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马疯子”周文俊的画马人生

2014年，国家邮政部门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5周年，出版了一套专题纪念邮票，汇集了书画领域顶尖人物的代表作品，其中，有国家一级美术师、被称为“马王”、“马疯子”的周文俊老师的六幅骏马图入选，引发广泛关注与高度赞扬，国内外媒体也纷纷给予积极评价：认为这是继徐悲鸿之后、又一位“杰出的画马大师”。

画家周文俊

周文俊1958年出生在湖北省天门市一个叫干驿的水乡小镇，这里南有百里沉湖水天一色，北有滟滟华严湖烟波浩渺。刚上小学，就遇上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没有了读书的压力，他也乐得溪头卧剥莲蓬，树上贪食桑葚，懵懵懂懂里度过了清贫、快乐的孩童时光。

不知从哪天开始，小镇上陆陆续续涌来了开垦沉湖的各路大军，镇东头的小学旁，也驻扎了一群解放军和他们饲养的军马。有别于家乡那些用作驮运的马匹低矮平常，这些军马器宇不凡、英姿勃发，让他眼前一亮，他一有空闲就去看马，看它们啃食草料，听它们高亢嘶鸣，学着它们在操场上”盛装舞步”，跟着它们在田野里蹑影追风……

来去匆匆，军马走了，但周文俊心里却久久放不下，他整日里魂不守舍，在故乡那早已被踩踏得没了棱角的五条石官道上、在牛蹄河北岸那花木掩映的堤岸边，人们经常看到一个清瘦的少年默默地踽踽独行，殊不知他的胸中，每时每刻都有万马奔腾。

自此，便拉开了他画马人生的帷幕，他在作业本上涂鸦，在石灰墙上勾勒，他找来香烟盒、火柴盒上的图案当范本，也天马行空地描绘着千姿百态的“原创图”。

初中毕业，周文俊被年龄卡在高中门外，下乡当了知识青年。在农场的日子虽然无奈，但也是种全新的生活，他也经人指点，找到了一位通戏曲、懂画像的民间艺人，老先生收藏了许多当时少见的杂书：包括花鸟、山水、人物，忽然有一天他拿出一本有关画马的册子，那泛黄的书页上逐一介绍着韩干、李公麟、赵孟頫……，当周文俊翻阅到最后一个章节，看到徐悲鸿和他的马时，他惊呆了，徐公画的马完全不同于其它名家笔下的肥硕、圆润，它们一个个风鬃雾鬣，神采飞扬，洋溢着野性的激情，奔腾着不羁的豪迈，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周文俊把这一幅幅精心临摹下来，这些画页让他忘掉了劳作的艰辛和生活的清苦，陪伴了他漫长的知青岁月，成为了他终其一生推崇备至的不二之选。

1978年，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发表，在全国引起轰动，陈景润取替了张铁生，成了新时期青少年的心目中的英雄。周文俊在读得心潮澎湃之余，也不免沮丧，他清醒地知道，自己书没读好，今生是担不了科技兴邦的重任了，但也更加坚定了画马的决心。也是从这一年开始，知识青年加快了返城节奏，而一切招工招生招兵均与他无缘，直到1980年他无条件返城。

回家待业的日子却别样难熬，在农场再苦再累总不愁饭吃，现在除了给家里增加了一份粮票布票，他成了一个百无一用的累赘。他一边期待国家变革的光芒早日照耀到他，一边也在苦苦寻找自食其力的机会，他想起那位民间艺人，他得到启示：我为什么不能给人画像挣钱呢？

于是，他备下纸笔，开始是画哥哥画妹妹、画街坊邻居，很快便画得逼真传神，有模有样了。两、三个月之后，当他从第一位顾客手上接过两块钱酬金时，他激动得双手发抖。

如果说画人像是他维系生计的“六便士”，那画马就是他心底的“白月光”。周文俊白天在白纸上“专业”画人，夜晚在废纸上“业余”画马。他听闻沉湖的军垦农场还有军马，便动了心思，背起画夹说要去给部队官兵画像。

也许是上天眷顾，好运接踵而至，他满心欢喜地在马厩边、在草滩上画他心中的马模特，年轻的战士们也几乎是排着队请他画像，他更遇到了一位仓库管理员，愿意把一大堆废旧报纸送给他当画纸，他欣喜若狂，找来一辆手扶拖拉机装了整整一车。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他一改之前窘迫得只能用毛笔蘸了清水在饭桌上、在石板上、在水泥地面画马的情形，肆意地在那些报纸上“挥霍”。

待业大半年之后，周文俊被安排进了一个镇办工厂，当木工、开刨床，总不得要领。他也无心学艺，所有的业余时间依然是给人画像赚钱，夜深了画马追梦，他要等画技有些长进，再攒足学费之后，去专业院校进修画他的马。

经历了三、四年的漫长积累，他终于圆梦，自费来到了湖北美术学院国画系学习。

与校园里那些外表尽显“艺术气质”的同学不同，他这个初中毕业的大龄学生，是用满腔的热爱来学习。在这里，他第一次接触到了书画同源的美学思想，弄懂了画马要兼顾体态、质地、动感和神情，分清了中锋、偏锋、闪锋、利锋，他记住了画家要忌俗气、忌匠气、忌闺阁气和蹴黑气，而老师讲的艺术之路上的经济风险、艺术风险等等他置若罔闻，他早已做好了投身绘画之中的一切准备。

进修结业回到家乡，恰逢市场经济蓬勃兴起，周文俊辞职到了县城，开始画商品广告、机械广告，后来租门店兼营喷绘、复印，由于出“道”早、又专业、有信誉，生意日渐火爆，生活也如他多年所愿好了起来。

这个时候的周老板虽忙得不可开交，而他心底，仍有一匹不可阻挡的“马”，十多年的坚持，他也画得逼真生动，惟妙惟肖，他临摹的徐悲鸿的画足以乱真。但他牢记着齐白石“学我者死”的教诲，他要撇下赖以生存的生意外出写生，去画那些在自由的天地里尽情奔跑的马匹，去寻找自己的视角与感受。

他来到南疆北疆，这里的雪山，在阳光下放射着钻石般的光芒，山谷的风，吹来绿草的芬芳，这里的马没有臃肿肥硕，也没有瘦骨嶙峋，都是那样强壮彪悍，俊逸潇洒，它们在这辽阔的天地间奔腾撒欢，这是那江南温柔乡和拥挤的城市里绝不会有的景象。

他来到蒙古草原，见识了蒙古马、大食马、突蹶马，他尤爱那脊背高耸、头阔鼻大的神骏良驹，它们在马头琴声里优雅地漫步，马蹄上沾满了鲜嫩的草叶和七彩花瓣；它们在套马杆下尽显倔犟不屈的天性，充满了无穷的活力。他敬佩那马背上举着金雕狩猎的汉子，他赞美那和着长调与呼麦舞蹈的姑娘。

他来到河西走廊，心中满是雄浑壮阔的边塞诗：长河落日、城头残月……，他想起张蹇，想起霍去病，想起那黄沙飞扬的古战场，他嗅到的是隔世的硝烟，闻到的是刺鼻的血腥，他满眼都是那殊死搏斗的战马、和战马上的兵士与刀剑，他心底充满了男儿的豪气和悲怆。

他对马有了全新的认知和无限的敬仰，这些人类的忠诚伙伴，身形优美，又寓意美好，在交通、生产和战争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它们代表了一种积极向上、不屈不挠的品质，它们是真善美的化身，他认为唯有马才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图腾。

他总是匆匆回家埋头画一段，又匆匆外出采风写生。他到昆仑山、到嘉峪关玉门关，他看那气势恢宏的万里长城，从一个低矮的山脊突然跃上陡峭的峰顶，活脱脱一匹前蹄高悬又“惊回首”的烈马。

他到黄果树看瀑布飞流直下，到钱塘江观潮头浪澎湃汹涌，他到壶口看黄河水排山倒海……，他满眼是桀骜不驯的千军万马，他久久地、久久地呆在那里，任由那拍岸的惊涛打湿他的眼眶。

他还期待到塞伦盖蒂草原，到马赛马拉河，看那些面对狮子、面对鳄鱼的角马斑马们、所展现出来的向死而生的神情与气势。

他去观摩马的标本，熟记着每一个关节，每一寸森森白骨，想象着那沸腾的热血在它们身上奔涌，那粗壮的脉搏在它们身上跳动。

他从那浩如烟海的诗词歌赋里吸吮养料，体会“崖松挥臂探云海”的意象，他从那震撼人心的音乐会上获取灵感，感受钢琴曲《保卫黄河》那催人奋进的力量。

他把这些“画外因素”溶于笔墨之中，他的画里承载了他的情感、品格和精神追求，笔起笔落，物我两忘，那画纸上展现出来的是掺和了他血肉与灵魂的精灵，它们一个个肉丰骨劲，形具神生，那线条清晰的肌肤，那光泽明亮的毛发，或低头觅食，或昂首阔步，皆一气呵成，栩栩如生。他尤爱画那肆意奔驰的骏马，那翻飞的鬓毛，那充血的眼睛，那扩张的鼻翼，那颤抖的肌肉……，它们昂首奋蹄，似乎下一秒就要跃出纸面。

他的画马之路，也由最早的临摹，到中期的探索，进入到了自成一派的成熟期，不仅画马笔势雄奇、姿态横生，还对构图的虚与实，用墨的浓与淡，笔法的粗犷与精细，都运用得得心应手。

而这时，他因长年低头作画，颈椎病和肩周炎日渐严重，他的右手甚至连吃饭穿衣都无法自如自理，他面临艺术生命的无情终结。他积极医治锻炼，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努力，他一改几十年伏案作画的习惯，开始将画纸挂在墙上悬腕作画，却也北叟失马，不仅找到了更好的视角，也练就了更加扎实完美的笔力和功力。

仿佛一夜之间，周文俊完成了从“形似”到“神似”的飞跃，他就像一只在无边无际的乌云里挣扎了太久的雄鹰，他似乎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他眼看就要窒息而亡，忽然间就冲出了云层一一日月星辰啊，虹霓流岚，他面对这天上才有的景色，自由地翱翔在风中，也缓缓舔舐着那羽毛脱落、鲜血淋漓的翅膀。

他成功了，他的作品登上了“国家名片”，拍成了电影电视，各种获奖各种荣誉也纷至沓来一一他先后获得《全国“世纪开元金龙杯”书画大奖赛》特别金奖，《中国书画研究会首届中国国学创作成果类》金奖，《中国书画艺术百杰》荣誉称号等等等等。从2013年起，他多次在武汉、吉林、厦门、唐山等地举办个人书画展，他的多幅画作在雅昌等拍卖会上拍出千万元级别，百米长卷《万马奔腾》更是轰动一时，他的作品被武汉大学等高校和博物馆收藏，也在台港澳地区以及欧美广受追捧， 他的名字也被排列在了靳尚谊、吴冠中等泰斗宗师左右。

……

一个秋日的午后，武汉，周文俊临湖的工作室外，艳阳高照，桂子飘香。而他却静静地独坐室内，长久地沉思，回首坎坷的画马人生，感慨不已，站在今天的高度，展望未来的艺术征程，他却如履薄冰，他依然坚信千锤百炼才能出佳作，一丝不苟才能出精品。他展开宣纸，提笔蘸满了浓浓的墨汁，将叶芝那浪漫、奔放的诗句改了两个字：从此“严谨”赠自己，纵马踏花向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