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成西就沈从文?
——沈从文诞辰120周年纪念
改革开放之初,曾经与几个读书的熟人闲聊,提到沈从文,有人很兴奋、很激动,评价极好,且崇拜有加,比鲁迅,比古人,说得唾沫星子横飞,绝对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更有人拿外国的什么尔奖说事儿,为擦肩而过所遗恨。
当时,已经见过主要媒体的宣传,也很好奇,本来曾经产生阅读沈从文作品的想法,但遭遇几番沈从文的崇拜者的狂轰滥炸之后,反而毅然决然打消了已有的念头。不读沈从文,算来至今有四十多年了。
个性所致,越是大肆炒作的,不管是来自主流还是支流,要么逆流而上,要么退避三舍。我的意思是不凑热闹,不赶时兴。究其原因,是自知之明:没有资本。我敬而远之的,不单单是沈从文这样的人物,还有获得了大奖、特奖、宇宙奖而炙手可热、仰面朝天、俯察万物的人。
时至今日,那沈从文热似乎已经降温,却恰巧应友人之邀,要我审查图书编校质量,意外碰到了《沈从文传》,许是冥冥之中与沈先生有缘,不得不见吧。因此,阅读不可避免;因此,阅读中了解了一点点沈从文和他的作品,以及他的情感与生活。
为了我的记忆不好,我随读随记,把他特别的事和自己的一些感受写下来,既能自己随时可以翻看,也能在思考中不断修正我对沈先生的认知。倘若有人看得到我的这份感受,且有所触动,引发批评或赞成的意见,即是我的分享之功了。
如上所述,我的感受是在阅读时脑海中突然涌出的,比如沈从文少年时的纨绔子弟模样,后来当兵时的兵痞模样,初恋时的呆头呆脑模样,为他人写情书时洋洋得意的模样,为求晋身甘做奴仆的模样,初登讲台板书“等我五分钟”的尴尬模样,熟练写作产量惊人的小说家模样,花销无度不计后果的模样,三年求爱锲而不舍的模样,几遇“偶然”“情感发炎”的模样,青灯黄纸搞文物研究的模样,一生颠沛而不流离的模样,为个人生活及研究方便遍求名人与首长的模样,以及与友人亲密或疏离的模样。
如果细说,先拣几个印象深刻的方面试着描述。
兵痞模样
凤凰沈家本是以军功地主显赫,才挣得了名门望族的声誉,虽然家道中落,而致衰败,但沈家上上下下整个家族的“将军梦”,却从不断绝。沈从文当兵,圆的就是将军梦,所以得到了家庭的全力支持。起初是要他读书的,但逃学成瘾,贪玩儿无度,才背上盒子炮,真正追逐起将军梦。当兵期间,沈从文多次随军清乡、剿匪,亲见杀人如麻,尸横遍地。或许,他日后的处变不惊、生死之外无大事的淡定,与这段经历有关。有一大段时间,沈从文张口闭口都是“老子”,配上身上斜挎的盒子炮,十足的“兵痞”无差。
为了谋求晋升,给长官擦皮鞋、端痰桶不嫌脏不怕累;为长官杀狗、炖狗肉,自视是拿手绝活儿;又有亲戚关系依靠,因此,得以做文秘,远离危险,眼见离“将军”又近了一小步。
说来沈从文毕竟生在名门,家境殷实,藏用丰赡,见多识广,有家族文化熏陶,加之个人的灵性悟性,所以他做文秘时,得以读长官的书、玩赏长官的收藏,这是他再入课堂、或叫自学的一次良好机遇,难得的是他把握住了。不仅吸收了文学营养,为他的写作做了准备,也埋下了文物研究的种子,成了日后功名利禄的晋身阶梯,甚至金字招牌。
从兵痞到作家的跨越,看得到沈从文对自己的清醒认识,和对机遇的精当把控。
梦出来的兵痞,闲出来的书蠹,玩儿出来的杂家,应该是的评。
小说家模样
史料记载,沈从文小说在新中国建立之前,就有二百多篇;有人分析,沈从文的旧小说带有黄色的六七十篇;研究者认为,沈从文的作品是为情而书,产量高而格调不高。
笔者以为沈从文小说高产,一是题材熟悉,多以湘西老家的人或事提炼加工而成,可谓驾轻就熟;当然要佩服作者的日常观察、记忆能力。二是为生计所迫。沈家二少爷自小出手阔绰,尤其讲究饮食,入不敷出、寅吃卯粮司空见惯,所以有时不得不为辘辘饥肠加班加点。三是小说家确确实实为情所累,又不能完全拥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有据可考的沈从文“绯闻”情事,公认有四段,实际上应该不止。其中最长的与高青子相恋长达八年之久,最多诟病的是“姨妹半边席”陋俗导致的不伦之恋。《看虹录》《摘星录》,甚至他的代表作《边城》中,都有“浪荡子”的情路历程。
沈从文求婚三载,在与张兆和的五十五年的婚姻中,竟有四十多年夫妻不谐。而且,是母子对他联手抵触,造成分居,而留下的唯有名分。这是公众不曾熟知,也不愿相信的。缘由是沈从文的婚内出轨。但才子多情、滥情,古今不鲜见,沈从文先生未能戒免。他把婚外恋自称为“情感发炎”,把他的情人叫做“偶然”,不幸的是偶然情感发炎,却造成了后半生的情感无依,悻然孑然,直到临终还在苦苦哀求老伴儿的原谅。在他的许多情债压迫下,不得不寓债于文,半是职业半是游戏,故而情笔不休。
还有第四点,是彼时的西学东渐,掀起了办刊热、读书热,而作者少、有趣的故事少,尤其有钱有闲的阶层不乏猎奇猎艳、趣味低级的阅读者,让沈从文们大有用武之地,泥沙俱下不足为怪。报刊定期而发,不能空,更不能停,催作者、求作者时有发生,所以就有了高产作家。
如果说沈从文是饿出来的作家,色出来的作家,时势造出来的作家,怕不为过。
建国后虽然组织上、领导人鼓励他再写小说,重操旧业,但他终于弃文学创作,埋头于文物研究。其中原委,沈从文的发妻张兆和一语中的:缺少自信,而不敢写。也许是怕写不好坏了自己已有的名声,也许是怕理解不了所处的时代,词不达意,有悖初衷。最怕的当然是不合为时而作。最典型的是他几次三番准备写以张鼎和烈士为原型的长篇小说,约谈过当事人,追访过烈士足迹,但最终没有开笔。
文物专家模样
沈从文放弃文学创作而专注文物研究,也属于“时势造英雄”,没有谁愿意轻易放下拿手的技能,转向去从事一片生疏土地的耕耘。1960年代之前,他的文物从喜欢到有兴趣,再到购买到收藏,再到有意识地有系统地钻研,都是业余性质,直到他走进历史博物馆,才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研究员。他在1965年4月8日致张充和信中直承:“本来凡事近于‘玩票’,惟照例得一一摸索下去,常识积累日多,终于便成了一个真正‘杂家’。”
不错,沈从文绝对称得起是一位杂家,无论丝绸、瓷器、木、玉、石、陶、金属加工等工艺品,还是绘画、家具、乐舞、兵器等事事物物都有所涉猎,并撰写了大量的研究文章,也出版了研究专著。这里,反映出的是他深厚的知识储备,包括历史的、文化的、经济的、政治的、民俗的、工艺的,等等,也反映了他的比较、鉴别、归纳等能力。当然,身在国家历史博物馆这样一座宝库,后来又可以随意进出故宫博物院,乃是一种无比的优越、先决条件。职业在于研究,占有丰厚的资源,没有成果,不仅贻羞,近乎可恶。
沈从文最为人称道的是《中国古代服饰资料》,知情者却不会认为这是他的专著。
有一段资料这样记载: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后,有一天历史博物馆办公室接到财经出版社一位副社长打来的电话,让他们派人把《中国古代服饰资料》的材料取走。历史博物馆的李之檀和边宝华赶到财经出版社后才得知该出版社已经被解散,而《中国古代服饰资料》一书的画稿原稿也因被造反派贴在大字报上批判而被毁掉,好在工人师傅冒着风险将根据画稿制成的玻璃版保存了下来。剩下的一麻袋文稿和打样如果当天不尽快取走的话,第二天也将被当成废品送往造纸厂。李之檀和边宝华赶紧将书稿和玻璃版运回历史博物馆妥善保存,后来才得以在香港出版,否则的话,包括沈从文在内整个编写小组的数月辛劳将付之一空。
功绩不该埋没,史实不可更改,否则,岂止于理亏,还无言对同行。如果以上资料属实,那本沈从文的名著就带有集体创作的印记了。
尾声
沈从文无疑是人生赢家,会被历史铭记,研究沈从文一度成为“显学”,似乎以国外更甚,曾经有人高唱“墙里开花墙外香”。文化无国界,研究者取的是他可以汲取的营养,给予的越多,越能证明沈从文的价值。反之,热在一时,则终究会被时光淹没。我们希望有本民族可以照耀世界的明星。
沈从文无疑是幸运的,最早到美国访学的有他,随国家级访问团去日本的有他,连续参加四届文代会的代表有他,到青岛、大连休创作假的也有他,编写《中国古代服饰资料》一书时人、物自主调配……
沈从文于1988年去世,可谓高寿。身在异国,“最后的才女”、他的姨妹张充和为他题写了挽联,被许最为精当地概括了他的一生:“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记得作家沈从文,记得文物专家沈从文,记得沈从文生活的那个时代的各种模样。
2022.6.22--28于闲也斋雨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