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 陵 镇
什么?十块大洋一亩?价钱不低。
像是没听清楚似的，郑德宝把邱云龙的话重复了一遍。然而不等邱云龙回过神来，劈头又来了一句：
老子出十块大洋一亩，你卖地给我?
呛得海外归来的邱云龙先生眼珠子发白。
不容邱云龙作任何解释，郑德宝便下了逐客令。
湘军吉字营的老哨官拒绝邱云龙先生没有任何理由，因为在他看来这里面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买卖关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陵镇自然是大清的王土，而他这个为捍卫大清江山付出了左眼和右腿代价的老兵当然就是王臣。天下都是老子打的，王臣住在王土上就像孩子要吃母亲的奶一样，那是天经地义不可逆改的，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邱云龙悻悻离去后，郑德宝心绪不宁地在屋子里直打转。他感到周身刺痒，浑身上下不自在。小子，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也他妈太目中无人了。这不是明火执仗强奸、抢劫么?郑德宝忿忿然。他的瞎眼突突跳个不停，右眼则凝聚起一支光束探照灯般晃来晃去。孙氏和郑怀文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郑德宝，既不敢靠近又不敢远离。也许是转累了，更可能是瘸腿的老伤带来的阵阵钻心痛楚，郑德宝龇牙咧嘴拄着拐杖极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几袋烟之后，郑德宝压住了喘息，喉咙口呜哝哝一阵响声过去，他费力地啐出一口浓痰。
“怀文，你觉得这事该咋办?”郑德宝含一口茶，润了润火烧火燎的口腔和嗓子眼，问儿子同时也是问自己。
“爹拿主意。”郑怀文不假思索。
“我是问你哩，怀文。”郑德宝略带不满，“探照灯”刷地在儿子脸上闪过，“爹能跟你们一辈子?”
“这地本姓郑。没得商量!”
父亲的意图明摆着，郑怀文原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回答得干净利索。不久的将来他便是这块土地的主人，这是不争的事实。出卖山地即意味着自断后路，岂不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郑怀文的回答显然不能令乃父中意，郑怀文很快从父亲那爬满老人斑的脸上看出了这一点。然而他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一则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二则是长期对乃父的依赖心理使然，郑怀文压根就没朝深处去想过。
“倘若你爹我不在……遇到这码事你该如何抵挡?”
郑德宝原想说“倘若你爹我不在人世的话”，以期给自己的接班人压压担子，话到嘴边又感到未免太晦气，遂改了个口。
“这……这……”郑怀文不意老爷子出此难题，脸膛兀地一红。“我再想想……”
其实，即使郑德宝本人对此也未能拿准谱子。他之所以这么问，无非是启发郑怀文多动脑筋，尽快成熟起来独挡一面。郑德宝当然不能承认自己除了拒绝邱云龙便束手无策了。在儿子们面前，在整个郑氏家族，他应该永远是一副杀伐决断先知先觉的形象。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也是这么身体力行的。
“把这个姓邱的赶出皇陵镇去。”郑怀文沉思一会，建议道，“这很容易的。”
郑德宝不以为然。
“下下策。”郑德宝甩了甩头，“走了一个姓邱的，再来个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还不是换汤不换药?”
郑怀文怒目而视，这情状亦是他不曾考虑过的。
然而郑德宝却被自己这一句不经意的话启开了思维的缝隙。是的，既然日后免不了会出现麻烦，那就不如一次性地釜底抽薪解决问题。森严壁垒固然不失为办法之一，但皇陵镇与南京、镇江等码头近在咫尺，仅每天熙熙攘攘往来交易的人口流量便不是个小数，很难说其中不夹杂着邱云龙之辈。拒之于门外的后果显见得是处处被动。郑德宝为自己的这一发现感到欣慰，他直觉到邱云龙所带来的困惑很快将迎刃而解。
变被动为主动乃是关键的关键。郑德宝一下子抓到了问题的要害。他朝桌上猛击一掌，借势站了起来。可能是这一击太用力的缘故，郑德宝金鸡独立的造型还没摆好便一个趔趄重新跌坐回椅子上，惊得怀文母子俩又是好一阵忙活。
接下来，郑德宝、郑怀文父子进行了一场意味深长的对话、交流。
“怀文，猫跟老鼠是个什么关系?”
开场自不显山不露水，别说郑怀文，就连孙氏都以为老头子被气糊涂了。细一看，郑德宝又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权当没事陪老爷子闲聊吧。郑怀文想罢，信口回道：“猫捉老鼠呗。”
“不错。”郑德宝撇嘴道，“就像官兵抓强盗一样。”今儿个怎么了?郑怀文如坠五里雾中。“我再问你，怀文。”郑德宝的思维益加活跃，“你说，水跟火是个什么关系?”
郑怀文这回再不敢掉以轻心，边给郑德宝续上水边思忖着答道：
“火克土，土克金，金克木，木克水，水克火，水火不相容。”
说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郑怀文的头脑飞快转动着，力图迅速而准确地靠拢郑德宝的思路。
郑氏的掌门人对相生相克的原理并不十分感兴趣，他想灌输给儿子的只是“水火不相容”这一概念，仅此而已。
话说到这份上，郑怀文仍旧搞不清乃父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猫和老鼠，官兵和强盗，水和火……郑怀文匆匆向母亲投去询问的一瞥，又收回眼光在乃父的老人斑之间寻找着智慧。明白无疑的是，无论上面提到的哪一点所构成的冲突都是对立的，不可调和的。郑怀文心头一亮。但是旋即这亮点便转瞬即逝。因为，从本质上讲，猫捉老鼠也好，官兵抓强盗以及水克火也罢，跟自己提出的将姓邱的赶出皇陵镇的想法并没有原则上的区别。难道?——郑怀文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想道。难道老爷子又开了杀戒，意欲从肉体上消灭邱云龙?诚然，这样做委实不失为抽薪止沸的高招，省心又省事，郑怀文也颇乐意干这种活儿。然而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纷至沓来的话，那就不得不考虑滥杀的后果了。而且，三天两头便有人不明不白地横尸街头，皇陵镇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人倒是没人敢再来了，可这苦心孤诣经营的一片沃土与不毛之地何异?按郑怀文的思维，他实在无法理解老爷子这种作茧自缚的做法。
遗憾的是作为儿子作为郑氏家族传人的郑怀文对他的父亲太不了解了。郑怀文对乃父除了景仰、敬畏和惟命是从之外，缺乏更深层次的沟通。他所看到的，抑或说他所认识的郑德宝只是一个从农民到哨官到土财主的父亲，但他恰恰忽略了进化到眼前这一典型形象的艰难曲折的过程。而这一过程的伟大之处在于质的变化，在于锻打和塑造的细微末节。郑德宝早已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农民了，就像殷桂龙早已从造反起家而今脱胎换骨了一样。
就在郑怀文缘木求鱼之际，一个借题发挥的全新方案郑德宝已了然于胸。他坐直身子，双手交叠扶住拐杖头，语重心长地开导儿子说：
“猫捉老鼠，官兵抓强盗，这都是天性，就像老鼠要躲藏强盗要逃窜一样，因为他们大家都要活命。再说水吧，不错，水可以淹灭火，但那一来人们只能啃生冷充饥，否则就会饿死。”
郑怀文头一回从老爷子嘴里听到如此玄妙的理论。他不知道老爷子想表达什么，他有点不着边际，他凝神注视着老爷子颧骨高耸的脸颊，脑子里忐忑地蹦出“回光返照”四个字来。
郑德宝精气神十足，抓住契机对接班人进行着揠苗助长般的教诲。
“夜深人静的辰光我常常想，万一有那么一天世上没了老鼠没有强盗，猫和官兵的路恐怕也就走到头了。”
说到这里郑德宝戛然刹住话头盯准儿子的眼睛，他想知道自己的一番苦心儿子听懂没有，究竟领会了多少?观察的结果令他不免失望。郑怀文那僵硬的表情显示了心劲的不足。郑德宝轻轻摇了摇头，沉吟一会，索性直白地考问儿子道：
“咱们就是猫，就是官兵，那么老殷家是什么?”
“当然是老鼠，是强盗。”
郑怀文对答如流，这问题他根本无须思索。
郑德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再发一问：
“老鼠绝迹，强盗没了踪影，火也灭了，咱们老郑家站在干岸上又能做啥呢?”
“那就养着老鼠，养着强盗，让他吃不饱也饿不死，”郑怀文阴着脸说，“咱们啥时想起就拉出来耍上一阵。”
“你这就算开窍了。怀文。”郑德宝龇牙一笑，言归正传道，“因此，咱们要跟老殷家联手，一起来对付邱云龙，还有那个孔崇之：”
“这跟姓孔的有啥关系?简直风马牛不相及。”郑怀文侧歪脑袋，眉宇拧成了一个疙瘩。
“姓孔的不是有一张东晋什么皇帝的圣旨么?”见郑怀文欲插话，郑德宝用手势止住他，接着道，“当然，那玩艺在我眼里不过废纸一张。但是，你总不能说姓孔的是老鼠是强盗吧?更何况县太爷对他几乎可以说言听计从，县太爷手里有兵哩。”
“咱们不也有曾大帅做靠山?”
“自相残杀，兄弟阋于墙的事大帅能不瞻前顾后?这岂不要置曾大帅于不忠不义?”
老爷子的话甘霖般滋润着郑怀文那干涸的心智，他拼命吮吸着，吱儿咂儿直到吃饱喝足。
“明白了。爹。”郑怀文说，“要不我现在就去殷家坳。”
郑德宝十分欣赏郑怀文这种雷厉风行的风格。但同时也令他放心不下。为人处世坚决果断固然是优点，然而如果把握得不好见风就是雨则就失之莽撞了。郑德宝慈爱地用独眼抚摸着儿子，他不想挫伤儿子的积极性，于是淡然笑道：
“莫急，还得好生商量一下。最好是我亲自出马。或者干脆把殷桂龙请下山来。”
“只怕他未必肯踏咱郑家的门坎。”郑怀文始终难以摆脱做贼心虚的阴影。他惴惴地想，去到老殷门上是一回事，他甚至有一种进攻、占有的优越感，对方来则另当别论了，仿佛有窥视隐私的意思。
“你错了，怀文。”郑德宝胸有成竹地说，“殷桂龙不仅会来，而且将闻风而动。利害关系呀，怀文。”
想想也是，没有什么比土地更能牵挂两个老人的心。土地，也惟有土地才能使两个昔日的宿敌找到共同的语言。郑怀文暗暗祷告：但愿邱云龙这一节外生枝的插曲能够淡薄去年秋天的往事。
湘军出身的农民和太平军出身的农民拉开了一致对外的帷幕。
（待续）
作者简介
庐山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15部，中短篇小说散文集3部，诗集1部，拍播电视剧（西津渡》（京江祭》《商神》《神矢》等4部。著有（庐山文集》10卷本，曾获“飞天奖”“骏马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江苏省电视“金凤凰奖”等文艺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