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苏培钰|感官空间视阈下的丧葬仪式与意义建构——基于四川嘉绒藏族地区葬礼实践的民族志考察

文摘   2025-01-27 15:01   天津  
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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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敏,哈佛大学人类学博士,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
苏培钰,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硕士研究生。










  丧葬仪式对于秩序重建与意义生成具有重要作用,运用感官人类学的多模态理论及空间研究深入考察葬礼中多模态感官的聚合过程及其对个体情感转变的作用机制。四川嘉绒藏族地区的民族志调查表明,感官空间是丧葬仪式的基本要素,并且在多感官于物理空间的聚合堆叠中持续生成。感官空间直接影响个体的意义重建:通过多模态感官的聚合强化个体的情感体验,通过感官节奏的递变控制个体情绪的张弛收放,通过长时段重现实现情感重温。城镇化进程中,葬礼的物理空间及仪式主体发生变化,感官空间的聚合遭遇挑战,其重建个体心态秩序的机制难以维系。在新型城镇化和殡葬改革进程中,仪式空间的预留与仪轨礼俗的传承有助于保留感官空间的生成基础,为维系个体意义的重建机制创造条件。

关键词:感官人类学;多模态;感官空间;丧葬仪式;嘉绒藏族地区





伴随着社会飞速发展,个体的生命意义和伦理秩序面临普遍的不确定性,临终关怀与殡葬改革等议题引发学界广泛讨论。医学人类学者从公共卫生视角出发,关注人口老龄化背景下临终关怀服务缺失及姑息护理(palliative care)优质化缺乏对死亡质量造成的挑战。也有研究考察城镇化与殡葬改革背景下政策变化与民间礼俗的冲突——在农村,殡葬改革条例的实施过程可能违背村庄传统礼俗,致使文化生态遭受破坏;而在城市地区,祭祀空间的压缩导致仪式简化,殡葬行业市场化更带来公墓价格飞涨、逝者尊严无法被保护等问题。上述讨论共同指向个体与社会在应对生死议题时的现实困境。在此基础上,深入探究特定文化传统应对生死的智慧并在方法论层面考察丧葬仪式如何影响个体在此世的意义重建显得尤为必要。

本文运用感官人类学的多模态理论及空间研究的“生成”视角考察丧葬仪式中多模态感官介质如何影响个体的意义重建。基于四川嘉绒藏族地区的民族志调查,文章发现丧葬仪式中的多模态感官以聚合的方式共同作用,通过融合、重组、流变,持续生成并强化物理空间的神圣性。这种“感官空间”经由多模态感官的聚合强化情感释放、感官的节奏递变控制情感收放以及长时段重现等机制帮助个体实现情感转变与意义重建。在转型的背景下,感官介质所依凭的物质空间和仪式主体遭遇侵蚀,感官空间的营造与维系遭遇挑战,个体的意义生成亦面临危机。

文章的经验材料主要基于研究团队在四川省D县进行的田野调查。D县地处地理学意义上的横断山区、民族学意义上的藏彝走廊腹地,处于历史上汉藏、彝藏接触的边界,是嘉绒藏族的聚居地,具有典型的多民族融合特征。2021年8月至2022年5月,团队成员在多个村庄参与观察丧葬仪式中的感官场景,对仪式专家、葬礼举办者、村民、村外参加葬礼的人员进行深度访谈,并搜集整理有关嘉绒藏族地区丧葬习俗的信息。通过对四川嘉绒藏族地区葬礼实践的考察,文章细致呈现丧葬仪式中的感官空间如何经由多感官介质的聚合持续生成,并在此基础上分析其影响个体生命意义重建的具体机制。

文章首先综述感官人类学有关仪式过程中感官介质功用的讨论,在此基础上尝试结合多模态理论和空间研究提出“感官空间”的概念,借以分析葬礼上的多感官聚合机制。文章随后详细描述嘉绒藏族地区丧葬仪式中神职人员的诵经与世俗群体的念玛尼实践,以此呈现葬礼中感官空间的生成过程。第三部分分析感官空间助力于丧葬仪式以实现个体内在意义与伦理秩序重建的具体机制。结论部分讨论本研究的理论与现实价值,在此基础上回应社会转型中丧葬仪式变迁与伦理秩序的冲击。






一、文献综述与概念框架





晚近以来,基于对视觉中心主义(ocularcentrism)及文本中心主义(textcentrism)的反思,越来越多的人类学家将感官纳入研究视域。不同于生物学将感官视为基因决定的、高度个人化的生理范畴,感官人类学关注不同感官介质的文化与社会特性。以Classen和Howes为代表的学者强调感官的文化意涵,主张感官由文化建构,不同文化有特定的感官分类模式及主导性的感官元素;某一文化内部特定感官元素在不同情境和历史时期具有不同的象征意义。同时,感官的社会特质也引起广泛讨论——感官相关的集体记忆能够塑造集体意识,实现社会整合;感官的使用可以作为社会规范和制约,划定社会秩序;不同感官的序列变化能够标记出历史时期序列,用以划分人群与等级。近年来,相关研究开始从关注单一感官介质转向对多感官、多模态感官相互作用的考察。
在探究感官介质的社会文化特性的研究中,感官介质在仪式过程中的独特功用得到广泛讨论。大量经验研究聚焦于感官介质的象征意义对于分类体系和价值传递的重要作用。一方面,感官作为象征符号维系着仪式中的宇宙分类体系。特定感官的象征意涵被用于强化二元分类,例如愉悦的气味和不悦的气味被用于强化性别分类,而治疗仪式中象征恶魔和圣洁的感官介质被用于解释疾病与健康状态。同时,整体的感官分类模式在仪式中发挥着象征宇宙秩序的功能。仪式中对味觉感官的排序被用于象征不同人群和动物的位置。基于人体结构和对应感官体验的分类构成宇宙观的基础,塑造人们对事物的情感态度,并在面对外来力量时进行重新配置。还有学者从个人与文化的关系角度,揭示个体成长过程通过习得主导性的感官分类体系来获得自身的感官认知。另一方面,感官作为象征符号在仪式中具有唤起情感、传递意义的作用。在集体层面,感官以象征的方式强化文化价值。例如,巴布亚新几内亚社会中,仪式中的声音能强化族群起源与鸟类的关联,帮助仪式主体理解族群信仰、唤起共同情感。乐器的制作和仪式场合的鼓声演奏也能够让仪式参与者获得声音的象征意涵、增强身份认同。在个体层面,仪式中的感官介质能发挥象征功能,让个体进入神圣状态。还有学者从物的角度呈现了香在民间信仰中形成的完整象征体系,及其在仪式实践中以具身的方式唤起的神圣体验。
区别于上述强调感官介质象征作用的研究,不少人类学家关注感官介质的特性在仪式过程中的秩序整合功能。在个体层面,仪式中的感官介质刺激身体、振奋精神并恢复情绪秩序;感官通过行为与记忆的重复形成熟悉感,提供心理抚慰。在集体层面,感官介质有助于强化仪式秩序,实现社会整合。仪式中的特定感官能唤起历史记忆,强化身份边界和集体认同。感官的弥散性有助于仪式成员沉浸于同一种感官介质,想象进入共同的神圣情境,或是用于抵制扰乱社会或宇宙秩序的因素,从而实现社会整合。感官介质的强弱和节奏通过控制身体动静而强化仪式中集体情感的秩序。其中,尤其强调不同感官介质的特性对于强化仪式阶段变化的作用。例如,视觉的醒目使其在仪式表演场合以色彩强化、场景布置等凸显空间的秩序。气味因其流动和模糊性被广泛用于仪式的阈限阶段。声音的节奏及其缺失可以强化仪式参与者的节奏感并控制仪式有序进行。此外,仪式中的食物经由味觉刺激唤起仪式参与者的具身体验,标志人生进程中的角色转变,并且在日常生活中反复唤起仪式记忆。
上述研究表明,感官由特定文化价值和社会规范所塑造,感官介质对于仪式参与者的意义获得和社会秩序整合具有重要作用。仪式参与者可以经由不同感官介质具身体验其对应的文化象征并获得集体价值,而社会规范亦可经由感官介质的特定属性作用于身体,强化个体对仪式秩序的感受。在此意义上,感官在仪式与参与者的情绪体验之间充当了一种有效媒介——仪式经由感官作用于个体,以具身化的方式实现意义生成与秩序重建。与此同时,既有研究大多侧重听觉、味觉、嗅觉等单一介质,较少考察多种感官介质在仪式过程中的综合作用。考虑到感官介质的流动性和模糊性,考察多重介质在仪式过程中如何相互影响、融合或强化个体的具身体验变得尤为必要。
本研究运用感官人类学中的“多模态”(Multimodality)理论,深入考察多种感官介质在丧葬仪式中的聚合过程及其对个体意义重建的作用。多模态理论强调视觉、听觉、味觉、触觉等多种认知事物的模式(modes)以及文本、图像、录像等传递信息的不同媒介(media)的共同参与。作为一种典型的多模态系统,有关多模态感官的研究依赖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的“五感”模型,关注不同感知模式之间的区别。近年来,一些学者注意到感官介质无法单独运作,并且感官体验的复杂性无法被“五感”模型简化,开始探究多种感官的交缠与综合。一方面,多模态不仅强调多种介质和符号共同在场,更关注不同介质之间的关系,如互补、主次、扩充、协调、联合、交叉等。另一方面,多模态关注不同介质综合之后的效果——并非拼接编排,而是相互激发后达成有机融合。沿此理论进路,经验研究开始关注仪式空间内多感官的共同在场及其联觉(synesthetic)效果,以及不同感官介质在空间内的各自生成进而将无意义的生活空间赋予神圣性。
在此基础上,本文结合空间研究有关“过程性生成”的讨论,提出“感官空间”的概念,旨在进一步揭示多模态感官如何在葬礼中聚合、堆叠、补充、激发,不断促成神圣空间的持续生成并协助葬礼参与者内在意义与伦理秩序的重建。对四川嘉绒藏族地区丧葬仪式中多模态感官空间生成过程的分析表明,感官空间以具身化方式作用于个体,联通神圣与世俗世界,勾连生者与逝者,帮助个体实现意义修复,重拾延续日常生活的力量。





二、丧葬仪式中多模态感官空间的生成实践:研究发现





清晨,太阳初升,山林寂静,给刚过世的卓玛老人念经的7位喇嘛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念经仪式做准备。喇嘛扎西用清水洗净双手,来到面朝神山的贡品台前——面向早已悬挂好的佛祖唐卡像和逝者的遗像,在为药师佛、大威德和皈依经供奉的朵玛前点燃三盏酥油灯,盘中放上青稞、藏金莲,在净水碗中放入供养水。其余六位喇嘛盘腿排坐在藏床上,一旁的桌上放着经书和法器,其中一位打开手机放起诵经音频。袅袅经声中,扎西手拿燃烧的柏树枝进入房间,屋内瞬间烟尘弥漫,充盈着柏树枝和酥油灯燃烧的气味。随后,扎西盘腿坐下,加入同伴的行列。7人的念经声瞬间响起,起伏有致、雄浑粗壮、声震屋宇,从家屋第三层向四方弥漫。多声部声线齐头并进形成强烈的共鸣,伴随法器的铃响和敲鼓、敲钵声越来越快。几位念经的喇嘛身体持续摇晃,在酥油灯的火光、柏香、法器声和诵经声综合作用下进入“观想”状态。一天中最洁净的时刻,柏烟升腾、燃灯氤氲、经声萦绕,平日里再平常不过的家屋恍若圣境,令观者不敢有半分亵渎之意。

(一)“念经”:仪式专家的实践
多模态感官空间的生成离不开嘉绒藏族地区家屋建筑独特的物理空间。家屋空间的纵向结构可划分为上中下三部分,象征着藏传佛教的三界——顶部为供奉佛龛的经堂,是神圣空间所在;中间部分为日常生活的世俗空间;底部是牲畜居所。世俗空间又分为两层,第二层为锅庄所在,是会客、用餐的场所;第三层为卧室、储藏室、晾晒空间及厕所。为避免世俗世界因素的干扰及逝者遗体散发出的不洁“煞气”干扰神明,丧葬仪式中念经、念玛尼的仪式被限定于家屋第三层和第二层的世俗空间。
图1 家屋的纵向结构(由研究团队拍摄)
图2 家屋剖面图(由研究团队绘制)

葬礼开始前,主家和仪式专家在家屋二三层布置神圣器物,为多种感官介质的引入做铺垫。平日里被用作卧室或仓库的房间由主人家打扫干净并重新布置——面朝神山的方位悬挂绘有佛祖的唐卡,唐卡下方的藏桌摆放朵玛、青稞、供养花、供养水等贡品;另一侧的长桌前悬挂牛皮鼓,桌上摆放萨拉、大号、小号、铜锣、铜拨等称赞法器。念经自太阳升起时开始,午间歇息,傍晚太阳落山时结束。此环节的核心参与者是几位身穿绛红色僧衣的喇嘛——在嘉绒藏族地区,出家人被认为拥有借助佛法与神明和逝者灵魂进行交流的能力。他们通过念经“观想”佛法降临自身,用法咒为逝者超度。独属于这一时刻的唐卡、供品、法器和僧人绛红色的着装被放置于日常生活的卧室空间,用器物和视觉要素赋予物理空间以神圣秩序。
在紧随其后的念经阶段,不同感官介质渐次介入,物理空间的神圣性层层强化。扎西点燃三盏酥油灯,其余三位喇嘛将青稞粒分装到供奉佛祖的碗中,并在净水碗中盛入清水。余下的喇嘛整理桌面、拿出经书并摆放法器。此时,一位喇嘛用手机以最大音量播放诵经的音频声,经文声填满整个空间。整个过程中,多种感官介质逐步叠加——酥油灯的橙红火光昭示着肃穆的氛围,与诵经的音频、金属法器的碰撞声、水和青稞的倾倒声、喇嘛身体的移动声及酥油灯的气味和温度融合在一起,在由法器供品塑造的视觉秩序之上持续生成更为立体的神圣空间,提醒喇嘛进入念经前的准备状态。
紧接着出场的感官介质是柏树枝燃烧生成的浓密白烟和强烈香味,在氤氲扩散的过程中强化空间的宁静肃穆之感。诵经音频依然萦绕于耳,扎西手持燃烧的柏树枝在房间内环绕一圈,驱散污秽之气。其他几位喇嘛都站起身来,接受烟雾的洗礼。树枝燃烧的浓烈白烟和气味盈满整个房间,众人沉浸其中、视野模糊,皮肤和僧衣上染上柏香,鼻腔吸入柏烟。仪式中的气味具有洁净功能。念经时,柏树燃烧的气味被用于排除世俗空间的不洁物质,以免在后续环节扰动神明和逝者灵魂。同时,柏烟将佛像、逝者遗像象征的神圣存在与世俗世界的仪式主体关联起来,模糊神圣与世俗的边界。随着柏烟的加入,酥油灯的火光、温度和气味,以及持续播放的诵经音频形成新的组合,房间的氛围由此前的凝滞舒缓转向沉静肃穆,仪式空间神圣性的层次亦随之升华。
烟雾净化后,房间内部焕然一新,声音介质随即加入——在柏香、酥油灯的火光和温度映衬下,扎西和6位同伴依次在长桌旁的藏床上盘腿入座,打开经书,开始齐声诵读,身体随着念诵的节奏持续摇晃。洪亮的诵经声瞬间填满整个房间并从窗口和门口向外弥散,向下传递到正在二层忙碌的邻居耳中,向上向着家屋正对的神山远扬。念经声分为多个声部,最底层基调厚重沉郁,铺展最广,声音连贯、低沉;中间层音调较高,声线平稳清晰,穿透力强;最高层抑扬起伏不断变化,在关键句子上加升音调。7位喇嘛神情专注,盘腿而坐的身体伴随着口中念经的节奏前后大幅度摇摆,或调整经书位置,或手执摇铃、敲击铜锣和牛皮鼓,沉浸于佛音的世界。仪式中声音的抑扬和共鸣强化了参与者的身体节奏,使其体验到进入神圣世界、与灵魂交流。在葬礼诵经时,多种感官介质综合作用,将仪式空间的神圣强度推向极致——唱诵的身体摇晃、声音的抑扬共鸣、法器声的节奏变化和酥油灯晃动的火光之间相互激发、彼此强化,感官空间由宁静肃穆转变为与神明、灵魂共鸣交流的神圣极致。
念经环节彰显了以喇嘛为代表的仪式专家所参与的多模态感官空间的生成过程。神圣空间的生成依托家屋的物理空间结构,经由多模态感官持续聚合,位居家屋三层的日常生活空间转变为勾连生者与逝者的神圣空间。念经前,喇嘛们依据仪式放置各种供养法器和称赞法器,房间演变为佛法和神灵的寄居之地。在此基础上,多感官介质被渐次引入,不断叠加、交融、重组,持续生成并强化物理空间的神圣性。初始阶段,酥油灯的橙红火光、手机的诵经音频、清脆的器物摆放声和少量交谈声相互衬托,烘托出仪式场合的肃穆之感。随后,柏树燃烧的浓密烟雾和气味融入,物理空间内的洁净和阈限之感更为明显。随之而来强烈的身体晃动、有节奏的诵经声和法器声相互激发、整合,大大强化了空间的神圣性,达成与神明、逝者灵魂进行对话的效果。这一过程中,多感官的组合方式和节奏不断变化,空间的神圣性持续生成并强化。
葬礼中的感官空间并非恒久不变——念经一般持续一小时左右,之后是短暂的中场休息。随着诵经声渐止,几位喇嘛开始喝茶、聊天,拿出手机查看微信和抖音,主人家则从二楼端来吃食。此时空间的感官要素变得混杂,柏烟和松油味渐渐消散,房间里充满着酥油茶的热气以及大蒜、辣椒等调料的刺激气味。二层的人们来到念经房间外的楼背,一边抽烟一边商议事项,嘈杂的交谈声此起彼伏。逝者的长孙抱着纸箱来到房中分发橘子。此阶段,念经的房内多感官的秩序和聚合退场——房间内与外、二层与三层的边界消失,念经房中主导性的感官介质淡化,世俗世界的事物接连出场,各类感官要素交织混杂,各色人等来回走动,使得房间的边界在神圣与世俗间游移,空间的性质也变得暧昧不明。
(二)“念玛尼”:世俗群体的实践
念玛尼环节呈现了由村中男女老少共同参与的又一多模态感官空间的生成过程。依照嘉绒藏族地区的传统,逝者去世到下葬前,村民们每日暮色降临之时围坐在一起,由长者带领为逝者唱诵三句藏传佛教经文,时间持续近两小时。出丧当日墓地旁的空地处以及逝者去世第49天在家屋二层,念玛尼也会进行。傍晚念玛尼的实践通常在家屋二层,这里是锅庄(火塘)的所在地,是主要的生活空间,也是祖先和家神居所。念诵玛尼的过程中,这一生活空间经由多模态的感官聚合持续转化为沟通生者与逝者的神圣空间。
2022年2月,为格西老人念玛尼的仪式在二层的院落举行。院落中央摆放着一个直径将近2米的炉子,燃烧着熊熊烈火。火炉周围整齐摆放着十余排长凳。一旁的桌上是茶壶和纸杯。院落一侧齐肩高的锥形架子上点燃着108盏酥油灯,意在为逝者照亮往生的道路。在已然装置了神圣要素的院落空间中,随之进行的玛尼念诵进一步经由多种感官介质的联觉持续生成神圣空间。明亮的火光在暮色中成为院落空间的视觉中心,火焰将温度从中心向四周扩散,温暖着在场的参与者。人群的低声交谈、草木燃烧的噼啪声、木凳移动的摩擦声和酥油灯的火光等融合在一起,共同烘托出温暖沉静的感官氛围。人们不再四处走动,男性和女性自动分为两组,每人手持一串佛珠,紧挨着围坐在火炉四周,准备开始念诵玛尼。
随后,线香燃烧的气味开始在院落萦绕。一位男性长者将一个香炉置于火炉旁,在其中点燃三支香。一位女性手中端着一盘撒了藏红花的青稞粒,置于香炉旁。念玛尼开始后,每一位唱诵者都将向青稞吹气,以将经文的力量供给逝者。香燃烧的气味融合进火光、酥油灯光和草木燃烧的温暖触感中,将此前温暖沉静的感官氛围转化为肃穆清醒。熏蒸和吸入仪式中的烟雾能够标记仪式阶段的转变。在格西老人的葬礼上,焚香气味的弥散意味着新一轮的空间生成——线香燃起时,人们的交谈声减弱,所有人拿好佛珠进入肃穆状态,静候即将开始的玛尼唱诵。与此同时,气味的弥散性有助于仪式成员沉浸同一种感官介质,想象进入共同的神圣情境。线香气味在空间内弥散,在皮肤、衣物上沉积,并被村民吸入身体,唤起仪式参与者的集体想象。而气味带动火光、温度等感官相互综合,强化了神圣效果。负责看顾线香的长者在玛尼念诵的过程中不断点燃香火,保证三支线香始终在场,使这一气味贯穿始终,维持感官效果的持存。

“嗡——嘛——呢——叭——咪——吽——”

静默中响起男性浑厚、洪亮的唱诵声,围坐四周的参与者刹那间遭遇声波冲击。一句经文被唱诵两遍,第一遍音调高亢,第二遍音调低沉。紧随着男性这一组顿挫起伏的念诵,响起了女性清脆、响亮的唱诵声。每一句的尾音都被拖长,其中长者的声音最为突出。七八十人齐声唱诵,声响巨大,充斥整个院落。男女分为两个声部,交替念诵,不断接续。男性声音厚重、宽阔,向四周扩展、回旋;女性声音高亢、清晰,向家屋之上延伸。唱诵声成为这一阶段感官空间的主导。念玛尼的众人神情专注,凝视火炉,浸润在多元的感官体验中——鼻腔和舌头接触到空气中焚香的气味,面庞被燃烧的火光照得通红,皮肤感受到迎面而来的温暖温度,耳中充满洪亮的唱诵声。声音、火光、温度、香味将众人的身体从日常状态中解放出来,进入手数佛珠、大声念唱的状态。多感官的相互激发极大强化了仪式参与者对经文的神圣体验,全身心投入唱诵,以体验瞬时的永恒。
念玛尼环节持续了将近两小时。随后,前一阶段紧凑规整的秩序被打破,空间中的主导性感官介质消失,嘈杂的交谈声响起,身体的紧张状态逐渐放松。随着座椅被搬动,有人起身走动,有人拿出手机查看微信,人群开始分散。随着瓜子、花生摆上桌,一些男士开始打牌,呼喊声不断,几个年轻女性则拿着纸杯、提着茶壶为在场众人倒酥油茶。不久,“宵夜”从厨房端出,面条的热气、葱蒜和辣椒的辛辣味、酥油茶的气味、烟味等混杂在一起。家屋二层随着食物的出场和感官的混杂转变为世俗空间,玛尼念诵时生成的神圣感随之消弭,仪式规范对感官的控制也随之松动。
综上,念经和念玛尼彰显了嘉绒藏族地区丧葬仪式中多模态感官空间的生成过程。多模态的感官空间嵌入家屋空间的纵向结构。为避免逝者不洁之气扰动顶层的神明,念经和念玛尼均发生于家屋中部象征着世俗空间的场所。仪式的初始阶段,喇嘛和村民经由做空间(doing space)的实践将神圣性赋予卧室或院落——念经前,卧室被彻底打扫,摆放佛祖唐卡画像、逝者遗像和供奉物品;念玛尼前则是打扫院落,摆放火炉、长凳和酥油灯架。在此基础上,不同的感官介质被渐次引入,不断叠加、融合、重组,促成空间神圣性的持续强化。念玛尼初始,院落被明亮的火光、温暖的温度、低声地交谈和人群围坐的聚集感填充,形成一个温暖沉静的氛围。随后,线香燃烧的气味融入此前的感官介质,周遭的氛围随之变得肃穆宁静。之后,宏大的唱诵声加入,带动其他感官介质一同强化神圣感的具身体验,仪式主体想象自己与逝者对话,进入神圣世界。感官空间的神圣性得到最大程度强化。一方面,感官空间的生成具有延续性,每一次感官介质的融入都建立在此前已有的多感官介质之上。另一方面,感官空间的生成和维系是一个持续变化的过程。每一次新的感官介质加入,都对此前感官空间的神圣效果进行强化,层层递进最终实现神圣强度最大化。




三、感官空间视角下的仪式达成:分析





上述民族志表明,感官空间是嘉绒藏族地区葬礼实践不可或缺的构成要素,它依凭物理空间而生,并在多种感官介质渐次融合、层层递进的过程中持续生成。本节将进一步分析感官空间对于葬礼中个体情感转变与意义生成的具体机制。既有研究表明,丧葬仪式具有勾连生死世界、促进意义生成并实现社会整合的功能。感官在仪式中尤其发挥着意义传递与秩序整合的关键作用。从感官空间的视角看,丧葬仪式对个体情感转变和意义重建的过程具体通过三重机制发生作用——感官空间通过多模态系统持续强化个体的情绪体验,通过感官节奏的递变控制个体情感的张弛收放,通过长时段反复重现实现个体情感的重温。丧葬仪式经由多模态感官空间实现对生者情感的转换,持续唤起个体的记忆和情感,舒缓亲人逝去的创伤,使其获得重归日常生活的力量。
(一)多模态的感官空间
丧葬仪式中的感官空间通过多模态系统持续强化个体的专注体验和情感释放。如前所述,葬礼中的感官介质并非以单一方式出场,而是视觉、嗅觉、听觉、触觉等综合联觉,形成“多模态系统”。多模态强调多种介质间的互补、扩充、协调、联合,以及相互激发后达成的有机融合。在丧葬仪式中,一方面,多种感官介质渐次聚合在同一物理空间内,强化各自特性并承接递进;另一方面,多感官介质持续融入、重组流变,使仪式参与者长久投入忘我状态并强化情感倾泻。
不同感官介质渐次聚合在同一空间,凸显各自特性并层层递进,唤起个体多样的情感体验。视觉的器物布置和色彩使用可以强化仪式中的空间秩序。念经开始前,供养水、供养花、佛像、逝者遗像、法器的摆放及身着绛红色僧袍的喇嘛出场使人直观地看到神圣空间秩序的生成,不随意进入念经空间或触碰贡品法器。气味因其流动性而多被用于强化仪式中的阈限状态。柏烟的浓烈气味在念经时覆盖物理空间,使身处其中的喇嘛受到清洁,感受自身与佛像、逝者遗像所象征的神圣力量共处一个空间,保持肃穆进入念诵经文的准备阶段。仪式中的声音则通过旋律和敲击强化个体的身体感受。在念经时,唱诵的巨大声响和法器声震颤着喇嘛的身体。他们跟随声音节奏持续前后摇晃,抛除脑中杂念,忘我地投入为逝者超度的实践。味觉感官则在仪式中发挥标识阶段转变的关键作用。念玛尼结束后,瓜子、橘子、酥油茶和以面食为主的宵夜标志着神圣空间退场,人们在享受美食时瞬间放松下来,再度回归世俗世界。因此,多感官渐次聚合在同一空间,发挥各自的优势特性并承接、递进,集中作用于身处其中的仪式主体,使其感受到连贯的、综合的情感体验。
更为重要的是,多种感官介质不断聚合、重组流变,形成一个持续生成的混融整体,极大强化了仪式参与者的情感体验。以念经为例。念经环节,不断有新的感官介质融入此前的感官空间,持续激发个体的综合情感。点燃酥油灯后,浓烈的柏烟融入此前火光营造的温暖氛围,让喇嘛更加感受到洁净、振奋,并自觉保持肃穆、集中精神。紧接着,念诵经文的多声部共鸣和法器有节奏的击打声融入空间,喇嘛的身体随节奏前后摇晃,持续想象佛法降临,进入忘我的超度实践。如此被多种流变的感官包裹、震颤的过程持续一两个小时,直至柏树气味变淡、念经声停止、法器被归位时,多感官的聚合退场,个体才从专注肃穆中舒缓下来。念玛尼的仪式亦是如此。从火光带给村庄成员温暖祥和,到线香加入后振奋、清醒,到唱诵声融入后以多感官混融的形式持续震颤,多模态感官以持续融合、重组流变的生成过程不断强化仪式参与者的情感倾泻力度。
在此意义上,感官空间以多模态系统形成多感官渐次引入、承接递进的过程,凸显各种感官介质的特性,并相互融合、持续重组生成一个持续流变的感官混融体,长久地包裹个体,强化丧葬仪式中的情感体验。特定感官介质具有弥散性、模糊性和连续性。且在仪式实践中,多种感官介质能够以联觉的形式共同传递神圣意涵。在丧葬仪式中,不同阶段多感官的渐次介入能够共融共享、相互激发,并在持续叠加的过程中层层递进,形成既持续变化、又连续统一的过程。身处其中的个体能够被流变的多模态感官持续激发,一方面长久地保持忘我专注的状态,另一方面强化情感释放的力度。
一位格西老人葬礼的参与者如是表述念玛尼时的忘我感受:“念的时候,我看到的东西从人来人往的,大家在那念或者是在做什么事情,逐渐变成了自己想的东西,或者就是经文直接呈现在自己的眼前。听到的东西也是从所有人念经的声音,这种很大很嘈杂的声音,逐渐变成了自己一个人的诵经声,然后还能听到很多微小的声音。闻到的就是酥油灯的味道和松香的味道。念完的时候先觉得很累,后面就觉得很轻松。前面像是在读课文一样,后来的话已经不光只是程序化地去读,读的时候自己会观想,是对自己的一种开解。”念经时,多模态感官持久地包裹个体,使其在感受火光的温度、闻到酥油灯和松香的气味、听到宏大的念经声并经由身体用力发出声音、持续摇摆的过程中,感受佛法降临,进入并长久保持深度忘我状态,持续为逝者超度。
此外,唱诵经文作为一种能量释放的过程,在多模态感官的持续包裹下强化个体释放悲伤的强度。在纳尔布的体验中,念玛尼是集中释放哀伤的过程。“亲人去世了,就感觉不一样了,每次我们念的时候都很想念,感觉他还在一样,不接受这种事实。每次念经都挺难受的。念完之后,就真的没有那么难受了,就是有时候晚上睡觉后又开始思念起来了。”葬礼具有减轻个体悲哀情绪、抚慰精神创伤、重申生活信念的功能,这一点已被诸多丧葬仪式的研究提及。上述访谈表明,多模态的感官空间提供了个体集中释放悲伤情绪的场合,使丧葬仪式的情绪释放功能在多感官的持久加持下得到强化。一方面,对亲人的思念和哀思在体验感官空间的过程中持续不断地向外释放,另一方面,感官空间也让个体生成平和、宁静的情绪,在经历深度的忘我状态时抛却一切、经受洗礼,死亡造成的意义断裂得到抚慰和开解,由此重拾延续此后生活的意义。
(二)感官空间的节奏递变
丧葬仪式的仪轨规范对于社会秩序整合具有重要作用。仪式中感官介质的节奏和强度通过控制身体状态而生成集体情感的秩序。本节将进一步分析丧葬仪式中的多模态感官空间如何通过感官的节奏递变实现仪式参与者的情绪收放,由此建立起个体日常生活的秩序感。
念经和念玛尼开始前,感官空间的节奏为以视觉感官为主导的平和静滞,以达到舒缓放松、约束悲伤的效果。念玛尼的准备阶段,人群不再四处走动,男女来到排列有序的长凳前坐下。酥油灯和炉火的温暖火光在空间内营造温暖、凝滞的氛围,引导个体进入专注平和的状态并给予个体强大的精神抚慰。“念经和点灯在心里还是有一些安慰感,特别是老人,心中特别安心。念经是给他指明方向,点灯也是。魂在到处飘,找不到路了。死了的人从天上看下来,看到你,你点酥油灯敬他,他的路就不会黑。他一天到晚都处于黑暗之中,酥油灯不点就看不到,酥油灯一点就亮了。”在藏族文化传统中,酥油灯作为一种神圣供品可以照亮逝者神识前行的道路。预备状态的酥油灯象征着生者即将进入为逝者超度的专注祈愿状态,对个体进行约束,克制亲人离世的悲痛,避免激烈情绪打破神圣氛围。同时,温暖的火光和轻柔的交谈声也让人们松弛下来,释放白日忙碌的疲惫和内心的纷扰。类似的感受亦体现在另一位村民的讲述中:“火点起来我们就坐在那儿,男的念完女的念。念的人就只能念玛尼,必须坐在那儿。倒水的不用念,他可以四处走。心里要想着对死者好,死的那个人在倾听。没有想其他的东西。因为每个人都非常信,都觉得念了对他好,自然而然脑袋里就想这一件事情。有时候上厕所可以出去,其他人全部都坐在那儿念。没开始的时候可以聊一下天,稍微休息的时候也可以,但是轮到你的时候就不能了。必须坐在那儿认真念。”此时感官空间的节奏平缓凝滞,尚无起伏。静滞的感官节奏让仪式预备状态的个体情绪得到适度约束,进入轻松的专注状态并获得内心的抚慰。
随后,感官空间的节奏由静滞转为舒缓流动,以浓烈的气味、烟雾铺展为标志,让仪式主体感受到清醒振奋、肃穆专注,为念诵经文做准备。仪式中燃烧的香料物质有助于个体产生综合的神圣体验——视觉上烟雾上升,仿佛与天界沟通;嗅觉上芬芳扑鼻,令人神清气定;触觉上轻忽无法捉摸;综合作用下使人的精神停顿,升起宗教上的超越感。具体到藏族文化中,燃烧松柏所产生的浓烈气味象征着神圣与洁净,能够清除空气与身体内外的污秽和邪气。念经环节,弥散的柏烟和松香融入感官空间,以舒缓的节奏持续包裹个体,使人精神振奋并得到身心净化、清醒平和。据葬礼参加者益西回忆,念玛尼时的气味具有强大的振奋和抚慰作用。“松香的味道很提神,精神会很愉悦很亢奋。就是会让人很放松,很宁静,会比较坦然地去面对,没有那种哭天抢地的,很多悲伤就那样在宁静中化解了,就能够逐渐地去面对了。”哀伤与悲痛被侵入的柏烟压制、清除,取而代之以纯净的神圣气息,使清醒和肃穆重新填满个体身心,以此实现对个体情绪的约束和更替。
第三阶段,感官的节奏发生剧烈转变,以听觉感官的爆发式冲击为主导。葬礼的过渡进程推进到最深处,个体进入全身心释放状态。喇嘛们大声念诵,身体随声音节奏不断前后摇晃,感受到佛法降临身体、获得法力加持,以帮助亡灵消除恐惧、引导灵魂走向解脱的方向;普通参与者则在念玛尼时手持佛珠,身体微曲,凭借法咒的加持庇护心灵、避免堕入负面心态,并帮助逝者通往往生善道。

听到念玛尼的声音的时候,有非常强的精神上的共鸣,内心那种触动很大,非常感动。在吟唱的时候就是会让自己和过去建立一种联系,有一些对自己来说比较深刻的画面跑出来。一开始的时候周围的环境是很乱的,念就是像完成任务一样。念经到一半的时候,眼睛看到的东西有点模糊,头眼昏花的,但还是想把经念完,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头昏眼花都没有了,只有读经的声音,变得特别洪亮清澈,精神变得很清晰,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好像进到了一个结界,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在这个空间里了。真的是五蕴皆空。

这位参与者的表述表明,感官空间激烈的动态节奏使个体得到深刻的具身体验,从而进入高度专注的情绪释放状态。在全身心投入的诵读中,参与者用身体发声、用记忆铭记、用智识理解,使圣言通过唱诵被消化、理解,也通过唱诵得以释放。在念经和念玛尼时,感官空间激烈的节奏起伏和极大的强度持续不断地震慑个体,不仅以诵经的声音共鸣贯穿身体,也以向外倾吐的方式不断释放,使得仪式参与者全方位地体验身心随感官节奏的激荡,从此前的平静肃穆状态进入高度集中的情感释放状态。“自己特别亲的人和特别要好的朋友离世后,晚上念麻呢的时候念着念着他的身影好像在脑海里浮现,有着无限的哀思!难分难舍的感觉,自己用心为他去念玛尼,通过玛尼的加持有着早点转世投胎做人的想法。”玛尼念诵的激烈节奏强化了仪式参与者的哀思释放,使其将内心存蓄的悲痛、哀伤和不舍以法咒的形式凝练为对逝者的祝祷,用唱诵的方式抒发,成为助力逝者走向往生善道的加持之力。
概言之,从平和静滞、舒缓流动到激烈运动,感官空间的节奏切换使得葬礼的过渡进程步步深入,沉浸其中的仪式主体持续体验从平和松弛到振奋肃穆并最终进行高强度忘我释放的情感转变。仪式节奏对情绪收放的控制作用在众多研究中已经提及,如个体须在集体许可的固定时刻宣泄情绪,而在肃穆情境必须保持安静、避免过度悲伤。感官对于仪式节奏的控制具有关键作用——仪式中的鼓声、锣声、铃铛声、击掌、跺脚等打击声通过塑造节奏、旋律、抑扬和共鸣,强化参与者身体的节奏感,使其体验到进入神圣世界、与灵魂交流;而静默、冥想等仪式则通过废除声音来维持肃穆秩序。本节的分析进一步说明,丧葬仪式中个体心态秩序的重建通过感官节奏变化的具身体验而实现。感官节奏的动静缓急、密度强弱共同规定了个体情感收放的时间、所释放情绪的性质以及情感的释放程度,让个体感受到感官空间内的情绪浪潮,进而建立起内在的情感秩序,重拾延续生活的信念。因此,丧葬仪式对于个体心态秩序修复的实践经由感官空间的节奏变化而达成。
(三)感官空间的反复与持存
以上两种机制中,感官空间通过多模态系统和感官节奏的递变实现仪式主体情绪的强化与收放控制。事实上,感官空间不只存在于为期三天的葬礼环节,更在葬礼后的日常生活中反复重现,具有时间的延后性。既有研究指出,仪式通过周期性地打破日常,重复化解死亡对社会秩序的威胁,让生者再度获得祖先的吉善庇佑,强化个体延续生活的积极信念。通过“非日常”仪式的重现,日常生活中的社会角色和社会关系得到调节,个体的身份和意义得到反复确定和强化。本节将进一步呈现多模态的感官空间如何经由周期性重现不断作用于个体,通过对线性时间的打破将个体拉回神圣空间,实现情感重温并在长时段的生命进程中建立秩序感。
这一机制首先体现为仪式空间以简化的方式反复出现。在逝者去世到下葬前的3天中,感官空间以每日清晨念经和傍晚念玛尼的形式重复,频率和强度最大;之后,每隔7日由一位喇嘛前来逝者家中念经,生活空间周期性地转化为神圣空间;而在去世后的第49天,邻里与喇嘛再度聚集在逝者家中,进行念经和念玛尼的仪式;此后3年每年忌日,念经和念玛尼重复进行。这一过程对应着嘉绒藏族地区文化传统对逝者灵魂状态的想象——逝者去世到下葬前的3日为灵魂逐步与肉身分离的阶段;去世后49天是“中阴”阶段,灵魂与肉体分离、尚未进入来世,需要通过诵经超度清除罪障、引导灵魂前往转世的正确方向;49天后,逝者进入轮回;一周年忌日时,亲属邻里聚集,庆祝逝者通过六道轮回、重获新生。
一位格西老人葬礼的参加者如此讲述他的感受:“我脑袋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就好像轮回一样。我自己观想的时候,轮回圈里面的一切都在重复,但是佛陀是静止的,他在观想着这一切,指了一个像解脱一样的道路。一直念经,我一直想解脱的信念,这是我们心里需要拥有的。想的时候我的内心也会平静,最后从这个悲伤的情绪走出来,向前看,有了一种希望和力量。从单纯的悲伤中解脱,我去做点什么,不让悲伤的情绪压迫我们,而是通过这种情绪去了解去观想。”仪式的重现能够让个体重温出丧的时刻,在重新安放逝者的遗骸、转变逝者对生者意义的过程中,周期性地化解生者对死亡的排斥,从逝者处不断获得吉善的庇佑。而感官具有时间性和历史性,能够通过当下的重现将历史记忆反复引入日常生活。丧葬仪式中感官空间的周期性重现不断打破日常生活,将个体拉回感官空间塑造的神圣情境,使其在反复被多感官包裹的过程中规律性地平复情绪、缅怀逝者,在更长时段的生命历程中生成秩序感并持续获得延续生活的意义。
同时,在丧葬仪式之外,感官空间还延伸进日常生活,将未来的时间引入当下,使主体能在将来不断经由相似的感官介质回味对逝者的情感。特纳有关仪式的经典研究表明,仪式在阈限阶段实现了对日常社会结构的颠覆,生成一种位居两种稳定状态之间反结构的有限时空,个体在其中被允许从事日常不被许可的事项。玛尼念诵环节结束后,感官秩序对空间的控制退场,众人重新聚集在一起从事打牌、闲谈等娱乐事项。临近12点,丰盛的面食被端上桌,在往常早已歇息的深夜,大家共同聚集在一起“吃宵夜”。宵夜制作时,10余名女性一同参与,从烧火、热水、下面、调料、装碗、分发到共食,辣椒、葱蒜的刺激性气味与面条的热气充满空间。热烈欢腾的氛围和浓烈的食物气味与日常生活形成强烈对比。
丧葬仪式中食物的出场增进了参与者的情感,有助于生成集体的身份认同。同时,食物能够强化仪式阶段的转变,仪式结束后出场的食物标志着阈限结束、进入新阶段。念玛尼结束后的宵夜标志着神圣空间退场、严肃悲痛的氛围结束,人们再度进入世俗世界。在这里,食物的作用在于帮助葬礼参加者忘掉逝者,从对逝者的怀念和忘我的情感释放状态中抽离,用刺激性的气味打破神圣感官秩序,获得轻松与平和。更重要的是,食物具有未来的前瞻性记忆(prospective memories),在当下将食物的记忆融入未来。丧葬仪式中的食物形成一种感官记忆,凝结了念经和念玛尼时感官空间的具身体验,将感官空间的记忆投射于未来——任何时候触及特定的食物、相似的气味,沉积在身体内的记忆就被唤起,个体被带回共餐时的空间,回想起葬礼的场景,生者由此重温对逝者的情感,感官空间由此重现。正是通过仪式场合的食物与日常生活中食物的相互强化,感官空间得以超越丧葬仪式,通过味觉记忆在日常生活中重现,实现个体对逝者情感的反复回味。




四、结论:经由感官空间考察变迁时代个体心态秩序的重建





葬礼对社会秩序重建与个体意义生成的作用是丧葬仪式研究的关键议题。本文运用感官人类学的前沿讨论及空间研究的“生成”视角,考察丧葬仪式中的多模态介质如何以“聚合”的形式助力生者实现心态秩序重建与生活意义生成。文章发现,感官空间作为丧葬仪式的基本维度广泛存在于念经和念玛尼的仪式实践中并具有相同的生成机制。首先,仪式空间通过物质空间的布置而生成;其次,多模态的感官介质在物质空间内渐次融入、叠加、聚合,持续强化物理空间的神圣性。在此基础上,多模态感官空间通过三重机制作用于个体的情感转变与意义生成——通过多模态感官的融合流变强化个体的情感释放力度;通过感官节奏的强弱递变控制个体情感的收放次序;通过感官空间在长时段的重现让个体实现情感重温。
本研究的理论价值在于深入分析了丧葬仪式如何经由“感官空间”的聚合及生成过程影响到个体的意义生成。人类学有关丧葬仪式的讨论主要沿着文化象征和功能主义两条进路展开,前者侧重于阐释特定文化情境中仪式实践的象征意义,后者则关注葬礼对于整合国家认同、重建宗族与村落秩序、强化社会团结的作用。区别于这两种分析进路,本文聚焦于葬礼中神圣空间的持续性“生成”——不同的感官介质被渐次引入,聚合、重组、流变,以不断生成物理空间的神圣性,使得身处其间的个体长久体验对逝者和死亡的情绪浪潮。正是在感官空间的持续生成中,丧葬仪式经由多模态感官强化情绪释放、经由感官的节奏控制情感收放并经由感官空间的长时段重现实现情感重温,以达成个体意义的重建和情绪的修复。就此而言,感官空间的生成性有助于突破丧葬仪式研究的象征符号及功能主义进路,揭示葬礼重建秩序和生成意义的具体机制。
在此意义上,“感官空间”的提出具有重要的方法论启示。既往的感官研究大多侧重考察听觉、味觉、嗅觉、触觉等单一介质的特性及其传递文化价值、强化社会秩序的具身作用,较少关注多感官的综合作用。近年来,一些学者已注意到感官介质的综合性及感官体验的复杂性,尝试关注多种感官的交缠与综合。在此基础上,本研究引入“空间作为过程性生成”的视角,尝试提出“感官空间”概念来分析多感官“聚合”作用的具体机制。既有的多模态研究关注到多种介质间补充联觉、相互激发后达成的有机融合效果。“感官空间”的提出则在方法论层面系统呈现了多感官介质如何在不断叠加、聚合、重组及流变的动态过程中持续促发空间特质的生成与重塑,进而影响到个体参与者的感官体验。就此而言,感官空间的提出有助于分析多感官媒介聚合“生成”的过程,为呈现多感官媒介的具体作用提供了方法论工具。
经验层面,感官空间的生成性有助于深入理解特定文化传统中的丧葬仪式实践与生死观。嘉绒藏族地区的家屋结构、山神信仰、村庄共同体、仪式专家及藏传佛教和苯教文化体系共同构成了丧葬仪式中感官空间生成的观念基础;诵经和念玛尼的实践则促成了感官空间的集体性生成,村庄成员因此得以共同体验逝者生命状态的转变,强化逝者经由轮回再度回到生者世界的信念,重现地方文化传统关于生死的想象。
伴随着嘉绒藏族地区的城镇化进程,感官空间的生成实践面临危机。首先,传统居住模式的变化让感官空间失去聚合的物理条件。在城镇,楼房公寓日渐取代家屋,导致葬礼所嵌入的纵向家屋结构及邻里汇聚的开阔院落被限制于狭小的居室,主家只好借用公共空间来操办葬礼;在农村,出于开办民宿的需要,家屋的整体格局被重新切割为供游客居住的标准间。上述变化不仅使得葬礼难以维系其原有的私人边界,更让分散的人群、碎片化的空间和公共空间的嘈杂冲散了多感官介质的聚合过程,使得葬礼上的感官空间愈发难以维系,更无法在持续包裹中带给个体强烈的神圣体验。
此外,感官空间所依凭的仪式主体也面临着仪式知识断层的挑战。新一代青年进入城镇生活、大多仅在节日时才回到农村,失去了参与丧葬仪式实践的日常文化情境,大多不具备丧葬仪式的知识。同时,传统信仰在年轻一代心中的可信度降低,凡事必请喇嘛的时代已经过去,仪式专家的权威亦受到质疑。感官空间所依凭的仪式主体及信仰的统治力正在逐步消解。就此而言,新型城镇化和殡葬改革有必要考量传统建筑空间和传统仪式礼俗的社会意义。在推进农村住房改造的同时,有必要思考传统民居建筑基本结构的去留,殡葬法规及土地政策、环保条例的制定亦需吸纳传统仪式的精神内核,助力实现优秀传统文化在中国式现代化实践中的创造性转化,以契合城镇化、乡村振兴和民族地区发展。





文章发表于《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25年第1期53—70页,参考文献从略,引用请据原文并注明出处。

[引用格式]张敏,苏培钰.感官空间视阈下的丧葬仪式与意义建构——基于四川嘉绒藏族地区葬礼实践的民族志考察[J].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25,17(01):5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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