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泥和尚”
文化
2023-07-18 22:57
广东
西岳华山，向为佛地胜境，灵迹最多，山中有一座古寺，方丈是东海大梵澈律师，精修多年，道行很深，每年来这里斗机锋悟道、听棒喝闻法、与澈律师论禅以及挂单的僧人，有两三千人。寺中有一个中年和尚，负责管理杂物，生着一部蜷曲的大胡须，碧绿的圆眼睛，身体魁梧，但是常年不洗澡，也不换衣服，身上十分肮脏。他有时见人就笑，但不知道笑什么，有时见人就哭，不知哭什么，有时见人就下拜，也不知拜什么，大家都把他看做呆子，叫他呆和尚，他笑呵呵也不反驳。不过，只要老方丈澈律师来了，他就会一声不响恭恭敬敬地肃立，似乎不敢在方丈面前露出丝毫傻乎乎的样子；老方丈一走，他故态复萌，呆呆傻傻，甚至经常跑到山下买酒买肉吃，喝得醉醺醺回来。澈律师知道了，只是微微一笑，从不加责骂他。有一天，呆和尚去挑水，看到一条小赤蛇似乎被老鹰抓伤，蟠曲在沙石中，奄奄一息。小赤蛇抬头看着呆和尚，缓缓蠕动着，似乎是求他救命的样子。呆和尚念了声佛，把小蛇拾起，清理伤口，用草药敷好，然后绕在臂上，就像一段红绳缠着臂膊，带回寺中。从此，呆和尚与小蛇同席而眠，同碗吃饭，形影不离。其他和尚看到了，纷纷劝他把蛇扔了，可他不加理会。又有一天，呆和尚去打柴，路上忽然遇到一条狗，遍身癞疮，发出难闻的腥臊怪味，成群的苍蝇在狗身周围飞来飞去。小狗跟着呆和尚奔走了好长一段山路，很是依恋。呆和尚觉得小狗可怜，就把它牵了回去，帮它洗澡，治疗癞疮，和小蛇一起养着。其他和尚又劝他把狗赶出去，他也没有理睬。每天，当寺中功课做完，呆和尚就带着蛇和狗嬉耍起来，癞狗汪汪叫，小蛇索索游，呆和尚手舞足蹈，乐得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众和尚看了都不断摇头，觉得不像话。一天，呆和尚把小蛇、小狗安放在床上，自己下山买酒肉。众和尚等他走出山门，涌到僧房，打算趁他不在，把蛇扔掉，把狗赶走。
当他们把被子掀开，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蛇身变得比屋梁还粗，红底黑纹，张着血盆大口，对着人们吐出烈焰；小狗也从床上跳下，身子比水牛还大，满身光灿灿的，不断怒吼。众和尚吓得连连倒退，跌倒在地。就在这时，呆和尚忽然回来了，跑进僧房，摸摸蛇头，说：“咻咻。”又摸摸狗头，说：“呶呶。”不一会，赤蛇小得像原来一样，小狗还是满身癞疮。众和尚再也不敢招惹呆和尚的蛇、狗了。有一年，华山一带大旱，禾苗干枯，土地开裂，灾情严重，连树皮都被剥光了。当地县官没有办法，只得聘请各方高人开坛求雨。首先登坛的，是神道张，他在台下四面堆着干柴，摇铃打鼓，唱神歌，跳神舞，对大众说：“如果三天后不下雨，你们就把这些柴点着，把我烧死，我死而无悔。”三天过去了，还是滴雨未降，众人打算把柴点燃，神道张衰哭求饶：“我之前是胡言乱语，说大话。”说完，跳下神台，连滚带爬跑了。又来了一位百晓生，翻遍了各种秘籍，说：“龙能致雨。天不下雨，是因为龙病了，应该先治龙病。”他用黄泥堆成一条龙的形状，把泥龙肚子掏空，蚌壳排在泥龙身上算是龙鳞，鸡蛋嵌在龙头算是龙眼，然后煎了满满一大瓮汤药，把汤药从泥龙口中灌入，整整灌了一日一夜，泥龙都散了，老天还是不下雨。又有一个番商，带着一枚黑不溜秋的圆蛋，说：“这是鲊答，是龙与驴交配后产下的。按照我们西域的法术，用它求雨，没有不灵验的。”他就在土坛上放一大盆水，双手拿着圆蛋用在盆中不停滚弄，一连滚了三天，番商的手都肿了，仍未见下雨。然后，还有人披发散发，手持长剑，说要斩杀旱怪；也有人在水边念咒语，说要恭请能够制服旱魔的蜥蜴精，等等。不过，这些法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旱灾越来越严重。县官无奈，亲自来到山寺，恳请澈律师出手，大展法力，迎接雨龙，以拯救灾民。澈律师却连连推辞，说自己只懂念经，并无神秘法术。县官哪里肯信，一再请求。澈律师最后说：“这样吧，寺中有一个呆和尚，或者请他去作法，应该会有灵验的。”于是，便把呆和尚叫来。他正傻呼呼地笑着，穿一条没盖过腿肚儿的短围裙，披一件破破烂烂的袈裟。县官见他这副怪模样，脸露不信任的神色。澈律师说：“请大人让他一试，如法术不灵，老衲愿意担罪。”县官将信将疑把呆和尚带进城去。呆和尚左手缠着小蛇，右手牵着小狗，嘴里叭叭咕咕念着什么跟在后面。当地人听到这一消息，无不感到荒唐可笑，认为这样一个又愚蠢又粗鲁的傻和尚，能有什么求雨的能力呢？在县衙驿馆，呆和尚命令服事的差役点起明灯，把房中照得雪亮，又叫他们弄一坛老酒，一盘牛肉来供他吃喝。当时因为久旱不雨，城中正禁止屠宰杀生，差役们不敢答应。呆和尚粗声说：“你们不照办，我就走。”差役班头想了想，说：“将就着把酒肉给他送来，看他有什么花头。如果求不来雨，就把他屁股打开花。”酒肉送来后，呆和尚赤膊而坐，大声唱起儿歌，一边唱一边吃，同时又将酒肉喂小蛇、小狗：“小蛇你吃饱，小狗你吃饱。蓝蓝的青天，深深的黄泉，赶路很辛劳，别饿着肚子，一定要把事办好，你们尽量吃啊尽量喝，吃饱了早早上道。”蛇与狗拼命吞吃起来。过了一会，呆和尚在一张纸上画了符，放在蛇头上，又在一方帛上写了符，系在狗颈上，大喝一声说：“蛇儿朝天去，狗儿钻地入。阳气上升，阴气笼罩，阴阳交合，雷霆急迫。谁敢抗令，穿你腹，杀你头!”才说完，蛇嗖地一声已飞到门外，狗嗷嗷叫着跟着奔出，一眨眼都不见了。和尚狂笑拍手，转身躺在地上睡着了，不一会就鼾声如雷。这天半夜，突然在东南方升起如山一样的云块，在西北方也升起了如墨一般的浓云。雷声隆隆，犹如地震，电光闪闪，照亮了天空，随即霹雳一声，如山崩地裂，大雨倾盆而至，足足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雨过天晴，县官这才惊叹呆和尚的神通，穿上官服前来郑重道谢。只见呆和尚还在熟睡，桌上残菜剩汤一片狼藉，撒得满桌都是。差役把呆和尚叫醒。他懒洋洋好像还没有睡醒，看也不看县官一眼，起身朝问外走去，边走边说：“哎呀呀，为了这场大雨，使我的蛇儿、狗儿都没有了，太可惜了。”他哭着跑回山寺。澈律师刚好在山门口等他，他走上前去施礼说：“饶幸没给您丢脸，但可把我弄得大狼狈了。”说完走进房间，爬上木榻就睡，一连三天没醒。又过了几年，澈律师忽然生了点小病，自己洗了个澡，就盘膝坐在榻上，口中呼叫说：“谁带我去？谁带我去？”众和尚都不明白他的意思。有人问：“师父要到哪里去，想找谁引路？”澈律师说：“你又不能为我带路，问我做什么？”到第二天，激律师叫唤得更急了，而且声音很悲衰。这时，呆和尚经过，听到后，冲了进来，大声说：“呆和尚送师父去。”“妙叶莲花国，清净如来藏。刀下斩千魔，水上打一棒。归路认分明，直闯何多让。咦！赤脚担簦送我归，还是弄蛇牵犬呆和尚。”澈律师说罢偈语，微微一笑，眼睛就合上了， 再看呆和尚，也已气绝身亡。到这时，众人才真正明白他们的道行，于是把两人尸身装入缸中火化，分别获得一百多粒舍利子。过了十天，忽然神堂中鼓不敲而自响，钟不打而自鸣，还听到有声音嚷嚷，可是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有胆大的和尚问：“谁在喧闹？”那声音说：“呆和尚回来了，还我身体，快还我身体。”和尚说：“你登往生极乐世界已十天了，哪里还有什么身体?”那声音说：“真是冤枉。我送澈律师到西方佛地后，吞鸩尊者邀我到大雪山看琼瑶，喝智慧汤戏耍，才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难道人世间的光阴竟过得这么快吗？我还有许多未办完的事情要做，怎么能没有身体呢？你们不赶紧想办法，就别怪我呆和尚耍无赖。”和尚找来众人商量，最后说：“你送澈律师事结束后还要回来，预先也没关照过，又好酒贪杯，贪玩忘归，这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后患，怎么怪我们？或者这样吧，我们为你雕一尊泥像，好吗？”那声音沉默了半响，才慢慢地傻里傻气地回答说：“也好，也好，快去办来，快去办来。”于是，众僧请来雕工照呆和尚生前的样子，塑了一尊泥像，安放在佛龛近处，把他的舍利子塞进泥像腹中。雕成后的泥像，一手握着一颗珠子，脸上笑容可掬。本地的信众都来瞻仰泥像，都说“很像”，给他供奉，叫他“泥和尚”，人们仿佛会听到回答的声音“在”，用酒去祭祀他，好像也会听到他说“妙”。又过了三十年，呆和尚忽然托梦给后任的方丈说：“呆子要走啦。”第二天，众人起来一看，泥像无缘无故跌落在地，跌得粉碎。从此，寺中再无呆和尚泥像，只留下了他的传说。故事出《夜雨秋灯录》，原题“泥和尚”。妙哉妙哉，甚好甚好，“曾闻一饱忘百饥，今日老僧身便是。不习禅，不论义，铺个破席日里睡。想料上方兜率天，也无知此日炙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