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寒衣节

乐活   2024-11-01 12:40   匈牙利  

寒衣节忆大伯

我的大伯叫黑,大我四十多岁,待我懂得他是我父亲的哥哥,和我父亲一奶同胞后,大伯已经被人称作老黑了,甚至有俏皮人儿叫他大老黑。不知是再上一辈的人为他起名的本意为何,但思量起来,无非基于两种原因:一是长得肤色黑,顺口就叫“黑”了;另外是依照民间风俗,叫些不太正式的名字,好成人儿。那个缺衣少食更缺医少药的时代,婴幼儿成活率是个揪心的问题。比如叫个黑呀白的,叼儿、闹儿、臭儿、掺乎、老扔,等等,很是常见。或许,这两个因素被综合利用了。

不过自我记事起,大伯的黑是名副其实的。但他的弟弟们并不黑,而且算的白净,所以应该不是基因问题。唯独他一人黑的解释,就是大伯面朝黑土背朝天的劳作,黑土地的颜色,积年累月地糅进了大伯的皮肤,让他变黑了。面皮黑,头皮黑,胳膊黑,脊背更黑,连手心脚心都不见白色,黑得彻底。所以,起初我对叫他大老黑的人们不满,后来也就不太情愿的认了。

说皮黑人不黑显得有些老套,但黑与红的确是老百姓最简单的评价人的标准。举个例子,每年大年三十,冀中的风俗是早饭熬大菜。大菜,顾名思义是菜里有大料。大料是什么?肉呗!说来那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能吃上肉,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吃大菜,只这一顿。一家人老的小的眼巴眼望地等。可是肉菜上桌了,大伯家的饭桌上却多了个我!——每年此刻,大伯都在我家门前,直着嗓子喊我:“你还干么哪?”别人听来似乎是抱怨,是责备,但惟独我和我们一家人知道,那是嫌我不自觉地去吃他备好的大菜。但对于逐渐懂事的我,怎么好意思去与哥哥姐姐争食啊,他们一样盼望这顿大菜解馋哪!肉是有限的,我吃一块儿,他们就少吃一块儿。我相信,那时的年轻的哥哥姐姐,会记恨我这个吃双份的馋弟弟的。因为在家我还能吃一份啊。时间久了,生活变好了,哥哥姐姐都已老了,他们早已淡忘了,而且还像大伯一样疼我。但是,大伯那一声责备,将会在我心底里一直甜蜜,更会在我生命里一直回响!

不要说这是家事,是亲情,不能证明大伯的黑红,你如果有此经历,或者对那段生活作过研究,你就能设身处地地想,这种无私奉献的物质交往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与外人之间根本就难以发生!邻里之间,充其量是有借有还而已,那自然不在大伯的话下了。

大伯是个庄稼人,这个称谓在过去很平常,放在今天却是稀罕了。因为,有些名称因职业的淡去,也已渐行渐远。像小炉匠,卖货郎早已不见踪影。现在的农民,早因为农业机械化水平的逐渐提高,和乡镇企业的大发展,他们心目中庄稼人的概念也已变换了内涵,甚至逐渐成了贬义。而说大伯是庄稼人,这里用的还是老概念。比如耕耩锄刨,叉爬扫帚,扬场簸簸箕,铡草驶牲口,选种育苗,我大伯都拿得起放得下,绝对是行家里手。还要说,现在的科学种田,机械化操作,既省事又省力,成就了不少懒人。但我大伯那套庄稼把式,可是一个汗珠摔八瓣儿,勤学苦练得来的。有人一辈子种地,可耪地时“一步一个岸儿,两步一个波力拐儿”的训教,始终不得要领。换句话说,大伯是聪明人,是称职的庄稼人。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的人,这应该叫混出样儿来的,换成今天的话,那是最高的荣誉。

勤俭持家,自古以来是家训、家教,也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是国粹,是国学经典。大伯不识字,仅仅靠祖祖辈辈的口传心授,却把勤俭持家四个字做到了极致。大妈嫁进门时,大伯十二岁,在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大妈相夫教子尽职尽责,省吃俭用率先垂范,干在前吃在后,有时候因为饭菜少了,少不更事的孩子们吃光了,她这个做饭的就得自己饿肚子。即使是这样,大伯对大妈还是克扣有加。大妈买布做一家人的衣服鞋袜,必须向大伯汇报申请;而且每次这种合理支出,还得受埋怨加训斥,说是乱花钱。哪怕是买油盐酱醋,也不例外。挨训多了就怕,大妈只好偷偷用粮食换一些生活必需品,多数情况是没问题,可一旦被大伯撞见,事儿就大了。我想说,其实大伯不是在克扣大妈,而是在克扣全家,更是在克扣自己。以他的意愿,恨不能把一分钱掰成几瓣花。一个毡帽头儿戴得不知什么颜色,一套棉衣棉裤,总在这里那里的露出点儿陈旧的棉花套子。火镰火石火绒,烟袋锅烟袋嘴儿眼袋荷包碎烟叶儿,那是大伯的奢侈品。但烟叶儿是自己种的,不用花钱买,而且为节约起见,还必须掺上苘叶,降低成本。此外,就没有温饱之外的享受了。甚至连听书听戏都没兴趣,赶集上店涮眼的事儿更别找他。

大伯享年近九十高龄,正所谓德高人长寿。他的一生没有病痛,有什么异样,一把止疼片全都解决。但他有心痛。他的两个弟弟让他太费心了:大弟弟因抗日牺牲,他要抚养烈士子女,帮他们活命、成人、成家,所用心机不言而喻;小弟弟因政治运动而殒命,他又要重复做帮助侄子们成人成家努力!况且他自己也有三男三女六个孩子,也在那个贫困的时代生存、成长。他像一位慈爱又严肃的幼儿园长,一拨一拨地培育着子侄们长大。向一位老船长,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的凶险环境中,为十几个孩子掌舵前行!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并且事有所成,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正常,一直就是个诱人的字眼,是可望而难求的生存状态,是无数哲睿宣扬向往的美好境界。在我们这样一个与动荡、危难相伴随的特殊大家庭,正常,足以令他人羡慕,令我们兄弟姐妹自豪了!大伯的两个弟弟机锋太露,曾被人称誉,却享寿不长,所作贡献难与长兄论。大伯外似木讷,少言寡语,却心藏大智慧,身承万斤担,独力撑起原本是三个家庭的一方天,确保了所有下一代孩子无虞无忧,为家族接续与兴旺,立下大功。

一位六十几岁的老人,独闯东北,凭借自己年少时学就的手艺,去为人熟皮子、打理皮货。有一天为多挣几个钱,夜晚方归,深山老林中路遇群狼。老人抱定尸骨无存的沮丧,与群狼对峙。幸好一辆马车驶过,搭救了老人的性命。这不是故事,这个老人是被家庭生活窘迫逼走的大伯!如果不是我要求他下次闯关东带上我,这个遭遇或许会永远埋藏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不会允许我冒任何风险,所以用这样的事实摁住了我的欲想。从他老泪纵横的讲述中,我又一次读到了他对生命的尊重。

或许他不放心这群孩子,所以他在努力奉献中等,等到了孙子,又等到了重孙子,四世同堂了,大伯安然去了,他高兴这家族的兴旺。记得读书时有句“大道无门”,初时不大懂得其中寓意,此刻综观大伯行止,似乎有了解悟。于是,在大伯的灵前,我为他老人家竖起一杆大旌,用了“大道无门”。有人问我,我想一想,只报以一笑。大伯是深邃的,大伯是宽厚的,他的内心深处不会有哲学,可他骨子里流动的确是生命的哲学。他知道,人活着最重要,活着可以做任何事,士农工商,可挑可选;春夏秋冬,知冷知热;一旦无常万事休。所以,他用行动代替语言,他把“大道”化作一生的任劳任怨!这也就是他的“门”!——他有他的门,别人怎能轻易懂得?

大伯走了,我记着他的“责备”,我记得他的烟袋;他抚养了我们,我们却没有为他做些什么,大伯责备我们么?不会。对子侄们爱都爱不够的他,肯定舍不得。今年的寒衣节到了,前几天大伯就入梦来了,一如既往的微笑,看我,不说话。我也高兴地看他。我醒了,冰冷漆黑的夜,早已吞噬了我的美梦,我怅然,有泪从眼角滑落。注定是凉凉的。我祈祷大伯在另一个世界可以轻松,不再受我们的拖累。可以放下你的火镰火石旱烟袋,换成烟卷;可以脱掉你露了棉花套子的棉衣,穿上我们为你烧化的新袄新裤;可以在四季如春的暖室养尊处优,褪掉你被黑土浸染的黑色。

大伯呀大伯,你会改变你的习惯吗?孩子们求你啦。

 

2015.11.12

张一画作


闲也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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