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游鸭窠
人们经常用一座城市或一个县域称之为故乡所在,在我的心里,故乡的范围要窄得多,它只是横山与凿山之间,一条窄窄的丘陵地带。爬上横山脊北望,是渐次入云的大别山,登上凿山顶南眺,满眼是长江边的平地和湖水。横山和凿山挡住了我的南北视线,交通不便又阻断了我的东行西走。在十七岁那年跳出“农门”、外出求学之前,我的生活圈或者说生存圈,就在这方圆不过十里的圈子里。而在这十里方圆,“游鸭窠”才是我真正的故园!
在老家,一个一个屋场基本上都是同一姓氏的聚居地,屋场有大有小,多以“某家屋”为名,如游鸭窠周围的吴家屋、江家屋、王家屋,少有以地形为屋场名的,如五里墩、林家畈,独有“游鸭窠”以鸟儿窝作了屋场名。游鸭窠,普通话读出来很有些别扭,而用赣语系的老家方言说出来,则很有韵调。为何游鸭窠成了屋场名,我小时候曾问过走南闯北的二伯,他也语焉不详,大抵是说每到冬天,有大批的游鸭从泊湖湖汊飞到村后的竹林过夜而得名。只不过,自我记事起,就鲜有游鸭儿飞来。
游鸭窠这个老屋场,应该就是我真正的故乡。这小小的屋场,不过十来户人家,除一户姓陈都是同一太祖的传人。在这里,我从呱呱坠地,到长成十五岁的少年。在这里,我见过父亲躺在病床上,见过他那口停在梨树下的薄棺材,也见过我奶奶壮实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在她落气时,我也跟着嚎哭的母亲和姑姑们悄悄落泪。也是在这里,我上山为队放牛,下塘为家扯猪菜。还是在这里,我坐在土砖木板搭起的课桌前,接受启蒙教育。在这里,我吃过忆苦思甜饭,参加批斗五类份子会,听过批判林彪的军事路线的报告……
在这里,我度过的每一个夜晚,几乎都是饥肠辘辘的夜晚,在这里迎来的每一个清晨,又给我带来满心的希望。直到1975年的秋天,因为它落在了兴修西干渠的设计线路上,游鸭窠屋场动迁了。在短短的几天里,屋场内的树木伐倒了,竹园里的竹林连根拔了,房子也连墙脚都挖了。游鸭窠屋场,一小半压在了西干渠下,一大半成了取土塘口。老房子小心地拆了,拆下的一片瓦一块砖,搬到西边的一片荒山坡上,再一块砖一块砖砌墙,一片瓦一片瓦上顶,几乎是用全部的旧材料盖起了“新家”。当年,新房的新鲜感掩饰了失去家园的忧伤,只有随着岁月,那一种无以言状的愁思,一点点沉淀,终于成了我心中难以化解的乡愁……
(二)烟雨故园
清明节前,我和妻子,陪着二哥二嫂,带着他们的小孙女,一起回了趟老家。车到怀宁境内,雨越下越大了,我们就从太湖下高速,多跑了十多分钟的路程。甫开房门,二哥二嫂就忙着清理房子、做饭。午餐有带来的红烧肉、蒸咸鱼,二嫂又炒了两个素菜,摊了荞麦卷子。五个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顿时有了家的模样。房子所在地,融进了吴家屋的屋场,地皮则是用祖山从“活家铺”换来的。二哥二嫂重建了从游鸭窠拆过来的老房,这座二层简易小楼建成二十余年,它见证了我们在母亲膝下承欢的快乐,也目睹了我们永失母爱的悲伤。
四点钟,雨小了一些,我想去废弃的游鸭窠屋场转转,妻子也撑伞跟着,我们翻过西干渠,走到早已破败了的石灰窑场。这座石灰窑是何人所立,我不得而知,但从小就听大人们讲我爷爷一个人推炭烧窑的故事。这个八尺汉子,独轮车能推两千多斤,他推来灰石和煤炭烧成石灰,用勤劳和力气,挣了一些家业,添盖了曾祖留下的房子,买了田还买了山。在那些批斗地主的日子里,我多次听奶奶说,如果不是你爷爷死的早,你也是个地主儿。奶奶的目光幽怨,而不谙世事的我,心底里还有过几分庆幸。
这座石灰窑被彻底废弃,应是我外出求学以后。我记得每年春天,壮劳力用手推车,妇女和老少肩挑,从河对岸的山上运灰石的情景。破碎好灰石,晒干了煤饼,选定良辰吉日,就请烧窑师傅来装窑。装窑那两日,全村人从早到黑连轴转,一定要抢在变天前装好窑、封上顶。装窑师傅在窑底铺上厚厚的干松枝,松枝上堆厚厚的木柸,确保能引燃上层的煤饼。再往上,一层煤饼一层灰石,均匀地铺在窑洞中,一直到高出窑口,形成一个尖尖的顶来。连烧数天后,待窑温降到人能接近,扒开窑顶,从窑中检出一块一块的生石灰。这石灰撒在田里能增产,卖出去能赚钱,因而也是全村人的希望。
往日神圣的石灰窑场,密密麻麻的杂树还没有长出新叶,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天空。杂树下是密密的灌木和荆棘,我想进去看看那窑洞是否塌了,无奈被挡在了外围。走在一条若有若无的小路上,我还能回忆出游鸭窠老家屋场的布局。一园斑竹林,竹林前我太祖兄弟几个的房子一字排开,这排房子前,是三口凼窋,柳树,梨树,桃树等围着凼窋长着。每年清明前后,绿了柳,白了梨,红了桃,那是游鸭窠人闹春荒的时节,也是游鸭窠人播种希望的时节。我公众号刚开的那年,我被困不能返乡祭祖,写过《故乡的清明时节》,聊发对故乡的思念。
我家的房子在屋场最外边,听母亲说,因为奶奶失火烧掉了我父亲名下的房子,父母不得不在村外建了三间土砖瓦房。老屋场上,当年黄土裸露的取土塘子,已成一片荒草地。我指着远处,告诉妻子那个位置就是我的老家屋场,门前有一个平整的梨园,祖上种的大梨树,一棵一棵,一人难以合抱,春来满树白花,夏去果满枝头。夏日里,多有风暴来袭,那是我们小孩子既怕又喜的时刻,怕的是狂风卷走了屋顶,喜的是风雨过后,能吃上吹落的梨子。
我们在荒草中寻出一条小路,绕过废弃的屋场,来到田畈。眼前,那些曾是村民心头肉的土地,大部分抛荒了,孤零零的几畦油菜,黄花点缀出春色。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季节里,田里种着沤肥的草子,开着红的花蓝的花。傍晚,掐一篮蓝花草头,回家烫烫可当晚餐,只不过吃多了草头,也会腹胀难忍。插秧割稻,是农村孩子从幼就要学会的农活。烟雨中,我仿佛看到幼年的我,跟着大人学插秧苗的情景。下雨天,人们披着蓑衣头戴斗笠,躬着腰,在没过膝盖的泥中,一步一步退后,手中的秧把成为田里一株一株稻秧来。这稀稀的绿色苗儿,将是一季收成,承载着村里男女老幼吃饱的希望。
站在这几近荒废的田间,我的心头沉重。改革开放后,以往几代人吃不饱的游鸭窠,也渐渐有了温饱,慢慢富裕起来。村里的后人,不用成年面朝黄土在土里刨食,但祖宗开垦出来的田地,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荒废掉?妻子见我久站不动,提醒我天色已晚,该回去了。我抬起头,朝远望去,含苞山笼罩在烟雨之中。从山脚到半山腰,是游鸭窠的坟山,这里埋葬有我的太祖、曾祖、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我早逝的兄弟。我仿佛听到一声低语:埋葬着亲人的地方,就叫故乡!是啊,游鸭窠虽成废墟,但它依然是我的故乡,是我梦中能回得去的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