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记录下我的欣喜。
下午读大卫·波德维尔的《电影诗学》里的一句话时,我突然感觉被醍醐灌了一下头顶。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看待中国早期默片视觉体系的角度,两个求学阶段的浮冰撞在一起了。
中国早期电影是我迷恋的一个领域。读研的时候,我导师做的是民国电影研究,他采用的是和现代文学研究相似的方法。我帮导师做了一些活,比如校对文章,剪片子,上字幕。
当时我极其讨厌民国电影。一是我觉得它不好看,主要是一种无意识观感,似乎只有好莱坞的语法才是拍电影的门道,而按这个标准,中国早期电影人大多是“不懂”电影的。二是,我觉得我读研是学电影的,不是给导师做助手和剪辑师的,我放弃工作选择读研就是为了逃离剪辑这个行业,现在我又要剪辑民国电影的视频。
但我又在一段讨厌中国早期电影的时间里,耳濡目染、当然也包括通过剪辑染指了早期默片和有声片,我也被迫读了一些和它们有关的学术论文。在和导师拧巴的关系中,我还是某种程度上熟悉了早期中国电影,这奠定了一个基础,或者说它给我施了魔法咒语——我注定要在几年后,再次回归早期电影,并出其不意地对它产生越来越浓厚的兴趣。
越想逃离的东西,越成为一个咒语枷锁,最终还是和我形影不离。我也慢慢理解了导师,不仅理解,而且他言传身教的一些事情,成了我现在也认同的东西。毕业的时候,他给我赠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当时觉得挺绝情的。现在不那么想了,毕业后的我,无论荣辱如何,都和导师没多大关系。在一些事后觉得他那时做得对、而我生出愧疚或感激情绪的时刻,我忍住了告给他的冲动,还是“相忘于江湖”罢,我猜,他写赠言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民国电影就是我的学术“原生家庭”,我摆脱不了它。
读博期间,我的导师非常尊重我的意愿,他说你找你感兴趣的领域做就行。我经由电影精神分析学,选了女性主义电影理论。但读枯燥的理论期间,我还是不自觉地对早期电影的材料感兴趣,但凡有期刊更新重写中国电影史研究的论文,我会䁖两眼。读博是痛苦的,在痛苦中我看见了虚无,乐观的导师总是在鼓励我,以至于有些时候我甚至变得比我导师还要乐观。读理论的这个阶段,导师给我很大自由,但我给自己套的枷锁是学术虚荣心和功利心:为了诳一个博士学位,累伤了自己的身体。
崴了的脚,还需要按医生的要求,休养一两个星期。医生说,你这年纪,两周按说应该康复七八成了,你这自愈能力太差了,好好歇着别活动太多。
我只能高抬脚,支撑着看书,毕竟不能老刷手机,太伤眼了。
下午翻书翻得昏昏欲睡的时候,那个惊喜的瞬间就来了。一时间我觉得,读女性主义电影理论文献摸索和认知的一些观众学理论概念,突然就和我心心念念好几年的中国电影的形式问题挂了勾,读研和读博时的两块浮冰,碰到了一起。已经去世的波德维尔大爷,借他的书给我显了一次灵。
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