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 陵 镇
恩怨与生存孰为轻重，殷桂龙自是心知肚明，所以当郑怀文赶到殷家传达了乃父希望会面的要求，尚未来得及以乃父“阴雨天腿疾发作，不便出门”为借口表示歉意，殷桂龙便爽快地接受了邀请。
会谈在诚挚友好的气氛中进行。
郑德宝和殷桂龙在客厅上首的八仙桌旁分宾主相向而坐。郑家列席的是怀文、怀智、怀义三兄弟，殷氏兄弟敬宙和敬太则也是当然代表。
事关两个家族的存亡兴衰，郑、殷两氏掌门人的看法惊人的一致，因而很快达成了默契。按照当时江湖上的流行做法，郑德宝和殷桂龙二人本该歃血为盟以示肝胆相照。然而二人谁都没有丝毫的流露。因为他们清楚，彼此间的关系仅仅是利用。当然，他们谁都愿意把这事干得漂亮一点。这是一个“君子协议”。就这个问题而言，他们均表现出了言必信行必果的君子风范。由于殷家地处偏僻，为了能及时沟通交流信息，殷桂龙提议让殷敬宙隔三差五地常到郑家来走走。
这是个一箭双雕的点子。沟通信息固然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殷桂龙却有更深一层思考，他想藉此观察郑德宝的反应，倘若对方心中有鬼，无疑将会千方百计寻找借口对这一建议加以搪塞的。
郑德宝没有丝毫犹豫，至少表面上做得很漂亮。然而尽管如此，殷桂龙仍然细心地注意到郑德宝那稀疏的眉梢不为人察觉地微微一颤。
从此，殷敬宙成了郑家的常客。
殷敬宙跟郑怀文年纪相仿，都还年轻，大约在三十上下岁。这可归咎于战争。因为忙于打仗，两家的掌门人都顾不上成家。
殷郑两家的后代站在一起一眼就可以分辨得清清楚楚。这么说吧，殷家人看上去修长、秀气一点，郑家人除怀义外，显得壮实而粗犷。外形的反差使人们更容易对殷家人产生好感，从而消除某些接触过程中的障碍。孙氏和郑怀义母子就对殷敬宙表现出一种谦和的态度。
作为郑怀义，这种爱屋及乌的感情原是可以理解的。这其中似乎有那么一点亲情的因素，起码他本人是这么想的。每每看到殷敬宙，他便像看到殷敬平似的心里怦怦直跳。然而当这种情愫出现在孙氏身上的时候就成了一种危险的信号。
孙氏进入郑家至今整整二十八个春秋。她是十六岁那年嫁过来的。此前在青楼里捱过了不到一年的卖笑生涯。遇到郑德宝纯属偶然。他是跟吉字营的一帮弟兄一起来的。一开始她并没有注意到他。不大的绣房里挤满了人，莺声燕语，灯红酒绿，乌烟瘴气。郑德宝默不做声地坐在屋隅大口大口地吞吐着水烟。不知谁带头起了个哄，拽起这个叫玉屏的女子就往郑德宝怀里推。一则入道不久，二则年纪太小，孙玉屏颇不习惯这种粗鲁的调情方式。郑德宝却老实不客气，死死地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低眉垂目的孙玉屏这才发现郑德宝缺一条腿。她的心底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抵触，她想挣脱，但腰肢已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拼命箍牢。她涨红着脸看一眼郑德宝，顿时被那只丑陋的独眼吓得软瘫下去。她就这么浑身筛糠似的傻坐着，仿佛泊靠在孤岛边的一叶小舟，面对白浪滔天的大海显得无所适从。
郑德宝只是爱不释手地抱着她，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动作。长到这么大了，他还从未接触过女人。如果一定要说他有过什么艳遇的话，那就是当年做田时偶尔见过一回在路边小解的女人那肥白耀眼的屁股。就那一回还弄得他连续三天梦遗，害了场大病似的。
此刻，郑德宝怀里正依偎着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人。战争使郑德宝失去了一只眼和一条腿，但是战争也树立起郑德宝的信心。也就是在这一刻，郑德宝决定要将这个女人娶回家去。
吉字营的弟兄呼卢喝雉，放荡形骸地折腾了两个时辰，郑德宝也用他的独腿将那个可心的女人支撑了两个时辰。女人的鬓发撩得人心痒难捱，女人的肌肤香气沁人心脾，然而郑德宝像守财奴般紧紧抱着孙玉屏，因为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女人已经成了他的私有财产。临出门，他揉一揉麻木酸胀的腿，语气坚定地对女人说：
“你就是我的老婆。你等着!”
第三天，郑德宝将银两包袱往鸨儿面前一扔，鸨儿搭一眼包袱，面露难色。然而郑德宝身后那一帮剽悍的吉字营弟兄遏抑了她卖个好价钱的企图。郑德宝一瘸一跛地挪到孙玉屏绣房门口，一拳砸开门，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对缠绕在一起的男女。郑德宝沉着脸走到床边，照准那嫖客的脑袋挥舞起拐杖来。打击是致命的，血流如注的嫖客连衣服都顾不上穿便连滚带爬地抱头鼠窜而去。孙玉屏粉脸失色，胆战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郑德宝的脸上挂着骄横而奸险的冷笑。他用拐杖挑开女人围在遮羞处的绣衾，寒风萧杀地在女人雪白粉嫩的肌肤上留下了几条纵横交错的印记。接着，郑德宝扑到女人身上，高歌猛进逐鹿中原。完事后，吉字营弟兄簇拥着这对“新人”凯旋而归。
孙玉屏从此没了名字，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对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郑德宝守口如瓶。人们甚至不清楚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的姓氏。她只是郑德宝的一件摆设，一件随心所欲的物品。就像他随身携带的白铜水烟袋一般，烟瘾上来便吹着纸捻子呼噜呼噜吸上几口。
随着“文、武、智、仁、义”几个儿子的相继降生并渐次长大，孙氏的境遇也不断有所改观。然而凭着女人的直觉，尤其是近几年由于郑德宝的体弱多病而表现出的力不从心，孙氏敏感到丈夫对自己身体的那种既眷恋又厌恶的情绪。四十多岁的孙玉屏正处于人生第二春的绚丽阶段，那种焦灼的渴望并不因为做了奶奶而减退。丈夫在床上强弩之末的表现常令她在月影婆娑的静夜时分愁肠百转，心理和生理同时生出一种莫名的空虚。每逢这种时候，她的脑海中竟会闪过当年轻歌曼舞的画面，尽管是恁般的模糊和遥远，感觉上仍会没缘由地兴奋起来。有一回她正坐在房间里发愣，隔着窗棂看见殷敬宙穿过院子匆匆地走过来。那身影不知触动了她的哪根弦，她陡地想起了当年的一个落魄秀才来。一夜露水之欢后，孙玉屏脸上霞光灿烂地问起客人的姓氏。那人玩世不恭地瞅了她好一阵，嘻笑着吟哦道：君为北道生张八，我是西州熟魏三。莫怪尊前无笑语，半生半熟未相谙——神情和口气煞是轻佻，然而孙玉屏还是牢牢地记住了这个人和这首诗。
无论神态气质、举手投足，殷敬宙跟那过眼云烟似的落魄秀才是恁般相似，孙玉屏为自己的这一罪恶念头弄得神思恍惚。真是乱弹琴，孙氏苦笑笑，这把年纪了，当殷敬宙的母亲都绰绰有余，莫不是神经出了毛病?
（待续）
作者简介
庐山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15部，中短篇小说散文集3部，诗集1部，拍播电视剧（西津渡》（京江祭》《商神》《神矢》等4部。著有（庐山文集》10卷本，曾获“飞天奖”“骏马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江苏省电视“金凤凰奖”等文艺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