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民序《编辑行思录》

乐活   2024-07-17 13:22   匈牙利  

哦,编辑

——序《编辑行思录》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岁月的日历还没有用力撕,40余年的编辑生涯就这样静静地结束了。每每回忆起年轻编书时的情景,似乎淡淡远去,已经模糊不清,好在福堂兄写了本《编辑行思录》,厚厚一叠,仿佛使我的记忆清晰了起来。

书稿里所说的故事,也是我所经历的故事,阅读时总是情不能已,不仅为福堂做编辑时取得的成绩而高兴,也为他对我的一片真诚所感动。记得我编过一册《叶芝诗选》,里面有一首《当你老了》,诗是写爱情的,我这里增删数字,改成写朋友之情也未尝不可。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你的作品,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的丰彩,回想你过去奋斗的丰神;多少人欣赏你青春的欢畅,欣赏你的才华与对人的真诚,欣赏你对编辑如朝圣者的灵魂。”

改编过的这首诗,表达我与福堂间的友情,每每读到它,心里面总有一种莫名的心绪在悸动。是啊,我和福堂都是过六奔七的人了,每一个人都会老去,没有谁可以在生命的长河中永远存在,我们都是熬不过时间的人,同样也是无法抛却时间的人。

福堂有本《人生得意做编辑》的书,书名道出了他与编辑这个职业的感情。他最初做编辑,对编辑未必有太深的理解,只是他赖以养家的一种职业而已。一个白洋淀边出生、性格偏内向的年轻大学生,通过编稿、看字抒发着心情、抒发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挣脱。当机械地编稿后来成为一种策划组稿时,他渐渐懂得了,编辑工作包含有更多的使命和社会责任。要做一名优秀的编辑,要有更高的眼界、更高的视野去看待作者、看待作家、看待学术界,使自己责编的图书有更多的文化内涵和历史的厚度。

消失了的是昨日的黄花,积累起来的是年年盛开的荷花。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人生轨迹,福堂把编书作为自己的寻梦之旅,执著地在这条艰苦的道路上努力探索,从选题制定到物色作者,寻找着具有编辑个性的独特存在。多少年来,他从一个岗位到另一个岗位,从学生用书到学术专著,从轻阅读图书到艺术画册,不停地在麦田、淀边、小树林、小村庄到大城市的人流里穿梭。无论怎样地变换,他都没有放下心中的追求,或者说一直行走在寻梦的路上。

寻梦,是每个读书人潜意识的追求。我生长于太行深处,福堂生长于白洋淀边,虽然地域不同,但经历相同,诸如农村的生活、当民办老师、上大学、做编辑,让我对福堂有更多更深的了解。我在故宫出版社社长任上,有幸跟福堂合作,出版了他的《淀边忆旧》,当看到书中福堂童年时代的经历,依稀打开了我思绪的闸门,让我逝去的童年复活,比如捉迷藏、拾柴禾、偷玉米、捉蛐蛐、斗蝈蝈,牛哞鸟鸣、和风晾网、斜阳漾金、孩提笑声,这是我们共有的童年金色。

那时的农村也有农闲时,农闲时的一种消遣方式就是听说书人说书。村民的那点文化知识大多来自于听书和听戏。福堂在家里的老人以及说书人的影响下,粗通文字后便和小伙伴相互淘换,开始阅读诸如《说唐》《三侠剑》《平原枪声》《敌后武工队》,在他所有的光阴中,惟有被看书占去的时光是最宝贵的,让他可以独享,也可以与小伙伴们分享,书中所表达的仁义与侠义、勇敢与智慧、除奸与爱国等中华民族优秀品德,潜移默化地浸润着福堂的心灵。

那时福堂的村子里面有着各种各样的文化人,如他在文章里写过的表弟春堂、寿田大哥,尤其是那位学养丰厚的殷老,村里把他当成了不起的秀才,由于他的存在,这个偏远的小村便有了淡淡的文化气息。福堂家境并不富裕,在他回忆中说他的父亲留下有两样东西,一把三弦琴、一方石砚,三弦琴在学唱样板戏的年代送给了喜欢它的人,而石砚为他所保存、使用。

不要小看这一方小小的砚台,在父亲、祖父的时代,上私塾都离不开砚台,那时从入学就用毛笔写字,砚台每天背在书包里,须臾不能离开。读书人对砚有“砚田”的比喻,就像庄稼人的生计要靠种田,读书人想要考取功名,一辈子都离不开砚台,古人曾有“我生无田食破砚”的说法。

到了福堂这个年代,已经不写或少写毛笔字了,但他父亲留下来的这方砚台,是他的精神所系,也是他一生的寄托和希望。古人常说:“人磨墨,墨磨人,磨墨人”,福堂的早年生活就是在研磨,经历着夏之酷暑、冬之寒风,那方砚台在有意无意间成为福堂文人梦想的载体,他想努力通过砚田的耕作,完成人生的愿景。

四年的大学生活很快过去了,此时已不再年轻的福堂,当他的同窗好友选择从政、经商,离书本渐渐远去时,却选择了与青灯为伴的编辑工作,每天面对的是一支笔、一张桌、一摞书稿,对此他却不觉得寂寞与苦闷,而是寻找到了生命的原点,找到了人生的快乐。他认为编辑过程中,“在那圈圈点点中,我无所谓伟大与渺小,无所谓功劳与苦劳,我尽情地享受着墨的芳香、夜的清凉、远古的苍茫、童叟的歌唱。”其实,做编辑是快乐,有时也是疼痛的,有人说到编辑的疼痛:读书不够的疼痛、知识面窄的疼痛、制定选题的疼痛、与大家名家打交道的疼痛,看书稿那龙飞凤舞字体不能辩识的疼痛,这种疼痛更是当代一些年轻编辑的通病,而对于经过生活磨练又学识渊博的福堂,就显得云淡风轻了。福堂是有着社会使命感的人,一个内心没有使命感的编辑不会产生组稿、编稿的激情,不把自己的心放进去的编辑就不会编出可以传世的图书精品。他从来不相信游离于激情和内心之外的编辑,使命使他思考人生、思考生活,也在思考人性。他始终认为,生活、人生、人性是编辑的三个层次,而使命避免了一个编辑的浅薄。同时,编辑的胸怀要有温度,所编辑出来的图书精品不仅是微光的萤火虫,而应该是熊熊燃烧的火把,让不同层次的读者在火光的照耀下汲取滋养,找到向前的方向。这也是优质图书应该具有的品质,编辑的胸怀要有温度,我们的阅读才有力量。

家传的那方砚田,让深植于心湖的文化之树开花结果,福堂脸带着阳光、胸怀充盈着温暖、笔墨带着热情。他的编辑生活总是带着家乡白洋淀的荷香,组织稿件总是藏着乡土间的芬芳。这种凝重的感情,使他接触了许多名家、大家,如文化界季羡林、萧乾、张中行、范用、叶嘉莹、止庵,如外国文学翻译界柳鸣九、陈燊、桂裕芳、刘文飞,如美术界范曾、华君武、丁聪、方成、赵冷月、柯文辉、旭宇,如海外作家戴小华、尤金、李昂、周蜜蜜、喻丽清,等等。他还用饱含深情的笔墨写他身边的人和事,如安伟邦、李禾瑞、张子康、林彬、唐元明、韩大星、王志耕、韩家祥等,读起来愈发地亲切感人;他参与编辑出版了《雨果文集》《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莫泊桑小说全集》《二十世纪书法经典》《南通范氏诗文世家》《小博士文库》《金学考论》《红楼微言》《陪画散步》《梦雨飞花》等诸多好书,其中有的图书荣获国家大奖。

退休后,福堂仍笔耕不辍,写出了关于编辑生涯中的人和事的《人生得意做编辑》,虽然描写的或许是一个细节、一个场景、一个故事,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丰富了中国出版史,其价值不言而喻。家乡是他一生的心灵寄托,他写了农村生活20余年的所感、所见、所闻的《淀边忆旧》,由此使人感悟到“乡愁,是人生的一笔财富,无论顺境还是逆旅;乡愁,是无尽的动力,支持一次又一次的跨越和永远的攀登”。福堂之所以取得如此的编辑成就,我读了此书后豁然明白,那是年少时生活的泪水和欢乐炼就的。

新近福堂又写了《编辑行思录》,文稿由编辑履痕、编读琐记、编友寄情、编外观海、编余乱弹等部分组成,都是做编辑以后的编内编外事,有的内容我很熟悉,因为那也是我曾经历过的;有的内容第一次看到,看过后更加了解福堂,也我愈发地敬佩福堂了。我和福堂从工作中的同事,到生活上的好友,回想起来30多年,我们现在都退休了。当很多年轻编辑竞走般的编赚钱书,很少有人静下心来到乡村看春天树枝上绽出的新芽,到山野嗅嗅芬芳的花香,再去倾听杜鹃的啼鸣,看看天空的云卷云舒,体味体味庄稼的生长。而福堂的心,虽然生活在城市,但常常把心放飞故乡。每次回家,都要到村里村外走走,寻找曽经摸过鱼的小河,捉过青蛙的水塘,总是保持着和乡土的亲近,他的文字总是那么的水灵,亲切而生动。

时光嬗递,世界在变,编辑的内容与形式也在变,但总有一些是不变的,责任、使命、善良、真诚、美、阅读,无论何时这些是难以改变的。面对退休后没有工作的压力,面对生活的安逸,许多编辑再也没有提笔的勇气,而福堂却不这样。他知道,如果他停下笔来,就愧对了经历过的那些生活、愧对多少年为之付出的宝贵光阴,愧对自己做编辑的这段心路历程,愧对在编辑道路上给自已提供帮助的亲人、朋友和贵人。所以他不能停下笔来,他还要写,还要写让我们眼睛一亮的文字、写让我们感兴趣的编辑故事。

我喜欢福堂写的书,喜欢阅读他的文字,在阅读时,仿佛回到新千年前后,在冀教社工作时激情燃烧的岁月。回顾那时的岁月,激情澎湃,那时好书叠出、名编涌现,福堂的每一篇文章慢慢地从酝酿到完成,做编辑时所感受过的那种快乐和透明的感觉还在那里,那一段激情燃烧的编辑岁月尽收笔下,好像一方砚,又像一朵荷。在冀教社工作时,我能与许多优秀编辑共事,这是我的荣幸和一生值的咀嚼的话题。由于领导的指导、同事的努力,把这个社推到全国优秀出版社的高度,着实难忘。

又是红叶的季节,夜里星光灿烂,明亮的月亮挂在天际,抬头望去,仿佛从前的一切如落叶缤纷,心中充满了感激。福堂不仅仅是一个优秀编辑,在我的印象中,他更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位仗义直言的汉子,和他在一起心里感到总是那么的踏实。

是为序。


闲也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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