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元宝汤”
文化
2023-02-05 13:32
广东
江南地区，新秋凉夜，人们提着灯笼，在台阶下，在草丛中，捕捉秋虫，名叫蟋蟀，又名促织。有时捕到出色的，喂它吃精磨的莲藕粉，让它喝花朵上的晨露水，用上品陶器来装，专门用来和人赛斗，比胜负。这些人提着陶罐，带着钱财，如同进入了澳门葡京一样，往往押注千金，孤注一掷，特别是吴地富家子弟，对此尤其嗜好，风气很浓。姑苏有户人家，姓路，家中原有二三十亩良田，是小康之家，但路公突然因病去世，又屡遭荒年，顿时家道中落，田地陆续卖光，陷入贫穷，路母常常郁郁寡欢，长吁短叹。幸亏独子路九郎，天性孝顺，扛起了供养老母的责任，白天替人家帮佣，晚上回家照顾母亲。老年人入睡难，九郎就坐在床头不厌其烦地讲故事，唱儿歌，博取老人家欢心。这年夏天，九郎被雇佣到城郊插秧，每天还没亮就出门，晚上太阳下山很久才回家，非常劳累。老母亲天天拄着拐杖，背靠门板，痴望儿子回家，不久，突然生起病来，一天天沉重。九郎辞了工提前回家，主人怜悯他孝顺，按全程的工钱结算，让他可以买药。他侍奉病母，衣不解带，工钱花光了，家里仅有的积蓄也用尽了，但是母亲的病不见好，他常躲在暗处，放声恸哭。一日，他偶尔听人说，城里有个神医叶天士，药到病除，但是声价重，凡出诊，除了昂贵诊金，还要额外的车马费、差旅费、伙食费，等等。九郎想着自己没有能力请他来看病，想背着老母去门诊，怕被叶医生家看门人阻挡，又怕路途颠簸，让母亲病情加重。一时间，他很焦虑，“请叶医生看病”这个念头，心里想着，嘴里念着，时时刻刻，堆积在心中，像入迷中邪一般。那晚，趁母亲入睡，他又溜到土地庙祈祷，坐着庙门口抽旱烟，嘴里还在喃喃不停地祈祷。烟吸完了，把烟筒在地上敲灰，一不留神，铜烟头脱落，弹到草丛里，他起身到草丛中摸索，始终没找到。他想着先回家，白天再来找。就在这时，忽听到一块石头下有秋虫啼叫，声音响亮有力。他掀起石块，想看个究竟，没有想到，秋虫一下子跳到衣襟上，怎么赶也赶不走。他把秋虫握在手心，带回家，拿近灯火细看，只见那个秋虫，身躯纤小，可是金色长须，蝴蝶翅膀，雄赳赳，气昂昂。第二天，他到田野捉来了十几只蟋蟀，与它斗，没有想到，个个都败死在它的钳牙下。九郎灵光一闪，想到名医叶公最喜欢斗蟋蟀，经常在家里举行“蟋蟀秋声会”，如果将这头蟋蟀进献，肯定能请他来看病。他请邻居老太帮忙照看母亲，说自己要进城抓药，带着虫儿往姑苏城跑。一路问，一路找，好不容易来到叶家门口，只见门前车马纷纷，来来去去的人很多，不敢冒然上去，坐着路边等。下午时分，突然看到门内走出来两个人，前面的是一个衣帽光鲜的老年人，跟着身边的是一个家仆模样，背着个大大的药箱。九郎心想，这个肯定是名医叶天士，急忙跑过去，恭恭敬敬跪下，双手捧起陶器，说明来意。仆人斥责他快离开，老年人却摆摆手，问九郎：“你这蟋蟀真的善斗吗？”果然是名医叶公。九郎诉说十几只蟋蟀都不是它对手，叶公有些不相信：“恐怕不是蟋蟀，是另一种秋虫油葫芦吧？”九郎不知道怎么回答，忽听那虫儿在陶器内锵然一声长鸣。叶公吃惊，连忙接过陶罐，揭开盖子斜视很久，说：“你在这等我两个时辰，我出个诊，一会儿回来，我要当面试一试。”不多时，叶公回来，叫仆人取来自己养的一头好蟋蟀“蟹壳青”，与九郎的虫儿相斗，一眨眼败下阵来。叶公不甘心，又取出另一头更好的“麻球辣”来斗，还是败了。叶公吓了一大跳，急忙叫取最好的“金翅玉顶大将军”出马。这只“大将军”，是隔年黄蜂化成蟋，性格暴烈而钳牙有毒，格斗从没有败过。九郎看见它，心卜卜乱跳几乎从口中蹦出，看看自己的虫儿，像小鸡一样伏着，一动不动，而叶公的“大将军”却昂首挺胸，像一只怒狮。两虫斗了十多个回合，小虫突然跳起一尺多高，落下停在“大将军”背上，咬它的颈项。叶公急忙拿起一根蟋蟀草，想隔开两虫，已经来不及，“大将军”颈部出水，立时僵死。九郎说：“小人不是卖虫的人，偶尔在草丛中捉到，想献给您，略表一片赤诚心意。”叶公哈哈大笑：“你是条穷汉子，一定有所求，就直说吧。”九郎这才把老母生病的事说了出来。叶公边听边问，问得非常详细，九郎一一回答，连家中由小康变为赤贫的事的缘由都说了。当听到九郎家中地址时，叶公拍手说：“真有缘分。你同村的乐大财主的小妾正有病，邀请我明天出诊，刚好一并给你母亲看病。叶公留九郎吃完晚饭，把他送走，然后亲自捧着小虫进内宅，笑得合不拢嘴。第二天，叶公前来看病，他被九郎诚意所感动，先到他家，为他母亲诊治后，笑道：“你母亲的病没有什么大碍的。”叶公为乐大财主小妾诊看后，装模作样皱着眉头说：“如夫人的毛病颇辣手，怎么办？”大财主听了，好不担优。叶公又说：“幸亏有我在，料来还不至于香消玉殒，只是我要多多费心血才行。”叶公取来纸笔，假装凝神了好一会，才把药开完。大财主奉上纹银一百两，作为预付诊金。离开财主家后，叶公把纹银递给九郎：“你母亲不是生病，是因为骤然变穷而心理受不了，闷气郁结胸中所致。治你母亲的病，最好的药，是银子，这味元宝汤胜过其他中药苦水万万倍。这些银子，你拿回去帮补家用，母亲的病就能好了。”嗯嗯，叶公这段话，是至理名言，忍不住原文抄录，供大家背诵吟咏——“尔母非病，乃暴贫难堪，郁于中耳。元宝汤当胜于苦水万万。”九郎将信将疑，又不敢接受，直到叶公再三要他拿着，才收下。回到家，九郎把银子献给母亲，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到半夜，母亲起来喝了两碗米汤，顿时神志清醒。几天后，叶公来大财主家复诊，又叫九郎陪同。原来，叶公连日把蟋蟀拿出去与吴中富儿斗输赢，无往而不利，赢得的彩头多到一千多两银子。
给小妾看完病，叶公问大财主：“我想在这附近买二十亩肥田，不知有没有？”大财主说：“这太巧了，我族里刚好有人要卖些田地，叶公您要，二十亩地只要五百两就好。”大财主叫来那个族人，叶公拿出五百两银票，双方当场写买卖文书。叶公暗中吩咐，买主要署九郎的名字。手续办完后，他把地契交给九郎说：“把这个拿回去给你母亲，她的病就彻底好了。”九郎又惊又喜，推辞不过，回家告诉母亲，母亲的病顿时好了大半，满口子感谢叶公的大恩大德。有了银子和田地，九郎的家境逐渐好转起来，母亲的病魔逐渐无影无踪。
九郎来到了叶家，只见叶公坐在大厅上，神色俱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非常惊恐。好一会，叶公问：“你给我说实话，蟋蟀到底从哪里得来的？”九郎不敢隐瞒，原原本本叙说那晚去土地庙祈涛、坐路边抽烟找敲落的铜烟头捕获蟋蟀的经过。叶公忽然在袖子里摸出一物，掷给九郎，正是那个铜烟头。叶公说：“太奇怪了，蟋蟀昨天还在猛斗，到了晚上，忽然就不见了，陶罐里只有这个铜烟头。难道是你的孝顺虔诚，感动了神灵，因而得到这场奇遇？”九郎愿意交还叶公所赠的银子和田地，但叶公没有接受，笑着打发他走。过了五六年，庄稼年年丰收，九郎也学着经商，又赚了不少钱，家里比乐大财主还富裕。他将买田的银子拿去还给叶公，叶公不肯收。那时，九郎的老母亲已年逾古稀，饭量很好，身体健康得很。九郎感恩叶公，像父亲一样对待他，凡是叶公所需要的东西，都千方百计办来孝敬。叶公啥也不缺，平时除了斗蟋蟀，还喜欢吃烧烤斑鸠。九郎每日带着仆人到北山张布罗网，捕捉斑鸠送给叶公美餐。后来，叶公得了一种怪病，像哑巴似的发不出声，虽然自己是高明的医生，但不知病源，无法对症下药，束手无策，病得越来越重。九郎又去土地庙祈铸。那晚，在庙门口路边抽烟，迷迷糊糊睡了一会，梦见好几个人挑着生姜，在路旁烧煮，烟气缭绕，化作一群班鸠。九郎醒后记着，买了满满一担生姜，用大锅在叶家院子里煮，火旺锅沸，人人都辣得要打喷嚏，可是叶公闻到，却觉得香甜。移到卧房里煮，一顿饭左右的时间，叶公忽大声说出话来：“闷煞哉！”吐出好多口痰，浓得像一块块的饼干，怪病顿时消失。九郎把梦见的情景相告，叶公凝神思索很久，突然问：“班鸠在山里吃什么东西？”九郎说：“北山上的一种白色野果。”采摘回来一看，是野生半夏。叶公恍然大悟，说：“班鸠以半夏为食，我天天吃斑鸠，间接中了半夏的毒，除了生姜都不能解毒啊。”叶公出钱重修土地庙，建造得雄伟壮丽，也更加厚待九郎，自己从此也不敢再吃斑鸠了。至今姑苏的古董收藏家，还有叶公亲手制作的蟋蟀盆呢，制作得十分精雅，非常漂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