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理书(1)
文摘
2025-01-14 22:24
天津
和老师一起编书,于是,重新把以前读过的很多东西拿出来看。过去的几个月里,每次出门的时候,自己也总是要带几本书回来,这个过程,让我这个不思进取,无所事事的人“存在”着。我很羞赧说自己学过人类学,因为很惭愧,那些让我感觉自己可以夸夸其谈的作品,如果你问我说了什么,其实我也很难成体系地说出来。就好比,如果一年以前你问我,玛丽·道格拉斯的《洁净与危险》讲了啥,我会和你说桌子上的鞋和地上的鞋,但然后呢?这只是个起点,以此为基础,她说了好多。以前,好多东西并没有记住,这可能是因为,自己在读的时候,过于囫囵吞枣,以及偷看理论教科书所带来的自以为是;也是因为,当自己还是freshman的时候,生活经验并没有给我那么多感触。帕斯卡那句话很有趣:“我们知道得太少,无法成为教条主义者;但又知道得太多,无法成为怀疑论者”。对于人类学而言,简中的书能保证对于“经典”的提供,但仍然存在太多的空缺。比如,当我写到亲属那个章节的时候,我们能够看到,大卫·施耐德、珍内特·卡斯滕、玛丽琳·斯特雷森的作品都是空缺的,遑论那些隐藏在Companion里面的作品,比如苏珊·麦金农详实的综述。几年前,萨林斯的《亲属关系是什么,不是什么》的译本出版了。但如果只是阅读那些市面上唾手可得的图书,我们或许是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去理解的。理论是思考的结果,提出问题,比给出答案更重要,但问题并非从天而降,要理解脉络。这种饥饿让人困顿,时刻觉得自己有限,每过一阵子,就会有“科学研究”告诉我们,人脑储存的信息只有几个GB,嗨......下面只挑一些理一理,这些是今年弄到手的,或是第一次,或是再一次弄到的书。他们的物质性或许是更强的,因为可以摆在家里,成为了我的House的一部分。在写书的时候,一直陪着我。这本书我很喜欢,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讲这应该算文学评论。作者把“身体”放进来,就有了很多人类学的taste。“千言万语”那里我写了很多,交给了朋友看,我问她记住了啥。得到的回应是,记住了左翼如何改编《小放牛》,越唱越上瘾。语言人类学那里,涉及了一些关于记忆的内容。有个概念叫“无事件境”,是方慧容提出的。她的文章收录在这本书里面,花了好多钱,但还不小心弄丢了。这本书的是杨念群老师主编的,里面有景军、程美宝、方慧容、赵世瑜、秦晖、王铭铭、应星等老师的作品,文风各有特色,读的时候,脑子里浮现老版《三国演义》的开篇,英雄的头像轮番登场,有那么点“一代英杰”的感觉。
写亲属那个章节的时候,参考过一些syllabus,在继嗣理论那部分,说《非洲政治制度》的导言是不能绕开的文本。其实我害怕读短章节,因为我怕读完了之后,感受不到基本应该感受的东西。加上自己开小差,我更喜欢看最前面R-B的序言。可能我理解的有偏颇,从R-B到E-P和Fortes,是有一个转变(或者说细化)的过程,但我说不出来。似乎Kuper的"The Reenvention of Primitive Society"里面有说过,但自己没有什么记笔记的习惯,一时找不到了。或许需要强调一个事情,即使在R-B的作品里,亲属关系也是不等于血亲的。有时候说“啊,过去的亲属研究只关注血缘”,这样其实是有失偏颇的。另一个我觉得是宝藏的东西是《古代城邦》,我觉得这本书的翻译十分不错,而且以一种更社会的,非“血缘”的方式阐释了亲属关系是什么,不是什么。当然,如果我强行把他和苏珊·麦金农的综述放在一起,总是有些不周正的。库朗热的关怀很让我喜欢,在自己生活的年代,他看到卢梭的思想正成为法国流行观念,这会引发很多问题,因此写一个作品对话一下。当时他才30岁!我觉得这样的心态很有担当,后来,涂尔干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这一点。这几天的一个大事是Haraway的伴侣物种宣言出版了,原版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可以不做类似的研究,但或许应该有个兼听的态度,去读,总会有启发。比如我们说热爱自己的宠物,或者看到小动物流眼泪而感慨他们的“哭泣”,说“万物皆有灵”,等等。这些言辞,是否也可以成为一个进一步思索的对象?另外,我会在很多时候想一个问题,“如果把《照护》放在亲属的内容里面,会不会也很合适”。因为我们知道,亲属研究的一个重要转折是"From being to doing",Care亦是doing。Care不止针对“病人”,与家人,与朋友,与爱人的共存,都是Care,那不是主体对客体的关系,而是在Care之中,两者的共存,是Inner Relation。我们不仅是所爱之人的照护者,当然,在Care之中与爱人相遇,是个很美好的自觉。这本书是《依海之人》。经典的理论有很多,比如巴特的边界论,卡马洛夫的图腾论,什么盖尔纳的原生论,以及我们都知道的“格局”。依海之人给了我一种积极的感觉,身份是被实践的。但我不太喜欢那个书衣写的“人皆有机会摆脱过去,凭借当下的行动成为新人”。Deeply Moved.But 似乎作者在书中也论述了使得这种文化观念得以保持的机制,我记不太清了,因此,这件事情很local,直接说“人皆有机会”就不那么合适了。当然,有这样的说法挺好,我也把这个宣言当信条,但这是“我相信”。从既往的研究(张光直先生之前的论文为我们进行了描述,并且中肯地提出了未来地可能方向)来看,“南岛语族”的范围很大,马达加斯加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这“南岛”总给人一种跃动的感觉。读这本书的时候,我脑子里总是浮现过Strathern的Gender of the gift。宇宙观念似乎是我写的最中规中矩的内容,虽然后世有很多对话和争议,我觉得涂尔干的《基本形式》必然是开篇。在写这一部分内容的时候,也是我破防最多次的时候,深刻感受到了自己以前的不认真。我可以夸夸其谈地说:阿赞德人和现代人同样理性,垃圾是放错地方的东西,等等。但这些都不是结论,甚至可以说是起点。这次尤为感兴趣的是重新看《原始思维》,想到了Latour(早期)的关照,《实验室生活》。但如果让那个我说一个最喜欢的,我还是要选道格拉斯:分类是理性的过程,而非理性的目的。用各种各样的分类可以营造一种安全的生活,但似乎也让我们距离生活太远。“我是I人,他是E人”“我是萧峰,还是乔峰”,人的一生并不能停留在这些问题的苦思冥想和武断坚信之中,一如上面回顾的,from BEING to DOING。在《乡土香港》中,虽然James Watson的《神明的标准化》给了我一种孤篇压(华南)全唐的感觉,但我最喜欢的是Rubie Watson的《妻子、妾侍、婢女》。似乎她质疑了作为一个均质范畴的“女人”概念,而且和分层、不平等等议题结合得很好。做田野的时候,据说Rubie老师遇到一个老太太,正好有人出嫁,然后那个老太太就数那个女人身上有多少金子,老太太一边数,Rubie一边记,很细腻。这本书里面,Rubie的作品都很细腻,文字背后,总有种“深宫怨”在浮现着,使得她的文章,读起来好多柔软。同样是做田野,James Watson要打扮得很老成,据说这是取得当地人信任的一个因素。这也是个努力的方向,因为我也不喜欢刮胡子。“这里”是下面这本书所述议题的沃土。沈原老师有一篇文章写《劳工社会学研究三十年》,不长的综述,写的是清华劳工社会学做了些什么,三个阶段。真的很动人,很公共。这时候没必要区分,什么是社会学,什么是人类学。这本书里面记载的方法,很多都是统计和survey,但好多问题意识,依旧在现在回响。比如有的研究从布罗韦的“工厂”里面跳了出来,去看工人的“生活”,进而研究生活和工厂的互动,一百年前,就有人针对北平工人生活费用做了尝试。个旧矿区的案例,则为我们在资本主义全球体系中描述了工人的生活图景,似乎没有深入。Leacock是在几十年后才去看了哈德孙湾公司的。田汝康在女工研究中很积极,对性别的关注很丰富。而史国衡的昆厂研究,则在那个时候,描述了乡土中国,向工厂生产转型的一瞥。同在经济人类学一章的还有这本书,里面有玛丽·道格拉斯和丹尼尔·米勒的文章。之前我喜欢把ShoppingMall翻译成“血拼庙”,灵感来源于此。当然了,我们都知道,鲍德里亚的理论很精彩,很法国,很(可能显得)“后现代”,但也很能让我们距离生活太远。人类学是批判性的,但田野工作和日常经验,或许需要更扎实审慎的观察,不是批判理论的复读机。几天前看到这个,如果我们只是重复“消费主义害死人啊!”就会错失纷繁盛大的当下图景。在艺术那部分,我在旧书摊买到了张光直的书,真有才华。左边的那本是我觉得这个丛书里面最扎实的一本,他对经典文献有很多翻译,偷懒看中文,起码可以明白自己站在哪里。有Firth先生对于艺术人类学的界定,也有天才Gell的重新界定,以及对于Firth的对话。看了Gell的文章,就能看到,里面对于“艺术品的能动性”解释得很扎实,我们可以说,“xx有能动性”“电线杆有能动性”等等,但正如村上说“当我在谈跑步的时候,我在谈什么”。那么,当我们说“电线杆有能动性”的时候,我们在说什么?说这话不是目的,重要的是我们要回答什么问题。对教育的了解很浅薄,自己学艺不精,也在想,除了一个布尔迪厄化了的教育研究,还能有什么。丛小平的书我很喜欢,尤其是师范学校这个,很冒昧地说,有种在读贺萧的感觉(无意冒犯任何人)。在某种意义上,上海是个很丰富的地方。之前有一个概念叫”上海学“,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地方“。但同时,上海又是一个宠儿,因为其具体的历史遭遇。这使得,以上海为研究对象,生发出非常多的问题意识。比如魏斐德的《三部曲》。在”十里洋场“之外,在”霓虹灯“之外,又是什么样的呢?同时,陈映芳老师的”棚户区“有很强的史料价值,封面是个很好的描述,当灰色蒙影的棚户区成为过去,色彩鲜明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我又重新读了《私人生活的变革》。其实下午的时候,还在和一个好朋友说,“分化”在持续推进,费孝通的《生育制度》是理想型。浪漫“爱”的过程在忧郁的个体遭遇中浮现。之所以说是忧郁的,是因为总是会不稳固,人们会焦虑,会吃“爱情的苦”。她说这些都对,但不充分,一切解释都是事后解释,而且其实知道了这些,当爱失败了,似乎能给我们一个看上去很科学的解释,但其实这个解释,并不能真正地回应我们的问题,带我们走出困境。当我们遭遇亲密关系的时候,什么依恋理论,什么私人生活,什么mbti,又有多苍白呢?Anyway,我倒觉得,现在常说ethic turn。我们能不能也研究研究,比如,“Courage——让爱不朽:以xxx为例”。集中回答一下,如何在不稳定劳动、单位制制退场、人口流动加快、421家庭结构、银发海啸和老人照护问题日益凸显等问题面前,有哪些人永不放手,修成正果的那些例子。威廉罗我很喜欢,在蔡少卿编的一本书里面,有他关于过去土地制度的分类学研究。那个我觉得极好。之所以觉得好,是因为他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激发了我的一些”本土“情感。他把中国的土地制度划分成四个理想型——华北、长江中下游地区、中国南部、后开发地区,然后从生态环境开始,讲生计模式,家庭组织方式,社会秩序的逻辑,进而描述了使土地制度得以成为可能的过程。如果我们翻开各种“经典”的人类学教材,亲属、生计、秩序、宗教四个东西,一定有一部分是重复的,那是因为这些内容,都在重述萨林斯和塞维斯的进化论。比如小队群往往是狩猎采集者,他们的宗教形式是萨满,私有财产几乎没有,大家都要分享。即使老师上课讲到这个,也难免会略带自嘲地说:“来同学们,咱们再讲一遍”。这玩意能不能也用咱们的例子讲讲?上面的内容和这本书无关。这本书最后我也没看,放在这,是因为它让我见识到了永动机的工作逻辑。九月的最后一天,朋友来我家喝酒,那天我开着空调的抽湿功能。我们都喝断片了,这个缺德的朋友,觉得屋里闷,于是把窗户打开了。这就意味着,外面的湿润空气始终在往屋里送,屋里的空调,则始终在努力抽,于是,等我转天醒来,我发现空调下面成了水帘洞,这本书就被浇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