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笔记:建文帝去过磁器口吗?

文摘   历史   2024-09-04 20:36   重庆  

 * 追溯重庆建文传说的源头真相

在磁器口优美的传说中,有一个是关于明代的建文帝。

建文帝朱允炆被叔父朱棣夺了皇位,史载他自焚而死,可民间传说他在城破仓皇时削发伪装、逃出皇城,后来竟来到了重庆巴县,在磁器口宝轮寺住了四五年。于是人们就把宝轮寺改名为龙隐寺,寓意建文帝曾在此隐居。

这个故事是真的吗?心中涌起许多难解的疑问。

为什么建文帝隐秘的逃亡之路却广为人知?为什么要在磁器口住上四五年,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哪里?宝轮寺何时改名为龙隐寺,又是何时改回宝轮寺的?

这个传说找不到记载,这些疑问也没有解释,唯一的依据就是“龙隐寺”的名字。然而,单凭一个寺名就可以破解建文帝遗踪之谜吗?

重庆多地有建文传说,化龙桥、小龙坎、建文峰、御临河、圣灯山、皇庙等等(赵长庚《建文遗迹在渝州》),似乎凡是带“龙”字或与皇帝有关的地名,都与这位失踪的皇帝有关。仿佛建文帝在重庆各处转悠,均被当地人发现,唯独朱棣不知,还要派出郑和下西洋去寻找。

不得不说,这些地名传说均没有令人信服的史料证据。我直觉以为,口口相传的事情很难持续600余年,而且重庆还经历了明末清初的人口大锐减,这怎么能使人相信呢?

难道重庆史书中就没有一处提及建文帝吗?不,的确有一处,不过不是追寻建文帝的行踪,而是辨析建文帝究竟是自焚还是潜逃了。

这本史书就是乾隆《巴县志》,文章题目《建文自焚辨》,作者周开丰。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见到任何文献引用或介绍过这篇文章。乾隆《巴县志》就象一个大宝库,远没有得到充分的挖掘与研究。

乾隆《巴县志》也是我们今天能看到的最早的巴县地方志,对清初的重庆地情有很详尽的记录。如果我们要回溯建文帝重庆踪迹的历史,基本上最远就只能抵达乾隆朝了。换句话说,乾隆《巴县志》带给我们的信息,可以看作研究建文帝重庆历史最原始、最重要的证据。


建文帝朱允

下面我们就来细细品读周开丰的《建文自焚辨》,听听乾隆时期的重庆人是怎么看待建文帝自焚这件事的。

原文:

巴县故有龙藏寺,合州亦有龙游寺,皆以为建文避难之所也。而修《明史》者,则断谓建文实自焚,非出亡。余谓建文逊荒事,不自俗传。明人撰述不一而足,即少师朱平涵所著《史概》,大书建文四年六月乙丑,北兵入金川门,大内火,皇后马氏崩,程济等奉上逊于野,则建文之未殉已定也。尔时事势仓皇,初或传闻火死,旋亦知其未死。故燕王即位,辄遣使四出,托名访张三丰。此时大难未平,人心未帖,而急急焉访一无与国事之道人,何为者?故人皆知为访建文也。又平涵于《永乐纪》内书云:当日建文声息皆在云贵,则建文不死于火益明矣。平涵以明人书明事,其于逊国诸臣称叹嘉许,一无所讳,则出亡等说,岂无确据?而数百年后之人,其见闻反胜前人,直曰火死,正恐未足传信耳。况今史于本纪则断为自焚,于纲目则又涉及出亡,一人秉笔而矛盾骑墙,又何说也?

原文为繁体且没有标点,必须转为简体、加上标点,再翻译为白话文,方才便于阅读。白话文:

巴县过去有龙藏寺,合州也有龙游寺,都被认为是建文帝避难的地方。然而撰写《明史》的人却断定建文帝实际上是自焚而死,并非出逃。我认为建文帝退隐荒野之事并非仅仅来自民间传说,明朝人撰写的著述非常多,即使是少师朱平涵(即朱国祯)所著的《皇明史概》也明确记载建文帝四年六月乙丑日,北兵攻入金川门,皇宫起火,皇后马氏去世,程济等人侍奉建文帝逃到荒野,那么建文帝没有殉难就是可以确定的事了。那时局势仓促,开始或许有传闻说建文帝死于大火,不久就知道他并没死。所以燕王即位后就立刻派遣使者四处寻找,假托名义是寻访张三丰。这个时候大难未平,人心不稳,却急急忙忙地寻访一个与国家大事无关的道人是为什么呢?所以人们都知道是在寻访建文帝。另外朱平涵在《永乐纪》中写道,当时建文帝的消息都出自云南、贵州,那么他没有死于大火就更加明确了。朱平涵作为明朝人书写明朝事,他对于逊国的各位大臣称赞嘉许,没有一点避讳,那么建文帝出逃等说法难道没有确凿的证据吗?而几百年后的人,他们的见闻反而胜过前人,直接说建文帝死于大火,恐怕不足以让人相信。况且现在的史书在本纪中断定建文帝自焚,在纲目中又谈及建文帝出逃,同一个人笔下却出现自相矛盾、摇摆不定的观点,这又怎么解释呢?

周开丰进士出身,曾在福建为官,后返乡任重庆东川书院第一任山长,受邀担任乾隆《巴县志》的校阅兼采访之职,出了很多力。

他在文章开篇即指出,重庆时有建文遗踪的传说,在渝北的龙藏寺、合川的龙游寺。注意,这两个寺院也都带“龙”字,而且周开丰没有提龙隐寺,也没有提化龙桥、建文峰等。随后,他列举了多个事例,推断建文帝自焚为虚、出逃为实。

再接着看下一段:

其二。建文出亡,予固据史概辨之矣。然朱鹭犹万历时人也。既又得弘治朝香山黄廷美瑜《双槐岁钞》云:一日,高庙命懿文暨太孙咏初月。太孙云:“谁将玉指甲,掐破碧天痕。影落江湖里,蛟龙不敢吞。”上览之默然,盖心知太孙之不守而得免于难也。夫世有诗谶之说,或兆一事,或定终身。初月之影落江湖而蛟龙不敢吞,非其牢落四十年,流离滇、黔、楚、蜀、西粤之间,而卒获归老西山之豫兆乎?况明明有剃刀度牒之文也。然吾谓建文之火死出走无关于世故,可不必论。唯是从亡诸臣,一腔热血,辛苦数十年,无一毫怨悔者,不过为君臣大义,不如此则不安,非以冀故主之感激、兴朝之赠恤后代之揄揚,而数百年后,秉笔者直以一“无”字抹杀之,遂令忠臣义士姓名、事迹不转瞬消亡于荒烟蔓草、冷风凄雨中而莫之问也,不亦悲乎!又,松陵王诏游巴县治平寺,闻轮藏上嚄唶有声,迹之得废册,纪建文从亡诸臣有二十二人。蠹食之余,可辨者仅九人。诏为叙赞而传布之。岂亦凭空伪撰?平士君子植纲常、扶公义,即事或传疑,而可以风世砺俗者,犹委曲存之,以为人心劝。不此之图,而惟师己见,区区焉争建文之一死,何心也!然则当日龙逄陨身,萇弘化碧,孔子未尝言之,毋亦犹是乌有先生之流也乎!周栎园辑露筋祠题咏,刊为一集。或曰:“此非实事,乃蛟啮鹿死,露其筋尔。”栎园曰:“鹿与人,吾不深求也。即无其人,而其事可以激廉耻、重名节,而归之妇人,不亦美乎!有心哉,知言哉!”

这一段稍长,翻译如下:

另外,建文帝出逃这件事,我本来是依据《皇明史概》来辨析的,然而朱平涵是万历时期(1573 —1620 年)的人,后来又看到弘治朝(1488 —1505年)香山人黄瑜的《双槐岁钞》。书中说:有一天,太祖高皇帝(朱元璋)让懿文太子(朱允炆之父朱标)和太孙(朱允炆)吟咏初月。太孙说:“谁将玉指甲,掐破碧天痕。影落江湖里,蛟龙不敢吞。”皇上看了之后沉默不语,大概心里知道太孙不能守住江山,但却能够免于灾难。世上有诗谶的说法,有的预兆一件事,有的决定一生。初月的影子落在江湖里而蛟龙不敢吞,这不就是建文帝在滇、黔、楚、蜀、西粤等地漂泊四十年,最终得以归老西山的预兆吗?何况明明有关于剃刀度牒的记载。然而我认为建文帝不管是自焚还是出逃,与世间俗事关系不大,所以可以不必讨论。只是那些跟随建文帝逃亡的大臣们,一腔热血,辛苦几十年,没有一丝埋怨和悔恨,不过是为了君臣大义,如果不这样做就会心中不安,并不是期望故主能够感激,新建立的朝廷能够给予抚恤,后代能够加以赞扬。然而数百年后执笔书写历史的人直接用一个“无”字将他们抹杀掉,于是使得忠臣义士的姓名和事迹转眼间消亡在荒烟蔓草、冷风寒雨中而无人问津,不也很可悲吗?又有松陵的王诏游览巴县治平寺,听到轮藏上有呼喊声(也有记是老鼠啃书的声音),追寻踪迹找到了一本废弃的册子,记载了跟随建文帝逃亡的大臣有二十二人。在被虫蛀蚀后的残余部分中,能够辨认的仅有九人。王诏为他们撰写了叙述和赞语并传播开来。难道这也是凭空伪造的吗?正直的君子树立纲常,扶持公义,即使事情可能有传疑之处,但只要能够激励世风、砥砺风俗,仍然应该委婉地保存下来以劝勉人心。不这样做,却只依据自己的见解,狭隘地争论建文帝到底是死还是没死,这是出于什么用心呢?然而历史上关龙逢因忠谏被夏桀所杀,苌弘蒙冤被杀其血化为碧玉,这些孔子也没有提过,难道他们也如同乌有先生一样是不存在的人吗?周栎园汇编露筋祠的题咏,刊印成一集。有人说“露筋女”的故事不是真实的,就好比是蛟龙把鹿咬死,露出了鹿的筋而已。周栎园却说:“那个鹿和妇人,我不深入追究其真实性。即使没有这个人,但是这件事情可以激励人们廉洁知耻、重视名节,并且将其归功于一位妇人,不也是很美好的事情吗?”真是有心啊,说得好啊!

周开丰举了一个比朱平涵时代更早的例子,说的是朱元璋在世时有诗谶预兆,建文帝将会流落江湖。如果说是预兆就带点神秘色彩,现代人自然不会相信,或许这就是一种巧合。然后他话峰一转,开始关注跟随建文帝逃亡的大臣,对他们的无怨无悔表示出了敬意,又为他们被历史遗忘而深感不平。

周开丰提到了一个人,说的是松阳有个叫王诏的人,游重庆治平寺时,偶然在轮藏上发现了一本残破的书,上面记载了跟随建文帝逃亡的22人情况,但书被虫蛀(或老鼠啃食)得厉害,能看清的只有9人,于是为他们写了赞语并留传开来。


北京智化寺明代转轮藏

轮藏是一种可以转动的藏经设施,通常为八角形,中心有立轴,上面分层放置经卷,人们可以通过转动轮藏来象征诵读众多经卷并获得功德。乾隆《巴县志》也收录了王诏为那9名亡臣所写的赞语,赞语前有一段简略文字:

松阳(今严州府)王诏尝游重庆治平寺,闻转轮上有嚄唶声,异之。缘视,得一书,载建文亡臣二十余人,纸浥烂不可辨,可辨者仅九人耳。因各为之赞。

注意,这段文字并非王诏所写,而是县志编修加上去的按语,内容与前述周开丰所说一致。有一点特别的是,这里强调了王诏所游的是重庆治平寺。但不管是前述“巴县治平寺”,还是“重庆治平寺”,其实都是一个意思。然而,《明史》中的记载略有不同。《明史 列传》原文如下:

其后数十年,松阳王诏游治平寺,于转轮藏上得书一卷,载建文亡臣二十余人事迹。楮墨断烂,可识者仅九人。梁田玉、梁良玉、梁良用、梁中节皆定海人,同族,同仕于朝。田玉,官郎中,京师破,去为僧。良玉,官中书舍人,变姓名,走海南,鬻书以老。良用为舟师,死于水。中节好《老子》、《太玄经》,为道士。何申、宋和、郭节,俱不知何许人,同官中书。申使蜀,至峡口闻变,呕血,疽发背死。和及节挟卜筮书走异域,客死。何洲,海州人。不知何官,亦去为卜者,客死。郭良,官籍俱无考,与梁中节相约弃官为道士。余十一人并失其姓名。缙云郑僖纪其事,为《忠贤奇秘录》,传于世。

翻译:此后过了数十年,松阳的王诏游览治平寺,在转轮藏上得到一卷书,记载着建文帝逃亡大臣二十多人的事迹。纸张墨色残缺破烂,能够识别的仅有九人。梁田玉、梁良玉、梁良用、梁中节都是定海人,同族,一同在朝廷为官。梁田玉,官职是郎中,京城被攻破后,离开去做了和尚。梁良玉,官职是中书舍人,改变姓名,逃到海南,靠卖书度过晚年。梁良用做了船夫,死于水中。梁中节喜好《老子》《太玄经》,做了道士。何申、宋和、郭节,都不知道是哪里人,一同在中书省为官。何申出使蜀地,到达峡口时听到变故,吐血,背上长毒疮而死。宋和与郭节带着占卜的书逃到偏远之地,客死他乡。何洲,是海州人,不知道担任什么官职,也离开做了占卜之人,客死他乡。郭良,官职和籍贯都无从考证,与梁中节相约放弃官职做了道士。其余十一个人都失去了他们的姓名。缙云的郑僖记载了这件事,写成《忠贤奇秘录》,流传于世。

按《明史》所记,王诏所游治平寺并没有说在哪里,而周开丰却明白说是巴县治平寺,把王诏发现建文亡臣遗踪这件事直接定位到了重庆。重庆的确有一座治平寺,很古老,就是今天渝中区著名的罗汉寺。

为什么周开丰认为王诏所游治平寺是在重庆呢?为什么不可以是其它地方呢?松阳,是浙江下面的一个县,距离重庆可太远了,难道有证据证明王诏曾来过重庆?我大胆猜测,《明史》记载的最后写“缙云的郑僖”,会不会有人把这里的“缙云”解读为重庆的缙云山?另外,《明史》记载王诏这件事的前文,还记了一个“补锅匠”,也是建文亡臣,说他“常往来夔州、重庆间”。会不会有人联想正是这个“补锅匠”或其他亡臣把那本神秘的小册子留在了重庆治平寺?

实际上,全国还有多个治平寺,大概都以建于北宋治平年间得名。有人说根据《明史》之前成书的《明史纪事本末》所记,建文帝逃亡来到了吴中,王诏所游的其实是吴中治平寺,即今天苏州吴中区的治平寺(王充闾《原来帝王是苦工》)。松阳与苏州显然更近,如果王诏事件为真,那么游苏州治平寺的可能性更大,而且松阳县旁边就是缙云县,它们同属今天的浙江丽水市,“缙云的郑僖”更可能是指缙云县人郑僖。

我不知道周开丰对王诏游治平寺发生在重庆一事还有何证据,可能在他之前已经有人提出了这个观点,大概也得到了重庆不少人的认可。显然,这就在重庆与建文帝之间建立了联系。既然建文亡臣出现在重庆,那建文帝还会远吗?这会不会就是今天重庆各地出现建文传说最原始的那个理论依据呢?

让我们再看周开丰文章的最后一部分:

(缺2字)记载者十余篇,皆出于明人,而非明以后之人为之也。以明人纪明事,传述有本。故其各序从亡诸臣言行诗歌,莫不有不朽之血(缺1字)荼苦隐跃于若明若灭之间,可以动天,可以泣鬼,可以愁人,可以变物。所谓泪尽继之以血,悲极发而为歌,不求人知,且惟恐人知者也。若必谓建文火死,则必无从亡诸臣。无从亡诸臣,而凡撰述诸臣遗迹者,皆伪书也。此伪撰者,岂吃了自家饭,无处发其胸臆,不撰他书,而必举此一事,人人各骋其才,以悦世如稗官小说之流,以坏人心,伤世教哉?必不然矣。予故谓建文之死亡不必辨,而从亡诸臣(缺 133 字)而甘为雪庵之楚辞,篇篇沉诸水;葛衣之骨灰,点点扬诸风也。

虽然有缺字,但不影响理解。翻译如下:

记载这件事的书籍有十多本,都是出自明朝人之手,而非明朝以后的人所写。因为明朝人记明朝事,传述有根据,所以他们在记叙跟随建文帝逃亡的诸臣言行和诗歌时,无不有坚贞不朽的热血在字里行间若明若暗地呈现。这种情感可以感动上天,可以使鬼神哭泣,可以让人为之愁苦,可以改变事物。这就是所谓的泪尽之后继之以血,悲痛至极而发出的歌声,不求被人知晓,又唯恐被人知晓。如果一定要说建文帝自焚而死,那就必然不会有跟随他逃亡的大臣,没有跟随逃亡的大臣,那么凡是撰写记述这些大臣事迹的书就都是伪书了。难道这些伪书的撰写者吃了自家的饭没处抒发胸中之志,不撰写其他文章而偏要选这件事来写吗?难道他们是想各自施展才华以取悦世人,如同稗官野史小说之类,从而败坏人心、损害世风教化吗?必然不是这样的。所以我认为建文帝的死亡不必去辨析,而那些跟随逃亡的大臣(缺 133 字)甘愿像雪庵和尚的《楚辞》那样,篇篇沉入水中,像葛衣的骨灰那样一点点被风吹散。

周开丰在此想说的是,世间有许多讲述建文帝从亡之臣的书籍,都是明朝人写的本朝事,可信度很高。如果建文帝根本就没有逃亡,那怎么会有这么多书存在呢?那些写书的人吃饱了没事干,不会选一些更好的题材,而偏要无中生有以此来取悦世人吗?这不合逻辑。虽然他说不必辨别建文帝究竟是不是死了,但实际他支持逃亡的说法。

然而,周开丰的逻辑并不严谨,即使建文帝自焚而死,他的旧大臣因为忠义不愿臣服朱棣,仍然会为了保全性命而逃亡。何况从记载来看,那些亡臣并没有集中一地,而是分散各处、各自为生,在关于他们的记叙里,也没有提及建文帝,比如上文最后提到的“雪庵”和“葛衣”。

《明史》对“葛衣”记录如下:河西佣,不知何许人。建文四年冬,披葛衣行乞金城市中。已,至河西为佣于庄浪鲁氏。取直买羊裘,而以故葛衣覆其上,破缕缕不肯弃。力作倦,辄自吟哦,或夜闻其哭声。久之,有京朝官至,识亻庸,欲与语,走南山避之。或问京朝官:“佣何人?”官亦不答。在庄浪数年,病且死,呼主人属曰:“我死勿殓。西北风起,火我,勿埋我骨。”鲁家从其言。

翻译为白话文:甘肃河西有个雇工,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人。建文四年冬天,身披葛衣在城中行乞钱财。之后,来到河西在庄浪鲁家做雇工。他拿到工钱后买了羊裘,却把旧葛衣覆盖在羊裘上面,葛衣破破烂烂也不肯丢弃。辛苦劳作疲倦的时候,就自己吟诗,有时候夜里能听到他的哭声。过了很久,有京城来的官员到了这里,认出了这个雇工,想要和他交谈,他跑到南山躲避。有人问京城来的官员:“这个雇工是什么人?”官员也不回答。在庄浪过了几年,生病快要死了,叫来主人嘱咐说:“我死了不要入殓。等西北风吹起的时候,火化我,不要掩埋我的骨头。”鲁家听从了他的话。

这个河西佣想来也是建文亡臣,却连个姓名也没有留下,死了也不要求埋葬,只求火化身躯后任凭骨灰在风中飘散。读罢油然而生一种悲凉感,他心中一定有极度的不甘和渴望魂归故土的深切愿望。

另一人雪庵和尚,有人怀疑他是监察御史叶希贤,籍贯浙江松阳,与王诏同籍。乾隆《巴县志》有两处提到雪庵和尚,说他靖难初来到重庆善庆里,出家后号雪庵,在松泊滩结庐隐居。有人看见他朝夕诵经,仔细一听原来是《易经》中的乾卦。又有人看见他带着《楚辞》乘船至河中,翻开书卷大声朗诵,读一页就撕掉投入水中,放声哭泣,人们都猜不透这是为什么。

据说雪庵和尚曾与前述补锅匠一起喝酒唱歌吟诗,然后又一同大哭,人们也不知原委(赵治中《孤忠义士叶希贤》)。直到雪庵死前,才对人说自己是浙江松阳人氏。后来有个巴县人去松阳县教书,听说当地有一个叫叶希贤的人随建文帝逃亡不知下落,于是这才判定雪庵和尚就是叶希贤(余云华《建文帝传说圈及其重庆中心论》)。雪庵和尚的隐居地据说在长寿,据光绪《长寿县志》载,他死后被埋在县西北百里御封山无粮寺侧。

有很多古书都记载了雪庵和尚的事迹,后世也有不少人写诗纪念,这无疑使“雪庵为建文亡臣”的观念深入人心。结合以上所有分析,周开丰和他的文人朋友们在认识上可能形成了这样一套逻辑:

靖难之后,民间传说建文帝并未自焚而是潜逃出宫,尤其西南地区传言很多。《明史》载,王诏在治平寺发现记载建文亡臣的小册子,重庆就有治平寺,这件事怎么就不能发生在重庆呢?何况重庆一带就有雪庵和尚、补锅匠的传说,雪庵与王诏还是松阳同乡,怎么这么巧呢?如果重庆有建文亡臣的足迹,那么建文帝应该也来过重庆才对。重庆现在的龙藏寺、龙游寺,老百姓都说建文帝曾藏匿于此或来此一游,皇帝即真龙天子,这就是龙藏寺、龙游寺名字里的含义。

这一套逻辑看似合理,实则漏洞百出。对普通人而言,没人在乎什么逻辑推理,也没人在乎什么可靠证据,人们只注重故事所带来的情绪价值——有皇帝来过的地方就是与众不同啊。慢慢地,一些有知识的文人名士也相信了这种传言,并为之找到了“可信”的证据。


磁器口建文帝塑像,“老黄带你去旅游”(微博) 摄

主持编修乾隆《巴县志》的县令王尔鉴,也研究过建文帝的传说,他实地探访龙藏寺,写下了一首诗:

龙藏寺(俗传明建文帝避难于此)

忆昔燕王靖难兵,南下直捣来金陵。宫中一炬烽烟起,国亡与亡帝已死。如何蜀粤滇黔间,影落江湖到今传。当年妖僧缚大内,赝诗已毁伏其罪。老佛之号殊荒唐,此地犹说龙潜藏。四山云幕水幽咽,望帝魂飞杜鹃血。龙藏远吊金陵宫,古寺乔木空秋风。

翻译:回忆往昔燕王发动靖难之役,率军南下攻打至金陵。皇宫中一把大火烽烟升起,国家灭亡建文帝也已亡故。可为何在蜀地、广东、云南、贵州之间,到今天还有建文帝如诗谶所言的流亡传说呢?过去那个冒充建文帝的妖僧已被绑进皇宫,伪造的帝诗已被毁掉,他也已认罪伏法。还有传言说建文帝被明英宗迎回皇宫,尊为“老佛”,可这个称号实在荒唐。即使这样,重庆本地也还有建文帝潜藏的轶事流传。四周的山云雾笼罩、水流幽咽,仿佛古蜀望帝魂化杜鹃、啼血哀鸣。在龙藏寺远远地凭吊南京城过去的宫殿,古老的寺庙和参天古木在秋风中更显得空旷而寂寥。

王尔鉴对建文帝自焚或出逃、到过重庆或没来过重庆并没有给出肯定或否定的意见,这说明他内心是迷惘的。在这首诗的后面,他还附加了一篇短文,大意是说他曾经详细辨析了几种建文帝逃亡的错误说法,比如上面提到的“妖僧”“老佛”,他还曾到燕京实地探访所谓的“天下大师”之墓,然并没有找到,而且还指出记叙建文帝逃亡书籍中的明显错误,认为大多是街头巷尾小说中的内容。

针对当时一些名士也在传播这样的说法,王尔鉴认为:盖人心本不平,一闻此语,乐为口实以快意。不读书者闻之久,遂成典故。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据为正史,疑误将来不浅。意思是,大概人的内心本来就不一样,有人一听到这种说法就乐于作为谈资以获得快感,不读书的人听这话久了,就成了典故,谷应泰的《明史纪事本末》把这些当正史引用,其中的疑问和错误,将来可能会造成不小的误解。

当他站在龙藏寺,遥想着南京过去的皇城,望着古刹和参天大树,只觉得历史沧桑、传说纷纭,建文帝的终局或许永远埋藏在岁月的尘埃之中,成为了永恒的谜团。

建文帝之谜可能永远没有答案,但建文帝是否去过磁器口,仍然是有据可查的。

周开丰文章中提到龙藏寺、龙游寺有建文帝避难的传说,这是否可以理解为当时重庆有此传说的就只有这两个地方呢?恐怕是的。为什么没有龙隐寺呢?因为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龙隐寺。


宝轮寺,天天小红书

宝轮寺,建于宋代,最初的名字是白岩寺。明代磁器口称宝轮里,大概这个时候白岩寺就改名为宝轮寺了。为什么叫宝轮寺?我突然意识到,可能是因寺里有转轮藏,就如同王诏故事里的轮藏,实质上是一种能旋转的藏置佛经的书架。转轮藏可能产生于唐宋之际,明朝寺院得以广泛应用。

乾隆《巴县志》里,宝轮寺依旧是宝轮寺,今天寺名也还是宝轮寺,有人说寺名曾改为龙隐寺,但却无法提供任何史料记录。也有说寺中曾挂有“龙隐禅院”的匾额,但这个说法也未见权威考证,而且既使有这样一块牌匾,也不能证明寺名曾改为“龙隐”。如果真有龙隐寺,那又是何时改回宝轮寺的呢?既然龙隐之名含有帝王故事,为何不继续使用呢?

如果照磁器口传说,人们发现建文帝在宝轮寺隐居后,把寺名改为龙隐,继而把所倚之山改为龙隐山,又将所在市镇改名为龙隐镇,这一系列改名的源头在龙隐寺,即先有寺名,再有山名、镇名。可乾隆《巴县志》里宝轮寺的描写却是:

宝轮寺,一甲龙隐山白崖镇,宋治平年间建,明成化十一年重修,有万历时期邑人周宗武碑。大殿左危崖竦立,有观音阁。

为什么这里宝轮寺、龙隐山、白崖镇之名共存,却没有龙隐寺呢?山名已经叫龙隐了,寺名却仍是宝轮,可见“龙隐”语素并非来自寺庙。白崖镇也还是白崖镇,同治《巴县志》上也叫白崖镇,直到民国《巴县志》上才有了龙隐镇之名。这就说明,前面那个改名逻辑并不成立,宝轮寺一直就叫宝轮寺,从明代一直延续至今,从未改过寺名,所谓“龙隐寺”只存在于人们的臆想之中。

更为关键的是,乾隆《巴县志》宝轮寺词条之下并未提及建文帝。如果宝轮寺真有建文遗踪,应如龙藏寺一样有专门的说明,然而并没有。可见,在乾隆时的王尔鉴、周开丰等人眼里,宝轮寺与建文帝并无关系。甚至同治《巴县志》、民国《巴县志》里,也没有宝轮寺和建文帝有关的文字。如果在清代和近代人眼里,宝轮寺都与建文帝无关,那为什么现在又成为建文帝的隐居之所了呢?难道近现代发现了王尔鉴时代也不知道的更权威的史料证据?但这样的事在媒体上从未见到过啊?

好巧不巧的是,甘肃平凉市有一座龙隐寺。相传唐代“安史之乱”时,太子李亨曾在此隐居避难,以后李亨称帝,于是把寺名改为龙隐寺。

这个故事与磁器口“龙隐寺”何其相似,会不会对某些人产生启发,因为磁器口也有“龙隐山”“龙隐镇”啊,再加上龙藏寺、龙游寺的传说,于是龙隐镇的宝轮寺就被硬冠以“龙隐寺”历史,并且与建文帝建立了联系呢?

乾隆《巴县志》里也没有化龙桥。民国《巴县志》载,1930年公路局新建化龙桥,为县属第一大桥。这应该是建设成渝公路时修建的公路桥。虽然民国《巴县志》记为化龙桥,但这个桥的原名应该是华龙桥,因为它一头连着华村,一头连着龙隐镇的龙隐路,所以就叫华龙桥。在抗战时期的一些文献里,还记录并使用了这个名字(《重庆市抗战时期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红岩精神读本》)。“华”字本来就是多音字,可能有人读作huà,简写为“化”,后来“化龙桥”就成标准写法了。

小龙坎地名源自古代的龙坎,龙坎在《元史》中就有记载,比建文帝出亡的时代早了150年。建文峰以前叫建禹山,乾隆《巴县志》里有建禹山,但也没有附加任何与建文帝有关的文字,什么时候改名叫建文峰?只可能是近现代。圣灯山在乾隆《巴县志》里就叫圣灯山,说是因山下油井可取油点灯而得名,不知是谁说建文帝曾经攀登过所以有“圣登山”的叫法,拿不出任何史料证据的事情也敢这样随便说吗?

以此类推,重庆被指为与建文帝有关的地名由来,其实都站不住脚。建文传说,本质上是“层累地造成中国古史”观下的一个典型案例(丁修真《何以成传说:一个建文故事的终结》),重庆只是其中一个样本。如果只为小说创作、文旅宣传,也就一笑而过了,但如果作为历史来看,就必须严肃对待,追求真相。

最后,我又想起王尔鉴说过的话,虽然时代早已改变,但对我们今天仍然有很大的启发意义。

他说的大意是,有的读书人乐于从一些不实的问题中寻找谈资以获得快感,但不读书的人听得久了就成了典故,如果把传说当作正史引用,其中的疑问和错误将会给后人带来误解,那可真是贻害不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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