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都柏林人》给了白先勇先生不少灵感写《台北人》(《过去让它过去》),而读者我更容易被解放前后“出走”宝岛的大陆人感动:外在爽辣佻达但内心沧桑深谙人情冷暖的金大班、经历了生离死别的由一个害羞腼腆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可以自在随意地和小空军打情骂俏的情场老手的朱青。而乔伊斯想借《都柏林人》表达太多,有悲悯、讽刺,不熟悉爱尔兰当时社会、政治、宗教氛围的人难以领会书里的许多情节。乔伊斯写作《都柏林人》的时候才22岁,却极具野心。写法上,乔伊斯在横向上按照“童年、青少年、成年和死亡”四个阶段安排故事顺序,在纵向上描绘了都柏林各个阶层形形色色的人,使15篇故事穿梭在一起,又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艺术整体。内容上,它是一本描写都柏林群众的“史诗”,笔下的都柏林肮脏黑暗,都柏林人困窘无奈。满屏都是腐蚀的味道,像《伊芙琳》开篇写道:“她坐在窗前,凝视着夜幕笼罩住街道。她的头倚着窗帘,鼻孔里有一股沾满灰尘的印花布窗帘的气味。她显得非常疲倦。”小说写完在都柏林先后被22家出版社退稿,签约后甚至被出版社销毁了已印出的清样,理由是《都柏林人》是“一本不道德的、犯众怒的书”。可乔伊斯就是要通过敏锐的观察力“为我国的道德和精神史写下自己的一章”。20世纪初,作为英国殖民地的爱尔兰并没有受到厚待,底层人民生活在麻木、苦闷和压抑中。《阿拉比》,一个关于男孩暗恋的故事。男孩为了赢得女孩的关注,希望到女孩向往的大市场“阿拉比”走一趟,他拿着姑父的钱,赶在“阿拉比”关门前游览了市场,却什么也没买。我喜欢那个站在成人世界门槛上的少年,为了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女孩,他走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向往着,也看到了冷漠和他不理解的东西,那些不属于他也带不回来的东西。当大厅灭灯之后,“硬币落下的声音”恰恰是小男孩圣洁理想破灭的声音。《伊芙琳》伊芙琳,一个辛苦工作以维持生计的女孩,一个母亲早逝被父亲PUA的女孩。在沉重的家庭责任和甜蜜的未来幸福之间,刚开始,她选择了后者,当她与男友私奔到码头时,挣扎后又选择了前者。是放不下家人,还是害怕脱离家人会受到更大的伤害?就像门罗笔下那些折返的逃离失败的人,跟勇气无关,面对陌生的未来,她们有太多的不确定。《一片小阴云》,报社职员小钱德勒有一个生意成功、游历丰富且生活自由的朋友加拉赫,本期待着跟朋友的重遇能找到难得的生活激情,却被现实的巨大差异呛出了哀愁。小钱德勒悔恨早婚,否则也是个成功人士,化身为另一个加拉赫,很快悔恨变为沮丧:面对回家后的一地鸡毛(儿子的哭闹和妻子的责骂),他只能流下无可奈何的泪水。《痛苦的事件》里,大龄单身汉杜菲先生自认为可以抽离社会关系、剥离凡俗情感,以维持自己的思想独立性,从而避免日常生活陷于某种固定的关系。某夜去城里吃饭,偶然看到新闻播报自己当年的女友西尼考太太不慎出车祸死亡的消息,陷入沉思。她曾是他知己,但他警惕地与她保持距离,当世上再无她的踪迹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死者》是所有小说里篇幅最长的,也是最美的。加布里埃尔每年圣诞节前都会到姨妈家参加舞会,众人狂欢,当筵席散场,妻子无意中听到几句老歌,勾起了对一位亡者的回忆,那曾在家乡楼下雨中,带病为她歌唱的少年,终病重而死。
这难得的夜晚,他满心都是夫妻二人柔情的回忆,妻子却想起一个17岁就死去的倒霉鬼,强烈的妒忌与愤怒充斥着血液。妻子在悲恸的哭泣中缓缓入睡,而加布里埃尔却看到窗外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
跟《阿拉比》有点儿相似,一个是少年面对成人世界的感受,一个是妻子在成人世界回望少年时期,她想起为她而死的少年,也许第二天就会忘记,可那个当下她的愧疚重如门外的积雪。
小说的最后——“雪落在阴晦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没有树木的山丘上,轻轻地落在艾伦沼地上,再往西,轻轻地落进山农河面汹涌澎湃的黑浪之中。它也落在山丘上孤零零的教堂墓地的每一个角落,迈克尔·福瑞就埋葬在那里。它飘落下来,厚厚地堆积在歪斜的十字架和墓碑上,堆积在小门一根根栅栏的尖顶上,堆积在光秃秃的荆棘丛上。他听着雪花隐隐约约地飘落,慢慢地睡着了,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一切都将逝去,无论友情还是爱情,都不可避免地在消解和缩小,都有一种触碰不到的虚无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