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朱天衣这样形容李娟:“文字清扬,浑然天成到让人好奇,她是如何开始写作的,又为什么要写,她像沙漠中一株突兀的仙人掌,不知从何而来,仿佛自有天地、自有那片沙漠以来,她便存在着,且还自喜自得地开着鲜美的花朵,让看着她的人也跟着欢腾不已。”我也喜欢李娟的文字,一本又一本地读,第六本是《遥远的向日葵地》,还是艰难动荡的生活,她却把悲苦写得透明、慧黠、诗意,我从中汲取了欢笑和力量。如果说阿勒泰是彩色的,春夏牧场是绿色的,冬牧场是白色的,那么向日葵地是金色的。李娟的妈妈曾在阿勒泰戈壁草原的乌伦古河南岸承包过百亩贫瘠的土地来种植向日葵,她笔下的向日葵地,不仅是一片孤独灿烂的花田,更是一个充满故事和情感的家园。抚养她长大的外婆,是“流浪儿,仆佣的养女,嗜赌者的妻子,十个孩子的母亲。大半生寡居。先后经历八个孩子的离世。一生没有户籍,辗转在新疆四川两地。……拾垃圾为生,并独自抚养外孙女。……八十八岁跟随最小的女儿再次回到新疆。从此再也没能回到故乡。”25岁的李娟曾独自带外婆生活,她去上班,把外婆锁在出租屋里,含着眼泪下楼,“心想,我一定要赚很多钱,总有一天一定要带外婆离开这里。”她回忆外婆最后的几年,“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她早已迷路。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慢慢与死亡和解。我却只知一味拉扯她,不负责任地同死亡争夺她。我离她多远啊,我离她,比死亡离她还要远。”外婆死了,她很不满意别人为外婆写的悼辞,最后自己下笔。她说“外婆死了以后,她的灯才慢慢亮起,慢慢照亮我们最真实的内心,和我们往后的道路。”和她相依为命的妈妈,跟外婆一样,经常把“老子”二字挂嘴上。这个当过人民教师,做过兵团职工,开过小卖部,当过裁缝,采过木耳,种过向日葵……的女人,爱动物,爱骑摩托车,从不畏惧生活的凄风苦雨,总是面对生活勇往直前,但却总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在《遥远的向日葵地》里,妈妈还像从前一样能干,天气又干又热,她“锄一块地就脱一件衣服,等锄到地中间,就全脱没了……好在天气一热,葵花也长起来了,穿没穿衣服,谁也看球不到。”种地亏了一年又一年,一年要补种几次,还是热情饱满,满怀希望。
在等待葵花灌籽的暂闲时间里,妈妈为了攒收获季节雇短工的钱,每天一大早骑几十公里到阿克哈拉村的小卖部营业,天黑了才骑回来,灰头土脸,会为当天赚到的几十块沾沾自喜,也会为颗粒无收而失望,但第二天仍顶着凛冽大风到店里碰运气。妈妈是李娟眼中的女王,霸气,手中的铁锨是贵重的权杖。她从未被生活打败,从未流露对生活的任何抱怨,继续爱着她的鸡鸭兔猫狗,继续勤奋劳作,把日子过得生机盎然。李娟自己呢,中学退学,跟着母亲开小卖部,也曾出外打工,但收入十分微薄。在阿勒泰打工时,每月工资600元,其中,200元用于房租,200元用于冬天取暖,200元用于生活开销,还要照顾外婆。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赚很多钱,带外婆离开那里,回到四川,“吃甘蔗,吃凉粉,吃一切她思念的食物,见一切她思念的旧人。”但是,她做不到,一直到外婆离世,她都没能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她的生活是“潦草”、“狼狈”的,遗传了外婆和妈妈的乐观顽强,也传承了她们的颠沛流离,没有稳定的家,没有固定的收入,在苍野漫漫的牧场、戈壁里活着,是一个真正踏入过荒凉的人,一个真正感受过苦难的人。“在戈壁滩上,走一个小时也没遇到一个人。如同走了千百万年也没遇到一个人。眼前的土地中上也没有脚印。四面八方空荡荡。站在大地上,仿佛千万年后独自重返地球。”
纵然如此,李娟从来没有失控的呐喊,没有矫情的悲悯,她的文思源于朴素的生活,源于真诚的灵魂。
“每天清晨,鲜艳的朝阳从地平线拱起,公鸡跳到鸡笼顶上庄严打鸣,通宵迷路的兔子便循着鸡鸣声从荒野深处往家赶。很快,鸭子们心有所感,也跟着大呼小叫嘎嘎不止。”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小美景,每当我去那里,就像拆开礼物一样,心中激动难抑。这单调荒野中的小小意外,在我心中触发的惊异与喜悦不亚于国家5A级景区。”
“蜜蜂来了,花盘瞬间达到金色的巅峰状态。金色王国城门大开,鼓乐高奏。金色的高音一路升调,磅礴直指音域最顶端。”
这不是诗与远方,而是李娟日日面对的荒凉和孤独,是一般人要逃离的生活,但李娟能在其中发现金色的光芒。她像向日葵种子一样一次次地扎根于土地之中,随遇而安,向着太阳开花结果,有磅礴的能量……只有内心无比丰厚的人,才能写出闪烁着灵性光芒的文字。
她在后记里写道:“向日葵远不止开花时节灿烂壮美的面目,更多的时候还有等待、忍受与离别的面目。”
我喜欢李娟:她给我欢笑,她接纳生活而生出的松弛像那绚烂的向日葵;她给我力量,她敬畏土地而释放的谦卑是蓬勃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