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坡终年在忙着,每年换来一批批新的主人,使他一天比一天更生动、活跃。人们对于这神秘的松林常投以不可解的眼光。
黎明伴着晨鸟起床,不少的蓝衣影子在隐松林里朗诵英文,在偏僻的角落里,你可以发现有人在那里做早操。当起身号吹响的时候,除了少数的懒虫而外,大家都忙碌着开始另一天新的生活。
“一日之计在于晨”,女同学特别注重清晨的时间,有少数同学因大好的阳光埋在洗脸房里洗被单,有更少男同学这时正忙着早餐,而大部分的女同学却已经极紧张地在图书馆,阅览室或其他较清静的地方来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号声随时警惕着人们,而对女同学更有指挥的能力。她们比男同学更注重课本知识的获取,更注重考试和学分。
十一点半,她们早就饿了,成群结队的拿着色彩、形状不同的碗走向饭厅,一捅捅谷、稗渗杂着的红色饭,常常喷出一股陈旧的气味,再加上那盐水里煮熟后,不少为虫蛀过的瓜菜,实在叫人有点不敢受用。但饥饿是驱使,忘命于某种事的力量。她们很安分的咽下两碗糙米饭,有时候以几个平价馒头,自己打牙祭的,可说是极少。像这样营养不足是无可讳言的,尚幸女同学们单纯愉快的心境弥补这种物质上的损失,她们仍表现得很健康、有生气。
午饭后掀起短时刻的骚扰,一切又很快平静下来了。闷热或微凉的天气最易驱人倒入缠绵的午睡中。有的一直睡到晚饭时刻方起,但一般都是在一小时左右的睡眠后,便起来忙着各种工作:洗衣是一件讨厌的、费时的工作,但为了经济能力的约束,很少人包给宿舍的老妈子洗的;缝补不比洗涤是一件较能引起兴趣至少并不讨厌的工作,因为在缝补的时候,她们可以慢慢享受闲谈的那种轻松而耐人寻味的快乐;写信和看小说常占据大部分下午的时间,也有些酖于摆龙门阵的,它的范围不再拘于家庭琐事,如婆媳、姑嫂的纠纷,而偏重于因人情感的发泄及同学间桃色事件的传说。很少涉及国内外大事,这一来因为传统的习惯使他们不好意思高论政事,二来,也因为知道得太少,谈不出个究竟,稍微清楚国事的人却又怕言语不慎惹出祸来,所以就索性不谈。三点钟至五点钟是指定的沐浴时间,热闹又让她们带到浴室及盥洗室里。
才过三个多点钟又该吃饭了,晚饭没有午饭的充饥作用大,常常使人感到是一个不得已而必须完成的任务,她们草草地完成它。
暮色使一切变得模糊,她们撇开一身杂事,约一二友好在环校马路或嘉陵路上散步、倾谈[1]。松林坡侧“站岗”的一个紧接一个,她们当传达,也被传达着,宿舍内显得特别紊乱。多少种嗓子在这里引吭高歌,时而夹着口琴声或“吉他”声,在这个不宜于做任何事的时刻,她们尽情的寻找欢乐。
“电灯来了”,光明使人们恢复白昼的紧张。一个个挟着书本急忙走向图书馆或教室,四周变得和平宁静,宿舍的人都静静的玩着或看书,一个紧张的自修带来一个甜甜的睡眠。十点半钟熄灯,结束了一天的喧闹,这里开夜车的人并不算多,两碗平价米支撑着的身体,实在经不起更大的消耗。
在暇时,她们很少参加户外活动,操场上轻易不看见一个女孩子的影子,她们爱在宿舍内玩玩扑克或在附近的小空地打板羽球,天气太热的时候,她们也会跑到茶馆消磨一段时间或渡江到盘溪,游泳或逛逛,如果偶然有好电影片到沙坪坝来,或者唱片音乐会,她们都会兴高采烈地参与。所以读死书的人很少,完全忘形于“耍”的人也不多。
这里也存在着每个团体中不可能避免的交友的问题,女同学的交友取一种特别的方式。女孩子的心地较纯良,但社会家庭的积习使她们彼此间的关系表现的不痛快也不谐和。她们和男同学一样自私,但比他们更爱面子,她们比男同学热情,但这种盲目的热很易为一丝微风吹冷。为了交友范围的狭小——跳不出家和学校里女同学的圈子,她们的眼光浮浅、胸襟狭窄,便成了交友问题中之症结:眼光浮浅使她们无法认识真诚可交的异性朋友建立正常的友谊,为了心的狭窄使她们在同性朋友间常会使两人成为一体而离群独立的现象,过度的热情使她们对别人有过度的坦白,而热情的脆弱性又常使她们变得冷酷虚伪。大家都怨说到大学里来不容易找到朋友,都怨说大学生太懂“世故”,不易交往,但大家都对别人抱“关门主义”不肯开诚相见,她们之间的关系完全受时空的支配,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处的很亲昵,但一旦分开,这种友谊便烟消云散了。她们痛恨社会上一切对男女不平等的措置,而日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但她们只会希望一般明理人公正的舆论能提高妇女的地位,忘了提高妇女地位的力量是在她自己和无数她平常漠视或仇视的姊妹们身上。她们对外界的接触很少,限于本校的男同学也仅由系会、同乡会、同学会、校友会、青年会等供给接近的机会,但这些会之半是娱乐性质,对她们的交友及学识并没有多大帮助,所以这种种会的聚散对于她们没有任何影响。女同学自己有一个女同学会,这个会并没有联络女同学的功用,便连一份壁报都不能按期登出,使女同学们在文字里携手实是一件憾事。
再说松林坡女同学的质朴勤俭的精神是很少见的。她们多半穿蓝大褂,头上不长不短的头发,脸上没有脂粉的沾污,有一种自然的美和大家的风度,如虚荣所迷惑的人是一天天减少了,这是一个可真的进步。
太阳照临松林坡,抚育一切的嫩苗,疾雨冲淋着松林坡,洗刷它坏的痕迹,松林坡在迅速地成长着。
唐娥《生活在松林坡》
原载《现代妇女》1944年第4卷第1期
1944年7月出版
注释:
[1] 环校马路指环绕松林坡的圆形道路,今天这条路还在。嘉陵路是指重大沿嘉陵江边的一条直路,因有许多男女同学经常在此散步,也称为鸳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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