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泽当城

文摘   2024-10-22 18:35   西藏  

雪是胸有成竹、慢条斯理、逐章逐句、抽丝剥茧般来到泽当的。

耐心形容了雪降临的次序。白雪就像高屋建瓴的将军指挥一场宏大的战役,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拔点攻占,从山尖渗到山腰,至于雪线的末梢像锯齿还是划椭圆,全看老天爷降雪的体力和兴致。刚开始是亚堆乡方向的雅拉香布雪山,那座苯教信仰里天父地母般神圣的雪山,再从南朝北逐次顺延,彰显了细致的决心和毅力,不追求夕发朝至的效率,只愿博得主宰一切的自豪。常年蜗居泽当的三楼,上班在二楼,最近又没怎么出差,一直缺乏壮阔的视角,也发现不了远处的山早已经白头。在敏锐的朋友圈里,才后知后觉的爬到宿舍顶楼,仰望雪山,发出一句惊叹。这惊叹,半分给如期而至的降雪(在去年的日记里,第一次看到冬日雪山白头也正好是这一天,两年的观测也许都有误差,正好相抵了),半分给脚下的城市。泽当毕竟是有了些变化,我为这变化衷心的感到自豪。

雪下的近了,下的久了,下的深了,下的密了,长夜无尽、冻手动脚的冬天,也就顺理成章的来了。

这雪虽然下的缓慢,倒也不是悄无声息偷偷摸摸。茂盛的云和粗豪的风,早就做了提前的宣告。前几日走在街上,看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云,朝为白兔夜为猛虎的云,蕴含着充沛的雨水只想降落到世间的云,明知世事艰难一无所去却不得不去的云,曾经撩动卓玛的发际打破格桑心弦最终降落凡间的云,想破脑袋都想不通雨雪里还加挂着个风口袋的云,一时间竟然会联想到王小波花了大力气描述的“孤独,寂静,在两条竹篱笆之中,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在每个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蓝蜻蜓。”

这话,是把孤独的质感、形感、语感、触感、质感乃至温感都讲述的透透的,讲述的无与伦比、只此一份。你模仿,你羡慕,你嫉妒,临了儿也只能跟在他的文笔后叹息。只可惜这些意象,小小的泽当镇都没有。只有雪前的种种,让人感觉是神龙下凡在渡劫,前几天的傍晚,阴霾密布狂风呼啸,乌云的触手遮盖了远山,直接抚摸大地,河水减缓了流速,旱柳摇摆着枝桠试图甩掉繁复沉重的叶子,路灯拉拽出道道颤抖的光线,表达着自己的寒意。

我们在睡眠中等待,雪到底是来了,击打幻想和虚无。这雪,连绵着远山草甸,斜挂在柳梢枝头,助力着峡谷冰川,涤荡着五脏六腑。云山逶迤,倦鸟归巢,风雪飘摇中,三五好友勾连在一起,即便少了几句朗朗书声,也是相互抱团取暖的存在。

不得不承认,雪后的泽当,庄严、肃穆而又沉静,生出一种平常日子难以发现捉摸的美。它就像一个平日不施脂粉,迷茫于柴米油盐的邻家凡俗女子,突然间学会打扮和掌握美妆技巧了,活生生让人吓了一跳,让人怀疑起所见即所得这句话的真实性。很多肮脏、陈旧和不堪,湮没在白雪底下,也就稀里糊涂的算了算了。最近泽当镇大张声势的创卫,十辆垃圾车清运也抵不过一场酣畅淋漓的雪。连我之对外形随意放纵的人,在雪后也不由自主的剃须洁面,无端的讲究起来。

但泽当的遗憾是附近没有雪山,或者说没有雪量稳定的高山。初次进藏时拍摄的雪山照片,至今仍在沿用,拍一次就够了,雪山在那里,永远又不会长出双腿跑掉。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于雪山的领悟、喜欢和敬畏却是一层层在加深,连微信头像都改成了伟大的希夏邦马峰。这是很多援藏干部的共同特点,不是雪山就是草原要么是某种稀有的植物花朵,没有人会硬性作出规定但仿佛约定俗成。

高耸巍峨的雪山,与天相接、直刺苍穹,周边的山脉绵延起伏,如静卧的百万雄兵。日照金山、满目绚烂,旗云飘动、祝祷吉祥。山山相连覆盖的阴影,寒光流泻的清冷,形成一种深不可测、难以言说的巨大压迫感。在山之下人们养牛喂羊、生儿育女,每每抬起头望着雪山,定然要崇拜敬仰,不敢轻浮造次,生怕违背了神的旨意。相信有人也曾经尝试过气喘吁吁的爬上山顶,冒着头晕胸闷的危险探究那一边的世界,可无论怎样努力,山那边还是山,山依然连着天。即使飞行和登山使得人类终于可以俯视雪山,喊出了“山高人为峰”这样气势豪迈的口号。但即使饱览了雪山甚至有幸亲吻了雪山,它也永远是不可征服的。

网上有个针对西藏的干部职工为何退休后都愿意定居成都的问题解答,其他人林林总总的归纳了许多条因素,比如历史、人文、地理、心理等等,说来说去大致相同,只有一个人给出了另辟蹊径的答案,他说成都是内地唯一能够看到雪山的城市所在,对于藏族同胞来说,能看到雪山的地方才是家乡。这可能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但却是我较为认同的答案之一。雪山有无穷法力,雪山为生命之源,“缤纷色彩闪出的美丽,是因它没有分开每种色彩”,而在这些令人眼花瞭乱的绚烂色彩中,藏族最景仰的是雪山圣洁无瑕的白色。人走到哪里都离不开最初的精神家园,你我一样。

雪落泽当,像江南的梅雨落在泽当,像奔涌无息的雅江水落在泽当。这雪见过太多的世面,经历反复的沧桑,如今,它映入了我的眼帘,也下在了我的心底。


沐雨观石
忙时种谷,闲来看云,爱恨交加人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