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以来,有不少的重要区域已沦陷在敌人的铁蹄下面了,有不少的名城已为敌人的炮火所毁灭了,然而,在内地里,却也有着很多一向不为人所注意的文化落后的地方,竟因此而大大的繁盛起来,一跃而为现代化的市区。就中,沙坪坝就是一个。
沙坪坝原来不过是重庆城北乡下一个小小的市镇[1]。说它是小市镇,实在未免有点过份。因为在两年前,当我初到这里来的时候,它一共只有几十户人家,还有摆摊儿似的寥寥几间小杂货店,和一两间灰尘满目的小吃店。在日里唯一的一条寂寞的街道懒洋洋的,整日在阳光笼罩底下静穆地躺着——静,静到令人感觉到如在深山邃谷里,甚至连鸡鸣狗吠的声音也不大容易听到。在夜里,那可更令人害怕!黑越越的,阴森森的,仿佛真会碰见什么鬼怪似的。
离开沙坪坝约有四五里路光景,有一个市镇,名叫磁器口,据说是原以出产磁器得名的,地方比沙坪坝要大得多,也热闹得多。在那里,真是市街繁盛,人烟稠密,而巴渝公路又是以这里做终点的[2],沙坪坝不过是这公路当中一个小站而已。你若要买些日常用品,在沙坪坝是简直买不出什么东西,坐在店门口的老太婆,往往自己就会告诉你:“到磁器口买去!”你看,沙坪坝哪里配称为市镇,磁器口那才有这资格呢。
沙坪坝原只是一个荒凉的村落而已。
然而,今日的沙坪坝却非往昔可比了。
旧的房子大部份已拆改为崭新的建筑物,高楼大厦一座一座在空旷荒芜的地方涌现了出来,一条街道已扩充得很宽敞,两旁的商店密密的排列着。人是一天到晚的拥挤着,黄包车夫拖着车子不停的在那里奔跑,流线型的汽车往来的驰骋,大有“车毂击,人肩摩”的盛况[3]。夜里到了,金碧辉煌的电灯,照耀得全市如同白日,越显出它的繁华热闹。
现在不独是磁器口和它比起来要感到膛乎其后了,就是城里——这迭被轰炸后的重庆山城又何尝及得上它呢。
沙坪坝就在战争中生长起来了。——它象征着我们后方建设力量的增长,我们生气的蓬勃。
沙坪坝的繁盛虽已超过磁器口,但这一带的商业中心仍然是在磁器口,这大概是因为历史和地位的关系。磁器口可以说是重庆北乡的一个货物集散地,而现在的沙坪坝则已变为新兴的文化区。以现代化的程度而论,磁器口当然是远不如沙坪坝了。
在这文化区里,首先令人注意的是学校之多,如以地方的大小和学校的多寡成比例讲起来,则沙坪坝学校之多,确要占全国第一位。
说起学校,人家一定立刻就要联想到中央大学。当然,以这样一个全国最高的学府,迁移到这么一个小地方来,正如一个落难公子跑到乡下去一样,自然非常令人注意的,而从外面迁进来的学校中大又算是第一个。可是,中大在这里的房舍,实在简陋得很,不独比不上它隔壁的邻居重庆大学,更比不上它较远一点的邻舍南渝中学(现已改为南开学校)呢。
重庆大学,是四川省立的,内分理,商,工三学院,黉舍是一种旧式的东方建筑,——一种宫殿式的建筑,倒也饶有别趣。南渝中学的校舍,则统统是直线的立体的新式建筑。红的砖墙,宽大的窗户,一座一座屹立着的,鲜明触目得很,有如鹤立鸡群,返观中大,诚使人有不胜今昔之感——中大以前的房舍不是更加高大雄伟吗?而现在已为敌人所盘踞,由敌人使用去了!我最惦念是它那个大礼堂,那个最庄严华丽的大礼堂[4]。
此外,还有一个中央工业学校,一个四川省立女子职业学校,又有一个四川省立教育学院,但这已离开沙坪坝较远,较接近于磁器口,应该属于磁器口了。在磁器口,不久以前又新迁来了一药业专科学校,所以磁器口实在也可以说是以商业区而兼为文化区了。“沙磁文化区”,是这里最普通的时常可以听得到的一句流行话。
在这文化区里其次令人注意的是书店和文具店之多,如果把他们统计起来,恐怕要占全市商店的一半也说不定呢。
最先在这里设支店的要算是生活书店。生活书店在我国晚近文化界上算是一个“后起之秀”,它对于文化上的努力,确是无孔不入,原也值得佩服的。自从生活书店开出之后,接着上海杂志公司也开出来了,正中书局也在这里设有分店了,一时书店和文具店,遂如雨后春笋般的接二连三的开出来,而商务印书馆则在“五三”“五四”城里总店被炸后才迁到此地[5]。
书店多,看书的人也多,可是买书的人却少得很。看书不要钱,可以揩揩油,要人掏腰包,这时候真有些不容易。一方面是因为学生们经济一天比一天困难,而另一方面也因为书价一天比一天加高的缘故。书价最初是加一,现已要加四加六了。有的书甚至改高原价再加四。有一次我到商务印书馆想买一本书,原价七角,临时改为一块五,再加四,一共要两块一,比原价竟高出三倍,这骇得我只得连忙缩手不敢买。书价确是增高得太厉害了。
除了书店和文具店外,其次令人注意到的就是饭馆子之多,而且它们生意都很好,常常客满。“文人好吃”,这句话不晓得能不能够成立,如果能够成立的话,则沙坪坝之所以成为文化区,正可以从这么多的馆子上面看出来呢。不过,话又要说回来,吃的店多,似乎并不足为文化区的特征,凡是往来人多的通商大埠,吃店自然是容易繁荣的。现在百物胜贵,买东西实在买不起,一般说来,还是吃的东西比较便宜些,(在重庆是如此,据说在昆明就不能说这话了),而人们对于吃也是特别感到迫切的需要,更何况我们中国人一向是最讲究吃的呢。所以在这里的读书人,宁可穿破制服,宁可借书看,只要有几个钱,“食堂”是非开不可的。这大概就是沙坪坝吃店特多的最大原因吧。
最初这里有一间专卖牛肉的小吃店,价钱比较便宜,满满的一碗清炖牛肉只要一角钱,老板是个中年以上的男子,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他一方面要管账,一方面还要自己兼做茶房的。后来因为生意兴隆起来,牛肉的分量渐渐地减少了,又后来,价钱也提高至每一碗一角五分,老板自己也不再兼做茶房了。他老是坐在柜台后面,眯着眼睛,捏着两撇胡子,看着满座的顾客,笑得嘴巴合不拢来。怎么会有这样好的生意,他真是做梦也不会想到。
现在,这间小店更扩充而为应时的饮冰室了,门口贴了一张五彩广告,里面新添了许多新式的靠背椅,和好几把电风扇,四周也装饰得非常的清丽雅致,越显得它的焕然一新了,老板呢,已看不见,大概是用不着再亲自坐柜了。只剩下了他那副近视眼镜,八字胡子,和一口灰黑的牙齿,留给我一个深刻的印象。
这间小店的发展,就是整个沙坪坝发展的缩影。
现在沙坪坝还在继续不断的在生长,在发展,它的前途还不可限量。仅仅只有两个年头,沙坪坝的进步竟赶上了两个世纪啊。
一九三九,八。于沙坪坝,中大。
注释:
[1] 沙坪坝初为四川巴县龙隐镇下的小地名,后划入重庆市成为沙坪坝镇。
[2] 巴渝公路也称渝磁公路,是从小龙坎至磁器口的公路,在小龙坎与成渝公路相接。
[3] “车毂击,人肩摩”出自《战国策·齐策一》: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战国时期,苏秦到齐国游说齐宣王联合抗秦,他说:临淄有7万户人家,每家可以出了3个男人当兵,地方很富足,街上人毂击肩摩,众人把衣袖举起来像帐幕,每人挥一把汗,简直像下雨一样,有这样的实力难道还要屈服于秦国?成语“毂击肩摩”由此而生,意思是肩膀和肩膀相摩,车轮和车轮相撞,形容行人车辆往来拥挤。
[4] 南京中央大学礼堂占地面积2026平方米,建筑面积4320 平方米,钢筋混凝土结构,共3 层,设座席2300个,属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式建筑风格。1937年8月19日,敌机第二次轰炸南京时被炸。
[5] 1939年5月3日和5月4日,日军飞机侵入重庆上空,对人口密集的城市商业区和住宅区进行轰炸,投下大量炸弹和燃烧弹,重庆市区顿时陷入一片火海,许多房屋、商店、学校等被炸毁,大量无辜民众伤亡。据统计,“五三、五四”大轰炸共造成人员伤亡6314人,其中死亡3991人,受伤2323人,损毁建筑物4889栋,约20万人无家可归。这是战争史上死伤首次超5000人的空中大屠杀,轰炸对重庆的文化设施也造成了严重破坏,许多学校、图书馆、报社等被炸毁,文化传承受到了严重的阻碍。
[6] 吴锡泽,浙江庆元县人,中央大学政治系二九级,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国际政治硕士。曾任职于顾颉刚负责的《文史杂志》社,1949年任台湾省政府新闻处处长,1954年任中国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后旅居美国。著有《中国政治思想论丛》、《战后日本论》、《新叶集》、《费正清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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