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批衣服是被汗湿的。
京都的风在平地没有存在感,但我住7楼,能听到他催尿似的口哨。
起风了,太阳也该温柔一点。
于是出门,热风吹得我,就很好奇“hotwind”怎么不是京都的牌子。
直到身上最后一件干净T恤也被汗水浸透。
好在作为不游泳会死星人,我有一条即可游泳、又可出街的泳裤,另外搭配一件内衣,作为今日的OOTD。
走在街上,人力车夫看看我,我也看看他。
在这个cosplay起家的地方,他可能担心我会抢他生意。
这样的担心让我也分心。
再后来连背心也被多汁的水蜜桃溅湿了。
猴子喜欢吃桃子,不喜猴也可以喜欢吃桃子。
日本人喜欢水蜜桃的程度,可以匹敌对圣诞老人的追捧,不信你看这里的星巴克,水蜜桃季的推广礼遇不亚于圣诞季。
“Love & Peach/爱与桃子”是星巴克当季的主题,带着对约翰列侬“Love & Peace/爱与和平”的戏谑。美剧《幕府将军》里演着曾经幕府时代的草菅人命。人命廉价到震惊了一个当时漂洋过海而来的英国人。战争残酷,就能理解,美国的星巴克到了日本,最多也就是致敬一下英国的约翰列侬,绝不敢背刺和平。
我买的冈山的水蜜桃,软趴趴的。连皮撕开,皮都可以不断。一口下去,才真的知道这款桃子为什么用“水”、“蜜”来命名。
只是溅出来的果汁打湿了我最后一件背心。
还剩最后一件干爽的背心,我就尽量避免出汗,以及有水蜜桃诱惑我的地方。
于是等到午夜,气温降到30度以下,我才出门。
我买了一瓶啤酒,戴着耳机,没走稳,一个踉跄,引来路人共情的侧目。可能他们以为又看到了一个买醉的打工人。
大概,了解一件事或一个人最不堪的一面,才能真正了解这个人或这件事。
日剧《厕所女神》中,外婆告诉小女孩,努力打扫马桶的人会被厕所女神眷顾,实现她心中所愿。外婆其实想鼓励小女孩,认真打扫厕所的人必不会被生活亏待。
因为厕所这种不是第一眼能瞧见、最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更能真实反映其主人不敷衍的生活态度。
所以也只有等到了午夜,京都的垃圾车登场,你才能看到这个蜚声国际的旅游古都脱下矜持后的生活。
此时的喧闹全部压缩在了鸭川边上。
白天在京都对着古建筑不断惊叹的“高鼻子、蓝眼睛”们,晚上在鸭川,拿着啤酒、踩在汩汩流淌着的水里。
河边的草地上三三两两坐着人,甚至不沾草地的水泥地上都躺平了过客。
我住的酒店里,有两个极端反差的配置可以辩证统一地反应普通日本人的一天:
一个是熨烫衬衫的机器,便于“社畜”们随时体面打工;
另一个是助眠、舒缓的香氛、蒸汽眼罩和浴盐,可以在打工后快速卸防。
这好像是日本近现代的“菊与刀”。
《菊与刀》是美国文化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用日本皇室的象征“菊”和武士身份的象征“刀”作为意向,指涉日本文化里看似矛盾对立实则一体两面的方方面面。
而现在,我觉得“菊”也可以对应生活,“刀”对应工作。西装就是工具人职场里杀伐的武器,助眠舒缓的装备就成了他们make peace的装饰。
事实上,对于很多亚洲人来说,工作和生活不容易有那么明显的分野。我在印尼的时候,开车的小哥说当地有句民谚:Swimming with the drinking water,游着泳的水也可以维持生命体征,可以指涉用兴趣来养活自己,也可以指涉工作和生活没有那么明显的分野。
《幕府将军》里的古代日本,普通人的工作就是服从,违背的代价可能是生命。“剖腹”也被画饼成荣誉。
命都交付给老板了,菊花也就成了刀。
于是,一些打工人把生活当作工作,打扫马桶都兢兢业业。另一些打工人逆反起来,把工作当作生活,允许自己躺平,躺到格格不入,就换下一个。
而两者我都体验过,现在成为了第三类人:强行在工作和生活中区分“菊”与“刀”。
我也曾经做过类似的事,就好比极不情愿地认真打扫自己的厕所,期待来上厕所的人夸一句“哇,你家厕所好干净”,以此赞美我认真的生活态度云云。
然后发现,这不过是一个讲给其他人听的故事而已。这个故事流传得越广,可以篡改它的人也就越多,最后连自我感动都不能成立。
这个故事,有一个更耳熟能祥的名字——面子。
大概是意识到这个之后,我就变成了没有干净衣服可以穿,也要出门的这种人。
也不是说,我一定、永远不穿干净衣服出门。
而是:我的选择权从来都在我这里,不会也不应该出让给别人。
法国哲学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用“跳舞时便跳舞,睡觉时便睡觉”宣告自己对生活的主控权。
而我,作为一个新时代的中年打工人,不敢失业,也还是想要努力一把,区分工作与生活——
让菊花是菊花,让刀成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