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理书(2)

文摘   2025-01-16 16:40   天津  
继续写。
前天的小文章,得到了所里公号的转载,然后被一些读者分享,还得到了一些过誉。这让我很惭愧,因为自己似乎没有说什么正经东西。感谢所有人错爱。朋友和我说,也没必要非得把整本书说一遍,那是种“事无巨细的笨拙”,或者说一种乐于充当“课代表”的拙劣。还告诉我要“摆正位置”,我正在写的,不是什么专业的Annual Review,而只是以一个“理书人”的身份来说自己又买了什么书,发生了什么故事而已。时常绷紧精神,除了爆发糖皮质醇,让自己夜里睡不着觉或者持续发胖,并没有什么好处。
是啊,都已经是写公众号文章了,总得轻松点。
这本书有年头了。恰好在桌子上看到,里面有作者早年写的《中国之现代,或“社会”观念的衰落》。在这篇文章里,作者回顾了作为社会粘合剂的“作为社会中层的士大夫”的命运,同时也在思考,随着社会观念的式微,“个体人”的生成以及所带来的危险。在每个人最开始学古典社会理论的时候,都会讲“唯名论”和“唯实论”,同时,伴随着研究对象和问题的不断扩展,当下,不立足“社会”,很多研究都是可以进行的,且各有各的精彩。在此,并不是说一定存在一个作为实在的“社会”,但或许,我们依旧可以期待,人们能够在一种名为“社会”的生存方式下,有更多向好的可能,让人与人的联结成为可能。
今天是我放假回家的第一天,也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的一位Key Informant去世了。从我小时候开始,她就是人们尊敬的“高级知识分子”。她的爱人早她4个月去世,以前总能看到他们手拉着手去菜市场买菜。其后的几个月,她的心脏疾痛迅速恶化。她是个很敢干的人,本市第一个加装电梯的事情,就是她号召做的,那是2019年的夏天,那年她已经83岁了。后来,当区和市的领导前来视察的时候,她也可以直言不讳地指出别的问题,比如社区的排水设施老旧,比如公共空间有限。由于她参加过大院家属区的设计,她总能给出很好的方案,且最终都落地了。做了这么多事情,放在过去,应该可以立个牌坊吧。她以前给过我很多巧克力吃,我很怀念她。
然后是Crazy Like Us。全球化、结构性暴力、后殖民等等,是我们看问题的一些自觉。也有很多作品介绍过DSM-V在全球铺陈所引发的变化,这些无需赘述。说些关联不甚紧密的,今年在刷豆瓣的时候,看到了一条评论,我很喜欢,里面有一句叫“我已经越来越不倾向于去输出这些病理概念和相应的干预方法,而更想紧紧地记住家乡方言里很多化解自我和他人痛苦的只言片语。”初看这句话的时候,我感受到的是在一个象征着霸权的DSM-V的全球铺陈和地方文化之间的张力。再仔细想,让我有所触动的是,与“病理概念/干预方法”相对立的“只言片语”。前者是病理,是干预,是重大事件,乃至人生的审判;而在后者之中,“只言片语”相对是轻松的,跃动的,“只道是寻常”的。很多年前,考研究生的时候,很害怕自己考不上,每到这个时候,奶奶就会讲一个同事的故事:“当时她和我在一个科室,处处好勇斗狠,非得要强,她也姓张,我们给起个外号叫张牙舞爪。结果刚过50,就得了重病,没几年就没了。”这个故事给我的帮助可能是两方面的,一方面,让我不要成为“张牙舞爪”(当然我可能做得也不好,没事就喜欢来一出“暴虎冯河”);与此同时,当我在某些situations里面遇到类似的人,不会自己想不开(当然了,还是希望大家都健康)。
奶奶说的话其实也是道德,但我们都不是超人,也不是查拉图斯特拉。当然了,现在流行一种个体伦理叫“高认知”。乍一看的时候,我还以为三高现在变成了四高,认知,和血压、血糖、血脂一起成为了人们需要监测的东西。我不知道“高认知”人士如何看待这些正日益变得“不科学”的东西,但或许我们也能保留一点"twisted point of view"如果真的有用的话,也不失为一种可以期待的生活状态。
好多诊断方式,即使是本身,也或许有明显需要改进的地方。如果我们尝试去专科的医院或者专门的科室做做田野就能发现,第一次来的人,会被要求做一系列的量表测试。如果钻牛角尖的话,里面的一些问题,十分脱离受试者当下具体的处境,甚至缺乏使得想象得以成为可能的必要基础。而护士有时候会跟你说:“嗨,那是翻译过来的,是有些问题不太合适”。那既然如此,即使这一套知识体系的扩张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能不能做一些基本的努力和改变,而非当每一个受试者对问题本身提出异议的时候,靠一个护士尴尬地进行解释?这件事情对我很有触动,主要体现在,由于在线挂号的时候没有用医保,所以后续的一切诊断、治疗等都不能用医保。现在,如果有人问我那天做了什么,我会说,我吃饱了撑了,花了好几百块钱,做了几个量表。
当“高认知”成为了一种被期待的状态,一个人对于社会、文化,乃至个体命运的解释就总是显得逻辑清晰、条分缕析但值得推敲。比如“我有今天,全靠我的个人努力,我是一步一步爬上了现在这个位置的”,“我有今天,全是我家里的谁谁谁害的”,乃至更为广大的“奥派和芝加哥学派的经济学家说了,一旦产权明晰,市场一定最大效率”等等。或许这也算是辉格解释。作者提示了我们用现在的观点去解释历史所带来的危险,同时提示我们这种解释历史的方法所蕴含的政治主张。从这本史观的书再走出来,看看我们的周遭,辉格的幽灵不仅体现在历史,也体现在当下,当一个人用自己那些信以为真的道德去解释周遭的时候,总会浪漫地走入这个温柔乡的。
Quote喜欢的歌手的歌词:

远渡重洋的学生 以为把世界认清

却对楼下睡花坛的流浪者感到震惊

充满优越感和自信 还认为没有过错

大言不惭的指责对方是自甘堕落

这本书被重提,原因是在编书的时候,遇到了关于“生计模式”的讨论。生计模式有很多种,比如狩猎采集、园艺、农业,等等。这三种模式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人”在想办法通过对作为对象的“自然”施加影响,来让自己获得食物。且按照一种进化论的思路,这三种东西总是排在了工业生产之前。裴老师的新颖之处在于说,相互抢夺食物,也是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产生的,特殊的生计模式,一种环境的适应策略。以此为基础,她在这本书里面慢慢讲了基于这种逻辑,社会秩序以及叛乱是如何产生的。
与那种相对更稳定(起码是在书中显得)的“华南”相比,“华北”在学术研究中的登场,总是伴随着恶劣的生态环境,不均匀的防洪实践,南北双方的角力,以及苦难、饥馑和痛苦。尤其在“晚清”的背景之下,这片土地伤痕累累。
而说到“灾难”,《龙王之怒》则或许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入门参考。个人觉得,如果有一门叫做“灾害研究基础”的课程,那么把这本书的各个章节拆分,将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最开始,作者为我们描述了一个“自然”与人类活动相互交杂的情景,任何“灾难”(这本身就是个价值判断的词语),都是相互混溶以逐渐变得强盛的过程,一如近日美国西海岸的火灾。与此同时,面对灾难,不同的人所经受的损失和冲击不尽相同,这不仅体现在遭遇时的损失,还体现在漫长灾后的处境,作者对此有很细致的描述;灾后,当个体日常的理性思考被搁置,灾民的感官是如何运作的,又带来了什么后果;在救灾的过程中,专家的知识如何失败,这牵扯哪些具体过程,灾民本身又有哪些“米提斯”;在灾后重建的过程中,怎样的实践是值得期待的?这些都可能是思考的起点。抛开专业性不谈,我觉得这本书很巧妙地把很多较为经典的灾害研究母题串联在了一起。
这本书,算是今年公众号的老生常谈了。说真的,我所有想一口气读完的尝试都失败了,尽管他非常的轻薄。承蒙很多读者错爱,说把SHOPPING MALL翻译成“血拼庙”很妙。我觉得如果真有哪里妙,其实重点在于通过谐音,把Mall翻译成“庙”。之前回顾过C.K Yang的“分散性宗教”说,在中国,寺庙不仅是宗教场所,也是公共空间,这是一个相对而言“历史悠久的传统”。庙,意味着公共。当然现在,这个空间日益要独立出来,那么,什么东西延续了公共空间的功能呢?我个人觉得,即使不是全部,shopping mall的角色是很重要的。在上海的很多街道,都会有一个小的“生活广场”;而在每个区,会有一个大的购物中心;而到了市的层次,又会有南京路、淮海路等等。
当然,今时不比往日,现在有网购,且各种层次的shopping mall,在出售物品的档次上的界限也并不明显。城市的空间也在变化,老师说,他在复旦念书的时候,如果需要买什么东西,都会和同学们一起去四川北路,那时候没人会说去五角场,而现在,大家去五角场则是家常便饭了。而四川北路,则正在成为“时代的眼泪”。说这些的目的,不是去套施坚雅的理论,而对于一个对都市人类学感兴趣的同学,这完全可以做一个观察,来和他对话一下。即使不做研究,如果我们能够在工作日的下午,走到一个“生活广场”中,在很多公共座椅上,其实能发现有好多的长者聚集,他们或熟悉,三两成群地前来溜娃;或者根本不认识,但几句话就可以聊的热络,在其中,坐在一旁听一听,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也会有很多生命的悲苦,乃至面对无常的智慧。现在大家都习惯于“上五天休两天”,从而很难去看到自己看不见的东西了,但这些正在发生,有时候迈出去一步,另一个样貌的世界在朝你招手。
对于对农村研究感兴趣的朋友们来说,这本书或许是个不错的入门。根据里面的章节安排,一个名为“农民”的研究对象,在几个经典的问题的对话中得以勾勒。很多文献整理得十分细致。需要注意的一个地方,这本书的标题里面出现的是"Peasant China"。费孝通的作品是《乡土中国》,英文是Earthbound China。对于前者来说,中国的农民是怎样的,是一个讨论的起点;而对于后者来说,重要的是China,而在基层,重要的特征是Earthbound。因此,城市里面的人有没有Earthbound?单位制是否是种延续?什么是“乡土性”?当我们讨论发展问题的时候,“从乡土中国向现代中国的转型”应该如何理解?当我们说“城市化”的时候,“城市”又意味着什么?
对于上面的问题,最让我喜欢的是罗伯特·帕克经典的观点:“城市是一种生活方式”。在高楼大厦、商品世界、基础设施之外,重要的是人究竟是个什么活法。那么,对照来看,陈映芳老师的《城市中国的逻辑》是一本值得去看的作品。如果按照现在喜欢“把xx作为方法”的修辞来看,这本书则是把城市作为方法,去理解中国的努力。类似的作品则是张济顺老师的《远去的都市》。昨天已经说上海作为历史研究的宠儿,所激发的研究与关注。这本书为我们重现了一个转变中的剪影,这在封面上写得清楚:“都市远去,摩登仍在”。我们似乎在日常语言中浸淫了太久,从而总是说“摩登大都市”,这使得我们难免在面对两个词分开的境况而感到困惑,何以为“都市”,何以为“摩登”?这些东西,在“上海”经历了怎样的变化?这正是此书想要阐释的东西。基层是如何(在某种程度上)自治的,文化是如何(在某种程度上)多元的,这些东西,与接管者又有怎样的协商和容忍?将当下与过去相比,我们又能看到怎样的变化?什么没了,什么还在?人们都说:“啊,上海,让人喜爱的地方”,那这座城市在历史上有过怎样的可爱?谁来回答这个问题?现在视频号里,有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上只角老公子”,也有当你说“四川北路”时纠正你“那叫北四川路,不是四川北路”的“民间学者”。那,作为一个社会科学研究者?我们又能从那些角度去看,去讨论,去反思呢?
这本书里面我只有勇气看(且还没完全看懂)一篇,是《作为民族志学者的艺术家》。很多比经典议题(亲属/政治/经济/宗教)更新一些的,归纳为“跨界人类学”的门类里面。医学人类学一直很鲜活,且在不断地生长,这种感觉,也会在看艺术人类学的内容时有一些体验。据说,在上个世纪初,毕加索在法国观赏人类学家从非洲带来的雕塑时,“艺术和人类学相遇了”。很有趣的一点是,比较一下,医学人类学一开始在讲替代医学、民族医学,后来“从热带返乡”,进入医疗领域,开展批判研究,推进知识共创,再构想一种可以期待的,新的"Heal"的方式。那么,艺术和人类学的交织发生得更早,且,艺术人士也始终积极地在人类学的汪洋中寻找可能的突破。当然,受制于个人能力,这个领域的很多内容,对我来说真的有很大的理解难度。但假使我们并不参与所谓“艺术人类学”的研究,读一读别人的作品,或许在下次参观哪里的时候,能有新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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