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朋友再三要求下,我放下了电子书,开始读纸质书。应该说,我非常幸运地选择了第一本纸质书,赵越胜先生的《燃灯者(增补版)》。我一口气读完后,浑身如跑完半程马拉松那样的感觉:十分累,心身却获得了彻底地舒畅。尤其是本书的第一篇《辅成先生》,让我这个经历过文革,经历过1976重大事件,也经历了改革开放的人,犹如面对一个知己,听他侃侃而谈,在他平淡的叙述,却从中触碰出了星火。又如端坐在一个长者的面前,听他讲人生的要义,社会的正义,如何解救一个被奴役的灵魂。关于这本书,作者在再版自序中如是说:
让肉体焕发出精神,这是教化的责任,苏格拉底视为终身任务: 教化必需启蒙, 点亮灯, 让光投射到远处。所以康德说 “教育便是面向未来”,他指出,我们首先要有善的观念,然后让受教者相信,尽管围难重重,这个善好是可以实现的。他问道 “如果现实社会中人人撒谎,诚实就只是幻想吗”?燃灯者们恰恰在此,以自己的学识,修为,友谊和献身精神,实践着教人趋向善好的活动。在士林凋残,斯文扫地的年代,他们高贵的人格便是那盞放在灯台上的灯,“照亮了一家人”。因为他们,我们才不至陷入只见人群不见人物的空虚。因为他们,我们才不至在黑暗的荒原上载歌載舞。诗人朱赢吟咏道,“你点亮了灯,我才开始恐惧黑暗”。 我想接着说,正因为体会到此一忍惧因为体会到此一恐惧,我们才奋起争取光亮。
《辅成先生》,是写周辅成老先生,也是写作者赵越胜先生自己。民国年间已成学贯中西的哲学与伦理学大家——周辅成先生,在最荒唐的岁月里,将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一个小青年带入到人文主义的境界,先生无疑是作者的燃灯者,照亮了后生的人生之路。从这个意思上讲,越胜先生是幸运的。但如果作者没有那种求学精神,没有那种灵气,没有心底里的点点善好,那盏灯也就是空放在窗台上的一盏灯而已。事实上,赵先生后来参与了编辑《走向世界丛书》,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思想解放运动的催生剂,也是端在我这样急切地想了解世界的年轻人面前的一盏灯。
《辅成先生》之外的几篇,《渎神与缺席》让我回到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张志杨们的求索,是很多中国青年的求索。在那个只谈希望,看不到未来的时代,青年人对未来的扣问,同样也引起了我共鸣。回想起那个守在闭塞乡村的我,只是通过村边一座水利工地上的大喇叭了解外面的世界,何等的苦闷又何等的迷茫。要感谢那个大喇叭,它让我在春寒料峭的雨夜,听到了四五事件;在秋日的下午,第一时间为伟人去世而悲痛;还要感谢那个大喇叭,让我在金秋十月为粉碎四人帮而欢欣鼓舞。
至于顾圣婴相关的文字,《若有人兮山之阿》,提醒我们不能回到那个所谓的革命年代,特别是血统论下的”杀关管”人员的孩子,他们无论如何努力也走不出父辈甚至祖辈的阴霾。他们自出生开始,就是另类,这与奴隶的孩子就是奴隶何异?文革结束后,重新掌权的一代革命者,清扫了血统论,解放了数以千万计的青年,深得民心。但这十多年来,变相的血统论甚嚣尘上,比如基因说,血脉论,还有就是剥夺父辈被惩罚过的孩子们对未来的选择。孩子成了普通人的软肋,只要揪住软肋不放,就算你是个孙悟空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骊酒清歌旧旧时》中的唐克,比张志杨更让我感到亲近。那个由陈立夫取名的小子,成了新社会中一个玩世不恭者。但他的玩世不恭,寄情于他的音乐,他的吉他弹唱,对那个年代是一种离经叛道,对那个年代的青年又是一种看不到未来的迷茫。唐克的个性是我所喜欢的,他能承受被工厂开除,他能周游四方,他能获得友情与爱情,他的不愿意被羁绊,是我想做而又没有勇气去做的。只是,最后那个唐克,还是归化于普通的生活,他最终被时代的大潮所裹挟,没有了没有音信。这种失落,是不是作者自己的失落,也是成千百万曾经的青年的失落呢?
读完全书,让我掩卷沉思良久。一个社会,需要那些不畏牺牲、革旧布新的行动者,更需要那些点燃智慧、照亮前路的思想者。在迷茫的时候,在喧嚣的时候,后者更加宝贵。一代大师早已仙逝,他们的衣钵不见有人继承,一些良知的学者要么缄口无声,要么遁迹天涯,倒是那些曾经被唾弃的东西又沉渣泛起。新时代的燃灯者,你们在哪里?我们自己,能否成为一盏灯,哪怕灯火细小如豆,照不亮别人,能不能照亮自己内心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