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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T.1288《吐蕃大事纪年》第7-8行与松赞干布执政史事钩沉
摘要:P.T.1288《吐蕃大事纪年》第7-8行记载了松赞干布执政前与其弟赞松(བཙན་སྲོང་།)二人不睦的史实,这段历史在11世纪以来的传世文献中几乎未见记载,甚至赞松在很多文献中未被提及。P.T.1288中仅存几行关于兄弟二人不睦的内容,为吐蕃史研究提供了一段弥足珍贵的历史。因文献前半部残缺不全,以致诸译本、注释本中对这段内容的释读及翻译未能尽表原意。由于史料记载的出入和各译本间的差异,对该文献残缺内容进行分析及释译,可补充松赞干布生平事迹及吐蕃史内容。
关键词:《吐蕃大事纪年》;松赞干布;吐蕃史;赞松
作者:万玛项杰,西北民族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敦煌研究院敦煌文献研究所馆员。
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包含P.T.1288、IOL Tib J 750和Or.8212/187编号的相关内容,时间跨度从唐高宗永徽元年(650)至代宗广德二年(764),共计115年。其中P.T.1288开头部分残缺,确定其记事的最早年代较为困难,但可以确定的是其记事的最后年份为高宗咸亨二年(671)。该文献主要记录了松赞干布和芒松芒赞在位期间的吐蕃政治、军事、经济等重要内容。P.T.1288文献保存较好,共有52行,以藏文楷书书写,内容清晰可辨。其背面抄写了汉文《妙法莲华经卷第三药草喻品第五》,现收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由于P.T.1288对吐蕃史、中亚史研究的重要性,长期颇受学界关注。早期如巴科(Jacques Bacot)、图散(Charlse Toussaint)、托马斯(P·W.Thomas)、根敦群培等学者对该文献做了大量系统性研究,但因P.T.1288第1-9行部分残缺不全,内容缺失,致使他们并未对这段内容进行研究。后,王尧、陈践、黄布凡、马德、高瑞、道特森(Brandon Dotson)等学者对该段内容作了翻译、重构及注释,特别是结合P.T.1287《松赞干布传》的内容对P.T.1288第1—6行残缺部分的若干词汇作了重释,补充了相关内容,使这段记载能够被顺利释读出来。但各译本略有差异,尤其是第8行的内容,纯属推测,难以信服。根据前人研究,可知第7行所载内容为松赞干布与其弟赞松二人不睦的史实,这段历史在11世纪以来的传世文献中几乎未被记载。不仅如此,对赞松其人亦鲜有文献提及。因文献残损,根敦群培对P.T.1288第7-8行内容未作任何研究,但在其所著《白史》中对该段落进行了揭示,对补充松赞干布行状及吐蕃历史研究具有一定推动作用。
鉴于此,本文以前人的五种译本为依据,以敦煌古藏文文献和传世文献为补充,从P.T.1288第7-8行所载的历史背景出发,对文献残缺部分的内容进行分析及释译,旨在揭示其史料价值及意义。
一、P.T.1288第7-8行原文、五种译本及分析
P.T.1288第7-8行记载:
□□ནའ༹། བཙན་པོ:གཅེན:སྲོང:རྩན་དྔ། གཅུང:བཙན་སྲོང:གཉྀས:ནོལད་ནས། གཅུང་
□□ལ:ཏ:མཁའས:སྲེགས:འཁུསྟེ། མཉལད་གྱྀ་གཟེན་དུ། གཅུང་བཙན་སྲོང། ཞུགསུ
引文中残缺内容大概为三至四个词汇。止贡·嘉根才仓在《敦煌藏文历史文书所见吐蕃史》中以P.T.1287《松赞干布灭象雄》内容为参考,将P.T.1288第7行“ནའ༹།”和第8行“□□ལ:ཏ:མཁའས:གས:འཁུསྟེ། ”前半部,分别补充了“鼠年(བྱི་བའི་ལོ།)”和“给松赞(བཙན་སྲོང་ལ།)”,并认为赞松指松赞干布之子贡松贡赞。笔者发现此处存有两个疑点:一是“鼠年”具体指何年?P.T.1288中比较准确的纪年是狗年,即唐高宗永徽元年(650)开始,再从狗年往上推算,“鼠年”只能是640、628或616年。《佛教史·大宝藏论》《红史》《西藏王臣记》《贤者喜宴》等史书中记载:“松赞干布生于公元617年。”如此,可排除616年之说。那么,“鼠年”究竟指640年还是628年,目前未掌握确切的资料依据,且“鼠年”本身的内容增补是否属实,有待甄别。二是第7行明确记载赞松为松赞干布的兄弟,其子的说法完全错误。另外,黎吉生(Richardson)也曾对P.T.1288第九句残损部分作了重构及翻译,其中在第7行“ནའ༹།”前加了“又过了三年”(དེ་ནས་ལོ་གསུམ། ),并对此作了解释:“在将这个字母残留下的微小部分同其他前是ནའ༹་的可能的结尾进行对比之后,ལོ་གསུམ།是有可能的;གཉིས།将会是其他唯一的可能性,然而,在总结的其他部分中,时间间隔要么三年,要么六年。”在第8行“□□པ:ཏ:མཁའས:སྲེགས།”前补加了“བཙན་སྲོང་གི་ཞ་ཏ།(赞松仆人)”,认为P.T.1288前半部分损毁的段落,大概是对641至650年九年发生的事件进行的总结。道特森的研究表明,P.T.1288的前15行作为文献的开头,其内容更倾向于纪传体叙述,而非编年史的延续,这暗示了《吐蕃大事纪年》的开头部分与其余部分是分开的。除此之外,其他译本都按照原始记录的内容进行了逐一翻译和分析,没有添加新的内容。以下是五种译本的对比(见表1)。
表1:五种译本内容一览表
对比以上五种译本不难看出,主要分歧在于以下两点:
1.黎吉生、黄布凡和马德、道特森等学者均认为第8行“མཁའས:སྲེགས།”为人名,黎吉生甚至认为此人是松赞干布的仆人,并进一步分析“□□ལ:ཏ:མཁའས:སྲེགས། ”之“ལ”在西藏人名中没有以“ལ”结尾的惯例,推测“□□ལ”前残损的字母应是“ཞ”字,即“ཞལ།”或“ཞལ་ཏ།”,表示重构“ཞལ་ཏ།”(仆人)似乎是最佳答案。黄布凡、马德只译成“凯塞”(མཁའས:སྲེགས།),对“□□ལ:ཏ”二字未作解释,王尧和张旭对这两句话并未进行翻译。王尧虽对第8行中能识别的若干词汇作了翻译,但未能揭示此段史实。张旭基于前人译本,重译了这段文字,释读未有突破,尤其对第8行内容的理解,仍处于推测阶段。
2.关于“འཁུསྟེ།”和“ཞུགསུ།”二字的理解。学界将“འཁུསྟེ།”译成“背叛”、“恼怒”、“相斗”、“不睦”、“争斗”等不同表述,“འཁུས།”一词在敦煌文献中较为常见,指“激怒、狠心”。此处王尧所译“恼怒”似乎更贴近原意。第8行“ཞུགསུ།”一字,道特森认为应将其译成“烧毁”,王尧却译成“驻于”,其他译本对此未作任何翻译和考释。
以上五种译本对第7行的解读和翻译相对一致,然而,对第8行内容的释读各异,但可以确定第8行记录了松赞干布兄弟二人不睦的重要信息。这一记载,对于进一步探究松赞干布继位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二、P.T.1288第7-8行所载内容的历史背景
P.T.1288第7-8行所记松赞干布与其弟赞松的关系,除敦煌古藏文文献外,11世纪以来的传世文献鲜有叙述,尤其是兄弟二人不睦一事,几乎没有明确记载。罗新认为这种被遗忘或未记录的历史,常常被当作岁月推移造成的记忆丧失,其实是政治力量主导下的记忆删除。如其所言,人类社会的每一个历史阶段,都普遍存在优胜者强制遗忘的政治手段。松赞干布一生功绩卓著、建功立业,推动了吐蕃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使吐蕃成为一个充满活力的地方政权。藏文传世文献将松赞干布视作观音菩萨的化身,这种佛教思想和化身学说的构建,无疑掩盖了很多历史真相,当然也包括兄弟二人的斗争。对此,从吐蕃历史的大背景入手,结合敦煌文献及传世史料进行对比分析和思考,对“兄弟二人不睦”的前因后果展开探讨,有助于释读和构思P.T.1288第7-8行残卷内容,揭示其所载历史事件的真实面貌。
(一)松赞干布执政前的吐蕃政局——王室内讧
据汉藏史料记载,松赞干布的父亲囊日论赞执政期间,吐蕃的政治、经济、文化及社会制度等得到了空前发展,尤其是随着吐蕃政局的演变,将羊同、苏毗、森波杰等诸小邦兼并,基本统一了青藏高原,使吐蕃社会发展到了新的历史阶段。历史学家普遍认为囊日论赞是吐蕃政权的真正建立者。后来,他在新体制建立过程中,因君臣间或联盟中利益分配导致矛盾激化,最终导致囊日论赞被大臣们投毒弑杀。于是,松赞干布13岁便继位,继续完成囊日论赞的未竟大业。但是,松赞干布执政前的吐蕃政局,已陷入混乱的局面。
P.T.1287《松赞干布传》记载:
父系臣民生怨,母系臣民叛乱,姻戚象雄、犏牛产地孙波、聂尼、达布、共布、娘不等也全部叛离,父王囊日伦赞被进毒遭害。
这段记载明确表明,松赞干布执政之前不仅遭到象雄等氏族部落的叛乱,还经受了家族内部的背信弃义,此处虽没有论及“父系臣民生怨,母系臣民叛乱”的具体细节及缘由,但是囊日论赞遇弑后,随着属民部落的大规模叛离,王室内部长期积累的矛盾也因此爆发,松赞干布执政遇到极大障碍和挑战。石硕认为此次内乱的原因与囊日伦赞盟速扩展有关。林冠群则指出爆发内讧和赞普被毒弑,皆因囊日伦赞舍旧就新的举措导致。关乎这场松赞干布家族的内讧史事,在《柱间史》《五部遗教》《佛教史·大宝藏论》《汉藏史集》《西藏王臣记》《红史》《雅隆史》《敦扎佛教史》等伏藏和佛教史中几乎没有记载。形成于11—13世纪的《柱间史》作为松赞干布的遗训秘笈,亦是后期松赞干布生平最主要的资料之一,其中以化身和转世观念对松赞干布事迹进行渲染,很多真实历史被掩盖。另外,《旧唐书》《新唐书》《册府元龟》等汉文史料中亦有松赞干布的零散事迹,但内容均为其执政后的军事、联姻等方面,并未涉足其家族内讧的历史。
因史料阙载,囊日伦赞晚年的政变叛乱问题,很难找到一个明确答案。目前学界将松赞干布执政前发生的所有重大变故,都归咎为囊日伦赞的内政措施和政治制度所致。如林冠群所言,“囊日伦赞舍旧就新的举措,使得原曾任大论的氏族,失去了任大论掌大权的机会,致心中有所怨怼,遂爆发了内讧而造反。”从敦煌古藏文文献和当时情况来看,囊日伦赞被弑触发了属民部落的叛乱和王室家族的内讧。然而,王室家族的内讧,应是在囊日伦赞被毒杀,部落联盟解散,吐蕃王室失去赞普后才发生的。吐蕃王室当时面临的问题应不是立即找出杀害囊日伦赞的凶手或收复背叛的部落,而是重立新赞普,稳定社会秩序。吐蕃历史上,止贡赞普被杀至王子布德贡甲执政前,赞普王位空缺了13年。仲年德茹病重,其子双目失明,吐蕃王位空缺了21天。这两段历史都被称为“王位空缺”(གདུང་སྟོངས། )说明赞普短暂或临时空缺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同时也反映了赞普去世后子嗣即位的重要性。囊日伦赞有两个儿子,由谁继承赞普宝座不是一件轻易能决定的事情,尤其是涉及到吐蕃王室内部的各种利益权衡,这可能是引发王室家族内讧的重要原因。
P.T.1287《松赞干布传》中虽未述及“父系臣民生怨,母系臣民叛乱”的具体缘由及细节,但此说与P.T.1288第7行所载“赞普兄松赞与王弟赞松不睦”一事正相契合。这说明囊日论赞去世后,吐蕃王室家族发生内乱,应是指赞普兄弟二人为争夺王位继承权而引起的斗争。为了争夺王位,兄弟之间相互厮杀并非奇事,历朝历代都有类似事件,如止贡赞普、赤德松赞、牟尼赞普、赤祖德赞等也都因各种利益、矛盾而被其兄弟或大臣弑杀,松赞干布与赞松兄弟亦不例外。值得注意的是,松赞干布嗣立时值13岁,其弟赞松比他还小,很显然他们之间的斗争实际上是以松赞干布和赞松为代表的两大势力之间的博弈。经历过一场争夺王位的生死斗争,松赞干布深知其残酷和血腥,为了避免历史重演,他在晚年时就将王位传给了儿子。《贤者喜宴》记载,松赞干布在位时,曾将王位传给其子贡日贡赞,然而后者仅执政五年便去世了,松赞干布不得不再次复位。这种举动与此前赞普的行为大相径庭。这种新的王位传承方式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如赤松德赞主动退位,在松喀尔妞玛喀宫修行,将王位传给了其次子牟尼赞普。
P.T.1287《松赞干布亲政》记载:
他(松赞干布)先斩尽了阴谋者与投毒者,进而征服了全部反叛者并使其重为属民。尔后,娘·芒布杰尚囊没有向孙波派兵,而是依靠三寸不烂之舌,使该地人户无一漏失全部成为真正的属民。后来赞普御驾亲征,还未领兵走到北伐的路上,唐廷及吐谷浑便前来缴纳赋税贡品。
《柱间史》记载:
南日松赞将宫殿迁至北方,其带着侍从骑着骏马出行,当行至北部当巴(当巴应为今拉萨北部当雄)之地歇息时,侍从琼布巴达迪布与布琼让布宰了一头牦牛,煮了一锅,赞布吃了牦牛肉后即刻中毒身亡。
P.T.1287《囊日伦赞时代的兼并》记载:
赞普弟伦郭与母后东尊二人驻守后方,料理本土事宜。赞普赤伦赞(囊日伦赞)率兵万人御驾亲征。
以上记载可得出以下四点信息:1.囊日论赞在位期间,不断拓展疆域,使吐蕃迅速崛起,成为青藏高原上最有影响力的地方政权。尔后,其将宫殿迁徙至北方,让母后东尊(སྟོང་ཙུན།)和赞普弟伦郭(སློན་ཀོལ། )留守后方,此举一方面扩展了吐蕃领土,另一方面使军事兵力分散,导致琼布(ཁྱུང་པོ། )等人有了造反机会。琼氏在吐蕃未统一之前效力于羊同,囊日松赞吞并雅鲁藏布江流域的诸小邦后,琼氏等地方豪族成为吐蕃政权的中流砥柱,尤其从囊日论赞出行北方的阵势来看,琼氏诸臣一贯为赞普保驾护航、出谋划策,足以证明琼氏在当时吐蕃的地位,而这也是琼氏大臣谋害囊日伦赞的主要原因。2.琼氏等造反的诸大氏族,皆与赞普王室家族没有血缘关系,尽管他们弑杀赞普、举兵反叛,但继承赞普宝座的仍是囊日论赞之子松赞干布或赞松,至于二者谁能执政掌权,决定了吐蕃政局的改革和未来的发展走向,故而对琼布等造反者而言,新立赞普一事无疑是他们密谋反叛的最终目的,不可能仅以弑杀囊日论赞便告结束。3.松赞干布亲自领军北伐,还未发兵之前吐谷浑就已经主动上交了赋税和贡品,学界认为这是吐蕃首次攻击吐谷浑的事件。从时间线来看,此事件发生在松赞干布与弟弟的斗争结束后,更准确地说,是在松赞干布开始扩张吐蕃疆域时。然而,在此之前,囊日松赞曾将宫殿迁至北方,但在途中被毒杀,其迁宫目的并不明确,甚至没有相关记载。通过松赞干布执政后再次领军北伐的记载,我们可以推测,囊日松赞当时迁宫北方的真正目的可能是为了攻击吐谷浑,只是他在途中被反叛的臣民杀害,未能实现将吐蕃政权向北方扩张的目的。4.琼布等人虽然按计划履行了对赞普囊日论赞的暗杀,但是他们造反的最终目的未能达成,由此能够窥见琼布等吐蕃豪门家族不仅对囊日论赞的政权有强烈不满,同时持有遏止其子松赞干布继承赞普之位的谋划,这便是松赞干布成年后,首先处死琼布等阴谋者的原因。
总之,囊日论赞被大臣毒害后,吐蕃遭到了象雄、苏毗、工布等属民部落的公开叛变。随之,松赞干布与弟弟赞松便开启了一场争夺赞普王位的生死搏斗,将吐蕃王室的内讧推向高潮。
(二)赞松在历史上的“消失”——夺权之争
通过对相关资料的梳理和考察,发现《弟吴宗教源流》和《底吾史记》中有关的零散记载,对探析P.T.1288第7-8行的历史背景极为可贵。
《弟吴宗教源流》中记载:“赞松在山南被马踩死(或摔死),起因是其未能驯服那匹野马。”这是“赞松”这个名字首次在11世纪以来的传世文献中出现。同时《弟吴宗教源流》中的“山南”和P.T.1288第8行的“涅”(མཉལད།)指的是同一个地方,因为“涅”位于今山南隆子县境内,史书中常出现“涅多”、“涅麦”等地名。关于赞松的死因,据《弟吴宗教源流》记载,赞松在山南被马踩死,这与敦煌古藏文文献记载有较大出入。在吐蕃历史上,赞普及宰相等重要人物在出巡或狩猎时骑马摔死的例子并不少见。正如道特森所言,《吐蕃大事纪年》在某种程度上纠正了西藏后代史家的臆造。在叙述赤德祖赞的历史时,也出现过类似情况,如《拔协》记载,他是在羊卓巴园从马上掉下摔死的。实际上,据吐蕃碑文等文献记载,赞普赤德祖赞死于由巴东则和朗迈色等人发动的权力斗争中。所以,赞普从马上摔死的说法可能是12世纪以后才形成。
《底吾史记》记载:“其弟蔡邦嚓秀,被降为‘塘参’派遣到‘涅’地,随后被烧死了。”此处松赞干布之弟名曰蔡邦嚓秀(ཚེས་སྤོང་ཚ་ཞུགས། )。蔡邦氏是吐蕃时期一大氏族,历史上出现过不少名将及王妃,对吐蕃地方政权的稳定和发展起到重要作用。此处将松赞干布之弟称作蔡邦嚓秀原因有二:其一可能是记载有误,其二松赞干布的母亲来自于蔡邦(ཚེས་སྤོང་། )家族,此处以母族姓氏称呼。嚓秀(ཚ་ཞུགས། )中的嚓(ཚ།)为刺痛之意,通常指火或开水等高温烫伤而起的疼痛;秀(ཞུགས།)在古藏文中指火,此名是否可以推断与其死因有关。总之,从被降于“塘参”(ཐང་མཚམས།)派遣至“涅”地,最终被火烧死的记述来看,蔡邦嚓秀和赞松应是同一人。根据《弟吴宗教源流》和《底吾史记》的记载,赞松的死亡是非正常的,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尽管缺少前因,《底吾史记》明确记载了赞松(蔡邦嚓秀)的结局是被火烧死。然而,纵火烧死一位王子背后必定存在一个策划者或有着强烈政治利益冲突的重要人物。那么,同为吐蕃赞普之子,囊日论赞被弑后的首要问题是由谁继承王位。P.T.1288第7行所载兄弟二人的权利斗争证明了指使纵火烧死赞松的幕后推手并非他人,正是其兄松赞干布,或者说是以松赞干布为代表的政治利益集团。林冠群认为松赞干布获登大位,平定内乱,建立政权,安定内部后,接着向外扩张之时,与其弟发生了冲突。敦煌古藏文文献明确记载,松赞干布执政前夕发生了王室内讧,“父系臣民生怨,母系臣民叛乱”,兄弟不睦,发生血腥冲突应在此次内讧之时,而非之后发生。再者,松赞干布继位后,吐蕃的疆域空前扩张,兵力财力日丰,此时不太可能发生内部敌对势力大举反旗争夺王位的事件。
《底吾史记》记载赞松被降于“塘参”之位,以往学界认为冠“塘参”衔意味着不可参与朝政,而事实远非如此。“塘参”地位介于赞普和大臣之间,吐蕃历史上很多王子被降为“塘参”后,仍活跃于政治舞台。如囊日论赞之弟伦郭被降于“塘参”,P.T.1287《囊日伦赞时代的兼并》记载,伦郭不仅参与了吐蕃征服森波盟誓会,囊日伦赞御驾亲征北方时,其还留守后方主持事宜。又如,赤德松赞的长兄牟热赞(མུ་རུག་བརྩན།又称མུ་ཏིག་བཙན་པོ།),《弟吴宗教源流》记载,其被降于“塘参”派遣至夏吉金园(ཤངས་ཀྱི་སྐྱེད་ཚལ།),依旧参与吐蕃高层盟誓大会。然而,赞松被降为“塘参”后,再无其参与政事的相关记载,反而葬身火海。是否可以推断松赞干布假借“塘参”之名,派遣其前往涅地借机将其烧死。
《娘氏宗教源流》记载:
此赞普(仲年德乌)子为囊日松赞,苯波喜拉殿巴(བོན་པོ་ཤེས་རབ་ལྡེམས་པ།)赐予王苯波秘密四部或五部(的教法)。赞普囊日松赞与蔡邦萨,亦叫止姆托嘎(ཚེ་སྤོངས་བཟའ་འབྲིང་མོ་ཐོད་དཀར་ཡང་ཟེར། )和拉萨宫尊玛(ལྷ་བཟའ་གུང་བཙན།)两位王妃,驻于强巴敏久王宫。
娘·尼玛韦色所述,赞普囊日论赞娶有两个王妃,分别是蔡邦萨·止姆托嘎和拉萨宫尊玛,这是关于囊日论赞妻族较早的史料。前者为松赞干布生母,然而对她是否育有另一个名为赞松的儿子却无从考证。因此,松赞干布与赞松是否为同母所生仍需进一步研究。有学者将原文中的“ཡང་ཟེར།”一词,作为前后两个名字的连词,认为蔡邦萨·止姆托嘎和拉萨宫尊玛是同一人。笔者认为将“ཡང་ཟེར།”置于“蔡邦萨”和“止姆托嘎”中间更符合语序。因为《柱间史》《西藏王统记》等史料中,“蔡邦萨”和“止姆托嘎”交换使用,说明这是同一人的不同称谓,而《娘氏宗教源流》出现了“蔡邦萨”亦叫“止姆托嘎”的说法。关于拉萨宫尊玛其人,除《娘氏宗教源流》外,其他史书并未提起,其生平事迹无从考证。吐蕃时期的十二丹玛女神中有名叫拉萨宫尊玛者,在敦煌古藏文文献中写为“ལྷ་ཟ་གུང་ཚུན།”,其曾为王妃,后来便成为藏族人崇奉的女神,与囊日松赞王妃拉萨宫尊玛是否有关系值得深思。
经对P.T.1288第7-8行以及《弟吴宗教源流》和《底吾史记》的分析,对这段隐秘的历史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以松赞干布和赞松为中心的王位争夺,最终以松赞干布假借“塘参”后将赞松在“涅”地烧死而落幕,这是一场以兄弟反目为表象的内部两大势力间的斗争。由于史料记载的局限性,加之松赞干布在吐蕃历史上的威名及其生平受佛教思想影响,致使在11世纪以来的史书中将其视为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使人物背后的历史被后世所遗忘,或被刻意遮蔽。
三、P.T.1288第7-8行内容新解
通过历史背景考察,证明P.T.1288第7-8行所载历史的真实性和可靠性,同时也反应了对其残卷内容释义的史料价值和研究意义。接下来,笔者将重新对文献内容做一释读。第7行中的“ནོལད།”为敦煌古藏文文献中一个相对比较常见的字,如P.T.1287“བྲག་རྩེར་ནོལ་ཐབས་བཀྱེ་བ་འི་ཚེ། །འ༹ཇང་མང་པོ་བཀུམ་ནས། །、P.T.1288“མཚོནག:སྟོང་རུར།རྒྱ་སེའུ༹:དེན་པང་དྔ།ནོལ:ཐབས:བགྱྀསྟེ།ད་རྒྱལ་གྱང་གུམ་ཞིང:བརྒྱད:ཁྲྀ་སྟོང་ལ:རྡུགས་ཕར་ལོ་གཅིག།”、P.T.992“ལྷ་མནོལ་ཞིང་ནི་འ༹དྲེ་དང་འ༹དྲའ༹། །”,该字尚有“ནོལ མནོལ ནོལད”等异体写法。扎西才让解释为“起隔阂,不睦”(བར་དུ་སེལ་ཞུགས་པ། མི་འཆམ་པ།)。《古藏文辞典》记载:“ནོལ་ཐབས་བགྱིས་པ་ནི་དམག་ཐབས་བྱེད་པའི་མིང་།”同样亦认为“ནོལད།”是“相斗、不睦”之意。第8行中的“འཁུསྟེ།”即是“འཁུས་ཏེ།”的缩写,“འཁུས།”为“འཁུ།”的过去时。觉顿·仁钦扎西《丁香帐篷——藏文古今词语辨析》中“འཁུ”指“激怒”;章嘉·若白多杰《正字学·智者之源》中,“འཁུས།”为“激怒、背叛”;龙树《智慧之杖》中将“འཁུས་”理解为“反击、对抗”。在敦煌古藏文文献中多次出现“འ༹ཁུས།”一词,如P.T.1287“ནག་པོ་འཁུས་ཏེ། སྐྱ་བོ་བསད།”译为:那布忿恨而杀了达甲袄。又如P.T.1288“མྱང་དབའ༹ས་གཉྀས་ཟིང་པོ་རྗེ་ལས་འ༹ཁུས་ཏེ། ། བཙན་པོ་སྤུ་རྒྱལ་ལ་གློ་བ་ཉེ་བར་བྱས་ནས། མནའ་མཐོའ་ཡང་ཆེར་བཆད་དོ།།”译为:娘、卫二人同心忿恨森布杰(王),归心于悉补野赞普,并立下重誓。因此,这里的“འཁུས།”应当解释为“忿恨、激怒”更加准确。“ཏེ།”为连词,“འཁུསྟེ། ”应当译作“某某忿恨而……”如此推测,第8行中“འཁུསྟེ།”前面的“ལ:ཏ:མཁའས:སྲེགས།”应是一人名,因“ལ་”前面的语基字母已残缺,现只能音译为“□达凯塞”。黎吉生认为“ལ་”前残损的字母是“ཞ་”字,即“ཞལ།”或“ཞལ་ཏ།”,并译作“仆人”。即便他的推测是准确的,但“ཞལ་ཏ།”一般指“教诲、教导”,只有后面有表示主人或所有者的后缀(བ། མ། པ། །)时,才理解为“仆人”或“办事员”,如敦煌古藏文文献P.T.1042记载:“ཞང་ལོན་ཞལ་ཏ་པའ། ། ཟི་མོ་པའ།”。关于“ལ་”前面的语基字母,很有可能是“རྒྱ”字,因为在敦煌古藏文文献中“ལ་ཏ།”的人名较常见,如P.T.1236“ཇོ་ཅོ་རྒྱལ་ཏ་འི་། ཞ་སྔར་། །”,Or.8212.187“དགུན་འདུན་སྐྱི་པྱི:ཙལདུ།སྐྱེས་བཟང་རྒྱལ:ཀོང་དྔ།རྒྱལ་ཏ་ཁྲྀ་གོང་ཉིས་གྱིས་བསྡུསྟེ།”等。
第8行中“མཉལད་གྱྀ་གཟེན་དུ། ”,“མཉལད།”同“མཉལ།”,为古代地名,在今山南市曲松县以南、措美县以东,即涅河流域的广大地区。此河从哲古错湖东南山中流出,流经日当(རི་ཐང་།)区一带称为上涅,流至新巴(ཞིང་་པ།)区一带称为下涅。《卫藏道场胜迹志》中记载:“总的说来,亚隆山背后一带就是上、下洛卡(ལྷོ་ཁ།)地区,其中包含有明智来源处的艾地(ཨེ།)、涅(གཉལ།)、洛若(ལོ་རོ། )、卓许(གྲོ་ཤུ་ལ།)、加尔(བྱར།)等地区。从此往下走,就到达咱日山(ཙཱ་རི། )与工部的连接处。”“涅”是后弘期噶当派和希解派弘法之地,博多瓦·仁钦赛(1031—1105)的大弟子涅扎果瓦(གཉལ་བྲ་གོར་བ། )在此处新建扎果寺(བྲ་གོར།)。《青史》中对希解派祖师帕当巴桑结曾在此驻锡传道进行了详细记述。《西藏王臣记》记载吞弥·桑布扎生于“涅”地。“མཉལ།”又有“དམྱལ།”和“མཉལ།”等不同写法,《五部遗教》中出现了“གཉལ་གྱི་གྲོ་ཕུགས་ཤེས།”、“གཉལ་གྱི་བྲ་གོར།”、“གཉལ་སྟོད་དར་མ་སྒང་།”、“གཉལ་གྱི་སྣང་གྲོར།”等关于“涅”地的一些重要地名。正如巴桑旺堆所言,“涅”是吐蕃历史上一重要地名。可见,“མཉལད་གྱྀ་གཟེན།”亦是地名,具体位置待考。第8行中的“ཞུགསུ།”,王尧译作“驻于”,道特森译作“烧毁”,“ཞུགས།”在古藏文中为“火”之意。“ཞུགསུ། ”应译作“火炕”或“火里”。那么,基于以上这些词汇本身的释义并结合历史背景,P.T.1288第7-8行残卷内容应当译作:“□□于□□□赞普兄松赞与弟赞松二人失睦,弟□;□□达凯塞忿恨而,在涅之森地处,将弟赞松烧死。”
总之,P.T.1288第7-8行残卷部分,实际上记载了松赞干布执政前与其弟赞松争夺王位的一场斗争,这段历史并未在藏文传世文献中被记载,仅在P.T.1288中比较客观、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吐蕃历史,尤其对松赞干布执政历史进行了真实记录,而11世纪以来的传世文献的历史叙述走向佛教化、神圣化,宗教史观占据主导,与真实历史的构建渐行渐远。《弟吴宗教源流》和《底吾史记》中对松赞干布兄弟二人的史实,既有记录,又有隐晦,这种一边恪守传统,一边适应形势的治史思想,反映了藏族后弘期史学的显著特点,也是藏族史学史的一个重要转型期。以两种不同时代的史料进行对比、互证和互补,揭示了松赞干布生平中一段比较重要的历史公案,补充了其生平事迹,对吐蕃史的构建亦具有重要价值。
原文刊载于《西藏研究》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