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之初,我回老家,受到了子侄以及孙子辈的盛大款待。他们买来猪羊肉、大鲤鱼、螃蟹、皮皮虾、生蚝,还有多种水果、多种饮料,当然少不了白酒啤酒。为了柴火炖大鲤鱼还在院子里现搭了锅灶,为了烧烤借来烤炉。我看到这阵势吓了一跳:“怎么着,咱不过日子了?这么铺张浪费!”
孩子们七言八语,当中最响亮的声音来自我的外孙胖小儿,他不是这次活动的主谋,论辈分轮不到他,但他是今天的大厨师,尤其烧烤他最拿手,显然练过,其实就是吃货。他是我侄女的儿子,从小就胖,胖到今天依然胖。据说减过肥,那是为了相亲找媳妇,但坚持不了,自然减肥不成。
胖小儿很招人喜欢,嘴甜手勤,身高体壮,干什么都是把好手。吃着他的烤串,喝着他敬我的酒,脑子里又浮现出这小子出生时的事。
我侄女出嫁嫁到我们公社所在地的东庄,第一胎生了个女儿,一家人高高兴兴。村里人的愿望是先有女儿,再生儿子,女儿可以帮妈妈带弟弟,分担家长的劳累。可就在盼望下一胎生儿子时,公社下来指示,村里坚决执行:生孩子必须计划。怎么计划呢?只生一个好。轮到我侄女这里,简单地说,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就不能再生了。换句话说,她婆家等男孩儿的希望没了!这不要命吗,他家可是三代单传哪!
为了宣传新指示,村里还把我侄女吸收到妇联,因为她能把话说明白。就在她唠唠叨叨宣教时,自己却怀了孕。起初还不信,她明明带了避孕环嘛。可是生过孩子的女人对怀孕的感觉、症状很清楚,她又不得不相信是真的。
怎么办?
侄女犯难,婆家犯难,娘家犯难,难得像热锅里的蚂蚁,搓搓手搓搓脚,团团转。
跑吧!不知谁出了这样的主意。跑到哪里去?一个孕妇的旅行,无论车站码头,都会遇到盘问;她一个庄稼妇女,从没有远行经历,何处安身?
出主意的人没办法,大家都没有办法。
侄女说,娘家不能藏,去姨家,就近就便。于是,放下自己的宣教生育要计划的任务,趁夜晚去了姨家。好在她不止一个姨,住几天换一处,提心吊胆地熬日子、等生产。
别的妇女跑了躲了兴许不会及时发现,但侄女不同,她是有“官”人员,所以被很快锁定,是在逃“计划”。
有跑就有抓,婆家娘家抓不来,一时又不知是在她的姨家,只好另行谋划,把侄女的公公和父亲传到公社,追问孕妇的下落。两个做父亲的自然还想的是小孙子,想的是不能这一门绝了香火,所以守口如瓶,铁嘴钢牙。既然如此,就不能回家,和其他的几个同类一起在公社留置吧。
我恰巧回老家,见不到哥哥,问他的去向,说是在公社呢。我以为刚刚去,说明情况就回来,却被告知已经去了两天了。家里人倒是不很担心,每天到时送饭,互相鼓励要顶住。本就没有错误更不犯罪,有什么好怕?我毕竟不常回去,遇到这不大不小的问题,也该去看看,况且公社里还有我认识的人。
到得公社,一进大门,看到院子里的两排小杨树上都靠着人。起初以为他们是等待什么,近看原来是把手捆在树上的,而且其中正有我哥哥。当时不只是怒火,还有心疼,一时流下泪来。在劳动人民当家做主的时代,居然、竟然会有这样的场景!
我找到熟人,尽量压制自己想讨个说法。熟人说他的舅舅也在其中,他没办法“搭救”。夫复何言!熟人说,你对政策不会不熟,那是基本国之策。
我和哥哥聊了一会儿,安慰几句,悻悻地回家。嫂子看我一个人回来,也没多问。在家待不下去了,伤自尊了,无奈回城。
至于后来我哥怎样获释,侄女如何千辛万苦地与人周旋,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生下了她的儿子,不再详述了。她告诉我,婆家被罚了一笔巨款,还欠了债。债嘛,可以一家人努力创收来还;儿嘛,过了那个村可没有那个店。她说她也算是无数不幸中的幸运的那一个,那些被流产被引流的数不清了。说自己当时的、将来的辛苦都值得。是的,每一位育龄妇女都懂得上环、结扎、引产等手段的强制性。
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无法弥补的,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来,毕竟时光不可倒流,生育也必须在夫妇的育龄期内,还需要多种巧合,不能轻言随心如意。生育之事关乎几个人、几个家庭、几代人的未来,是人生最大的事!
此时此刻,看着眼前朝我憨笑、已为人父的外孙胖小儿,我很感慨,他会为他的“计划外”历史纠结吗?他会说“轻舟已过万重山”吗?
我端起一杯酒,邀我哥哥同饮,意在浇他心中块垒。我们都知道,胖小儿是计划外生育的,但他是家庭计划内的,有了他,不能不说侥幸,万幸!除他之外,多少父母和家庭,眼睁睁看着自己那萌动的、鲜活的小生命被“计划”?骨肉分别之殇今生今世又何以弥补?谁之过?谁之罪?答案是:干瞪眼。
2024.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