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为 | “圣旨下阁部”
文化
2023-02-01 15:51
广东
天启四年,1624 年,十月十三日,朝鲜使团李德浻一行 40 多人,抵达北京。 从后来历史态势来看,朝鲜使者此次到北京,对整个东亚格局,影响极为深远。 他们此来,海陆兼程 5600 多里,风尘仆仆,耗时 70 多天,只因肩负一个紧急而重要使命—— 一年前,天启三年,1623 年三月十二日,朝鲜绫阳君李倧发动政变,废黜叔父光海君,自立为王。 光海君被废,根本原因在于他得位不正及外交政策的突然调整。 嗯,光海君是“朝鲜李世民”,为夺大位,弑兄杀弟,幽禁王太妃,引起王室不满; “萨尔浒之战”,明军大败,光海君开始玩起“两边下注”政治投机——面上谨守对明朝“事大”关系,私里却和后金暗通款曲。 就这样,元老和王室联合夹攻,光海君被废,李倧上位。 李倧为表明对天朝忠诚,第一时间遣使报告,请求明廷册封。 政变第四日,他派人前往皮岛,向明将毛文龙通报,表态今后全力以赴配合明军行动。 “(毛文龙)曰:从实奏闻于天朝,使天下之人皆知之也。”
毛文龙明确支持李倧,愿意帮忙向国内报告,为他说好话。政变二十多天,李倧派出奏请使团,正式来京奏报,请求册封。 文官群体勃然大怒,认为李倧“以臣篡君,以侄废伯”,必须严惩,“声罪致讨,以振王纲”。随着朝鲜奏请使到来,加上毛文龙奏报,天启皇帝为慎重起见,亲自指示,派出工作组前往朝鲜调查真相—— “废立大事干系非轻,但该国素称恭顺,李珲若有通奴事情,罪亦难逭。尔部还,会同兵部计议,差官查明定夺。”结果,经过详细调查,证实光海君确实有“通奴之情”,而李倧继位后“一心中国”,是帝国忠诚小兄弟。 但是,礼部文官又搞幺蛾子,以辽东还在打仗为由,要求先颁诏书而暂不派使者赴朝册封——“俟东事稍平,査照旧例,仍遣勋戚重臣,持捧节册,完此封典。”是的,帝国天使携带皇帝诏书在现场对新国王进行册封,是朝鲜新国王即位合法性的最根本体现。 天启四年,1624 年四月,当奏请使者只带回诏书而无天使,朝鲜吓坏了——“二百年流来旧规,必遣诏使,即颁诰命、冕服,而独于此封典,分两件事,非徒小邦听闻疑怪,有违天朝列圣之典礼。” 没有天使的现场封典,就没有合法名分;没有合法名分,怎么稳定新政府的统治?没有办法,李倧不得不再次派出使团,从海路前往北京。 早在天启元年,1621 年,东林党“众正盈朝”,主宰朝政。天启皇帝即位,明使赴朝“颁登极诏”,出去时走的陆路,归国时“辽沈相继陷没,旱路断”,山河已变色。 这次,朝鲜使者在北京,围绕李倧“封典”,展开各种外交活动。明廷君臣也陆续登场,在史册中留下了各自不可磨灭的印记。明制,藩使到京,先到礼部呈文;文书经礼部议覆;报内阁票拟;再呈皇帝御览朱批;后发相关部门办理。 文书何时议覆,是否议覆,议覆后何时转内阁,礼部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朝使到京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向礼部主客司誊送“奏文”。 和任何一个政治议题一样,对于这件大事,文官们一如既往彼此争执,激辩不已。 礼科左给事中刘懋力主不予封典,坚持要平定辽东之后再考虑——右给事中顾其仁认为不可不封,如果拒绝,难保朝鲜会有贰心,有碍辽东战局——结果,一个月过去,迟迟没有决议,朝使焦急等待,“不胜忧惫”。十一月二十二日,刚好是礼部尚书林尧俞坐堂接访日,朝使趁机直接向林部长呈文,希望得到明确批复。 “当待辽路平定,然后另遣诏使,以准封典,乃上国之本意,而朝议已完了,尔等奚来更烦?” 不都说了嘛,等东北战事平息了之后再派人去册封,你们还啰嗦什么?两天后,万般无奈的朝使,越级上访,在长安街守候囯务领导——十一月二十四日,领导们上班路上,朝使分别向顾秉谦、朱国祯、朱延禧、魏广微等诸多阁老递送请示。 “诸阁老俱下轿,拱揖而立,从颂看过,详问本国前后事情。”大领导们在路边认真看完相关文件,当面详细询问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当晚,传来好消息:内阁给礼部打了招呼,要求尽快办文,不得再拖——二十六日,内阁及六部官员开会,专题研究朝鲜国王封典事宜——兵部尙书赵彦积极主张应该封典,只是担心海路危险,没人肯去——礼部尚书林尧俞坚持反对意见,迟迟不肯提交同意的“议覆”。内阁成员或赞同,或反对,或无可无不可,态度不一,也不够坚定。 正当朝使急如热锅蚂蚁时,毛文龙送来的又一封报告帮了大忙。“以覆题事,苦待尚书坐堂,而适毛文龙将诰命事奏本入来。”在这份报告中,身为军事统帅,毛文龙从国家存亡战略高度分析,必须“急封朝鲜”——“欲存宗社,莫如先急封朝鲜,朝鲜本礼义忠顺之邦,原非有挟以邀封,苟册封一日不完,则即东事一日未了,东事一日未了,则三韩之局,何时得结。职屡为朝鲜请册封,不闻大臣到朝鲜,职惟恐其赵宋时,议论未定,贼兵已渡河。”要想天朝帝国安全稳定,必须尽快册封朝鲜新国王,以稳固好朝鲜的统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天启皇帝看到这份报告,才知道此事居然已争论了两三个月。“朝鲜国王诏册、冕服,着照例颁赐,差遣官员议妥具奏。”不料,圣旨下到礼部,林部长尚未读完,勃然大怒,大骂毛文龙——海外的一个粗鲁武官,有什么资格介入这种国家礼仪问题,还要我们礼部干什么?“目今奴贼据辽窥关,而朝廷之恃以为犄角势者,惟毛帅与属国耳。今若不许,安知异日无大悔恨? 事机有关,不可以一种抗议,稽滞其事也。” 要打败努尔哈赤,不是靠朝廷文官的嘴炮,要靠毛文龙和朝鲜从后方夹击。十二月二十三日,礼部同意册封朝鲜国王的议覆“始下”。天启五年,1625年二月二十日,天启皇帝一锤定音——正式派遣内官王敏政、胡良辅为沼使,出使朝鲜,册封国王。不过,几个月前,魏忠贤公公开始用事,人事格局为之一新。“王敏政、胡良辅非但亲昵于魏太监,最宠于皇上,故特以内旨差出。”临行前,天启皇帝亲自找两人谈话,“特赐努银三千两”给他们作为差旅费,严肃提出纪律要求——“往来盘缠,教此足矣,前往朝鲜,慎勿多带跟随家丁,且毋或要索银参,如有违方命,则当绳以重律不饶。”能是一个昏庸无道、头脑糊涂的“木匠皇帝”说得出来的吗?事实证明,公公们办事虽然干脆利落,毕竟也贪财,有机会出使,岂能放过?后来,王敏政、胡良辅在朝鲜果然大肆索贿,枉费了皇帝的苦心训话。谕署朝鲜国事李,该昭敬王妃金氏奏:尔叔李浑以不德,自绝于国,臣民系心,伦序相应,实在尔口。总兵官毛文龙复为代请,兹特遣太监王敏政、胡良辅等责诏,示尔国人,封尔为朝鲜国王,并封尔妻韩氏为王妃,特颁赐尔及妃浩命、冕服、冠、彩币等件,王其抵承,无替联命。至此,明廷完成对李倧的册封,稳固朝鲜新政权的统治。李倧得到册封后,一改光海君双边下注的政策,断绝与后金交往,一面倒向大明。一方面,明朝在东北亚海外的重要力量支点,得到全新增强。“国家两大局,一在关门,一在海外,其椅角之势同,其所关成败之数同,其两不相下,而成相逼之形又同。且以海上言之,牵制奴酋者朝鲜也,联络朝鲜者毛镇也。”朝鲜和皮岛毛文龙,是从后方牵制努尔哈赤的战略支点,使得后金”后顾有忧”,不敢放胆西进。另一方面,随着魏忠贤变法,帝国财政收入增加,辽东战场军费得以充足保障。是的,内外一心,海陆俱备,才好打大仗,也才敢于打大仗。天启六年,明军”宁远大捷“,努尔哈赤败退;次年,“宁锦大捷”又重创皇太极。围绕“李倧封典”争论,看似礼法名分之争,实质是明中央对朝鲜所处战略地位认识的论争。以礼部尚书林尧俞等为代表的“文官嘴炮党”,鼠目寸光,尸位素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几至于误国。不过,大明有人,仍然有很多人保持着清醒头脑,如毛文龙、顾其仁、赵彦等。当然,还有一个至为重要的人,我们不能忘记他的名字——注:《明实录》、《李朝实录》等中外文献对这次外交活动记载较少,而朝鲜使团书状官洪翼汉却以日记形式作了全景式的记录《华浦先生朝天航海录》。本篇引文,除注明出处外,均引自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