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我读汪曾祺的小说《熟藕》，周身涌动着暖流。读着，想起了汪老先生说的，自己的作品是“人间送小温”[1]“有益于世道人心”[2]汪曾祺作品确实体现了上述创作思想，我们能不能从他的作品中，找出一篇最能代表他的创作要旨，颇能和当下生活靠近的，也能为普通读者读后就可领悟的小说呢？有了，手上的《熟藕》正是这样的代表作啊。由此，让我们悉心感受汪曾祺在《熟藕》中，是如何送小温、益人心的，所送小温的底蕴究竟在哪里。
藕断丝连的“温”。《熟藕》开门见人，“刘小红长得很好看，大眼睛，很聪明，一街的人都喜欢她。”[3]小红，好看，聪明，一街人喜欢。从小红的内在、外形，以及旁人的观感，给人以明快、清爽、平实，亮色、暖色和喜色。小说开头之后，人们当然想看看小红和熟藕的关系？演变成什么样的故事？想找找一街人喜欢小红的理由。然而，小红不见了，熟藕也没有出来。出来的是：街上有着什么啊，店铺里摆着什么呀，店老板是个什么人呵。这些与小红、熟藕挨得着吗？挨着。作者好像扛着摄像机一路扫来，饶有兴致地介绍了大酱园、果子摊、杨家香店、周家南货店和刘小红家的绒线店等。眼前的生活用品、饮食特点、风土人情、礼仪风俗，都极有地域特色，展示了一幅朴实、安详、宁静的民俗风情画卷。这些，为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出场，为故事里的氛围营造、食物拣选、人物对此、物品购买、丧仪简叙、余温缕缕等，做足了铺垫，打实了基础。这些店里好像人无影，藕无踪，实际上藕断丝连，烟火气颇浓，处处藏有小红、熟藕的影子，预热着街道爱、人世情。
深蕴缓释的“温”。传统文化是对人的尊重和对人的关心，这在小说展示的街道、店铺、市民家中都有所体现。勤劳、亲善、和谐的深厚底蕴，像熟藕一样，煨熟了，煲透了，随着藕香缓缓地释放。小红美丽、清纯、热情，讨喜街人，“一街的人都喜欢她。”[4]这是双向的、流动的和缓释型的。邻里、街人喜欢小红，给她以温情、温暖和温爱，平时如此，病时更加浓郁。“小红十一岁上得了一次伤寒，吃了很多药都不见效。她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街坊们都来看过她。她吃不下东西。王老到南货店买了蜜枣、金橘饼、山楂糕给她送来”[5]小红是吃着王老的熟藕长大的，吃到了20岁，吃到了出嫁。熟藕给了小红的温热，小红也把这份温情回馈给王老。小红嫁给北市口也是开绒线店的翟家，“北市口离东街不远，小红隔几天就回娘家看看，帮王老拆洗拆洗衣裳。”[6]
冷暖对比的“温”。尽管人世间温爱是普遍的，但也有冷漠，冷与温对比，更显温的可贵。在展示一批店铺时，小说用较多文字介绍周家南货店和店老板。南货店的蜡烛“大八”、蜜枣、金橘饼、山楂糕，在后文都将出场。这个店的周老板，人们给的外号叫“白水窦章”。作者用带有调侃的笔墨，写他冷得出奇。他“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跟人很少来往、见人很少打招呼，有点不近人情”；他“生活节省，每天青菜豆腐汤。有客人(他也还有一些生意上的客人)来，不敬烟，不上点心，连茶叶都不买一包，只是白开水一杯”；他“除了做生意，写帐，没有什么别的事。不看戏，不听说书，不打牌，一天只是用一副骨牌‘打通关’”[7]；他不喜欢猫，还每天“抱着一只很肥的玳瑁猫”，这“是怕老鼠偷吃蜡烛油”[8]；当他“打通关打累了”，就“伸一个懒腰，走到门口闲着”[9]这个周老板的不近人情、事不关己、悭吝成性、枯燥乏味，与和谐往来、人情温厚、抱团取暖的街人、邻里形成对比；与常“从家里带了一箍花丝去”[10]装饰教室，关心班组活动，在乎集体荣誉的小红形成对比；更与形单影只，生活拮据，但充满温煦人情味的王老形成鲜明的对比。随着社会文明的发展，应该让世界更加充满温爱。愿人情淡漠、不相往来、事不关己，连老人跌倒是否要扶，都要先看看探头再作决定的现象越来越少（怕被讹诈和惹上麻烦）。
言出心声的“温”。汪曾祺的名言：写小说就是写语言。他还说：“语言要和人物贴近”[11]“写对话就应该这样，普普通通，家长里短，有一点人物性格、神态……不单是对话，就是叙述、描写的语言，也要和所写的人物‘靠’”[12]《熟藕》中的对话，存有温爱之心，带着暖人的热气。小红十一岁得了一次伤寒，她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街坊们都来看过她。她吃不下东西，小脸都瘦长了，小红妈非常心疼。“一天，她忽然叫:‘妈!我饿了，想吃东西。’小红妈赶紧问:‘想吃什么?给你下一碗饺子面?’小红摇头。‘冲一碗焦屑?’小红摇头。‘熬一碗稀粥就麒麟菜?’小红摇头。‘那你想吃什么?’‘熟藕。’……王老挑了两节煮得透透的粗藕给小红送去。小红几口就吃了一节，小红妈忙说:‘慢点，慢点，不要吃得那么急!’”[13]妈妈短促地列举三种食物，都简便、快捷而宜消化，显示其尽快解女之饿,盼女儿迅速康复的急切。有气少力的女儿，回答的是连续三个摇头，摇头之后要吃熟藕。后来，小红嫁往北市口，“北市口离东街不远，小红隔几天就回娘家看看，帮王老拆洗拆洗衣裳。王老慈祥地轻声问小红:‘有了没有?’小红红着脸说:‘有了。’‘一定是个白胖小子!’‘托您的福。’”[14]王老关心女儿般地询问小红，有着渴望早添孙儿隔代亲的甜美；小红也娇羞地向爷爷报喜，这轻轻的短短的两问两答，如见其人，如听其声，深感温情。无法增减一字，真正是撰写人物对话的样本。
持续弥久的“温”。中华文化温情，有着大地般的温热底蕴。小街人们的情感，是淳朴的、自然的，没有受到功利污染。街邻和小红一家的和谐与亲近，植根在互知、互谅、互帮之上，有些街坊可能还是世交。王老的勤劳、真诚、善良，教育和陶染着小红，小红又影响着身边人。小红与恋人是同学同桌，青梅竹马，感情真挚。两家又都是开绒线店，也许自爷辈起，就是相互帮衬的生意人。河藕煲熟了，温情也煨透了。小俩口似乎成了同心藕，丈夫对小红言听计从。正在坐月子的小红，委托丈夫以重孝，代为参加丧仪。丈夫是认真的虔诚的，他去周家南货店买了一对“大八”，到杨家香店“请”了三股香，在王老灵前点上，恭敬地磕了三个头，这也算是替小红磕的。小红和丈夫也算是“富二代”了，察言观行，他俩会将王老的精神传扬下去。王老在天之灵若有所知，应该欣慰。汪曾祺在小说的最后感叹：“煮熟藕的香味是永远存在的。”[15]这是肺腑之言，是一束火树银花，也是对人间小温的深情礼赞。
《熟藕》中的小温，是人间烟火气煲出来的。这缕缕烟火气，主要由以下几堆柴火，慢慢地久久地煨着。
柴火之一，温爱的思想。汪曾祺始终高举人间送小温、再使风俗淳的旗帜，在作品中艺术地表现思无邪、人性善恶、送小温、益人心等主题。这些思想不是主题先行，不是人为硬扭，而是来自对生活、艺术的独特思考、独特发现和独特表现。它犹如树汁，在树干、枝叶里自然生成与潜行。汪曾祺深切思索和刻画《熟藕》中的王老，就是眼睛向下，体贴底层百姓，就是书写生活的温爱，也是对现实生活中美好人性缺失的叹息，以及对美好人性的赞美和呼唤。汪曾祺诚实书写百姓，民众当然愿意看，自然受到大众的欢迎和拥趸。
柴火之二，世俗的生活。早在1948年，评论家唐湜就以从生活中来，到人生中去，评价青年作家汪曾祺的小说。汪曾祺自己也说“我写的小说里的人是普通的人。大都是我的熟人。个别小说里也写了英雄，但我是把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来写的。我想在普普通通的人的身上发现人的诗意，人的美。”[16]《熟藕》写了世俗情怀、生老病死、风俗人情，街头巷尾、店铺杂货、人性冷暖，挖掘了王老、小红等小人物身上的诗意，彰显了人性之美，生活容量较大，人性温情的成色很足。
柴火之三，浸染的美感。咀嚼《熟藕》很美，美在小街的传统人文环境，美在风俗人情，美在人的心灵。《熟藕》在描写街道邻里相亲、相互帮扶，小红心灵优美、照料老人的同时，重点刻画了王老。他住在土地祠的厢房里，他上无片瓦，无儿无女，孤苦伶仃，乃是赤贫之人。但王老心地善良，温良慈祥、干事专一，精于煨藕，滋味地道。他的熟藕不仅是很好的零食，也成了小红们的精神食粮。汪曾祺在写人性美的时候，也注重透视人性之恶，以冷、丑、恶反衬温、善、美。《熟藕》中，以“白水窦章”是反衬王老、小红。在其他小说中，汪曾祺也写到人性的丑恶，如女子被强迫出嫁，生意人被地痞敲诈，接生医生被无情射杀，偷人家鸡还借用其陶罐炖食……，丑恶是文明社会竭力根除的痼疾，正因为丑与恶的存在，愈显人性温与善的美好。
柴火之四，散漫的节奏。汪曾祺喜欢把小说的结构说成节奏。
生活是散漫的，节奏是散漫的，小说是散漫的。散漫里有阳光、月光的交替，有时空的纬度，有世人的温度，把舵这种散漫需要极高的艺术能力。汪曾祺的小说，有的开门见山，直抵人物、故事；有的在氛围中散漫开来，绕至情节深处。《大淖记事》《七里茶坊》《陈小手》《熟藕》等属于后者。《熟藕》的开头，点了刘小红之后，用了相当大的篇幅，推出系列店铺街景、南物北货、风俗人情，还特写了不近人情、悭吝成性、枯燥乏味的周老板。这些渲染人物出场的生活背景，有为道具熟藕服务的作用，有刻画人物、推动情节发展的功效。《熟藕》的结构看起来散漫，骨子里是紧凑的，是用熟藕的热气、清香串着的，即使有那么点脱断、环绕，也是藕断丝连的，字里行间，脉动着温情、温馨，葆有平实温和的氛围。这种散漫的从容和优雅，正是小说圣手的功夫。
柴火之五，绵绵的乡情。如果说汪曾祺深爱着他的家乡是第二的话，天下怕没有第一了。他眷念家乡、回忆家乡、书写家乡，家乡的一切，是他的牵挂，是他作品素材的重要源泉。多年来，他想着高邮的小英子、明海、巧云、十一子、陈小手、刘小红、王老等，想着家乡的咸鸭蛋、咸菜、茨菇、熟藕等。早在1948年之前，“他（汪曾祺）说他想到他的家乡高邮去一次，回来好好的写一篇长游记，记述一些人情风物、悲欢离合，他也想写一部考察与分析民间风俗的书，一本洋洋大观的书。”[17]1983年9月16日，汪曾祺致信老家的亲人汪丽纹等，提到自己的创作和出版情况，再次表示“我一直想回高邮住住。想写一部反映高邮生活的长篇，也许以运河的变迁为主干。”18][汪曾祺虽然没有实现自己的创作计划，但家乡的情愫、题材在积淀、发酵。关于家乡的生活、思想、情感、题材等，在他的短篇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中孕育、生长，汪曾祺以家乡生活为题材的小说是最好的，经典也是最多的。
柴火之六，横溢的才华。汪曾祺善于观察、思考，勤于摸索、创作，具有坚韧和创新精神。他是拍不扁、压不垮的铜豆子。在生活不保的早期，他不因拥有多种艺术才华而放纵自己，坚持刻苦学习、思考和写作。大学期间的作品，受到恩师沈从文的高度赞誉。毕业后，一边教学，一边创作，“百忙中居然一月写了三万字”。[19]“五六两月我写了十二万字，而且大都可用”。[20]从“反右”开始，他“三落三起”，每次甫复，都能拿出高质量的小说或散文、随笔，甚至在未摘帽时，就酝酿、创作小说。关于汪曾祺小说创作才华，唐湜早在1948年2月的评论中（是时汪曾祺28岁），就给予中肯、恰当的评价，这个评价在40多年得到了充分的、圆满的证明。唐湜的评价是：汪曾祺“有魏晋人的那份潇洒自如，又有中国式的实事求是的现实主义精神。他是娴熟世态的，却又有自觉的超拔力与透视力，堕污泥而不染，不，他竟能变污泥为晶莹的宝石。他浮沉于平凡的世事，竟能使平凡都变为神奇。他的文字，不，他的语言是洗炼的，几几乎全是纯粹的京白，间也有一些生动的古文词。我很少读到过比他的文字更能传神的东西，在他的作品里，几乎字字都尽了最大的功能，精纯已极。”[21]
阅读、思考“精纯已极”的《熟藕》，我写下了这些读后感，心里暖烘烘的。我感到，《熟藕》里的王老正在和煨山芋的、炸米花的一起，叫卖在高邮街头；也常常和挖藕的、采菱的一起，行走在水乡的荷塘埂上。我也觉得，高邮城乡依然弥漫着熟藕的热气和清香。
改于2025年1月15日
注 释：
[1] 汪曾祺：《书画自娱》，《汪曾祺全集》第11卷，第188页
[2] [16]汪曾祺：《小传·有益于世道人心》，《汪曾祺全集》第10卷，第24页
[3][4][7] 汪曾祺：《熟藕》，《汪曾祺小说全编》第959页
[5][8][9][10] 汪曾祺：《熟藕》，《汪曾祺小说全编》第960页
[6][13][14] 汪曾祺：《熟藕》，《汪曾祺小说全编》第961页
[11] 汪曾祺：《揉面——谈语言运用》，《汪曾祺全集》第9卷，第164页
[12] 汪曾祺：《揉面——谈语言运用》，《汪曾祺全集》第9卷，第165页
[15] 汪曾祺：《熟藕》，《汪曾祺小说全编》第962页
[17] 唐湜：《虔诚的纳蕤思——谈汪曾祺的小说》，《新意度集》第122-123页
[18] 汪曾祺：《致汪丽纹、金家渝、汪海㻚》，《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119页
[19] 汪曾祺：《致朱奎元》，《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8页
[20] 汪曾祺：《致沈从文》,《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8页
[21] 唐湜：《虔诚的纳蕤思 ——谈汪曾祺的小说》，《新意度集》第1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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