不若你与她一同去缉拿真凶,也好让西京百姓们尽早安宁度日。”她扯了扯嘴角,和善道:“而且再过些日子便是你母妃的忌日,你这些年都未回京,今年也应该去看看她。”闻言,沈时砚只一笑:“大娘娘身居深宫,应是不太清楚外面发生的事情。且不说此前府衙破的几桩命案,她在其中有不可否认的功劳,近几日袁家村一案,全是她一人所负责,臣甚至没来得及插手,顾氏便已经将凶手缉拿归案。”“而且今日官家宣她入宫,正是因此事嘉奖于她,”沈时砚道,“如此看来,官家对顾氏的查案能力也是极为认同的。”“至于臣母妃的忌日一事,”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神色,温声道,“汴京与西京两地相隔甚近,待七月初二那天再去也不迟。”“戴罪立功,这的确是很好的法子,”赵熙满意地点头,又看向了高太后,“顾氏若真能破的了西京那些命案,这其中的功劳自然与母后的宽容仁慈分不开关系,到时候西京百姓们也定会对母后感恩戴德,为您祈福的。”高太后满腹火气,见赵熙如此说,也只能强忍着不悦,扯了扯嘴角:“官家说的是。”她疲惫地摁了摁太阳穴,只觉得头疾隐隐有了发作的迹象,便想摆摆手,赶紧让他们离开,省得碍眼。没想到沈时砚却又道:“官家,西京那几起命案所发生的地点并不相同,这查起案来需得各个地方官员配合。虽说顾氏能力足够,但她毕竟是女子,只怕到时候有人心存异言,不愿配合,耽搁了抓捕真凶的时机。”沈时砚道:“不如官家先暂让顾氏担任京西路提刑官,待她查案结束,再罢免即可。”高太后怒拍床榻,脸色发紫:“宁王,你敢对天发誓你这番言语全然没有半点私心!”“荒唐荒唐!”高太后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顾九只是一介女流,怎能在朝为官!”高太后立马意识到这话把自己也绕了进去,又连忙道:“官家,顾氏查案的本事再大,到底是个平民,官家若真是让她一夜之间成了正四品的提刑官,岂不是让旁的臣子寒心!”赵熙也觉得此举不妥,他看着沈时砚,为难道:“皇叔,母后所言有理。”沈时砚眉眼平静:“官家有所不知,顾氏乃是楚老将军的义女。”而与此同时,赵熙身边的内侍小跑进殿,跪地道:“官家,楚老将军求见。”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出了永安宫,沈时砚阔步赶往左承天门内的皇城司。守在牢狱门口的曹司想拦,却被这人阴沉的目光看得发怵。又一个曹司匆匆跑来,忙不迭地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道:“官家下旨,放顾氏离开。”那曹司瞬间绷紧了背脊,连忙走在前面,将人领到顾氏所在的牢房,迅速打开缠绕在牢门上的铁锁链。金属撞击的声音在昏暗的牢房里格外响亮,可绕是如此,里面的人仍是一动未动,恍若未闻。牢门一开,沈时砚无心再与他多言,疾步进去,想去检查顾九有无受伤。顾九倚靠着墙壁坐下,双手环住两腿,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应该是从她处理袁家村的案子时,从沈时砚说全凭她负责此案时,一直到她因此名扬汴京,被官家宣进宫,再遇上高太后陷害……牢房光线昏暗,被污垢和血渍浸染的墙壁长满了潮湿的青苔,空气充斥着经久不见光日的霉腥味, 屏息侧耳时,隐隐还能听见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哭嚎。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肮脏不堪, 而沈时砚竟然感觉有些心安。幸而是在这种环境下, 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哪怕她的声音冷冽, 倒也可以自欺欺人,自己没有被厌恶。隔了一层黑暗,他看着顾九,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声蜷缩。顾九忍无可忍,一把攥住沈时砚的胳膊, 明眸紧紧地锁着他:“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她低声质问,呼吸有些急促:“沈时砚, 你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引路的曹司早已不见踪影,四周沉寂, 唯有两人在昏暗中面对面地对峙。时间悄然流逝,顾九的呼吸逐渐平复,心底凉意也随之蔓延至全身。顾九的力气被这份沉默消耗殆尽,紧攥着沈时砚的那只手,一点一点地松开。身后那人却忽然反握住她的胳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到一丝颤抖。顾九压抑住想回头的冲动,咬着干裂的唇瓣,不去看他。“我要送你离开汴京,”沈时砚手指不自觉地用力几分,似是怕她挣脱,“我已向官家请旨,暂任你为京西路提刑官,前去西京洛阳调查命案,以……将功赎罪。”沈时砚眼皮微动,想错开视线,但又舍不得从她身上挪开眼:“前些时候皇城司两处据点被拔,高太后对我恨意愈盛,而我母妃忌日.逼近,我猜到她会想方设法让我离开汴京。”“与其等她用些我不知情的手段,不如亲自将机会送到她面前,让事情以我所设想的那般发展下去,”沈时砚慢声道,“而且你留在汴京也不再安全。”他往前一步,靠近她:“高家在汴京城扎根多年,我现在还未彻底弄清他们的党羽都有谁。而皇城司据点被拔是我与高太后撕破脸的开始,我要布局,也要护你。”“岑家、白云观、高世恒、皇城司......这些事情里面都有你的身影,高家不可能不知道。”沈时砚微微低下头,与顾九对视:“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我每走一步都要千思百虑。我很害怕,害怕一个不留神,你便因此丧命。”他手指顺着顾九的胳膊往下移,经过她的手腕,最终攥住那只纤长冰凉的手。“你现在是朝廷命官,又是女子,一举一动都会格外引人注目,如此,他们便不敢轻易害你。”他握得很紧,不一会儿,两人紧贴的手心便生出些粘腻的湿意,饶是如此,他也不想松开分毫。“西京与这里不同,你呆在那,有人会护着你,”沈时砚声音放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顾九,一遍一遍地在心里描摹着她的眉眼,“还有,我想让我母亲见见你。”顾九心头重重跳了一下,有片刻怔愣,不待她细想最后那句话的含意,两个人之间相隔的距离倏地消失不见,她被沈时砚环在怀中,下巴埋在他的脖颈处,唇瓣微张,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旁边的皮肤。沈时砚紧紧地抱着她,像在寒冬里汲取温暖般:“阿九,抱歉。”顾九红了眼眶,她抬手,攥紧他的衣袖:“那你为什么不提前与我说这些?”“不是,”沈时砚几乎立刻否认,薄唇微颤,“我只是......不习惯。”自幼,先皇便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帝王家最是无情,所以他生来便注定是要独身一人的。而楚安,先皇之所以放任两人往来,只是因为那时楚老将军远在北疆与辽人打仗,先皇生性多疑,便留楚安在眼皮子底下,防止生变。若不是楚安,他如今怕是也和流衡一般,成了众人口中“只剩下躯壳的活死人”。顾九听不懂沈时砚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深意,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在颤抖。霎那间,所有的愤怒忽然就消失个干净,她回抱住他,声音极轻。月色凉如水,楚安在宣德门外等得焦急万分。在紫宸殿听到有人来报顾娘子意图刺杀高太后时,他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但没有允许,外男禁入后宫,楚安再担心也只能在祈祷着沈时砚能平安把顾九带回来。还没来得及惊讶,便听楚业炜与内侍说,他是来接他的义女顾九的。楚业炜半分脸面都不给他留,直接讽刺道:“此事与顾侍郎有何干系?我记得顾侍郎家的九姑娘不是被你嫁与岑庆冲喜了吗?顾侍郎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刚升完官没多久,倒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楚安想细问详情,却被他爹先一步道:“你去宫外等着,放心,不会有事的。”他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见他爹从宫里出来,连忙迎了上去。楚业炜掀起车帷,望向宫门:“不用,事情已经解决了。”他又看着忧心忡忡的楚安:“我们先走,我有话要与你说。”待马车缓缓驶离皇宫,楚业炜才慢慢道:“你今晚回府后,便收拾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与顾娘子同去西京查案。”楚业炜便将顾九以将功赎罪的理由担任提刑官,前往西京查案的消息言简意赅地说了遍。楚安久久没能反应过来,消化这个消息半响,试探性地问道:“爹,王爷是故意认下顾娘子这莫须有的罪名?”楚安不假思索道:“当然情愿,顾娘子若是独身一人前往西京,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楚业炜继续道:“怀瑾你要记着,此行一定要护好她。”楚安觉得他爹今日实在有些奇怪:“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他挠了挠后颈,问了另一件让他好奇得抓耳挠腮的事情:“爹,你什么时候认了顾娘子做义女啊?”楚业炜想了想,似是觉得这番言辞不太严谨,便又补充道:“当然,此事现在还只是你爹单方面情愿的,顾娘子并不知情。”说到这,他忍不住发愁,叹息道:“也不知道这孩子乐不乐意。”楚业炜被他这傻儿子吓了一跳,瞧着他那兴奋的模样,心情既高兴又有些复杂。他现在是顾九的兄长,将来长赢把顾九娶进门,那他不就成了长赢的大舅子了?而顾九与沈时砚从皇城司离开后,得知了楚老将军想认她做义女这事,也是惊愕良久。她下意识去怀疑道:“王爷,这是不是你与楚老将军的权宜之计?为了尽量减少旁人对我担任提刑官一事的置喙?”“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在里面,”沈时砚认真道,“但楚老将军也是真心想认你做女儿的。”顾九还是难以消化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我何德何能啊。”顾九连忙摆手,而后又不好意思道:“我只是太惊讶了。”她抿了抿唇:“王爷你应该知道我是棺材子,旁人都道我命硬,我怕——”“那你还顾虑什么?”沈时砚笑了笑,“楚老将军带兵打仗多年,若是信这些东西,早就被刀下亡魂折磨得精神衰弱了。”顾九搓了搓脸,呼出一口气道:“那我得赶紧学好做菜,也不能光顶着这个名头,却不尽晚辈之礼。”沈时砚脚步顿了顿,提醒道:“明日一早便要启程,此事怕是要往后推推了。”闻言,沈时砚失笑,轻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好好照顾自己即可。”顾九回到王府后才发现夏婵早已将她的行李收拾好,一时无言。顾九打断他,凶巴巴道:“王爷,你若再这般,我可就没怎么好哄了。”翌日天刚蒙蒙亮时,宫里便有人送来赴任用的敕牒和符牌。顾九接过时,只觉得手指有些发抖,有些不切实际的虚幻感。楚老将军也来为她和楚安送行,顾九见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楚老将军看出了她的纠结,笑着让她随心即可。听楚老将军这么说,顾九反倒没了犹豫,不好意思地叫了声“义父”。他又看向楚安,嘱咐道:“此行莫要贪玩,照顾好顾娘——”楚业炜摇了摇头,笑着改口:“照顾好小九和你自己。”坐上马车后,顾九掀开窗牖,与沈时砚对视,忽然想到了两人第一次在江陵府分别时的场景。一旁的楚安笑她:“顾九,又不是不回来了,别看了。”顾九正要怼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重新往车后看去,并无异常。打量着眼前这个生意有些萧条的邸店,楚安困惑道:“流衡,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不应该去驿馆吗?”伙计便引着他们去了二层,顾九往楼下瞅了两眼,正撞上另一个伙计投过来的视线,不过几乎立刻,他便转身去擦桌案了。看好房间,楚安便要下楼付银钱,那伙计却道:“郎君给我即可。”那伙计怕他们误会,连忙解释道:“我们掌柜的经常不在店里,都是由我们收银钱。郎君若是不放心,可以等到掌柜回来,再付银钱也可。”那伙计收好钱,也没细数,说了句娘子和郎君好生休息,便离开了。她笑道:“他又不会害我们,赶紧收拾收拾,等会儿负责迎接的地方官员该来了。”陈县尉刚问完邸店伙计,便瞧见一男一女从二层下来,登时心底有了判断,连忙走过去,对着楚安躬身道:“顾公事,下官是西京畿县的县尉陈春。”顾九毫不在意,只道:“无人告知你新上任的提刑官是个女子?”陈县尉张了张嘴,显然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此事太过突然,我等对顾公事的了解并不多。”顾九点了点头,总被陈县尉这般看着,生了些尴尬,便打算给他介绍楚安,却见又一人从店外走来,身穿绛紫华服,贵气逼人。考虑到未来多日需要与他共事,眼下倒不适合对他冷脸,顾九挑了挑眉:“高少卿见到我倒不惊讶。”“起初听到新上任的提刑官姓顾时,还是有些惊讶的,”高方清慢悠悠地摇着手里的玉扇,“知道他不会来,但没想到他会舍得让你来。”他合拢了折扇,懒羊羊地拖着长音:“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顾公事若是后悔了,我的怀抱永远向你敞开。”又恢复了之前的纨绔模样,恍若之前的不愉快都不存在一般。陈县尉的目光来回在两人之间转悠,察觉到他们之间似有渊源,便也识相地选择不开口。顾九快速结束这番对话,直接看向陈县尉:“劳烦带我去看看这些命案的卷宗。”亲亲们,欢迎大家关注星标置顶,这样才能及时收到推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