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为读文言文56——
“非徒使君耕之，又将使君炊之”
王猛日亲幸用事，宗亲勋旧多疾之，特进、姑臧侯樊世，本氐豪，佐秦主健定关中，谓猛曰：“吾辈耕之，君食之邪？”猛曰：“非徒使君耕之，又将使君炊之。”世大怒曰：“要当悬汝头于长安城门，不然，吾不处世。”猛以白坚，坚曰：“必杀此老氐，然后百寮可肃。”会世入言事，与猛争论于坚前，世欲起击猛，坚怒，斩之。于是群臣见猛皆屏息。
这段出《资治通鉴》卷第一百。
王猛（325～375）：汉族，字景略，北海郡剧县（今山东省寿光市）人。前秦时期大臣、政治家、军事家，官至丞相、太子太傅、大将军、侍中，封爵清河郡侯，历史上被称为“功盖诸葛第一人”。
特进：官名，始设于西汉末。特别授予列侯中有特殊地位的人，位尊，仅在三公下，百官之上。
樊世(？～358)：氐族，前秦时期大臣，官至特进，封爵姑臧侯，曾辅佐前秦开国君主苻健进入关中，立下大功，属于开国元老。
苻健（317～355），氐族，字建业、世建，略阳郡临渭县（今甘肃省秦安县）人，前秦开国皇帝、政治家、军事家，是苻坚伯父。
坚：苻坚（338～385），氐族，字永固、文玉，祖籍略阳郡临渭县（今甘肃省秦安县）人，出生于邺城（今河北省临漳县），十六国时前秦第三位君王，古代著名政治家、改革家。苻健的侄子。
王猛日益得到苻坚的亲近信任，掌权用事，导致很多宗室贵族强烈不满，开国元老，特进、爵姑臧侯樊世，也一直是氐族豪强势力的的带头大哥，对王猛说：“我们都是追随阿爷卖命打江山、鼎定关中的有功之人，我们流血流汗辛苦耕种，你小子现在却来吃现成的？”王猛说：“我不但要你们继续耕地，我还要你们收获粮食给我把饭煮好。”樊世大怒说：“我一定要把你的头砍下来，挂在长安的城门上，不然，我就不活在这世上！”王猛向苻坚告状，苻坚说：“必须杀了这老家伙，杀鸡儆猴，才能让百官害怕。”一次开会，正好樊世请示汇报工作，说着说着就与王猛剧烈争论起来，暴躁之下，樊世起身要揍王猛。苻坚龙颜震怒，让人把樊世拖出砍了。此后，群臣见了王猛，好像老鼠见到猫，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不但要你种地打粮食，打好粮食还要你接着把饭做好，送到我面前喂我吃，你只要胆敢哔哔一下，就砍掉你的脑袋瓜。
爽不爽？简直就是历史爽文、霸道顾总的光辉典范。
字面上，君臣同心，杀伐果断，打压权贵，好不痛快，真的只是字面上而已。
透过笔墨的背后，其实，是冷冰冰、血淋淋的政治斗争，是利益的抉择，是力量的对碰，是生死的角逐。
这件事，发生在公元358年，而就在一年前，即357年，苻坚通过政变，夺取了前秦最高权力。
355年，老皇帝苻健死了，年仅20岁的儿子苻生继位。
两年后，东海王苻坚发动武装政变，囚禁苻生，废为越王，并在狱中将之杀死，然后自立为大秦天王。
苻生呢，此后，史书上有大量笔墨，描绘他的“淫荡无度，任意杀戮，暴虐无道，人神共愤”。
是不是可以理解了？
苻坚杀樊世，表面上是因为他反对王猛当政，实际上，是苻坚清除朝堂上苻健、苻生旧势力、稳固自己政权的必然手段。
就算樊世没有反对王猛，他也难逃一劫；就算没有樊世，也会有张世、陈世、林世。
王猛呢？又是什么人？
你去翻书，绝大多数书会告诉你，王猛出身贫寒，“贫贱，以鬻畚为业”，嗯，靠贩卖手工竹制品簸箕为生，曾经到过洛阳卖货，后来刻苦学习，博览群书，靠自己的学问才能，一举获得了苻坚赏识，最终当上前秦宰相，功业道德比肩诸葛亮。
这，更多是新闻宣传的通稿。
王猛，并非政治素人，他是当时三秦豪杰势力的政治代表和理论权威。
什么是三秦豪杰？
说白了，就是十六国时期，外族入侵，政权如走马灯一样更替，当地汉族老百姓为了自保，地方乡里组织慢慢结成了“坞堡”。
一个村，一个乡，形成一个坞堡，有部曲，有经济，有武装，闭环循环，封闭性强，星罗棋布，聚合同盟，逐渐形成为地方上强大的割据势力，谁当皇帝都得怕三分。
苻坚上台后，面对苻健旧势力的挑战外，还有，是以张平为首的地方坞堡势力。
《资治通鉴》卷一百，明确记载，当时 “张平据新兴、雁门、西河、太原、上党、上郡之地，壁垒三百余，夷、夏十余万户。”
“壁垒”，就是坞堡。
当时，前秦境内，有大量这样的坞堡存在，史书明载的，就有成贰堡、千户堡，姚武堡、野人堡、新罗堡、胡空堡、徐高堡、姚奴堡、帛蒲堡，等等。
这些大坞堡的首领，有个通称，“三秦豪杰”。
苻坚镇压张平之后，采取怀柔招抚政策，和三秦豪杰结成政治同盟，标志性事件，就是对王猛重用。
王猛众多好朋友，如薛强、吕婆楼等都是三秦豪杰。
薛强，是十六国南北朝时期河东汾阴一带一股重要的割据势力“蜀薛”的成员，他的父亲薛陶与薛祖、薛落等分统部众，当世号称“三薛”。
吕婆楼的儿子吕光，是十六国后凉的开创者，与薛强一样，也是一位具有约束部曲才能的三秦豪杰。
永和四年，东晋桓温率军北伐，进入关中，曾当面问王猛：“吾奉天子之命，率锐师十万，仗义讨逆，为百姓除残贼，而三秦豪杰未有至者，何也。”
看到没有，连东晋王朝的桓温，都要向王猛请教“三秦豪杰未有至者”，为什么三秦豪杰不来迎接和归顺我，的原因，说明什么？
说明王猛，才是最了解三秦豪杰想法的那个人，甚至他本身就是三秦豪杰中的一员。
苻坚联合三秦豪杰势力，打压氐族旧势力，一举稳固了自己的权利。这个逻辑，和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和荆州势力深度结盟，是一样样的。
后来，王猛担任侍中、中书令，兼领京兆尹。京兆尹，首都书记兼市长，大家都知道，历朝历代，都是王公、贵戚集中的地方，权势盘根错节，最难治理。
当时，王猛以铁的手段，杀了国舅光禄大夫强德，嗯，是符健之妻强太后的亲兄弟，的头。
这个过程，被描述得很有传奇色彩，说王猛上任，头一件事就是把强德抓了起来，在派人向苻坚送奏章的同时，把强德斩首示众了；苻坚接到奏章，装模作样急忙派使臣骑着快马去见王猛，下诏赦免，但此时强德已经陈尸于市了。
好一篇感天动地的新闻“纪实”，《大秦王猛书记以铁的手腕强力反腐》。
在三秦豪杰的支持下，苻坚逐渐清除了各类政敌，真正掌控了权力。史书不小心透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说他看到上下清明、天子独尊的情景，不禁感叹地称赞道——
“吾今始知天下之有法也，天子之为尊也。”
我啊，今天才知道，当皇帝，言出法随，号令天下，如臂使指，是这么过瘾的。
最后补记一个小故事。
王猛死后，薛强势力又不怎么服从前秦中央政府的管理，“薛强历石虎、荷坚，常凭河自固”。
荷坚也拿他没有办法，最后只好派王猛的儿子王休，出任河东太守。
看到没有，古代封建王朝政治力量的互动，有时候就是这么微妙和耐人寻味。
2024年6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