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赚渔报”
文化
2024-08-31 11:33
广东
明清时,相地风水术最初流行在越地,却慢慢风行到安徽一带,真个是人人信风水,家家迷龙穴。安徽歙县有个胡监生,五十多岁了,家财颇殷实,生了两个儿子,为了光大门楣,左右下注,黑白通杀,让20岁的大儿子希郊学武从军,15岁的次子希祁习文考科举。胡监生也是痴迷风水的人,去年他的老母亲去世,灵柩迟迟没有安葬,就是因为他终日让风水先生四处爬山相地,但要求的条件太苟刻,一直找不到一块觉得的完美吉地。邻乡有个周闲汉,偶尔听到胡监生的情况,就想作他一笔横财,跑过来求见,说:“胡老爷,我们乡自古流传着一句谚语:‘龙口村,水清清。有人来葬此,代代出公卿。”您要找风水宝地,肯定就在龙口村啊。”胡监生高兴坏了,马上安排风水先生到龙口村四周详细勘察,果然,风水先生实地堪舆回来后说:“妙啊!龙口村果真有宝地,就在村尾桥头北侧,沙水环绕,绿树丛荫,贵不可言。可是,这块地有主了,有户渔民住着,不知人家肯不肯卖?”周闲汉自告奋勇,说:“我愿意替胡老爷去作说客,千方百计一定帮你买到这块地。”第二天,周闲汉早早赶到龙口村,在村子尽头看到一座木桥,河边一排柳树像亭亭玉立的少女,柳枝上面还挂着丝丝缕缕的兔丝草,景致相当幽美。桥头北边果然有座老茅屋,茅屋里有位头发斑白的老妇,正在与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衣少女对坐着编织渔网。周闲汉打算上门搭话,忽见有个白发老翁从上游撑船回到,手提一尾大鱼,在树根上系牢船,进门与妇女说话。很快,老翁提着酒葫芦出门打酒,周闲汉连忙上前作揖行礼,老翁边还礼边问:“你是来收渔税的吧?”老翁听了莫名其妙,说:老汉我姓包,祖上都以打渔为生,住在这里已经一百多年了,从来没有与当地乡绅老爷打过交道,不知贵客所说的喜是什么意思呢?”周闲汉说:“你有福啦,县里有个大财主看中了你这座茅草屋,想高价收购,多多钱都给得起呢。”老翁笑着道:“我一家三口的生活都寄托在一叶扁舟上,家里也决不至于没饭吃。这是祖上遗传的一小片地,确实不敢出售啊。”任凭周闲汉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老翁始终摇头不肯答应。周闲汉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问起老翁家里情况。老翁说:“刚才屋里织网的是我的老妻和女儿,我以前有个儿子,但从小遗失了,只剩下这个女儿,名叫珠娘。”“还没有呢。之所以迟迟没有嫁人,因为我们两老口只有一个女儿,也想着以后她和夫婿能够给我们养老送终,我们不敢高攀金龟婿,也不愿许配给不孝顺的负心郎。”又闲聊了一会,周闲汉起身告辞,回家后又在枕上筹划了一整夜,次日一大早去见胡监生,告诉他直接买地非常难。胡监生再三拜托,连连加码价钱,要他一定办成。周闲汉于是献出计策,说:“既然只得地,难,干脆就人、地都得。那老儿有个女儿,刚好与您的二儿子年龄相近,您不如找人出面说媒,聘娶那女儿为媳妇,答应给两个老人养老,他们有了新的安乐窝,那块地自然唾手可得。”胡监生连连摇头说:“那可不行,我堂堂监生的公子,怎么能娶一个渔家女当媳妇呢!况且,我的小儿子性子倔强,也是不会答应的。”周闲汉说:“也不是真的娶她一辈子,等地到手了,以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至于二公子,也好办,你就说先娶渔家女,日后再给他多讨几个小老婆。”胡监生还是担心这样做有后患,周闲汉笑着说:“老爷,这事你不说,我不说,会有谁知道呢?就当是平常的儿女婚嫁罢了。事成后,主动权掌握在您手里,合得来就养他们,合不来就找个由头休掉她,闹到官府又能有什么后患?”胡监生想了想,觉得此计可行,等到秋天,就安排媒婆出面说亲,拍胸脯保证自己的儿子非常孝顺,娶了珠娘后一定给包老翁夫妇养老送终。包老翁蒙在鼓里,以为当真是天赐良缘,高兴地同意了。第二年春天,胡家娶了珠娘回来,因为宝地还没到手,胡家对珠娘宠爱有加,好衣好食供养着包老翁夫妇。又过了半年,胡监生在县城安排了一处住宅,说方便两亲家走动,也改善一下老翁夫妇的居住条件,连哄带骗把他们搬离了龙口村。然后,打着修葺的名义,胡监生选定吉日,拆毁包老翁茅草屋,请风水先生点定落葬地穴。工人动工破士,掘出一块小石牌,上面镌刻着篆字:“桥南水,九曲流。桥北土,葬公侯。仁义者,葬无愧。强暴者,葬必殃。”胡监生见了大为高兴,重重赏赐了周闲汉一笔丰厚报酬。葬事结束,在墓旁建造一间守墓房,把那块石牌嵌在墙壁上,向乡里人夸耀。当包老翁得知真相后,木已成舟,只得默认了。一年多后,大儿子希郊果然由于立下军功而多次受到上司推荐,官做到潼关将军麾下的参将,胡监生也连带受到朝廷恩典,得到了诰命封号。胡监生心里美得很,天天在乡里招摇过市,得意洋洋。同样因为大哥带来的荣耀,二儿子希祁也肆意放纵,无法无天,每天吃喝嫖赌,整日与不三不四人鬼混在一起。时间一长,珠娘略加规劝,希祁就拍桌子破口大骂:“下贱的渔家女多噜苏什么,你怎么敢干涉我的生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自从娶你为妻,我就被乡里人讥笑,你这个贱人累人不浅!”珠娘羞惭万分,在房间里哀哀啼哭。这时,胡监生也露出了真正嘴脸,袒护自己的儿子,诸多挑剔、指责珠娘的不是。希祁因此更加横暴,天天对着珠娘恶毒谩骂,有时甚至拳打脚踢,还缠着父亲兑现先前的承诺,多给他娶几房小老婆。胡监生又找到周闲汉,让他帮忙张罗给希祁纳妾。周闲汉四处物色,摇唇鼓舌,很快为希祁娶了县衙一个公差的女儿红儿。包老翁夫妇听了很生气,老翁要去兴师问罪,老妻却说:“女儿已失身,如果拼命吵闹,反而给她添麻烦遭罪,再忍忍吧!”胡监生见他们这样懦弱可欺,更加肆无忌惮,饮食待遇渐渐菲薄,最后沦落到只供应两餐,就像供应给监狱里的囚犯一样。希祁自从娶了小妾红儿,看她长得妖艳,贪恋万分,珠娘房里竟绝迹不去,而且把珠娘的梳妆盒、箱子里的东西偷偷拿光。一天,珠娘遇到红儿讥讽嘲弄,愤恨告诉胡监生:“孩儿虽然丑陋,也是大老婆,她纵然美貌,是小妾。可以对我如此无礼吗?”不料,胡监生冷笑着说:“你的确大,只不过是你裙子底下的脚比她大罢了!”珠娘反遭污辱,大哭回房,一时想不开,居然上吊自尽了。胡监生一家也没有什么悲戚,用薄棺草草把珠娘收殓葬在北山野地里。
包老翁夫妇知道女儿已死,心如刀割,老翁说:“女儿没了,茅草屋也丢了,留在这个地方没有意思了!好在渔船还在,我们何不再到水云深处去寻一条活路,免得再受人低贱。”就此,老翁夫妇不辞而别,断绝了音讯。胡监生毫不介意,反而觉得彻底摆脱了累赘。但是,奇怪的是,一年多后,胡家逐渐发生了很多离奇事。希祁每次喝得醉醺醺回家,总看到红儿身旁有人依偎坐着,在抚摸她的乳房,又抱着她的细腰嬉戏,那人的面目仿佛是珠娘,又像是个戴貂皮帽的男子,再仔细一看,突然间又不见了。希祁怀疑红儿有私情,辱骂她,红儿发怒说:“我不是渔家女可以听任你随意作践的。我父亲,是公门中的猛虎,一发怒就会立刻使你家倾家荡产。”希祁仗着大哥的威势,也恼怒不肯相让,互相整夜争吵谩骂,家里一刻不得安宁。有一天,希祁又似乎看到红儿身旁有人在猥亵,趴在她身上正快意地动作着,急忙抽刀大叫着砍去,人影顿灭,看那头破血流倒地而死的不是别人,竟是红儿。红儿的父亲向官府控告,要求杀人者抵命,胡监生倾尽家产贿赂各级官员,才得以照失心疯误杀定罪,判了希祁发配云南充军。但在充军路上,希祁遭遇山石滚落,被砸中脑门而死。忽然有一天,龙口村雷雨交加,雨过天晴后,胡家的坟墓被人挖开,棺材被抛出地面,守墓房里的石牌,那行字也被改成了朱红篆文,像判决书一样,写道:“居者渔,赚者胡。胡背义,遭天诛。地虽裂,脉未枯。后有来者休妄图!”胡监生知道后,慌慌张张赤着脚前去探看,不慎跌落在一只大茅坑里,摔断了一只腿。几个月后,潼关忽然发来公文,说是希郊在休假外出时,因为坐马忽然狂奔而坠下悬崖身死。胡监生哀苦痛哭,家破人亡,可是再怎么懊悔也已经来不及。至于那个周闲汉,有一天逛街,在人群中突然倒地,全身猛烈抽搐,口鼻里不断涌现出白色的泡沫,在地上痛苦翻滚了好几个时辰,才一命归西。当天,歙县的人前来观看的很多,热闹得像是赶集一般。龙口村尾,桥头北侧,那块地从此荒废,再也没有人敢去占用。而河水之中,水云深处,人们偶尔会依稀看到,似乎有一叶渔舟,一个青衣男子,正在悠闲地打着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