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沿途风光
神思梦游了一年多的歌乐山,总算在今天如愿以偿。
春天的气候真是好极;尤其是今天,没有雾,也没有云,万里晴空,一望无际,加上微风荡漾,更是使人心醉。虽然离开车的时间还早,可是两路口的站房内,已经摆下了一字长蛇阵,秩序蛮好,大家只是静悄悄地等着就是了。钟声响了七下,售票处的窗门一开,买到了票子的旅客,鱼贯由出口处所登车待发,报童在窗外大叫“卖报”,零售每份本为八分半,但因无法找补,所以索一毛钱一份。
七时半马达发动,汽车蠕蠕地开出市区后,随即加快速度向前奔驰,记者已参观不久的大公,扫荡,新蜀,中央,国民等报社,都挨次的溜了过去。公路的左边是山,右边是水(嘉陵江),左顾右盼,煞是好看。车到新开市稍微停了一下,站房旁边的粉墙上,贴有一张当地乡公所宣传卫生的标语,文句通俗有趣,这种民间文学的产物,记者觉得实有介绍一番的必要,现在把它的原文写在下面,并没有改一个字,以存其真。
“病人拖粪在河旁,伙夫挑水至厨房;
好人生饮一大杯,上吐下泻叫爷娘。”
车子穿过了成渝路第一个山洞(老鹰岩),又是一番景象,左边是土质的有森林的小山,右边却是岩石的高山,公路恰在两种质料不同的山中间,成了一条人工的分山路(这可以与天然的分水岭对称)。有时遇着一二急弯,坡度特别的大,觉得很是危险,不禁毛骨悚然,过了何上坡站[1],便是平坦的环境了。这样从陈家桥[2]一直到歌乐山,都是相同的情形,这正好似象征着一个人生奋斗的过程;我想:“国家也不能例外”。
二 山巅见闻
久已闻名的歌乐山乡村建设社办事处,是在一个驻有警察队的商店的楼上。找该社的负责人王总干事,说是进城去了,真是不凑巧极了。于是一鼓作气地爬到了山巅,尖顶上面有一个云顶寺,刚刚想跑进去看看,忽然听见山麓汽笛呜呜,锣声当当,问护林警察,才晓得是日机来袭,已经飞过了垫江,所以放空袭警报。警察并且问记者是不是要暂行躲避一会儿,想带我到寺后的防空洞去,记者以为歌乐山地旷人稀,危险性绝没有市区的大,所以便委婉的谢绝了他的好意,一个人独自游遍山巅各处。
记得进山门处,有一横额,为“隐安”二字,好像有乱世避难,这里比较安全的意思。山门的左首并且有一块碑石,可惜字迹斑剥,模糊不辨。走了不到几丈远,就看见了“渝西第一奇峰”“歌乐山云顶寺”的直横两额,记者便知道目的地已经达到了;心中的快慰情形,实在不是笔墨可以形容得出来的。头门两旁为壬戌七月二十五日子时,一个自称“庸僧”的和尚写后刻石的对联,联曰“云间天籁,顶上圆光”。石联的旁边,另外还悬有一块黄底蓝字的木质招牌——四川省立教育学院农事试验场歌乐山林场管理处。头门的两边墙上,也画上了巨幅的宣传画:左边的一幅,画题是“促进乡村建设”,画的图案是农民执锄耕作;右边的一幅,话题是“共御外侮”,画的图案是农民擎枪,这大约就是乡建社的成绩表现。
跨了进去,觉得里面深的很,好像有五六个堂屋。第一个堂屋,左边是鼓,右边是钟,钟上并且贴了一个条子,写着“禁止敲钟,违者严惩”。这恐怕是因为敲钟的声音,和放警报的声音混淆的缘故吧!但是,既然放着不用,又何不干脆运到兵工厂去铸成枪炮呢?因此,记者深深感觉到,民间不用的铜铁器,有发动各界大量征集的必要。反观欧洲各富有国家的小学生,尚且拾空牙膏瓶子与空罐头,何况穷干,苦干的我们呢?
记者正在苦思的时候,不知不觉踏进了第二个堂屋,这里是教育学院办事处出订羊奶的地方,有柜台的设备,价目是每日半磅,每月六元五角,因为放警报的关系,里面并没有人。第三进设备较好,是供给游人憩息的地方,壁上悬有一个卖茶的价目表,毛尖,沱茶,香片,红茶都是每晚一角五分,菊花两角,玻璃一角(“玻璃”是四川人叫“开水”的代名词,另外还有一个叫法是“免底”),也是因为放警报的关系,所以没人出来招待,也没有茶喝,记者只有“望‘表’止喝”而已。
第四进便是大殿,有如来佛,四大金刚,十八罗汉等塑像,看来还是新修过的样子。大殿的门柱上,挂了两只招牌,左边的一块是太虚法师[3]在二十七年写的“世界佛学苑夏令演讲社”[4],右边一块是“孔学总社筹备处”。记者发现了后面这块招牌以后,很想找负责筹备该社的人谈谈,但是因为放警报的关系,一个人也找不到,只好再往里面走去,原来正是乡建社办的寄宿舍,胆子大一点的穷人,并没有躲。记者顺便问了他们住屋子的价目,据告房间分两等:好一点的,一块二角钱一天,常住八折;差一点的,一块钱一天,常住七折,自备行李,茶水费加一计算。伙食另外有厨房包办价目分三种,最好的二十块钱一月,其次的十八块钱一月,再次的十二块钱一月。同时,记者并得悉云顶寺寄宿舍及山麓青年会寄宿舍都有屋子空,所以想到了住惯都市的人们,在警报频传声中,不如赶快疏散一部分到歌乐山去,记者可以保证,那里的生活是比较安宁的。
警报解除后,寄宿舍的住客纷纷返家。记者当蒙孔学社发起人柯璜[5]先生接见,据悉老人字定础,号绿天野人,浙江衢州黄岩人,自称六十五岁,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有如少壮青年。他是逊清[6]的翰林,后肆业北大,生性志趣,不近仕途,除在山西大学执教三十年外,并曾创立洗心社,宗圣会;及创办来复报,宗圣日报,盖先生亦一老牌记者。生平著作颇多,风行海内外,日陷太原后,始辗转来渝。
再老人又应记者之请,亲为书证一纸,文曰:“人生身上有无限量,无限价,常保险,常发展之五大资源:‘一曰道德,二曰精神,三曰技艺,四曰智识,五曰贤子孙’。此五大资源,皆必可以由自己一生一手造成之。”又另一孔学社发起人万景由先生,亦即席挥笔“博学攘夷”四字见赠,抗战精神弥漫字里行间,令人兴奋不置。
末了,老人并告记者:孔夫子七十七世孙德成君[7]即住此附近,何不趁此机会也见见面呢?至此遂向老人告别,转往孔德成君住处。
离云顶寺的右侧数十步便是“猗兰别墅”,恰孔夫人在屋外散步,记者趋前询以孔先生在家否?孔夫人于置答后,即快步的走到窗口打招呼,说是有客来了。孔先生闻声迎将出来,径引记者入寝室坐谈。记者看见书桌上放了一本儒林外史,正翻在第三回第二十一页。寒暄毕,记者即询以“孔先生对这种小说很有兴趣吗?”据答:“这是看看消遣的,现在每日有家庭教师吕今山先生授课,专攻国学。”记者再一看孔先生的书架,上面除了四书五经和古文释注等以外,较为新颖一点的书,就要推《萍踪寄语》和《各国印象记》了[8]。
因为时间关系,记者未便多事打搅,也请孔先生写了几个字做纪念;孔先生提着笔,毫不迟疑地在自用箴上写了四个字——抗战救国——挺秀的篆体,活跃纸上,含义尤其深邃也。
辞别了孔先生,记者又折回云顶寺,寺左就是国民政府林主席的别墅。头门有阿瑛提的横额,“歌乐山馆”四字,入二门,即青芝老人题的“出尘”二字,都是写得怪好看而具有吸引来者的注意的。进了内门,与司閽[9]说明来意后,承引导上楼参观(时主席旌驾并不在邸),楼堂屋中间悬有柯璜老人撰写的对联,并画中堂一幅。联文是“开山办国会;树木树人心”[10]。左边壁上的对联是“全德备万物,大荫弥九洲”,上款为“主席钧诲”,下款为“曾永闿十岁书”[11]。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能够写出那么好的字来,真可算是“天才儿童”了。再到书房一看,除家具外,四壁全是字画,如戊寅十月唐肖作的画,永嘉红薇居士张光恭绘的画,林风送“子超老伯大人”的画,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宛如置身图画展览会中,乐而忘返了。结果还是引记者参观的人说:“时间不早了,进城的最后一班车是四点半钟开,倘若你先生要今天赶回重庆的话,还是早一点到车站去买票。”于是记者再请他代为向主席致敬后,便可原途下山。
三 警报声中回到了行都的怀抱
回来的车子,是从北碚(北温泉)开出的,司机和车子均较去时为坏,既然颠簸不堪,而且速度也不及去时之半,等到在两路口下车时,空袭警报又呜呜的响起来了。记者从容地走进了岩石的公共防空洞,这样才算是结束了一天的旅程。
程其恒[12]《歌乐山纪游》
原载《旅行杂志》1940年第14卷第7号
1940年7月1日出版
注释:
[1] 应为和尚坡,在今新开寺村。
[2] 这个陈家桥不是今天沙坪坝西部的陈家桥街道,有可能是指新桥,或者附近的一座桥。
[3] 太虚法师(1889-1947),俗姓吕,名淦森,法名唯心,号太虚,是近代中国佛教改革运动的理论家和实践家。他提倡“人生佛教”,主张佛教应与现实人生相结合,强调佛教的现代化和世界化。太虚法师致力于整顿僧团和改革僧伽制度,创办了多所僧教育学院,如闽南佛学院、武昌佛学院等,并组织了多个佛教团体,包括世界佛教联谊会、中国佛教会等。他的著作包括《整理僧伽制度论》、《释新僧》、《新的唯识论》等,对培育僧才和整顿僧制做出了重大贡献。抗战期间,太虚法师为抗日救国奔走呼号,发表了众多通电、演讲和文章,号召全国佛教徒积极投身抗日救国运动。他还建立了僧众救护队,为抗战做出了特殊的贡献。
[4] 世界佛学苑夏令演讲社可能是在世界佛学苑体系下,于夏季举办的以演讲为主要活动形式的组织或活动平台。太虚法师致力于推动佛教的现代化以及向世界传播佛教。他在1928年出访欧洲,并在巴黎筹设世界佛学苑。世界佛学苑是其推动佛教国际化、现代化发展的重要举措,旨在培养具有国际视野和现代理念的佛教人才,促进不同国家和地区间的佛教交流与研究。
[5] 柯璜(1876年—1963年),字定础,号绿天野人,浙江黄岩(今属台州路桥区)人。柯璜是一位杰出的教育家、书画家和社会活动家。在教育方面,他曾在山西大学堂任教,此后又主办多所中小学,桃李遍三晋。在书画领域,他擅长书法与绘画,书法以行书、草书居多,独创龙蛇大草风格;绘画方面,善画紫藤、松柏、花卉及山水。在社会活动中,他青年时积极参与“公车上书”,抗日战争时期以撰文、书画等方式参与抗日救亡。他还曾主编《宗圣学报》,编著《孔教十年大事记》。其作品众多,大量墨宝散落民间,多地有摩崖石刻留存。解放后,他担任了诸多文化艺术相关职务。柯璜对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和艺术传承有着重要贡献,在美术界素有名声。
[6] 辛亥革命爆发,1912年2月12日,溥仪退位,清朝统治宣告结束。但在一些场合,人们仍用“逊清”来指代已经失去实际统治权的清朝皇室及其相关事务,如逊清皇室小朝廷还在紫禁城维持了一段时间的活动,包括举行一些宫廷仪式等。这一称呼体现了一种旧有王朝已经结束统治地位,但仍保留一定残余形式的状态。“逊”有退位、退避之意。
[7] 孔德成(1920年2月23日- 2008年10月28日),孔子第77代孙,出生于山东曲阜衍圣公府。出生时备受关注,北洋政府安排军队保护产房,出生后百日承袭衍圣公。自幼接受严格传统文化教育。1935年,他请撤“衍圣公”爵号,被民国政府封为“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抗战时,坚决拒绝日本方面的各种邀请。后随国民党迁至台湾,复建孔庙,倡导儒学,担任诸多职务。其学术上专注于三礼、金文等研究,有《孔德成先生合集》等作品。
[8] 《萍踪寄语》是邹韬奋在20世纪30年代初于意大利、英国、法国、德国、苏联等国旅行考察时所写的游记。书中既有对各国风土人情、自然风光的生动描绘,也有对各国社会状况、政治制度、人民生活等方面的深入观察与思考,还有对一些重要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记录与感悟。该书文笔优美,寓意深刻,具有极强的可读性,不仅让当时的人们对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也为后世研究当时的历史和社会提供了重要的参考。《各国印象记》一书情况不明。
[9] 司閽读音为 sī hūn,意为看守大门的人。
[10] 在另一些记载中,柯璜赠给林森的对联是:开山开国志,树木树人心。从对仗来看,本文作者所记的“开山办国会”应为误记。
[11] 曾永闿为书法家兼诗人曾克耑之子。曾克耑,福建闽侯人,与林森同乡。曾克耑有二子,曾永闳和曾永闿,七八岁左右已能写书法大字。1939年秋冬之际,曾克耑将二子书法拿给章士钊、沈尹默请求指导。章士钊大为赞叹,作了一首七古诗《童子曾永闳永訚以大字来诗以勖之》。虽对二子奖勉有加,但却将“永闿”误看作“永訚”,留下小小遗憾。曾克耑和以《行严丈以诗勖儿子次韵奉答》,既提醒“闿”非“訚”,又幽默回应说将来如有第三个儿子,一定取名作“永訚”。章士钊看到曾克耑的和诗后,马上又回唱一首。如此你来我往,不到十天,两人唱和竟达上百首,成就一段抗战诗坛佳话。
[12]程其恒,江西南昌人。抗战初期,任江西省各级学校宣传工作视察员、《大众日报》战地记者。后来赴重庆,参加中国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登记战区记者考试合格,旋入国立中央政治学校进修。结业后,曾在国民党中央宣传新闻处工作,并兼任盟利社记者、私立民治新闻专科学校教授。1946年4月,任江西《民国日报》撰述主任、采访组长。之后于1947年赴沈阳,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东北行辕科长,主编《韩侨事务月刊》。1948年春起,任台湾省新闻处股长、专员,一度兼任台新社副总编辑兼采访主任。1950年起,先后当选为记者公会理事,文协、社教社、影协、舞蹈学会、美协监事、常务监事,“国立”政治大学新闻学友联谊会理监事。著有《战时中国报业》、《地方自治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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