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笔记:歌乐山林园的历史与辨误

文摘   历史   2024-10-23 20:20   重庆  

 * 辨析林园由来以及“谈判桌”的真实性


歌乐山,山洞,林园内,有一方石桌。

许多媒体载文,“重庆谈判”期间,毛泽东刚到重庆,夜宿林园,次日清晨散步时与蒋介石偶遇,在石桌前座谈,由此开启了“重庆谈判”的序幕。

这方石桌从此有了“谈判桌”之称。1993年,著名作家黄济人出版小说《重庆谈判》,描写了毛泽东与蒋介石偶遇的情节。同年,电影《重庆谈判》上映,剧本部分参考了黄济人的小说内容,演出了这段情节,“谈判桌”随后广为人知。

然而,这件事是真的吗?

电影《重庆谈判》的编剧张笑天在谈及创作时肯定地说,毛泽东与蒋介石在林园曲径不期而遇,“这是绝对的历史真实”(张笑天《历史片的魅力——谈〈重庆谈判〉的剧作》)。

究竟是不是真实,需要严格考证。任何事实的认定,都要放在证据和逻辑的天平上权衡,才可能得出正确结论。

林园,作为重庆一处重要的抗战遗址,一直受到人们的关注,然而有关于它的历史,我们了解得还很不够。有些事可能一直被误解,有些事还从未被发现,需要做一个梳理和考证,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文字。

林园位于山洞双河桥,建成于1939年夏,据说原来是作为蒋介石的别墅。蒋介石在重庆有多处住所,曾家岩、黄山和小泉。山洞别墅建成后,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前往祝贺,对这个处所大为赞叹,于是蒋介石为表敬意,就将房子赠送给了林森。此后林森一直住在这里,离世后又安葬于此,人们便称这里为“林园”。

但我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

林园是一座园林式别墅,初建时包含一个主楼、一个礼堂和一个会客厅。蒋介石在重庆已有3处住所了,为什么还要在歌乐山新建一个大型别墅群呢?真的有必要吗?

中正楼

林森去世后,蒋介石收回林园,把原来林森所住的楼改建为林森纪念堂,另外又新建了3栋楼。一栋自住,一栋宋美龄住,还有一栋曾作为美国特使马歇尔住所。按照这个思路,蒋介石一开始就应该至少建两栋楼才能满足自己和夫人的需要,为什么当初只建了一栋主楼,另外两栋却是礼堂和会客厅呢?要知道,他与宋美龄在曾家岩和黄山都是各住一栋楼,小泉则是因蒋介石担任中央政治学校校长之故,为他专门建的临时休憩场所,不是夫妻二人的别墅。由此来看,林园最初只有一栋主楼,不是很奇怪吗?

林园别墅刚建成,蒋介石就送给了林森,难道仅仅因为林森喜欢吗?

即使林森特别喜欢,蒋介石有意相送,林森也不该接受。因为这会给后人留下口实——他是一个夺人之美的人,把别人刚建好的别墅据为己有,以满足自己的虚荣。

然而,林森不是一个这样的人。


林森

他是辛亥元老,中华民国开国参议院议长。1932年接替因“九·一八”事变下野的蒋介石,出任国民政府主席。1937年抗战爆发后,随国民政府迁居重庆,为避空袭,又移居至歌乐山。

林森淡泊名利、低调隐忍,一生奉行“不再娶、不治私产、不杀生而素食”原则。平时生活十分简朴,不讲究吃穿住行,居住环境也很简陋,与国民党内许多高官的奢华生活形成鲜明对比。朴素的生活作风使他获得了“平民元首”之称。

从个人风格和人性角度分析,林森都不太可能单纯因为喜欢就接受蒋介石馈赠别墅。那这个提法究竟是怎么来的?

我终于查到,《张治中回忆录》里提到了这件事。据张治中自述,为避敌机轰炸,准备在山洞为蒋介石盖一栋房子。接到任务没几天,又接到蒋介石一张手条:老鹰岩房子,不盖可也!但张治中与何应钦商量后,还是暗自把房子盖好了,蒋介石知道后并没有责备,不过为了敬老尊贤,让给林森居住了。

这个解释合理吗?尽管张治中是当事人,他声明这篇回忆录“严格地要求真实”,编者也称“保留了原作面貌”,但我仍然不能释怀,反而觉得疑点重重。

张治中接到蒋介石手条后,为什么没有问原因?蒋介石因何突然不建房了?如果他中止有理,或者心意已决,张治中为什么敢于违背他的命令?既然刚接到任务没几天,工程应该还没启动,中止项目是最简单的选项,为什么要冒着被处分的风险启动建设呢?既然建好以后蒋介石没有入住,那更加表明当初他中止项目的决心,张治中没有吃透蒋介石的心意,怎么就知道自己不会被处分呢?这段文字没有写林森参观后赞叹不已,关于林森的态度又是从何而来呢?

另一本书对以上问题作出了解释。据《和平将军张治中》记载,工程进行到一半时,社会上起了舆论,说抗战时期百业维艰,当局应与民众共度难关,不该大兴土木,修建“世外桃源”,蒋介石听到后才下令停止建设。张治中猜度蒋介石明里拒绝,其实心里仍然想修,所以才偷偷继续修建的。房子建好以后,蒋介石暂时不打算住,送给了林森居住,等到林森过世以后,他才收回房子自己搬了进去。

这个说法不知出自哪里?感觉蒋介石为了要住这个别墅,不但要假装下令停止建设,还要绕一个大圈等到林森去世后才能入住。如果无法提供一手史料和证据,就难以使人相信。在我看来,这更象是有意在替《张治中回忆录》弥补漏洞,但漏洞反而更多。

虽然迷雾重重,我仍然继续追寻答案,寄望于从林森研究专家林友华先生所著的《林森年谱》中寻找答案。可惜这本书没有解释林园的由来,它的重点在于记录林森言行,对他的住所关注不多。不过书中提到一个台湾人曾写过一本《枢府春秋》,引起了我的注意。

“枢府”就是指国民政府,《枢府春秋》是记录国民政府内部的逸闻趣事,包含了大量史书中没有的历史细节。作者是台湾的齐宪为,曾经长期在国民政府任职,对政府机关内部的人和事非常熟悉。

从他的记叙里得知,林森曾先后在山洞和歌乐山修建“小巧的行馆”。对,他在山洞林园之外的老鹰岩其实早已有一栋两层小楼。齐宪为强调,这两处建筑都出自林森的“私囊”,“未动分文公款”。


林森在山洞老鹰岩住所,廖庆渝 摄

在山洞老鹰岩建房是为了防空疏散,在歌乐山云顶寺附近又筑歌乐山馆,是因为不堪重庆夏季的“苦热”(林森为红薇老人百花卷题辞:今夏予因苦热,结茅歌乐山,及秋始完工)。

既然在歌乐山已经拥有至少两处住所(在歌乐山燕儿洞或九间屋还有一处住所),为什么还要入住林园呢?真的是因为看上了蒋介石的豪华别墅吗?当然不是。

齐宪为对林园的着墨不多,仅有一小段文字,但正是这段文字为我们揭开了林园的由来之谜。

他说,“主席官邸,原在李子坝,因接近市区,时受空袭影响,当局特饬军工机构,择定山洞新开市的双河桥地方,建造钢筋水泥附有地下室的楼房一所,移交国府供林公居住。此处园圃宽广,风景优美,可是距重庆有十数公里,往返较远。”(齐宪为《枢府春秋》,台湾商务印书馆)

这段文字告诉我们,林园的确是蒋介石安排修建的,但不是修建来自住,而是供林森居住。很多人不了解这一点,知道是蒋介石修建,但不知道为何又是林森入住,遂引发了多种猜想,这正是误会产生的原因。林园一开始就是专为林森设计建造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蒋介石不修多个楼栋而只修一栋主楼外加两个厅堂的原因。

蒋介石为什么要替林森建房呢?具体情况不清楚,可能与蒋介石身为行政院长掌握实权,林森仅是虚位元首有关。据说蒋介石也曾为宋庆龄建别墅,就是黄山的“云峰楼”。

已拥有多处住所的林森,为什么还要接受蒋介石代建林园呢?因为这不是一栋普通的房子,它是国民政府主席的——正式官邸。

林森官邸

林森是国民政府主席,即国家元首,虽然是虚位但代表国家形象。他要发布主席令、任命官员、主持仪式、接待外国大使和来宾,需要有一个代表国家形象、体现主席颜面的正式官邸,或称元首官邸。

林森于1937年11月26日抵达重庆,居住在李子坝刘湘公馆。刘湘于1938年1月20日在汉口病逝,当年2月18日,日机开始轰炸重庆。李子坝刘湘公馆就是初定的国民政府主席官邸,由于空袭无法安全居住,林森才在山洞老鹰岩建私宅临时居住,但还缺少一处正式官邸。

并不是说林森是国民政府主席,他所住的地方都是主席官邸。也许口头上有这样的叫法,但只有官方认定的住所才配得上这个名称。齐宪为在讲述林园由来时只提到了李子坝刘湘公馆,没有提林森的其它住所,因为在他看来只有李子坝公馆和林园才是主席官邸,其它的都不是。官邸的定位与其它住所有本质不同,其建筑设计和装修布置也是其它住所无法相比的。

林森的多处私宅,皆为小巧简易的房屋,名为行馆,意为偶尔居住。而山洞双河桥官邸是“当局特饬军工机构”建造的,“钢筯水泥”建筑与其它私宅的砖木结构是完全不同的。而且它不是林森个人私有房屋,而是国民政府修建并持有,代表的是国民政府主席身份。

林森去世后,蒋介石接管林园,新建三栋楼后携夫人入住,但这不能说是他“收回”了林园。蒋介石在林森去世后,重新接任国民政府主席之职,林园的定位本来就是国民政府主席官邸,所以蒋介石入住是理所当然的。

蒋介石将林森居住的楼房改建为林森纪念堂,又将林森墓安置于附近,抗战胜利以后,同意重庆市政府的请求,定期向公众开放林园,允许人们来此游览和瞻仰怀念。1947年3月27日,一名叫亦山的记者记录了参观林园的见闻,他说纪念堂内有“名人书画、钟鼎雕刻”,还有西藏送来的礼物,在林森房内盥洗室看到的都是白玉制成的物品,让人十分爱慕。可见,这栋楼房的装修和布置是极为讲究的。蒋介石开放林园的做法,有一点类似美国向公众开放参观白宫的传统,白宫就是美国总统的府邸。


李子坝刘湘公馆

1949年8月,面对国民党军队溃败,国民政府再次迁渝,企图作最后的抵抗。李子坝刘湘公馆成为民国代总统李宗仁的官邸(《大公报 上海版》1949.9.12),而蒋介石则仍然入住林园(《民国日报中山版》1949.8.25),同时这里也兼作外交使节招待所。这进一步说明,李子坝刘湘公馆与林园具有特殊地位和密切联系。李子坝公馆原来的定位就是元首官邸,而林园则是防空疏散时期国民政府新建的元首官邸,有接待外国使节和重要来宾功能。

让我们再来看1945年的“重庆谈判”。毛泽东于8月28日飞抵重庆,当晚,蒋介石在林园举行欢迎晚宴。

蒋介石为什么要将接风宴设在林园呢?据说当时还有两个备选地:黄山别墅和美军招待所。但这很让人怀疑,黄山别墅不但交通不便,而且是国民党军政要地,并不适合接待毛泽东,美军招待所就更加不可能了,只有林园国民政府主席官邸才是唯一适合之地。蒋介石是以国民政府主席之名邀请毛泽东到重庆会谈(毛泽东在九龙坡机场发表书面谈话,“本人此次来渝,系应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先生之邀请,商讨团结建国大计”),自然以主席官邸接待为宜,体现了最高规格接待。

综上所述,林园,只是人们的一种俗称,它的官方名称应该是国民政府主席官邸或元首官邸,由国民政府修建,林森、蒋介石两任国民政府主席曾在此居住、办公,接待重要来宾,参与外事活动。林园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和政治功能,并不是私人别墅或普通行馆。

现在,再来说说“谈判桌”的问题。

只要是介绍林园的书籍和文章,几乎没有不提到“谈判桌”的,它被赋予了开启“重庆谈判”序幕的历史意义。可谁才能够证明这件事呢?


石桌旁的石刻文字

首先想到的是《参政员毛泽东在渝市之动态》,这本小册子是国民党宪兵记录毛泽东在重庆的行踪。可惜,它的正式记录是从8月30日开始的,当时毛泽东已经离开林园,所以无法查询29日在林园的情况。

如果“谈判桌”故事为真,那么当事人就只有毛泽东、蒋介石和两人的警卫,也即是说,只有他们才能证明这件事的真假。

关于毛泽东的史料非常多,他的言行都有详实记录,但从未见人引用过他讲述这件事的文字,《毛泽东年谱》也没有相关记载,可见在毛泽东的史料里没有这件事的佐证材料。

蒋介石呢?人们都知道他有写日记的习惯,如果这件事为真,他大概率会写入日记里。虽然蒋介石日记存放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院,一般人很难看到,但重庆史学会仍然想办法拿到了8月29日的日记。全文如下:

八月二十九日 星期三 气候晴

雪耻 对共谈判方案其所提六条,皆应留有余地,而不加以正面拒绝,但须确定前提。一、不得以现在政府法统之外,来谈改组政府问题,即其所谓召集党派会议讨论国是,组织联合政府也。二、不得分期或局部解决,必须现时整个解决一切问题。三、归结于政令军令之统一,一切问题必须以此为中心也。

上午批阅公文,审核军管区建立之方案,及东北组织与人选要旨。

下午清理积案后与哈雷谈话,五时约前巴丹守将魏锐特(被俘释放过渝赴曰)来林园茶会,毕,与魏德迈、哈雷协商英国接收香港之违约处置方案,毕,已七时。

再赴莲屋亲访毛泽东,约谈一小时,普通酬应也。

回屋,再与岳军等商谈对共谈判要领,已九时,乃即晚餐,再与天翼谈东北组织与人事问题。

十时后静默祷告毕,入浴后十一时睡。

近日忙碌,除午睡外,几无暇晷也。

(为便于阅读,已将原文中“方钺”改“方案”,“忙録”改“忙碌”)


美龄楼(莲屋)

很意外,蒋介石日记里并没有与毛泽东清晨偶遇的事。是他漏记了吗,还是根本没有发生过?

除了毛和蒋,另外的知情人就应是警卫。蒋介石的警卫不知是谁,但毛泽东的警卫提到过这件事。据网络文章,电影《重庆谈判》的编剧张笑天,曾经专门向重庆谈判时毛泽东身边的警卫之一龙飞虎求证这件事。

龙飞虎长期跟随在周恩来身边,由于毛泽东到重庆来,他更熟悉重庆的情况,于是周恩来安排他贴身保卫毛主席的安全。张笑天想要了解毛泽东和蒋介石偶遇时谈话的具体内容,尽可能在电影中还原历史细节,但龙飞虎只回应了三个字:我不说。他的意思是,当事人都没有说,他自然也不能说,这是原则问题。

不知道这件事的出处,也不清楚这件事的真伪。如果为真,至少说明两点:一是龙飞虎肯定毛泽东和蒋介石偶遇过,二是两人谈了什么无从得知。现在所有相关的书籍、文章只要描述两人谈话内容,都是不可信的,都是艺术想象。

龙飞虎的确曾提到毛泽东和蒋介石在林园清晨偶遇。那是1978年9月,重庆红岩革命纪念馆的王明湘、刘立群到福州军区总医院采访龙飞虎(王明湘、刘立群《八年烽火忆山城——访龙飞虎同志》),当时龙飞虎63岁,任福州军区副司令员。采访实录如下:

蒋介石每天早上起得很早,就拄个拐棍到室外散步,第二天早上与同样早起的毛主席在林园石桌边相遇坐下,谈了一些话。我们在林园住了两晚上,8月30日上午就进城了。

龙飞虎的叙述很简略,但的确就是讲述“谈判桌”的故事。由于访谈发生于1978年9月,还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前,我以为这可能就是所有“谈判桌”故事的起点,龙飞虎就是“谈判桌”故事最早的讲述者。

毛泽东另有2名贴身警卫——陈龙和颜太龙。在署名颜太龙的回忆文章里没有提到“谈判桌”(颜太龙《重庆谈判》),但《陈龙传》里有写到。原文如下:

陈龙陪着毛泽东踏着小路,向埋葬着国民党政府前主席林森的那片树林深处走去,龙飞虎、舒光才在距离十多步的后边跟随着。

刚走过林森墓,前面走来几个人,为首的是蒋介石,他也是早晨出来散步,呼吸新鲜空气的。谁也未料到这两个人会在这条狭路上相逢。

起初,双方都因突然和意外而显得有些尴尬。但是,两位政治家很快掩饰了这种情绪,向对方伸出了手。

不远处有一个圆形石桌,几个石凳,两个人互相谦让几句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陈龙和跟随蒋介石的三个卫士都退到两侧,相互留神地注视着对方。他们成了国共两党领袖首次谈判的目击者。

毛泽东和蒋介石先谈天气,都说天气很好。接着又问对方起居情况,都说昨夜睡得很熟(这两个观点双方倒是完全一致)。

接着蒋介石说起今天的日程安排,上午由张治中来商谈会谈程序。下午他将率政府谈判代表与中共代表首开谈判……

《陈龙传》首次出版于1995年9月,它并非陈龙本人所写,从内容看,加入了毛泽东和蒋介石的对话内容,更象是一种演绎,其真实性比不上龙飞虎的访谈。

根据以上材料,我们能得出什么结论呢?毛泽东和蒋介石在“谈判桌”偶遇这件事究竟是不是历史事实呢?我们不妨来模拟辩论一番。


林园总平面图
(根据桑振杨智超振翔论文地图修改)


正方:是真的。

因为龙飞虎是毛泽东的贴身警卫,是8月29日的当事人,王明湘与刘立群记录的是他的原话,能够体现他的本意,所以这件事是真的。

反方:证据不足,可能没有其事。

蒋介石日记失载是最大的问题。我们今天对这个故事津津乐道,对蒋介石来说应该也是一件意外而值得记录的事。这是两人第一次私下对谈,长久的对手,如今共住一园、单独座谈,蒋介石肯定有些特别的感受想要记录,然而并没有,这就很让人怀疑事情的真实性。蒋介石日记是考证“谈判桌”最重要的证据,因为它是当事人记当日事,如果日记没有记录,那就是没有发生。

正方:蒋介石的日记记录并不全面。根据《毛泽东年谱》和1945年《民国日报》记载,8月29日下午,蒋介石和毛泽东有一次正式会面。毛泽东提出了中共关于和平建国的几点措施,蒋介石表达了国民政府关于谈判的原则意见,这是“重庆谈判”的正式启幕,但蒋介石日记里没有记录,所以漏记清晨偶遇是完全有可能的。

反方:不,虽然没有明写,但日记里有下午双方会面的痕迹。日记一开始的“雪耻”二字,正是当时蒋介石与中共会面后的心态反映。根据《蒋介石大事长篇初稿》1945年9月2日日本投降签字前一日记录,他认为日本入侵中国是“旧耻”,而面对中共则是“新耻”,“勉乎哉!今后之雪耻,乃雪新耻也,特志之。”之后所记“对共谈判方案其所提六条”,表明中共提出了6项措施,这正是毛泽东飞渝之前,中共中央公开发表对目前时局的宣言内容。而日记中蒋介石所记3条原则,也正是他在29日下午向中共表达的意见,《毛泽东年谱》有此记录。由此来看,正是因为蒋介石已经记下了与中共会面的情况,所以才没有再单独写,而清晨偶遇之所以没写,是因为这件事并没有发生过。

正方:龙飞虎并不只是这一次提及“谈判桌”偶遇,在他署名的另一篇文章《重庆谈判保卫毛泽东》里也提到了这件事(收录于《龙飞虎纪念文集——虎穴骁将》,发表时间不明)。原文为:毛泽东在桂园早上起得很早。起来后我就陪着他在园子里散步,蒋介石也起的早,在园子里散步时与毛泽东不期而遇,毛泽东和蒋介石在园子里谈话,我就稍微离开一定距离警卫。你看,龙飞虎两次提及毛蒋清晨偶遇,足见此事为真。

反方:龙飞虎虽然两次提及,但内容都极为简略,难以深入考证。比如,他说“蒋介石每天早上起得很早”,实际上他随毛泽东在林园总共只住了3晚,而8月28日是第一次住林园,为何会有蒋介石“每天早上”起得很早的印象呢?相反,毛泽东平时都有晚睡习惯,在重庆期间也是如此。按理第一天到重庆,为了第二天与蒋介石谈判,他和周恩来、王若飞应该深入研究应对策略才是,不会睡得太早,也不会起得很早。所以最大的问题是,这个说法缺少其他印证材料。从过往经验来看,很多名人回忆录都必须谨慎对待(可能很多并非本人所写,也可能时间久远记忆模糊了),比如前述张治中关于林园由来的解释就有明显问题,还有9月6日毛泽东到中央大学访唔老同学熊子容,王炳南就记录了这件事的细节,但实际上当时熊子容不在,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他去沙坪坝拜访谁?》)。另外,根据日记蒋介石当日7时到毛泽东住地亲访,约谈一小时,只是普通酬应。连这样一件没有实际意义的事他都记入日记,清晨偶遇却漏记了,实在说不过去啊?

正方:蒋介石再访莲屋是有意义的。8月29日,毛泽东与蒋介石有过3次会面,第3次是下午7时。蒋介石之所以到莲屋去,是为了与毛泽东话别。因为第二天毛泽东将要离开林园,搬到红岩村居住,蒋介石作为林园主人亲访客人住地与之话别,这是一种礼节。蒋介石日记写自己到莲屋用了一个“再”字,那是因为前一日毛泽东入住林园莲屋时,蒋介石曾到莲屋看望(龙飞虎《重庆谈判保卫毛泽东》),这大概是主人到客人房间查看安排得是否周到。当他听说毛泽东8月30日一早将要离开林园时,尽管当日已有两次会面,仍然要“再赴莲屋”与之话别,这可能就是他所说的“酬应”,可以理解为不得不进行的一种交际活动。由此来看,蒋介石漏记清晨偶遇是有可能的,龙飞虎的两次记叙就是很重要的证据。

《毛主席赴重庆谈判》的扉页插图

(最初石桌只有三个石凳)

反方:龙飞虎虽然是当事者,但他可能不是“谈判桌”故事最早的讲述者。王明湘、刘立群采访龙飞虎发生于1978年9月,然而1978年1月,重庆红岩革命纪念馆编写了一本《毛主席赴重庆谈判》的小册子。这本书的正文并没有提及“谈判桌”故事,但在扉页里却展示了“谈判桌”最初的样子(今天的石桌是后来重建的),照片下有一小段说明文字:毛主席在林园同国民党谈判用过的石桌、石凳。难道当时已经有“谈判桌”的说法了?如果龙飞虎作为当事者却不是最早的提出者,那么是谁最早发掘了“谈判桌”的故事呢?这个故事的源头在哪里?真的可信吗?再有,蒋介石在日记末尾写到:近日忙碌,除午睡外,几无暇晷也。看来,面对毛泽东的到来,他要思考和做的事情很多,再加上其他工作,就让他忙得没有闲暇时间了。很难想象,决定中国前途命运、举世瞩目的“重庆谈判”头一天,一个说自己快要忙晕的人,早上还能悠闲的在园中散步?

……

这样的辩论还可以继续下去,应当看到,由于故事源头没找到,目前仅一人提出这个说法,缺少印证材料,所以还难以给出确定答案。也许将来会有新的证据发现,那时这个问题就会有一个明确的结果。因此,“谈判桌”的故事现在还不能说列入正史,它只是一件逸闻趣事。

我仍想再探讨一下,为什么人们如此热衷于这个石桌的故事?如果留心一下与“重庆谈判”题材有关的作品就会发现,石桌的曝光率非常之高。


《重庆谈判》扉页和电影《重庆谈判》画册封面

黄济人小说《重庆谈判》以石桌图片为扉页,翻开书第一眼就是它。电影《重庆谈判》宣传画册以石桌座谈为封面,成为“重庆谈判”标识性的画面。石桌为我们构建了一个特殊场景:两位故事主角同框而坐、侃侃而谈。

如果把近代中国历史风云看成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故事,毛泽东和蒋介石就是这个故事后期的两大主角。他们身为国共两党旗手,代表着不同的政治理念、阶级利益和发展方向,双方进行了长期的军事较量和政治斗争。

然而“重庆谈判”促使他们破天荒走到了一起,同住一园、同席饮宴、同桌谈判,引来了举世关注。多年以后,有人说“重庆谈判”第一天早上,他们还曾在石桌前不期而遇、相对而谈,这太有意思了,谈判之日以单独对谈开启,每一个文艺创作者都不想错过这样一个情节。

有的创作者强调,故事中的双主角应有交流互动,通过对话展现丰富的人物关系。如果是单独对话,更能体现人物个性,揭示矛盾冲突,成就作品一大看点。“谈判桌”故事就贡献了这样一个场景,他们谈了些什么,没人知道,这反而给创作者留下了想象空间。

另外,石桌本身也有寓意。谈判本来就需要桌子,谈判就是双方围着桌子各自发表意见。现在,毛泽东和蒋介石就在石桌前对坐而谈,这太符合“重庆谈判”的意象了。如果只看空置的石桌凳,又有一种历史远去,“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感觉。这些,可能就是石桌曝光度高的原因吧。

关于林园,还可以从名称上做一些挖掘。

“林园”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呢?有人说是“林森陵园”的简称,我不太认同。林园是国民政府主席官邸的俗称,就算林森墓安置在内,蒋介石也不太可能将自己常住的地方命名为“陵园”。

但林园这个名字确实出现在林森去世、蒋介石入住之后的媒体报道中,这很可能就是蒋介石亲定的名称。我猜测“林园”原本就是“林园”,不是什么简称,可能有双关之义:其一为林森曾经住过,其二因园中林木茂盛、百花齐放、环境幽雅之故。

蒋介石在庐山牯岭东侧还有一别墅,他在1948年8月最后一次上庐山时题写了“美庐”之名,有人认为这也有双关之义。其一为这栋楼本是英国巴莉女士赠送给宋美龄居住的,其二为庐山的环境恬静美丽。“林园”与“美庐”的得名可能存在相似的逻辑。

我们今天一般认为,林园四栋楼分别为中正楼(一号楼)、美龄楼(二号楼)、马歇尔公馆(三号楼)、林森公馆(四号楼)。据有关史料显示,当时国民政府的确按数字为房屋编号,但编号与我们今天的认识有所不同(《大公晚报》1946.10.28)。

蒋介石所住的楼就叫主席官邸,没有编号,编号的其实都是招待贵宾用的。一号楼是蒋介石官邸之后的平房,有的标为侍从室。四号楼不是林森公馆,而是一般所称的美龄舞厅。宋美龄可能在这里跳过舞,但这里并不是专设的舞厅,当时叫会客厅(或称小礼堂),其实是宴请宾客的,据称可容放16桌。蒋介石在林园为毛泽东举办的接风宴设在哪里呢?会不会就是这个会客厅?


美龄舞厅

我们今天所称的“中正楼”“美龄楼”,应该是新中国成立以后为参观需要而命名的,当年并没有这样的名称。毛泽东住过的二号楼名叫“莲屋”,这是从蒋介石8月29日日记中获知的,可这栋楼还有一个名称。

重庆谈判期间,毛泽东在这里住过3晚(离开重庆前还住了一晚)。抗战胜利以后,当时的重庆市政府向公众开放参观林园,介绍这栋楼时所称的竟是——毛泽东公馆(亦山《忆林园》)。我们今天似乎完全忽视了这一点,这应该是全国唯一的“毛泽东公馆”。


亦山《忆林园》节选


特别感谢以下人士对本文写作提供帮助:

黄晓东  重庆市重庆史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

廖庆渝  歌乐山陪都遗址研究专家

陈   放  重庆历史文化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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