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向来有着跳跃穿插的习惯,很少规规矩矩从第一页开始,甚至读完了结尾再去看开头。刚进藏时无书可读,甚是苦闷,翻拣库房发现四卷本的《资治通鉴》,只有它了,不读也得读,而且直接从三国时代开启,如今两年过去,终于发展到李唐王朝建立的阶段。在藏600来天,时光穿梭300多年,读书的速度甚至赶不上当年司马光编书的速度,既感惭愧,但也实属难得了。这样的大部头古书,若仍是之前那样纷繁忙碌的节奏,想静下来阅读、领悟简直是种奢望。
可以预料的是,最近的一段时间,我将在这本书上频繁看到“吐蕃”二字。李唐王朝寿祚将近300年,与吐蕃相爱相杀的时间就占据了绝大多数。他们几乎同步的产生了古代历史上最伟大的统治者,一起进入最繁荣昌盛的时期,又都在公元九世纪末衰退到内乱频仍、群雄割治的地步。松赞干布和赤松德赞、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唐太宗和唐穆宗、薛仁贵和论钦陵……这些耀眼的名字闪烁在历史的星空,无论何时何地提起他们,仍觉一股浩瀚英雄气在人间纵横。最终,青藏高原上的金戈铁马、河湟谷地的浴血纷争,李唐皇帝在大明宫内的西南遥望,朗达玛捂住额头的一声哀叹,草原上摇曳的紫花苜蓿、长安城头绚烂的晚霞,所有陈年往事,都变成了古籍上的点点滴滴,走进了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大历史,共同创造了辉煌灿烂的中华文化。
读中国史不能不说盛唐,读唐史离不开吐蕃,而研究吐蕃又必然要认识和理解“雅砻”。非常幸运的是,我在雅砻之地已经生活了两年,和这个古老的名字以及产生孕育了藏源文明的雅砻河相依相伴。
来山南以前,本人孤陋寡闻,并不知道这个具有厚重历史人文底蕴的古称,只知道四川有条大河叫雅砻江。这个知识点的由来是初中地理有道题目是看图填空,从上到下写出长江所有重要的支流,答案就是从雅砻江到汉江为止,这道题我得了满分,让老师刮目相看。老师的鼓励对于孩子来说永远是难忘的,由此养成爱看地图的习惯并保留至今。
西藏山南,史称“雅砻”。这个名字来源于全长60多公里,流经山南城区并在此注入雅鲁藏布江的一条河流,也就是藏语意为“从上游下来的大河”的雅砻河。千万年来,雅砻河奔流不息,连绵不绝地滋润流域里肥沃的土地,哺育了久远厚重的藏地文化。西藏的第一代赞普、第一块农田、第一座宫殿、第一部藏戏、第一座佛堂……等等等等诸多第一,都产生在雅砻河谷两岸,这是一片标准的风水宝地。直到公元7世纪中叶,松赞干布依旧从这里起家,建立强盛的吐蕃王朝,在此期间将都城由琼结迁至拉萨,此后的故事,因为不愿做文字的搬运工,就不用在此多说了。
刚到山南的第三天,一切都还没弄清楚东西南北,就见识了雅砻河的风韵。我们傍晚顺着体育场走到河边,优美造型的系杆拱桥长虹卧波,桥下深水静流,杨柳依依,楼房和远山在晚霞的衬托下格外安静。顺着河流把香曲东路和西路两边的商铺都逛了一遍(这两条街道半年后才真正弄清楚),看到沿途有超市、火锅店、茶馆、台球室、干洗房,想到这就是即将要生活三年的地方,比来临之前云山雾罩、自我恐吓的各种想像毕竟好了很多,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后来又去了雅砻河的上游捡石头,看到了雅拉香布雪山,雅砻河就发源于这座雪山脚下绵延数百里的冰川。同时这也是苯教的神山,地位相当之高,根据敦煌文献的记载,它在吐蕃王国众山神中,仅次于岗仁波齐。是的,如果想深究吐蕃的历史,还得靠敦煌。在西北沙漠深处的藏经洞里,蕴藏着多少无穷的秘密,这又是长河中的另一朵浪花了。
雅拉香布雪山山势巍峨挺拔,像威严的长者凝望着大地,
河水奔流而行,气势非凡,河水与山石相击,迸发雪浪一般的水珠。沿雅砻河两岸行走,看到一群群牛羊悠闲的甩着铃铛、迈着方步,路过风霜雪雨、路过灰尘遍地,路过温柔的、缓慢的、蔚蓝的时空,巨石凝霜,无言默对。无论这河边发生了多少沉重忧伤或者美丽的故事,牛羊又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只管自顾自的朝前走着,牧人的吆喝才是它们行动的指挥棒。
那阵子正好心情处于最低谷,莫名其妙的烦恼萦绕心头,听到牛羊身上那些规律撞击的铃铛声都感觉很治愈系。雪山,青草,美丽的喇嘛庙,“你根本不用担心太多的问题,他会教你如何找到你自己”,让我开始思考“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后来也经常走过雅砻河边,看过它被截流,干枯的河床与众多的混凝土砌块互相摆烂比惨的狼狈模样,也见过它汹涌奔流、气吞如虎的壮丽辽阔。随着季节变幻,有时水清如玉,有时浑浊似泥,常常是山低云矮、星月咫尺,春天里金灿灿的油菜花与绿油油的青稞地交相辉映,雅砻河谷变成大自然的调色盘,宛如一幅绚丽的画卷。夏天与秋天又有着各自不同的风韵。至于冬天,每年最冷的时候我已经回到内地休假,没有确切的发言权,但我相信白头雪山与苍茫大地交相辉映,又将是何等雄浑的气魄。
登上雍布拉康看这个神奇的世界,想着藏族先民选择在这里生存发展,确实具有相当睿智的眼光。
也去过雅砻河注入雅江的汇流口,那种感觉无比的奇妙,历史的沉淀、现实的演进、文明的互补,人与人的交流,思想与情感的激烈碰撞,种种复杂的情绪,在这里仿佛都能找到答案。一千五百年前的松赞干布,是否也曾站在两江交汇处的风口里,抚摸着腰间的长剑,眼看四周吞弥森布扎等一干大臣期盼的眼神,最终下定决心,将所有的家当物什搬到逻些(今日之拉萨),只有在那里,才能更好的顾盼松州(松潘)、长安、敦煌和西边的那烂陀,实现从先辈们很多年从雅砻河谷就开始萌生的风云际会宏大梦想。
于我而言,漫无目的的遐想,向来只在漫长的旅途中间、深夜窗外风起的时候最为旺盛。亲近雅砻河、理解雅砻河、离开雅砻河,是人生宿命中必然经历的三部曲,希望你永远健康平顺,清澈与浑浊皆你所选,希望你永远呵护着两岸的人民,始终给予男女老少们丰收、勇气和力量。
扎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