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上初日，春水送孤舟。
山远疑无树，潮平似不流。
一）
此诗，意境颇为清新，据说出自唐代韦承庆之笔。
韦承庆这个人，史书上的人设，字面来看，还算正人君子。
不过，我翻他的传记，里面一句话，总觉得有点怪——
“太子废，出为乌程令。累迁凤阁舍人，掌天官选。”
——《新唐书˙韦承庆传》
直译是这样的——
“等到太子被废，他被降职外放为乌程县令。多次升官担任凤阁舍人，主持中央选拔干部工作。”
这里的“太子”，是韦承庆追随多年的老板，武则天时的章怀太子李贤。
斟酌一下，这里面的逻辑——
老板被废，你被打压，断崖式降级，怎么突然神转折，咸鱼翻身，“累迁”当上中组部长官？
二）
李贤，武则天和唐高宗所生次子，先后封潞王、沛王、雍王。
武则天共生儿子四人：弘、贤、显、旦。
大哥李弘死后，李贤被推上太子之位置，一度受命监国。
他表现抢眼， 受到朝野一致好评，给他妈“武周代唐”带来很大压力。
任何朝代，最高权力角斗场，个人亲情必然让位集团根本利益。
为了控制儿子，武则天让人编写《孝子传》，给李贤洗脑，还不断鸡蛋里挑骨头训诫李贤。
甚至，派人造谣，说李贤不是自己亲生的。
无形政治寒潮之下，李贤忧惧异常，写下一诗——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李贤
这就是文学史上与《七步诗》相媲美的《黄台瓜辞》。
不同的是，曹植面对的是哥哥，而李贤控诉的，却是自己的妈。
去年香江小渔村，诚哥不是曾引用过此诗吗？
680，李贤政治斗争失败，被废为庶人，四年后，被妈妈逼令自杀。
三）
韦承庆和李贤的关系，《新唐书》说得很清楚——
“擢进士第，补雍王府参军，府中文翰悉委之。王为太子，迁司议郎。”
“进士出身，补任雍王府参军，府内的文书都交付他掌管。雍王李贤被立为太子，他升任司议郎。”
韦承庆人生起点很高，一参加工作，就是李贤信任的机要秘书。
他追随李贤，具体在哪年？史书无载。
但是，“难我唔到”，翻查他的盖棺定论，墓志——
《大唐故黄门侍郎兼修国史赠礼部尚书上柱国扶阳县开国子韦府君墓志铭并序》。
他进入雍王府，在麟德二年，665年。记得这个年份吗？
这是武则天开始掌权的起始之年。重温一下澄霞的故事吧——
四）
从雍王府开始，韦承庆贴身追随李贤长达15年！
对此，墓志是这样描述的——
“公纵横辩议，……拜太子通事舍人，累迁太子文学司议郎。”
参军，通事舍人，太子文学司议郎，保镖队长，办公室主任，太子府首席秘书长。
看到没，他才是李贤真正的心腹，自己人。
关键问题来了，李贤被废，部属党羽是什么下场？——
“甲子，废太子贤为庶人，遣右监门中郎将令狐智通等送贤诣京师，幽于别所，党与皆伏诛。”
——《资治通鉴》
五个冷冰冰大字——
“党与皆伏诛。”
极其耐人寻味的是，韦承庆却不在“伏诛”之列。
他仅仅是短暂贬官，做做样子——
“寻而戾园起，新城祸作。……凡在旧僚，咸从贬黜。乃随例授乌程县令。”
墓志说，他受到李贤案牵连，按照惯例，被贬黜到偏僻地方。
五）
墓志接下来的记述，更加不可思议——
“未几，巡察使以茂政尤异上闻。敕授魏州顿丘县令。……寻加朝散大夫，迁太府寺丞，转礼部员外郎。……寻初为沂州刺史。则天皇帝提衡宅海，旰食经邦……特降恩敕追还。正除中书舍人。……修《则天圣后实录》成。有制赐爵扶阳县开国子，食邑四百户，赐物五百段；兼降玺书。又特奉敕撰《则天圣后纪》。圣文成。授银青光禄大夫，兼赐紫服。”
这长长一段，核心信息是——
很快，他不断升官，最后来到武则天身边，成为“权威人士”。
“未几”，没多久，火箭式提拔，则天皇帝点选。
咳咳，他后来编了两卷书，看看这书名——
《武则天语录》、《武则天谈治国安邦》。
他先后获赐爵，食邑，赐物，赐御笔题词，赐紫服。
墓志原本给他溢美，却不知不觉中露馅了——
他到底做了什么特殊贡献，能逃脱李贤案死罪，还能一路扶摇直上，进封国公？
六）
李贤是怎样被搞掉的？
“调露二年，崇俨为盗所杀，则天疑贤所为。俄使人发其阴谋事，诏令中书侍郎薛元超、黄门侍郎裴炎、御史大夫高智周与法官推鞫之，于东宫马坊搜得皂甲数百领，乃废贤为庶人，幽于别所。”
——《旧唐书·章怀太子贤传》
调露二年，大唐有名的气功大师明崇俨被人刺杀，武则天趁机下重手打击李贤势力——
“俄使人发其阴谋事。”
“偷偷指使一个人告发李贤阴谋造反。”
好了，读到这里，你告诉我，这个人，你第一个想到的，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老狐狸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留下了最明显不过的暗示——
“太子颇好声色，与户奴赵道生等狎昵，多赐之金帛。司议郎韦承庆上书谏，不听。天后使人告其事。诏薛元超、裴炎与御史大夫高智周等杂鞫之。”
你品，你细品，老狐狸这三句春秋笔法——
“李贤喜欢搞基。韦承庆劝谏他不搞基。武则天指使一个人告发李贤。”
七）
“你可以在所有时间里欺骗一部分人，也可以在一段时间里欺骗所有人，但是你不可能在所有时间里欺骗所有的人。”
韦承庆身为李贤多年心腹，李贤被废，“党与皆伏诛”，他却活得更好，青云直上。
而搞掉李贤，是武氏集团掌控最高权力的关键一步。
虽然史书无明文记载，但墓志泄露秘密，使我们不能不合情合理怀疑——
“天后使人告其事”，这个“人”，极可能是韦承庆。
秘密总是藏不住的，脑补一下这里面的故事脉络吧——
或被收买，或主动投靠，李贤最贴身的老部下，卖主求荣，当了“反骨仔”。
有趣的是，韦承庆墓志制铭者郑愔，当时也是一个善于告人黑状的人。
郑愔投靠武三思，靠告发五王之一的桓彦范得以升官。
他这样的人给韦承庆制墓志铭，是不是冥冥之中的臭味相投？
2020年7月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