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晴朗的上午,迈步走上沙坪坝后面的山坡,许多战时建筑的房子,零零落落的散布着。在沙坪坝合作社新村不远的一栋瓦房前面看见丰子恺先生[1]。丰先生的门口正玩着猴戏,周围吸引着许多小孩和妇女。丰先生坐在门口一条长凳上,旁边放着一杯清茶,慢慢地吸着纸烟,悠闲地韵味着这民间艺术。他看见客来了,连忙起身招呼。他不叫我进房子里去,却请我同坐在一条凳上,欣赏猴戏。
我不禁笑了一笑!
“丰先生也喜欢这玩意吗?”
“还有点意思。这也是一幅很生动的画面。在乡里住久了,寂寞得很,热闹一下,等于过新年。”丰先生也笑了。
一直等到猴戏闭了幕,我们才余味未尽的走进屋子里。丰先生满面笑容,两鬓却比以前花白多了,我问着他:
“丰先生连年逃难,也苍老许多了?”
“不是吗?民国三十年冬天我初来重庆的时候,会着许多新闻记者,他们看见我飘飘然的胡子,总是这样问:“丰老先生今年六十几了?”我的回答是“五十五”。其实我那时只四十五岁。他们先叫我“老”先生,接着是“六十几了?”如果我答“四十五”,别人以为和他开玩笑,所以我就加上十岁。别人总是减少年龄,我却一涨十岁!这并不是想逃避兵役。”
我们都笑了。
“丰先生住在这里,空气很好!”我移转话头。
“空气太好了!风从四面八方进来,无法抵挡。逃难以来,好容易在这里筑了这样一栋捆绑房子,但现在胜利了,总得要回去,在这里也住不了好久。”
“缘缘堂没有全部毁掉吧?”
“什么都没有了!前几年看到上海新闻报登了一篇缘缘堂被毁的新闻,将来回去,只有遗迹可供凭吊了。”他有点感慨。
“将来重建也很容易的。”
“现在已无家可归,回去的时候,恐怕只好借住寺庙了。”
我想他是信佛的,他说借住寺庙,或者不是一句笑话。但我问他这些,只有增加他的感慨,便再转话头:
“乡间寂寞,也常常进城吗?”
“有便总得进城玩一两天的。”
“住朋友家里的时候多吧?”
“住在尼姑庵里。”
我怀疑地望着他。他觉得这句话也有解释的必要:
“都邮街华华公司附近有一个尼姑庵,那些尼姑要我画观音大士像,就认识了她们。庵里前面的厢房住着两个和尚,刚好走了,我就住在那里。”
“丰先生是吃素的,在城里吃饭不大方便吧?”
“还好,紫竹林的素菜倒不坏,进城总得照顾它。还有留香园的黄酒,味道很醇,常去干几杯的。”
“丰先生近来酒量很好?”
“差多了!初到四川,他们都吃大曲,味太猛,头有点晕,后来看见铺子里卖花雕的,买了几瓶,都是假货,味淡如水。又看见有卖葡萄酒的,只是一点甜水,实在不够味见儿。最近才有点好黄酒可以买得到。前几天有朋友送来一醰陈年的,很不错,我们今天痛快的喝几杯吧!”[2]
酒菜上了桌,竟有肥鱼大肉,我很诧异:
“丰先生近来开荤了?”
“星期天小孩子们都回来了,很热闹,所以多弄点菜。我是不吃肉的,鱼可以吃一点。朋友看见我身体不大好,劝我吃点鸡汤来滋补。我喝了两汤匙,就觉得翻胃,再也不能喝了。现在每天吃一点鸡蛋牛奶,吃饭总是青菜豆腐,尤其是豆腐,每餐都不能少。有人批评我的画像吃豆腐一样,有点轻松味儿。吃惯大鱼大肉的人,偶然吃一点豆腐,倒也另有一种风味。”
看丰先生的神情,觉得批评他的画像吃豆腐一样是知音。但我却这样说:
“丰先生现在的画比从前谨严多了;字也是一样。我还是喜欢丰先生从前那种随便的笔意。”
“许多朋友也有这种感觉。不过我吃醉了酒,还是可以写出从前那样的作品的。”
丰先生的字是学他的老师弘一法师李叔同先生的,所以我就谈起弘一法师。他说:
“民国二十六年弘一法师在福建,我由上海搭船去看他,刚刚七七事变发生,只好临时折回。后来弘一法师竟圆寂了!我前年到乐山,和马湛翁(一浮)先生商量,要写一百首偈,刻在各寺庙里去纪念他。”
丰先生又干了一杯,不断的劝我喝。我说:
“丰先生的酒量太大了,改天我来请。”
“今天喝个痛快吧,我要戒酒了!”
我觉得有点惊奇,不好怎么问,只望着他。他知道我的意思,便接着说:
“弘一法师圆寂,我戒了一百天酒;现在夏丏尊先生又归道山,我又要戒一百天酒。我生平戒酒,现在是两次了。”[3]
丰先生师友情深,我也不好怎么说,互相沉默了好一会。
醉熏熏告辞出来,在乡村崎岖的小路上走着,有点东歪西倒。走了一程,恍惚听得后面有声音,猛然回头,远远地一个壮汉向我飞奔而来。我四面一看,没有行人,心里不觉暗暗吃惊,“棒老二”的利害是早已闻名的,于是急步向前,想逃出险关,而后面追的更急。究竟追的人太快,实在无法逃避。一时心神飞越,正预备背水迎敌;待仔细一看,却是丰先生的令郎华瞻[4],跑得气喘喘的,把我的帽子恭恭敬敬的送到我手里,才恍然过来。一时啼笑皆非,只好连说几声对不起,拔脚就走。不觉想起丰先生在“教师日记”里写的一段:
“下午返家,途中便急,入马路里面田角大便。将帽子、围巾、书籍及白报纸一大卷(学生画稿)置田边草坡上,即就其旁登坑。事将半,遥见远处有二男子手持竿棒,向我奔来,分明是来袭之势。我想起前日两江墟上一胖子晨间被盗刀伤劫财事,大惧,急起立,向马路奔逃。回头一看,二人已停立不追,且作笑语。我亦停步,互相注视。旋闻其一遥语我曰:“看错了!难为你了!”至此我始放心,上前探问:“君等为何攻我大便?”二人掩口胡卢,久之始曰:“我等远望,疑是一男一女在此为桑间濮上之事,故追攻耳!”语毕,皆大笑而散。盖坡上之物件,远望形似另一人也。我仓皇起立奔逃时,香烟嘴落地上,后竟忘拾取。”
这真是无独有偶,不禁哑然失笑。又想起丰先生这位令郎,毕业时国文会考第一,报纸上似有意和丰先生开玩笑,把“令郎”改为“令爱”。一字之差,关系太大,害得丰先生急于登报更正,生怕一般青年大投情书,错认对象,忙煞公子。父母爱子之心,真是无微不至!但反过来说,做父亲的心里正想借此物色一位贤媳,也是说不定的。
在归途上想到这里,不觉独自笑了起来。倘丰先生知道我的意思,也许会做会心的微笑。
注释:
[1]丰子恺先生在多篇文章里自述,居住在沙坪坝庙湾特五号自造的抗建式小屋,但具体地点不明。从本文得知,丰先生居住地距沙坪坝合作社新村不远。沙坪坝合作社新村可能简称沙坪新村,地点就在今天的重庆大学新华村,很符合“沙坪坝后面的山坡”这个描述。
[2]丰子恺好酒,喜欢晚酌,另写有《沙坪的美酒》详述。本文中提到的“最近才有点好黄酒可以买得到”,可能正是《沙坪的美酒》一文中所提到的重庆人仿造的黄酒。
[3]李叔同(弘一法师)和夏丏[miǎn]尊是对丰子恺影响最大的两位老师,简单来说,李叔同对他进行艺术启蒙和人格培养,夏丏尊则给予他文学指引和情感支持。
[4]丰子恺的长子丰华瞻,出生于1920 年。1945年毕业于中央大学外文系。1948年至1951年在美国伯克莱加州大学研究院攻读英国文学。学成回国后,曾任复旦大学外文系教授,在学术领域有较高的地位。他还是上海外文学会副秘书长、常务理事。主要著作有《中西诗歌比较》《世界神话传说选》
[5]1942年初冬,丰子恺举家迁往重庆,在沙坪坝庙湾租地自建小屋居住。抗战胜利后,1946年4月离开重庆。本文发表于1947年1月30日,当时丰子恺已经离开了重庆。本文在《新重庆》杂志中排列于丰子恺文章《谢谢重庆》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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